程仁的律師樓

「程律師,早安!」

「早,小祁。」我抬眼瞥見她手中藍色資料袋上的字朝下貼著胸口,忍不住輕笑,「妳又把文件反著拿。」

她一愣,低頭一看,臉頰瞬間泛紅,彷彿有人悄悄把一顆熟透的番茄塞進了她筆挺的西裝領口,熱意一路蔓延至耳尖。

我伸手接過袋子,順勢轉正,語氣放緩:「別急,先深呼吸——」





她吸氣,略顯急促,胸口微微起伏。

「再來一口,深一點。」

第二口穩了些,肩膀稍稍下沉。

「第三口,記得把『緊張』吐出來。」

她照做了,緩緩呼出一口氣,可肩膀仍僵硬如兩塊緊閉的法典,指節微微發白地捏著筆記本邊緣,像是怕一鬆手,什麼重要的東西就會從指縫溜走。





我沒再說什麼,只點了點頭。「今天先跑林映雪案,現場影片copy了嗎?」

「拷好了,」她語速稍快,像是急於彌補剛才的失態,「還順便問到一段路人用手機直拍的畫面,像素雖然不算高,但足夠辨識『誰先動手』的瞬間——至少能讓法官看清楚那一秒的肢體動作。」

我點頭,目光卻落在她筆電旁那張手繪的太陽便條上。金黃色的光芒歪歪扭扭地貼在螢幕邊緣,像個倔強的小守護神,固執地閃著光。那台老舊的筆電貼滿彩虹色貼紙,五顏六色地閃爍在灰白辦公桌上,活像從幼稚園畢業旅行帶回來的紀念品,與她嚴謹的職業裝形成微妙對比——像是理性與童真在桌上靜靜對話。

我轉身走進會議室,長桌那端早已整齊擺好兩杯黑咖啡、一杯無糖豆漿。凌雪雯坐在一側,袖扣折得筆直鋒利,連髮絲都彷彿經過計算般服貼,神情冷靜,像隨時準備起身抗辯至終審法院;吳一凡則把領帶隨意搭在椅背上,襯衫第一顆鈕扣依舊敞開,身子微斜靠在椅中,看似閒散,眼神卻銳利如刀,彷彿連訴訟費都能談出折扣。

兩人中間堆著半人高的卷證資料,層層疊疊,宛如一座紙砌的小堡壘。而在那堆山之上,懸掛著我們事務所的旗幟——「守護弱勢,謹守良知」,字體樸實卻有力,像一句低聲卻堅定的誓言。





「遺產案那張遺囑,筆跡鑑定報告出爐了。」凌雪雯開口,聲音冷靜如法庭紀錄,一字一句不帶情緒。

她推來一只牛皮紙袋,封口處貼著一個手寫的「密」字,墨跡尚未完全乾透,邊緣微微暈開。我拆開封口,鼻尖先飄來一股陳年墨水混著舊紙張的微酸氣味,像是某段家族記憶正在緩慢腐蝕,悄然滲出。

報告結論寫得極其委婉:「傾向認為非同一人所寫。」

我抬眼看向她,眉梢微揚,目光詢問。她點頭,眼神裡藏著一絲冷峻的肯定,像在說:「我早知道會是這樣。」

吳一凡吹了聲口哨,低低地,像為一場即將爆發的家庭風暴奏起前奏曲。他靠回椅背,嘴角微揚,卻不帶笑意。

「要報警嗎?」我問。

「先調解,」凌雪雯語氣不疾不徐,指尖輕撫過文件邊緣,「再談刑事。老人家骨灰還沒進塔,子孫就撕破臉,傳出去不只是難聽,更是對亡者的不敬。」

吳一凡喝完豆漿,唇邊留下一圈乳白印記,活像臨時上場的聖誕老人。他抹了把嘴,語氣輕鬆卻不失精準:「劉國威剛剛傳訊,說他表妹願意讓步,條件只有一個——保住老人家生前住的那間老公寓。」





我掏出手機,在行事曆上畫下一棟簡陋的小房子,旁邊加個問號。那問號不只是提醒「價值待定」,更是對人性深處的一聲叩問:一棟老屋,究竟承載多少情感與執念?多少回憶藏在剝落的牆皮下,多少爭執又藏在一句「我只想守住爸媽住過的地方」裡?

