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的被告: 第四章:初探真相
祁穎彤一臉謹慎地在翠榕公園入口停下腳步,回頭望了張嘉浩一眼,「我們先從案發的那個健身器材位置開始看起吧。」說完,她抬起頭,目光緩緩掃過四周,彷彿要將每一處細節都刻進記憶。
「好。」張嘉浩點點頭,眉宇間透著一絲好奇。他身穿整齊的白襯衫、西褲與黑皮鞋,一身打扮比在律師樓時還正式,與晨運的婆婆叔叔們顯得格格不入。
「昨天我剛查過警方的現場筆錄,案發地點就在那邊的單槓旁。」祁穎彤指向不遠處一片鋪著防滑膠墊的小廣場,「我們先觀察一下地形。」
兩人朝小廣場走去,幾位老人正搖著手、緩步閒談,健身器材傳來規律的吱嘎聲,彷彿日常的節奏從未被打斷。祁穎彤一邊翻閱手機中的資料,一邊比對平面圖,「報案人說衝突發生在那根黃色單槓附近。你覺得這裡還原得了案情嗎?」
「位置大致吻合。」張嘉浩語氣沉穩,「不過現場還原最怕原有證據已被日常活動干擾。但即便如此,還是得親自走一趟,尤其要聽聽目擊者當天看到了什麼。」他笑了笑,神情認真,「沒想到第一次參與社區調查,竟會是這種案子。」
「初學者運氣好,有什麼發現記得提醒我,我有點緊張。」祁穎彤輕輕伸了伸手指,試圖掩飾指尖微微的顫抖。
「別擔心。」張嘉浩語氣溫和,「律師樓派我們來,就是相信我們能還原真相。就算出錯,最多一起被程律師‘補習’而已。」他笑了一下,隨即又恢復嚴肅。
這時,一名頭髮花白、身材瘦削的老人家緩步走近,「兩位年輕人,是不是在找人?」他神情和善,目光在兩人身上打量了幾圈。
「您好,我是祁穎彤,這位是我的同事張嘉浩,我們是程仁律師樓的律師助理。」她微笑著解釋,「前天晚上這裡似乎發生了一些誤會,我們想向幾位長者了解一下當時的情況,不會耽誤您太多時間,只是希望能更清楚地還原事發經過。」
聽到「律師樓」三個字,老人家臉上的戒備稍稍放鬆,點了點頭:「噢,那件事啊……阿映那個年輕媽媽,平時挺安靜的。不過那天……確實有點亂。」
「您是當時的目擊者嗎?方便說說您看到的情形嗎?」張嘉浩順勢遞上一瓶水,語氣恭敬。
老人接過水,慢慢在旁邊的長椅上坐下。「我姓徐,那天我正好在健身器材後面曬太陽。阿映當時抱著她女兒,在那邊餵螞蟻玩。那個男人……我最近才見過幾次,晚飯時分偶爾會來散步。那天他突然靠近,看起來像是想跟小朋友說話,我心裡就有些留意。」
祁穎彤輕聲問:「他跟孩子有互動嗎?」
「他說要陪小朋友玩一下,還伸手想摸孩子的頭。」徐伯一邊說,一邊比劃,「現在的家長都很警覺,阿映立刻擋開,動作有點急——就像這樣拉了一下,結果那男人一個不穩,往後跌坐在地,撞到了健身器材。」
「他當時有說什麼嗎?」
「他坐在地上喊痛,說『有沒有必要這麼兇』。後來人越圍越多,現場就亂了起來。」
「當時還有其他長者或家長在場嗎?大家的反應如何?」祁穎彤追問。
徐伯搖搖頭,「我們這些老人家都怕出事,意見也分兩邊。有人覺得阿映反應過度,小題大做;也有人說她是母親,保護孩子天經地義。我個人覺得她確實緊張了些,但也不能說她錯。那男的看上去不像壞人,就是舉止有點輕率。你也知道,現在人心裡都有數,但說不清誰對誰錯。」
「您有看到那名男子受傷的情況嗎?嚴重嗎?」張嘉浩插話。
「流了點血,擦破皮而已,算不上大傷。後來警察來了,大家都被問了話。」
祁穎彤點點頭,語氣誠懇:「謝謝您,徐伯。我們只是希望盡可能還原最接近事實的經過。」
