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妳看,我抓到蝴蝶了!」黃昏的公園迴盪著孩子清脆的笑聲,像風鈴般穿透夕照。

林映雪微微彎著背,壓抑住一聲輕柔的提醒,語氣裡藏著不願打擾這片刻歡愉的猶豫:「小心點,別讓牠傷了翅膀,抓完記得放回去啊。」她輕輕把女兒移到身前,目光在青草地上緩緩掃過,彷彿在確認每一處陰影都無危險。四周是社區老人會規律的排舞步伐,廣場中央的音響播放著熟悉的粵語老歌,旋律隨著晚風拂過欖仁樹葉,沙沙作響。公園每天這時總是最熱鬧的:老人們談天說笑,鄰里互相道著晚安,有人打太極,也有人領著孩子餵鴿子。林映雪把為生活奔波的一整天悄悄壓進心底,此刻她只想專注於女兒額頭上細細的汗珠,還有那隻在掌心微微顫動的蝴蝶。

「總比家裡空蕩蕩的牆壁好。」她看著女兒專注的小臉,心裡輕輕一歎。自從丈夫離開後,她一人既當媽又當爸,總想辦法讓孩子不覺得孤單。可經濟壓力卻接二連三地壓上肩頭——屋租、水電、學費、補習費,每一筆開支都像鐵錘,一下下敲在神經上。今晚,她只想陪女兒跳完這場長者健康舞,哪怕只是短暫逃離現實,也是一種喘息。

忽然,女兒蹲下身子,將餅乾碎屑撒向地面,專心餵起螞蟻來。這時,一名高壯男子疾步從旁經過。他臉孔陌生,穿著也不像常來社區活動的居民。林映雪心頭一緊,下意識將女兒輕輕拉到自己身後,同時朝對方點了點頭,試圖以禮貌掩飾內心的戒備。

「唔……妳的孩子真可愛。」男子停下腳步,聲音低沉,目光卻直直落在小女孩身上。





「多謝。」林映雪禮貌地回應,嘴角揚起一抹淺笑,但眼神仍保持警覺,手指不自覺地勾住了女兒的衣角。

男子沒有離開,反而又走近幾步,目光仍膠著在孩子身上。他的鞋尖幾乎碰到了小女孩的腳尖。林映雪呼吸一窒,迅速環顧四周,尋找退路,同時將女兒更緊地護在身側。

「你……有什麼事嗎?」她壓低聲音問,語氣儘量平穩,卻藏不住一絲顫抖。

男子愣了一下,抬手摸了摸鼻子,像是察覺到她的防備:「沒什麼,只是想陪小朋友玩玩。」

「現在公園小孩多,還是別隨便接觸比較好。」林映雪語氣保留,聲音比先前堅定許多,身子也微微前傾,形成一道屏障。





「唉,我沒惡意的。我只是……」男子話還沒說完,右手竟突然朝孩子頭頂伸去,動作輕緩卻毫無預警。

「請你不要碰我女兒!」林映雪驚叫出聲,幾乎是本能地伸手一推,將男子的手臂格開。

「哎呀!」男子猝不及防,腳步踉蹌,背後一滑,竟踩中旁邊斜伸的健身器材,整個人向後仰倒,「啪」地一聲撞上鐵桿,背脊重重摔落地面,頭側擦過草皮,發出一聲悶哼。

「媽媽……」女兒嚇得聲音發抖,一把鑽進林映雪的裙角後,小手緊緊揪住她的衣料。

林映雪胸口劇烈起伏,雙手還僵在半空中,指尖微微發麻。她盯著倒在地上的男人,腦中一片空白。這時,原本沉浸在音樂與舞步中的老人們紛紛停下動作,被聲響吸引過來。廣場中央的音樂突兀中斷,老舊音響傳出刺耳的「滋滋」雜音,像撕裂了寧靜的幕布。





老人會的總務員快步上前,拉緊身上那件紅色外套,眉頭深鎖。
「阿映,到底發生什麼事?」

林映雪轉過頭,臉色蒼白如紙,語速飛快卻努力穩住聲線。
「這位先生想碰我女兒……我只是想保護她。」

她說完,下意識將女兒摟得更緊,彷彿怕一鬆手,世界就會崩塌。

「我沒有惡意,只是碰一下,有必要這麼兇嗎?」男子從地上勉強撐起半坐,語氣裡帶著委屈,額角滲著血絲,髮梢沾了灰塵,看起來狼狽不堪。

人群開始竊竊私語。一位拄著拐杖的婆婆皺眉搖頭,語氣低沉卻清晰:「保護小朋友是應該的,萬一真出事,誰都擔不起啊。」她說完還輕輕拍了拍身邊人的手背,像是在強調自己的立場。