門外傳來輕快的腳步聲,張嘉浩抱著一疊剛列印的法條走進來,紙張邊緣還微微發燙,彷彿知識剛從印表機裡誕生。他是今年新進的實習生,眼神清亮,瞳孔裡有種尚未被現實磨損的光澤,像一面乾淨的鏡子,映得出理想最初的模樣。

「程律師,」他語氣帶著一絲興奮,呼吸微喘,像是怕錯過什麼重要時刻,「日本佐藤先生寄來的判例譯文,我已經對照過《民事訴訟法》第七十條,發現其中關於舉證責任轉移的論述,或許可以用在林映雪案上,特別是在對方主張『自認事實』的部分。」

我點頭,嘴角微揚,目光中掠過一絲讚許。「辛苦了。把關鍵段落用黃色螢光筆標出,綠色留給法官可能提問的地方,紅色——」我頓了頓,笑了一下,眼神裡閃過一絲鋒利,「留給對手跳腳時會抓狂的漏洞。」

他咧嘴一笑,像隻剛戴上第一枚律師徽章的幼獅,尾巴都快搖起來了。我看著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自己——也曾這樣把法條當聖經背誦,把法庭當聖壇跪拜。後來才明白,聖壇上偶爾也會竄出老鼠,但蠟燭還是得點,光不能熄。

而此刻,那光,正從他眼中,一寸寸亮起。

茶水間傳來微波爐「叮」的一聲,清脆如開庭鈴。接著是奶粉罐輕碰玻璃杯的聲響。王小姐,我們的後勤主管,每天八點十五分準時加熱牛奶,替每位律師續一杯「續命劑」。她常說這話時,總把湯匙在杯中緩緩攪動,彷彿那不是在調奶,而是在審閱一份證據確鑿的訴狀。





「律師的胃是用奶泡疊起來的,少了這一口,開庭前五分鐘就得漏酸水。」她說完,還不忘抬眼掃過辦公室,像在確認每位出庭人是否已「備案」。我深以為然,甚至懷疑她的熱牛奶配方裡,其實偷偷加了鎮定劑——至少,那溫潤的甜香總能讓最焦躁的早晨平靜下來。

「對了,」凌雪雯忽然抬頭,語氣平穩卻不容忽視,指尖輕點桌面,提醒我別忘了正事,「邵文忠十點到,記得先讓他填經濟狀況表,法律援助基金那邊要審核。」

我應了一聲,順手將手邊那杯黑咖啡推到她面前。「少糖,」我說,「多一點勇氣。」她嘴角輕微上揚,弧度精準得剛好能通過「專業不苟言笑」的上訴標準,卻又藏著一絲只有我們懂的默契——那是一種在無數個加班夜磨出來的、無需言語的共識。

八點半,我離開律師樓,驅車返家。城市早已完全甦醒,紅綠燈規律閃爍,像心律調節器,為每條街道做著去顫治療。我搖下車窗,讓九龍清晨的風灌進車內——海鹽的鹹、柴油的嗆、還有街角剛出爐菠蘿包的甜香,三者交織,像這座城市的呼吸,粗礪卻真實。

鄰線的巴士上,一名穿校服的女孩正對著車窗反覆背誦英文單字,嘴唇張合誇張,彷彿要把「justice」這個字嚼碎再拼回去。我對她舉拳比了個加油的手勢,她愣了半秒,隨即笑出一個隱形的酒窩,像一道未公開的判決,溫柔卻有力——那笑容短暫,卻足以讓我在下一個紅燈前,也忍不住揚起嘴角。