老人家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做律師的,不容易啊。這種雞毛蒜皮的事,哪有那麼多黑白分明?」
「正因為如此,」張嘉浩接話,筆尖在筆記本上輕快滑動,「我們才更想多聽幾種聲音,把每個人的視角拼起來,才能看得更清楚。」
這時,隔壁滑梯下傳來一陣笑聲,幾位媽媽推著嬰兒車,一邊聊天一邊等孩子玩耍。祁穎彤輕聲說:「我們去跟那些家長聊聊?」語氣帶著詢問,目光望向張嘉浩。
「沒問題,說不定她們知道更多細節。」
兩人走近,祁穎彤禮貌地打了招呼後,便開門見山:「我們是律師樓的助理,最近發生了一起誤傷案,想請問各位有沒有在場,或是聽說過相關情況?」
一位穿紅色外套的媽媽率先開口:「那天我剛好在旁邊。林小姐挺常來這個公園,她女兒很乖、很文靜,她本人話不多,不太參與我們的閒聊。」
另一位媽媽接道:「我當時正陪兒子玩滑梯,那個男人以前偶爾會跟孩子們互動,但我家孩子怕生,一見他靠近就躲開。我確實看到那位媽媽神情緊張,立刻伸手攔在孩子前面。不過……到底有沒有必要推人,其實很難判斷,感覺是反應過度了。」
祁穎彤拿出手機問:「請問你們當時有沒有錄下畫面或照片?」
紅衣媽媽搖頭:「衝突當下沒拍到,但事發前我正在錄女兒玩單槓,鏡頭裡應該有林小姐的身影。你要不要看一下?」
「謝謝,這真的很重要。」祁穎彤立即用手機透過AirDrop接收檔案,盯著畫面細看,「這段影片確實記錄了事發前後的經過。」
影片中,清楚顯示林映雪神情緊繃,女兒往前跨了一步,她立刻將孩子拉回,就在同時,那名男子的手正伸向孩子。僅僅一瞬,畫面外便響起驚呼聲。
張嘉浩將影片備份存檔,說:「如果有需要,我們可能會請各位作證。這對釐清事實至關重要。」
「當然可以,只要不麻煩,我們都願意幫林小姐。她平時一個人帶孩子,挺不容易的,大家都說她先生過世了,家計全靠她撐著。」紅衣媽媽語氣中帶著同情。
祁穎彤點頭致謝:「謝謝各位媽媽,你們的協助非常寶貴。」
一句話讓現場氣氛明顯放鬆,有位媽媽乾脆把折疊椅讓給祁穎彤:「你也是年輕律師嗎?」
「剛畢業一年,這是第一次獨立負責社區案件的調查,」祁穎彤微笑,「壓力不小,但希望能為弱勢者把事實說清楚。」
「那你真是辛苦了。幫幫林小姐吧,她最近憔悴得很,連孩子都變得畏縮。」紅衣媽媽輕拍她的肩膀。
張嘉浩在一旁記錄下時間點與目擊角度,語氣沉穩地說:「其實,法律不只是冰冷地追究責任,有時候也得考量人情與處境。」
祁穎彤聽了,露出會心一笑,心裡多了幾分踏實。
這時,長椅上一位滿頭白髮、神情嚴肅的婆婆主動招手:「小姑娘,律師樓來調查了?你過來坐,讓我跟你說說。」
祁穎彤誠懇地坐下:「婆婆,您對那天的事有什麼看法?」
「我跟阿映非親非故,可我天天來公園,看她一個人辛苦帶孩子,實在不容易。那男人當時也沒做出什麼威脅舉動,只是伸手想跟孩子互動罷了。女人帶小孩,天生就警覺,我懂。我說句不中聽的——這種事,大家真該多點體諒。我年紀大了,見過太多『芝麻小事鬧上法院』的案例。警察問我的時候,我就說:『只是母親一時緊張』。做父母的,誰不怕孩子出事?林小姐從來安分守己,只是命苦。希望你們查案時,能讓她少受點委屈。」
婆婆聲音不高,卻字字沉穩,透著歲月洗鍊的滄桑。
「婆婆,那名受傷的男士事後有沒有為難林小姐?」張嘉浩細心問道。
「他反反覆覆說自己受傷,要追究責任,還鬧過一兩次。社區裡有傳聞,說他其實是混租房子的,最近才搬來,不算壞人,但脾氣躁,一點就著。兩邊說法不一,你們年輕人聽了,心裡可得有個判斷。」婆婆搖了搖頭,語氣略顯沉重。