另一位年長婦人側過臉,壓低聲音對旁人說:「小心點啦,這社區治安真的不太行,單親媽媽本來就容易緊張些。」她的眼神不自覺地飄向林映雪,語氣中夾雜著同情與評判。

半空中,責難與同情交織發酵,像一團看不見卻壓得人喘不過氣的霧。林映雪只覺得一陣暈眩襲來,耳邊嗡鳴作響。她低頭看向女兒,孩子的小臉蒼白,頭髮貼在汗濕的額頭上,眼神裡全是恐懼,彷彿隨時會哭出來。





「喂!這裡有人受傷,你們在幹嘛?」一名穿著運動背心的長者突然提高嗓門,手裡舉著一支老式智慧機,邊嚷邊用力按著畫面,「我打999,家裡有個侄子是警察,這種事最麻煩了,搞不好鬧上新聞!」

那男子仍坐在地上,呻吟聲斷斷續續,肩膀微微顫抖。一旁已有熱心老人主動撥了電話,語氣急促:「喂,是翠榕公園,有人跌傷了,說是被一名女子推倒的,請你們快來看看!」

林映雪心頭一緊,下意識將女兒往懷裡拉得更近。她的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喉頭像被什麼堵住,呼吸變得艱難。

「媽媽……我們要去哪裡……?」女兒聲音微顫,小手緊抓著她的衣角,掌心全是冷汗。

林映雪強壓住翻湧的情緒,蹲下身,盡量讓語氣平穩:「沒事的,我們就在這裡等一下,好嗎?」她伸手輕撫孩子的髮絲,可指尖卻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暴露了內心的慌亂。

「這應該是單親家庭吧?丈夫是不是跑掉了?」一名熟識的鄰居婆婆趁人不注意,低聲對旁人嘀咕,語氣裡藏不住好奇與揣測,「一個女人帶孩子,什麼都怕得要死,反應這麼大也不奇怪……」

另一人搖頭歎氣:「阿映平常不是挺溫和的嗎?怎麼會動手推人呢?該不會是壓力太大了吧?」





議論聲如漣漪般擴散,就連正在跳健身舞的阿姨們也停下動作,拿著毛巾圍了過來。有人皺眉問:「要送醫院嗎?萬一他想訛錢怎麼辦?」另一個則憂心忡忡地望向小女孩:「那孩子嚇壞了,這心理創傷可不是小事啊。」

這種「家門口的事」總傳得特別快。一名年輕男子站在稍遠處,悄悄用手機錄影,嘴裡還碎碎念:「社區保全到底在哪?這種情況不報警,等出人命才來得及嗎?」

林映雪只希望這一切能快點安靜下來,可她越想辯解,聲音卻像被壓住似的,愈來愈小,幾乎聽不見。

「媽媽,我好怕……」女兒緊緊貼著她,聲音細若蚊蚋,身子微微發抖。

林映雪深吸一口氣,蹲下身,努力揚起溫柔的眼神,輕撫女兒的臉頰:「沒關係,媽媽在你身邊,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你要乖,知道嗎?媽媽一定保護你。」

話剛說完,肩膀忽然被人輕推了一下。她一怔,回過頭——兩名穿著制服的警員已快步走近,頭燈照亮了草地,胸口的反光條在夕陽餘暉中閃爍。

「你們好,請問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其中一名較年輕的警員語氣平和,目光掃過現場每一個人,最後停在林映雪臉上。他的警員名牌上清楚寫著「韓子洋」三個字,聲音沉穩卻不帶壓迫感。

林映雪咬了咬下唇,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站直身體,聲音雖輕卻清晰:「警官,我真的只是想保護我的孩子……是他忽然靠近,還伸手要碰她,我怕有危險,才會本能地擋開……」她說著,目光不自覺地又落回女兒身上,眼神裡滿是擔憂與堅定。