家門一開,先聽見鍋鏟敲擊鐵鍋的清脆聲,接著是煎蛋邊緣微微焦香的氣息。安詠怡站在爐前,將火調小,回頭對我挑眉,眼角笑意藏不住。
「又回來拿忘記的愛心?」

「回來確認,」我脫下外套,語氣故作嚴肅,像在法庭上陳述主張,「原告是否還坐在被告席上。」





她笑出聲,把煎蛋鏟進盤子,蛋白恰好完整覆蓋蛋黃,像一份剛寫好封面的訴狀,證據齊全,待審待判。她沒接話,只是把盤子往我面前一推,動作俐落,彷彿在交付一份不容反駁的判決書。

餐桌那端,智皓與智恩正比賽誰先喝完牛奶,嘴裡發出「咕嚕咕嚕」的管線噪音,像兩台小型水泵同時運轉。我走過去,伸手輕捏他們的耳垂——軟軟的,溫溫的,像一沓尚未裝訂成冊的判決書草稿,等待時間與文字,將它們編排成形。

「爸爸,你今天要抓壞人嗎?」

智恩仰著小臉,眼睛亮得像清晨的露珠,嘴邊還沾著一點牛奶的殘漬。我蹲下來,輕輕用指腹擦掉她嘴角的白痕,笑著說:「今天要先證明,壞人未必真的是壞人。」語畢,我看著她似懂非懂地點頭,心裡卻想,這世界從來不缺壞人,缺的是願意聽他們說完最後一句陳述的人。

「那我長大也要當律師,幫你畫漫畫版判決書!」她歪著頭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語氣裡帶著孩子特有的天真與堅定,彷彿這夢想早已在心裡排練過千百遍。

「好啊,不過要先喝完牛奶,證據力才夠強。」我忍不住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髮心,語氣輕柔得像在哄一個即將出庭的小辯護人。

她用力點頭,舉起杯子咕嘟咕嘟喝完,杯緣留下一圈白鬍子,像極了我早上沒刮乾淨的鬍渣。我低頭親她的發旋,草莓味的洗髮精香氣撲鼻而來,瞬間把即將到來的庭審壓力稀釋成零點五,心也跟著軟了下來。

「天文台說午後有驟雨,別讓正義感冒了。」安詠怡送我到門口,遞來一把傘,指尖輕輕擦過我的掌心,動作細膩得像在交付一份不能遺漏的證據。





「晚上想吃什麼?」我接過傘,語氣放得輕鬆,試圖把離別染上日常的溫度。

「妳做的都行,記得留一份給深夜寫狀的我。」我握緊傘柄,那溫度還留在她指間的暖意,像一句沒說出口的叮嚀,沉甸甸地貼在掌心。我點點頭,把承諾吞進喉嚨。

「別太晚,智皓會查勤。」她輕哼一聲,嘴角卻微微揚起,眉梢眼角藏不住笑意。

「收到,老婆大人。」我低頭吻她額頭,像蓋法院收文章,日期寫在心跳上,那一瞬,彷彿連時間都為我們暫停了一秒。

我回到律師樓。電梯門一開,便聽見影印機「嘩啦嘩啦」吐紙的聲音,像潮水拍岸,節奏不急不徐,彷彿在為即將展開的一天預演節拍。祁穎彤蹲在影印機旁撿拾散落的文件,嘴裡念念有詞:「期限、管轄、舉證……」她頭髮紮得緊實,眉頭微蹙,神情專注得像在跟時間賽跑,連呼吸都放得極輕。

我走過去,彎腰幫她撿起一張掉落的便條。上面畫著一隻咧嘴的小恐龍,旁邊寫著「咬死拖延症」。我笑了笑,把便條貼回她螢幕邊:「別讓恐龍餓死,今天餵牠三份證據。」語氣裡帶著調侃,卻也藏著鼓勵。

她抬頭敬禮,手指在空中無聲敲擊,像在模擬鍵盤打字,眼神裡閃著倔強的光,彷彿已經在腦中跑完下一波攻防。

會議室門口,邵文忠已經坐在那兒。他穿著一件灰色外套,手肘處磨得發亮,皮鞋尖頭還殘留著去年冬天撒過的融雪鹽漬,整個人像被生活反覆摩擦過的證物。他雙手緊緊握著一隻超市膠袋,裡頭裝著公司聚餐的合照、員工識別證,還有一張被揉得皺巴巴的情人節菜單,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程律師,我……我真的沒做。」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怕驚動什麼沉睡的恐懼,又像在懇求最後一絲信任。

我拉開椅子坐下,語氣平穩,不急不躁:「我們先從時間軸開始,把每一分鐘還原給法官看。」我盯著他的眼睛,想讓他知道,這不是審問,而是重建。

他點了點頭,像把最後一根稻草交到我手裡,肩膀微微塌下,卻又奇异地挺直了些。我接過那袋證物,順手遞給他一杯溫水,杯口升起淡淡的霧氣。「先喝點水,」我說,語氣溫和,「法庭之外,還有溫度。」

張嘉浩收回經濟狀況表,確認符合法援標準,神情專注得像在核對每一筆數字背後的人生。凌雪雯推門進來,將一份「保全證據聲請」放在我面前,紙張尚帶列印機的餘溫,邊緣微微捲曲,彷彿還在呼吸。

「監視器錄影只能保留三十天,今天是最後一天。」她語速不快,卻字字清晰,像刀鋒劃過紙面,不留多餘的痕跡。

「那我們就在期限截止前,把真相冷凍起來。」我點頭,提起筆簽下名字,筆尖劃破紙面一毫米,像替未來的庭審劃下起跑線,也像在時光的縫隙中搶回一寸正義。

陽光終於穿過百葉窗,被切成一格一格的光塊,落在會議桌中央。灰塵在光柱裡緩緩旋轉,像無數尚未排列的證據,靜靜等待被閱讀、被理解、被相信。

我抬頭,看見牆上那幅孩子畫的天平,旁邊寫著歪歪斜斜的「公平」二字。筆跡稚嫩,卻沉甸甸地壓著整個空間的重量,像一句無聲的提醒。

「走吧,去把今天過成我們能為正義辯護的樣子。」我闔上筆記本,站起身,對所有人說,語氣不重,卻像一聲號令。

祁穎彤撕下一張太陽貼紙,鄭重地貼在胸口,動作像在佩戴勳章;張嘉浩把法條筆記卷成筒,舉在手中,像舉起一支號角,準備吹響戰役;凌雪雯默默放下袖口,動作俐落,像收起兩把出鞘的劍,蓄勢待發;吳一凡把豆漿杯丟進回收桶,發出「咚」一聲悶響,像敲響開庭的鈴聲,也像為這一天按下啟動鍵。

我們魚貫走出辦公室,走廊的燈光一盞接一盞亮起,像是有人在暗處默默為我們點亮前路,也彷彿悄悄遞出訴狀,同時為我們保留了上訴的可能。電梯門即將合攏前,我回頭最後望了一眼律師樓——堆疊如山的案卷、貼滿彩虹色標籤的檔案夾、浮塵在斜照的光線中飄浮,還有那縷始終縈繞的咖啡香。一切靜靜停駐在原地,靜待傍晚時分,被我們帶回的故事重新填滿。


....