「女士,請稍安勿躁。請問您是剛才那位出手制止的人嗎?」韓子洋態度禮貌,語氣平和,目光溫和卻帶著職業性的審視。

「是,是的。」林映雪下意識地點了點頭,手指不自覺地絞著衣角,聲音微微發顫。

「您身上有沒有受傷?需要醫療協助嗎?您的孩子還好嗎?」韓子洋語氣放得更輕,像是怕驚動什麼。

「我們沒事……我沒用很大力,只是想把他隔開……」林映雪低聲回答,眼神閃爍,彷彿在為自己的行為尋找正當性。

這時,坐在地上的男子咬著牙,臉色漲紅:「我只是碰了小孩一下,這位女士二話不說就推我,害我摔在地上,手肘都擦傷了!」他抬起手臂,果然有片紅腫的擦痕,語氣中滿是委屈與不平。

「請您先冷靜,我們會記錄雙方說法,公正處理。」韓子洋安撫地點點頭,打開程序本,筆尖輕抵紙面,轉身面向人群,「請問現場有誰是目擊者嗎?」

人群頓時騷動起來。幾位長者你一言我一語,聲音交疊。





「我剛看到他手真的伸過去——距離小孩很近啊。」一位戴著老花鏡的老伯皺眉說道,語氣肯定。

「可是阿映也太衝動了吧,直接推人,萬一出事怎麼辦?」另一位大嬸搖頭嘆氣,語氣中帶著責備。

「唉,這種年頭,不小心就鬧上警局,誰都怕啊。」另一位老婦人低聲附和,眼神裡透著無奈。

韓子洋默默點頭,請幾位關鍵目擊者留下聯絡方式,筆記本上迅速記下要點。他回過頭,看著林映雪,語氣誠懇:「女士,依照程序,現在需要請您和孩子到附近警署錄取口供。我們會全程協助,也會通知社區社工前來照料您女兒。如果您有任何法律上的疑慮,也可以申請法律援助。」

林映雪木然地點頭,喉嚨像被什麼堵住,想解釋,卻發現所有話語都卡在胸口。她張了張嘴,最終只發出一聲輕微的「嗯」。

「媽媽是不是做錯了?」小女孩紅著眼眶抬起頭,小手緊緊抓著母親的衣袖,聲音細弱卻直擊人心。

林映雪身子一僵,急忙蹲下身,捧起女兒的小臉,聲音顫抖卻堅定:「沒有,媽媽沒有錯,妳也沒有錯。」她強撐著笑,可那笑容比淚還苦。

這時,一位老阿姨走上前,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映雪啊,別怕,有什麼事,鄰居們都會幫妳作證的。」語氣溫暖,像是一縷微光。

可另一邊,大嬸仍搖著頭:「道理是這樣,但動手總歸不對,不管怎樣,還是有點衝動了。」語氣雖不重,卻像一根細針,刺進林映雪早已緊繃的心。

混亂中,公園保安也趕到現場,與警員低聲交談,補充了監控角度與初步觀察。韓子洋邊聽邊點頭,神情專注。

暮色漸濃,公園的燈光冷白而疏離。林映雪攬著女兒站在警員身旁,腦中不斷重播那一瞬——孩子被陌生人靠近,她本能地撲上前,一推,那人跌倒……一切發生得太快,快到她來不及思考對錯。

「為什麼災難偏偏降臨在我身上?」她心裡反覆問著,指尖發涼。家裡本就捉襟見肘,她做清潔工,工時長、薪水薄,如今無端被舉報,若要上庭、賠償,勢必得請假,損失工資,甚至可能留下案底。單親媽媽的日子本就艱難,這一跤,她真不知道能不能爬起來。

她偷偷側頭看女兒,孩子眼裡全是懵懂的擔憂,像一片被風吹皺的湖。林映雪鼻頭一酸,咬緊下唇,硬生生把淚意壓了回去。

就在這時,手機「叮」的一聲輕響,打破了沉默。社區群組跳出一條訊息:「公園有意外,林映雪好像出事了,警察已經來了。」

她盯著那行字,心一沉。「大事不妙,今日真的是禍不單行。」她心想,抬眼環顧四周,那些曾熟悉的面孔此刻在暮色中變得模糊而陌生,每一雙眼睛,彷彿都藏著評判。

韓子洋穩步上前:「我們走吧,會盡快處理。」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推辭的程序性。