「爸爸,壞人是不是都長得跟電視裡那樣,眉毛會打結?」兒子把吐司邊撕成鋸齒狀,抬頭盯著我,一雙眼睛亮得像剛擦過的玻璃。

我咬下一口煎蛋,蛋白邊緣的焦脆在齒間裂開,像極了法庭上被敲碎的證詞。「壞人通常長得跟你老爸一樣,早起口臭、領帶皺巴巴,還會把襪子亂塞沙發縫。」說完,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嘴角微微揚起,卻藏不住眼底那一絲疲倦。

女兒從桌布下探出頭,手裡攥著一只襪子,像舉起戰利品般高高揚起,襪口還沾著餅乾屑,「證據確鑿!」她得意地笑著,小臉脹得微紅,彷彿剛破了一樁大案。

安詠怡背對我們,正把最後一顆櫻桃番茄小心地放進便當盒,肩膀因憋笑而輕輕顫動。她轉身時,眼尾帶著睡眠不足的淡淡紅痕,卻仍朝我挑了挑眉,語氣帶著調侃:「程大律師,你現在有兩條路:認罪認罰,或者把襪子洗到能反光。」她說得斬釘截鐵,像在宣讀判決書,可唇角那點笑意卻出賣了她。

我舉起雙手,裝出投降的模樣,嘴上仍不認輸:「我選辯護——襪子只是暫時居留,並非非法佔有。」話一出口,連我自己都覺得荒唐,忍不住低頭笑了笑。

兒子立刻拍桌站起,吐司在他手邊跳了一下,「反對!媽媽是法官,反對無效!」他喊得認真,眉頭緊皺,活像在旁聽席上聽到不實陳述的小檢察官。

妹妹也不甘示弱,把那隻襪子當成法槌,用力敲在玻璃杯上,「噹——維持原判!」清脆的響聲在廚房裡打轉,像提前響起的開庭鈴。她笑得眼睛彎成月牙,手還在空中晃著,彷彿剛完成一場正義的裁決。

我低頭喝豆漿,熱氣緩緩升起,霧了眼鏡,也霧掉了一瞬的疲憊。鏡片後面,安詠怡正把便當盒蓋子壓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白。我看著她,忽然想起她凌晨三點就起身蒸包子,只為讓孩子帶上熱騰騰的午餐。那一剎那,「正義」兩個字忽然從冰冷的法條裡走出來,變成她手背上被蒸氣燙出的淡淡紅痕,真實得讓人鼻酸。

「爸爸,你昨天說的『誤會』,會讓好人變壞人嗎?」女兒低頭把吸管折成兩段,一段悄悄塞進娃娃手裡,當作跳桿,語氣輕得像怕驚擾了什麼。

我伸手,用指腹輕輕擦去她嘴角的奶泡,聲音放柔:「會啊,就像你把白鞋踩進泥坑,鞋子還是白的,可別人只看見泥巴。」我頓了頓,看著她蹙起的小眉頭,心裡微微一緊。

她立刻握起小拳頭,指節凹出四個小窩,眼神堅定:「那我幫他擦乾淨!」

「擦乾淨需要證據、時間,還有——」我故意拖長語調,眼角含笑,「一支超大的牙刷。」

兒子眼睛一亮,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我來發明!刷頭裝監視器,刷毛是律師,邊刷邊錄影!」他說得激動,手舞足蹈,吐司渣噴到妹妹的髮圈上,像灑了一頭麵包雪。

安詠怡拿著濕紙巾走過來,輕輕撿走那些碎屑,語氣溫柔卻不容反駁。
「先把你們的牙齒刷好,別讓蛀蟲開法庭。」她說完,順手揉了揉兒子的頭,動作輕得像春風拂過。

我望著兩張沾滿果醬的笑臉,笑聲還在耳邊打轉,忽然想起邵文忠那張被生活揉皺的臉。他也曾坐在這樣的早餐桌前,聽孩子問:「爸爸今天幾點回家?」如今卻只能隔著玻璃,把掌心貼在電話上,試圖碰觸孩子的臉。思緒像未擰緊的水龍頭,滴滴答答,落在心底最軟的地方,怎麼也止不住。

「程仁,你的領帶。」安詠怡輕聲說,將我從走神中喚回。她指尖靈巧地在我領口打結,動作熟稔得像已重複過千百遍。指甲邊緣有幾處細小的龜裂,是冬天反覆縫製孩子校服名牌時留下的痕跡。我低頭,聞到她袖口飄來一縷淡淡的橘子味地板清潔劑氣息,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奶粉香——那是屬於家的氣味,柔軟而細密,像一張無形的網,把法庭裡的刀光劍影悄然隔絕在外。