林映雪點點頭,牽起女兒的手,跟著警員往警車走去。人群漸散,碎語低喃中,偶有支持,也夾雜著懷疑。這場誤會,已在社區裡悄然發酵,一時難有定論。

長者們的議論聲遠去,公園裡,健身舞的音樂再度被按下播放鍵,節奏輕快,與方才的緊張形成諷刺的對比。

「媽媽,加油。」小女孩吸了吸鼻子,小手用力握緊母親的掌心,聲音不大,卻透著倔強。

林映雪低下頭,擠出一絲笑,眼底卻泛著水光:「我們一起撐過去,別怕。」她用力攬緊女兒,像要把全世界的風雨都擋在外頭,然後深吸一口氣,順著警員的腳步,一步步走向警車。

聚光燈下的公園,只剩淡淡暮色與未盡的餘音。一場誤會,悄然沉入夜色,開始在街坊間流傳——也悄然駛向了城市的另一端,那棟靜謐卻暗藏風暴的律師樓。

就在同一時刻,下班後的律師樓辦公室,燈光微亮,寧靜被一條簡訊打破。手機螢幕亮起,訊息內容嚴肅而緊急:「有市民急需法律諮詢,翠榕公園傷人案,單親媽媽涉事,請團隊盡快回覆。」

辦公室內,一名年輕律師抬起頭,眉頭微蹙,隨即站起身,走向會議室。風,正悄悄吹向另一個轉折。

「程律師,林映雪那件案子有新進展了。」祁穎彤推門進來,手裡拎著還冒著熱氣的咖啡杯,臉頰泛著一絲尚未散去的紅暈,顯然是剛從街口一路小跑回來。她將手機遞到我面前,螢幕上閃爍著一則緊急簡訊,內容簡潔卻沉重。

「單親媽媽在公園被控傷人,現場有年幼女童及多名長者為證,請團隊盡快檢視是否提供法律協助。」

我拉過椅子坐下,將手機轉向讓凌雪雯、吳一凡和張嘉浩都能看清。他們原本各自埋首於長桌兩側的卷宗堆中,但一聽到「單親」、「傷人」這樣的字眼,紛紛抬頭望來,神情警覺。

「我們每個月都有外展預算,這件事值得審慎考慮。」凌雪雯語氣平穩,但手指不自覺地輕敲桌面,顯露出內心的急切。她順手將一杯黑咖啡推到我手邊,目光仍緊盯著手機上的訊息,眉頭微蹙,像是已在腦中盤算資源分配。

吳一凡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鏡,語氣帶著一絲猶豫:「社區案件,曝光率高,倫理壓力不小。」他頓了頓,嘴角略向下壓,「我上次碰過類似案子,最後不但要做大量公關,還前後出庭八次,耗時又耗力。」

張嘉浩靠在椅背上,雙手交疊於胸前,輕聲補了一句:「弱勢媽媽哦。」他眉頭微皺,眼神略顯遊移,彷彿正在心裡權衡這起案件可能帶來的輿論效應與團隊負擔。

「我可以試試。」祁穎彤突然開口,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她站得筆直,眼神堅定,像是早已在心中排練過這句話。她將咖啡杯放在桌上,雙手輕扶桌緣,補充道:「讓我主動去了解現場狀況,收集證據,也跟證人談談。我相信,同理心有時比卷宗更能接近事實。第一線的調查,也許能帶回不一樣的視角。」

她話音落下,會議室陷入短暫的安靜。空調持續吹送著微風,一疊剛列印完的檔案從機器滑落,發出細碎的沙沙聲。桌上那盆綠意盎然的虎尾蘭,葉片微微晃動,彷彿也因這突如其來的主動請纓而輕輕震顫。

我放下手機,抬頭望向她,語氣溫和卻帶著審慎:「小祁,這是你第一次主動要求帶頭調查案件。」我稍稍停頓,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你……有準備好了嗎?」

「程律師,我不能保證馬上搞定,但我想試試看。如果有困難,我一定會隨時請教大家。」祁穎彤語氣誠懇,眼神堅定,「我相信,我的年紀和背景,或許能讓林映雪、她的女兒,甚至那些長輩更願意開口說話。」

她說完微微垂首,像是在整理思緒,又像在為即將承擔的責任默默預備。

凌雪雯靜靜聽著,指尖輕拈起桌邊一張黃便條,慢條斯理地寫下「誠信、細心、耐心」六個字,筆跡工整而沉穩。她將紙條遞給祁穎彤,語氣平和卻有分量:「不急著當英雄,步步扎實走好,反而更重要。審慎,是律師行走世道最硬的盾牌。」

祁穎彤接過紙條,用力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將它收進西裝內袋,動作珍重得彷彿收藏一份誓言。我看著她,心裡明白——她心中燃著熱情,肩上也壓著沉甸甸的壓力。

「這種家事糾紛最難處理。」吳一凡雙臂環胸,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桌面,指尖輕輕敲擊著木質表面,節奏沉穩,「警察那邊怎麼看?對方會反咬她嗎?」

張嘉浩翻著平板上的資料,神情冷靜,語調清晰:「群組消息說,那位男士只有些擦傷,已經就醫。警方初步以『誤會衝突』記錄在案。」他抬頭補充,「我建議一開始由祁穎彤先訪談現場的長者和目擊者,蒐集第一手資訊,回來再評估法律策略。」

他說話時語氣不疾不徐,帶著年輕人少見的理性與條理,彷彿早已習慣在混亂中梳理脈絡。

「我認為,這案子很符合本所長期強調的社會貢獻理念,也契合我們服務弱勢、推動社區法治的方針。」凌雪雯接話,語氣不疾不徐,但眼神裡閃過一絲堅定,像是在為某種價值定錨。

吳一凡微微皺眉,椅腳在地板上輕滑半寸。「理想是理想,現實卻得考量律所的資源與負擔。」他語氣略顯保留,但並非否定,更像是在權衡利弊,「如果後續纏訟,人力與時間的消耗會不小。」

會議室裡一時安靜,空氣中浮動著未說盡的顧慮。

「吳律師說得有理。但我也認為,所裡的年輕人該有機會走出去,在可控的風險中學習成長。這類案子,比的不是報酬,而是我們信念的厚度。與其只做高價的商業訴訟,不如讓小祁主導,長輩們在後支援——這本身也會成為律所文化的一部分。」我開口,語氣平和但清晰。

話音落下,凌雪雯輕笑一聲,右手拇指在桌面輕點三下,像是某種無聲的認可。「程律師還是一如既往,溫情但不失現實感。」她看著祁穎彤,語氣轉柔,「小祁,如果遇到拉鋸,第一時間打給我。你打前鋒,我來補位。」

祁穎彤抬起頭,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是被點燃的星火。「謝謝凌律師!」她聲音微顫,卻充滿力量,「我一定步步為營,不讓大家失望。」

吳一凡挪動椅子,金屬腳與地板摩擦出一聲輕響,他低聲說:「既然大家都認同,那就這麼辦。但記得,要開 honest account,成本耗損實報實銷。」他頓了頓,補上一句,「如果案子走向複雜,我也願意出手調解。」

「吳律師口頭禪一出,我們就心安了。」我笑著接話,語氣輕鬆,「有成本意識的社福律師,誤會通常不大。」

眾人聞言,紛紛笑了出來,緊繃的氣氛悄然鬆開。

張嘉浩悄悄在桌角比了個OK手勢,眼神朝祁穎彤方向一瞥。祁穎彤假裝沒看見,嘴角卻抑制不住地上揚,連耳垂都悄悄染上一層薄紅。

討論暫歇。我起身倒了杯茶,熱氣緩緩升起,氤氳在燈光下。茶水溫潤,入口微苦後甘,像極了這一行的本質——平凡卻支撐著一切。

我坐回位置,輕啜一口,靜靜感受這片刻的寧靜。辦公室裡瀰漫著商業大廈特有的舊木書架氣味,沉穩而熟悉,夾雜著凌雪雯桌上那盆迷你鳳梨花散發的淡淡清甜,像是理性與溫柔的交織。

這一刻,沒有人說話,但每個人心裡,都清楚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

「程律師,祁穎彤需要什麼協助,請隨時讓我們知會。」張嘉浩斟酌著語氣開口,語調謹慎卻掩不住眼底的躍躍欲試,「我在證據分析方面可以幫上忙,包括資料鏈的建構和背景查證。」