「今天邵先生會來嗎?」她聲音壓得極低,目光不自覺地掃向客廳角落玩耍的孩子,生怕「被告」兩個字驚擾了他們純真的耳膜。

「嗯,十點。」我也放輕語氣,「他女兒昨晚發高燒,妻子在醫院陪床,他卻還是得趕來做筆錄。」

安詠怡的手指微微一頓,領帶結瞬間收緊,勒得我喉頭一緊,彷彿替我繫上了一顆正在動搖的心。「那就快點把誤會解開,讓他回家抱孩子。」

「我盡力。」我點頭,嗓音有些啞。

「不是盡力,是一定。」她抬眼望著我,瞳孔裡映出兩個小小的我,清澈而堅定,「因為你也想回家抱孩子。」

話音未落,兒子忽然衝過來,一把抱住我的腿,仰頭問:「爸爸,今天放學你來接嗎?」

我彎腰將他扛上肩頭,他腳上的拖鞋應聲飛出,一隻不偏不倚落在狗狗的水碗裡,激起一圈細小的水花。「如果法庭不拖堂,我就飛奔過來,像超人——不過超人穿內褲,我穿西裝。」

「那你可以反穿西褲當斗篷!」他歪著頭認真思考。

女兒在一旁拍手歡呼:「我要看爸爸飛!飛過校門口的芒果樹!」

安詠怡默默把便當袋塞進我手裡,語氣輕得像在交代一件日常小事。
「飛之前,先把這兩顆芒果帶去辦公室,下午餓了補血糖。」

她沒說「別累垮」,可那三個字,早已藏進芒果粗糙的果皮紋理裡,藏進她眼角那一抹溫柔的皺褶中。

我走到門口,腳步卻遲疑了一下,轉身道:「對了,昨晚我幫智恩改的故事作業,老師說太黑暗——公主把惡龍告上法庭。」

安詠怡笑了,笑意從唇角漾開,一路暖到眼底。
「那就讓公主打赢,然後告訴孩子,法律也能救龍。」

「問題是,龍太窮,付不起律師費。」

「那就申請免費法律援助,」她眨眨眼,語氣俏皮卻認真,「就說是你女兒接的case。」

我忍不住大笑,胸腔轟然一震,像敲響一口沉寂已久的銅鐘,把積壓整夜的陰霾震得粉碎。

換鞋時,女兒跑來遞我一張貼紙,鄭重其事地說:「今天的護身符。」那是一隻歪嘴的黃色小雞,舉著「必勝」兩字,筆跡稚嫩卻用力。我將它貼在公文包內側,關上拉鍊前,偷偷俯身親了親她的髮旋——草莓洗髮精的甜香竄進鼻端,像給疲憊的靈魂悄悄加了一匙糖。

「開車慢點,」安詠怡倚在門框上,晨光從她身後灑落,勾勒出柔軟的輪廓,彷彿被光鍍上一層金邊,「如果正義跑得比你快,就讓它等等家人。」

我舉起便當袋當作盾牌,笑著回應:「收到,老婆大人。」

電梯門即將關上的一瞬,我聽見兒子在屋內大聲背誦。
「反對無效!襪子必須洗到反光!」金屬門縫合的瞬間,他的笑聲被夾成細細一線,卻仍如絲線般纏繞住整個清晨,一路追著我下樓。

電梯鏡面映出我——領帶整齊,西裝筆挺,眼角卻藏著兩抹洗不掉的青黑。我盯著鏡中的自己,輕聲說。
「今天也要假裝很厲害。」

說完咧嘴一笑,才發現牙縫沾了一點番茄皮,紅得鮮明,像一紙尚未蓋章的判決書——等著我帶去法庭,也等著我平安帶回家。

情中的被告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