我點了點頭,目光溫和地落在他身上。「張律師,很好。這案子不是一個人的戰役,團隊合作才能走得遠。」我語氣肯定,既鼓勵他的主動,也為團隊定下協作的基調。

「那麼,決議如下——」凌雪雯立刻接過話題,聲音乾脆利落,一如她向來的作風。她將散落的筆記輕輕推正,目光掃過每個人,「第一,由祁穎彤負責案情調查與證據初勘;第二,張嘉浩負責後勤支援,包括法律法規比對與流程記錄;第三,若出現爭議,由吳律師支援調解與危機公關,必要時,由程律師——也就是你——統一指揮。」

「沒問題。」我答得乾脆,語氣沉穩,「我會定期檢查進度,一旦遇到棘手狀況,第一時間介入。」

「我要先請一份下午茶獎勵祁穎彤。」吳一凡舉起手,神情認真得近乎戲謔,「如果真的順利取得關鍵證據,牛油西多士加蛋,我請。」

祁穎彤忍不住笑出聲,眼角微微彎起,像是無意中抽中了幸運籤。「我收到啦,吳律師!」她的聲音輕快,連坐姿都鬆了幾分。

會議室裡原本凝重的氣氛,因這句玩笑悄然融化。我們都知道,這類案件背後牽扯的不只是法律條文,更是無數家庭的傷痛與社會的裂痕。但在壓力之下,偶爾的笑語,是我們彼此支撐的方式。

手機忽然「叮」一聲,社區群組跳出新訊息:
「翠榕公園案件開始引發家長熱議,有部分媒體開始詢問事發經過。」

凌雪雯眉頭微蹙,迅速點開訊息,語氣冷靜如常,卻多了一分警覺。「看來,媒體壓力也來了。若有記者追訪,一律由我統一對外發言。」她抬眼掃視一圈,補充道:「我們要用理性與誠懇,回應所有輿論。」

「公關稿的部分,我也可以幫忙看看。」張嘉浩立刻接話,語氣中帶著一絲緊張,卻又努力表現出可靠。

「好。」我點頭應下,隨即總結,「目前決議與分工已定。這個案子,不只是法律的角力,更是對人性的考驗。我們要做的,是把每一片碎片拼湊起來,還原事實的全貌,讓法庭看見,也讓大眾看見。公道或許難行,但我們,總得試一次。」

凌雪雯輕輕接話,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誠意和堅持,有時比專業更讓人信服。」

我收拾好桌上的文件,站起身,目光緩緩掃過每個人。窗外夜色已深,城市霓虹在玻璃上投下模糊的光影,映出我們各自的剪影。有人眉心微鎖,有人輕吁一口氣,而祁穎彤的神情,是堅定中藏著一絲興奮,彷彿第一次真正站在了戰場的起點。

「大家今晚辛苦了。」我語氣溫和,卻不失嚴謹,「稍後我會把對應的卷宗和證據清單發給各位。遇到問題,不要硬撐,第一時間提出來。有時候,一根小草也能撬動大石——團隊的力量,往往在關鍵時刻才真正顯現。」

「明天我會去社區現場。」祁穎彤抬起頭,語氣堅定,下巴微揚,不再像過去那般猶豫怯懦,「我想用傾聽和理解,去和那些被忽視的人對話。」

「記得先聯絡當地社工,確認流程,並與警方做好協調。」凌雪雯立刻補充,語速不快,卻條理分明,「所有文件、錄音、現場影像,一律備份至少三份。若有家長情緒不穩或出現不適反應,立刻通知我們——我和吳律師會輪值後線,直到下班前。」

「明白。」祁穎彤低頭快速筆記,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神情專注。

「政府相關資料我可以透過後台申請查詢。」張嘉浩補充,語氣比剛才穩定了許多,「若有需要司法協助或心理輔導資源,我也能協助外包合作。」他小心翼翼地遞出一張寫有聯絡方式的紙條,動作略顯拘謹,卻透著真誠。

我將這一幕默默記在心裡。和許多律師事務所一樣,我們這間小所也曾為現實妥協而掙扎,為理想與生計之間的拉扯而煩惱。但此刻,看著大家自願留下加班,眼神中沒有疲憊,只有責任與熱忱,一股暖流悄然湧上心頭。每個人就像一盞微光,雖不耀眼,卻共同點亮了這片夜空。

我攤開最後一份卷宗,正準備宣布會議結束。忽然,桌上的電話又響起。

「程律師,你今晚一定要回家嗎?樓下有兩份外賣送錯了,一份算我請你們當深夜點心。」

我聽出是馬子敏的聲音,忍不住笑了。「馬小姐,食物賄賂可換不到搶先採訪。」

「呀——可我今晚也在加班啊,本來想買份腸粉加杏仁糊補補血。」她的語氣輕快,帶著一絲俏皮,隨即正色道:「順便提醒你們,那個公園案很快會被網民關注,先打個預防針。」

「謝謝提醒,我們會處理輿情。」我語氣誠懇,「也謝謝你的點心。」

「下次記得幫律所三樓也訂一份。」馬子敏立刻回嘴,語氣裡全是記者特有的機靈與快活。

會議室裡頓時漾起一圈笑聲,緊繃的神經在這一刻稍稍放鬆。我掛上電話,望向窗外,霓虹依舊閃爍,而我們,已準備好迎向明天的風雨。

氣氛在笑語中逐漸柔和下來。大家開始整理桌面、合上筆電、歸檔文件。我靠在落地窗邊,靜靜眺望樓下點點燈火。香港這座城市不會因為一間律師樓的一場會議而變得安靜,但我知道,這裡曾有我們的聲音迴盪過。雖然日常瑣碎,但守護微小公義的腳步,正藏在這些夜半的討論、細緻的分工、彼此補位與承接的每一次配合之中。

凌雪雯將文件袋收妥,抬頭提議:「隔天早上大家來個團體早餐吧,慶祝小祁第一次獨自帶案出庭。」語氣輕快,眼神裡卻藏著一絲欣慰。

「只要有鳳梨包和熱奶茶,什麼都好說。」吳一凡笑著插話,一邊說一邊習慣性地摸出手機,滑開螢幕查看明天的法庭通告,眉頭微皺又鬆開,彷彿早已把緊張化作日常。

「我贊成!」祁穎彤像個興奮的小學生,當場舉起手,笑容燦爛,「希望明天能帶回好消息。」她的聲音裡有著初生之犢的勇氣,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忐忑。

「那我負責訂包點。」張嘉浩立刻接過任務,神情認真得像在接下重大委託,嘴角卻仍掛著溫和的笑意。

「好,我來準備奶茶。」我微笑回應,心裡湧起一股暖意。這一刻,團隊不像職場,更像一個彼此扶持的家。

「還缺誰?」凌雪雯朝休息區揚聲喊道,語氣輕鬆,「王小姐,明早要不要一起?」

後勤的王小姐正彎腰收拾茶水間,聽見後直起身子,爽朗答應:「只要不喝速溶咖啡,我一定到!」她笑得眼角微彎,手裡還拿著抹布,卻像已預約了明天的晨光。

我最後一眼掃過眾人,心中悄然浮現一念:每一次辯護或調解,其實都不過是想讓那些困難的故事,能被理性與善意好好對待。正如今夜我們共同拍板這件案子,其實是一場無聲的約定——用行動守護那些容易被忽略的弱小。

會議結束時,律師樓外早已是星光如洗。加班的燈光從玻璃幕牆映照進大堂樓梯間,映出一張張或疲憊、或仍燃著幹勁的臉龐。每個人默契地輕聲道別,語氣壓得低低的,彷彿怕驚擾了樓下守夜的保安。

「明天見。」我跟著大家輕聲招呼,收起文件袋,腦中已默默排好隔天要帶的資料、要叮嚀孩子的話語。「今晚早点睡,公平和正義,都得靠精神支撐。」

「程律師,記住你剛才說的溫柔呀,」張嘉浩忽然轉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要只教書本上的條文,也把這份溫柔帶進法庭。」

我微微一笑,望著他,語氣平靜卻堅定:「法條之下,有人情,這是我們的底線。」

樓道那頭傳來清潔工一聲悠長的嘆息,像是卸下一天的重量。玻璃外,幾點星光靜靜閃爍。今天的會議,也許只是一間普普通通律師樓的日常片段,但正是這些片段,悄然點亮了一座城市的溫度。

當我一邊合上門,一邊回頭望了一眼那盞仍亮著的燈,心裡漸漸明白——所謂正義,就是這一盞一盞亮到深夜、始終不肯熄滅的燈火。

情人的被告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