「我們會盡力還原真相,不讓任何人受委屈。」祁穎彤誠懇地點頭。
「你們這家律師事務所,以前也處理過這類案子嗎?」婆婆看了她一眼,略帶疑慮地問。
「弱勢族群的案件我們接得不少。」張嘉浩補上一句,目光堅定,「社區裡的衝突,最考驗的是證據,也考驗人心。」
婆婆聽了,神情稍稍放鬆,語氣也和緩下來:「多做點善事,幫幫這些婦女和孩子,有時候比在法庭上爭辯更有意義。」
隨後,兩人轉向附近的保安員詢問情況。那是一位中年男子,膚色黝黑,言語乾脆利落。
「那天晚上我正在巡邏,剛好巡完那一區。只見一群人圍著,亂哄哄的。阿映平時安靜寡言,那男人跌倒後情緒激動,一直說是女人動手。但我到場時,只見孩子哭得很厲害,現場也沒明顯衝突跡象。依我看,她不像會衝動打人的人。」
祁穎彤立即追問:「現場有監視器嗎?」
「有,大門跟公園入口都裝了攝影機,但那一帶是死角,畫面頂多拍到人流方向,細節很難看清。」保安老實回答。
「我們能不能申請調閱監視畫面?」張嘉浩禮貌地問。
「得寫正式公函,如果有警方協助,調閱會順利些。」保安態度友善,主動說明程序。
兩人聽完,默默交換了個眼神,隨即整理筆記,記下後續申請的步驟與要點。
公園內的調查漸近尾聲,祁穎彤仔細走過案發地的幾個角度,一邊用手機拍照,一邊分析:「從現場照片來看,林映雪是面對人群側身站立,孩子始終躲在她身後。假設她確實出於自我保護的本能反應,那麼動作軌跡也能支持她並無預謀傷人的說法。」
張嘉浩點頭,說道:「今天我們收集到三種證詞——親眼目睹的人認為母親反應雖過度,但並無惡意;多數家長同情單親媽媽的處境,認為她只是在保護孩子;但也有人覺得推人的力道太大,難以完全開脫。看來,如何描述這些動作細節,將直接影響法庭對事件的判斷。」
祁穎彤點了點頭,神色漸趨放鬆,輕嘆一口氣:「你說……如果我是林映雪,搞不好比她更慌亂吧?你看社區裡這麼多閒言閒語,女兒被人碰了一下,做媽媽的怎麼可能不緊張?」
張嘉浩沉吟片刻,說:「正因為你能設身處地去理解她,這才是律師最珍貴的能力。除了證據,法庭也需要看見人情的底色。」
「但如果法官只講條文,非常嚴格呢?」
「法律從來不只是冷冰冰的制裁工具。你去問程律師,他一定會說:『法律的一面是公正,另一面是憐憫。』」張嘉浩微笑,「當然,前提是我們必須把該走的程序都做到位。」
「你怎麼突然講話這麼像老前輩?」祁穎彤故作驚訝,朝他做了個鬼臉。
「在這行待久了,難免變得固執。」張嘉浩難得地回以玩笑。
「那就一起加油,不能辜負那些被誤解的人。」祁穎彤點頭,嘴角含笑,目光投向公園深處。
正當兩人準備離開時,一名小學生模樣的男孩蹦蹦跳跳地經過,手裡甩著一包糖果。「你們是不是在問林阿姨的事?」他好奇地拍了拍張嘉浩手中的筆記本。
「你怎麼知道?」祁穎彤有些驚訝,「你也那天在場?」
「我就在林阿姨女兒旁邊玩。大人們一直在吵,林阿姨一直在哭。那個男人不是壞人,就是聲音太大、樣子太兇。我媽媽說,要是換作我們,一定也會怕。」
「小朋友,如果你願意,能不能把那天看到的情景畫下來給我們看看?」祁穎彤蹲下身,語氣柔和。
「可以啊!我記得可清楚了!」男孩用力點頭,眼神認真,「我可以畫林阿姨怎麼擋住女兒,還有旁邊的人怎麼大聲指責她。」
「太感謝你了,這對我們非常重要。」張嘉浩遞給他一張紙和一支蠟筆,「如果法官能看到這些畫,或許就能理解當時現場的混亂與慌張。」
「那你回家好好畫,畫好了交給保安叔叔,好不好?」祁穎彤輕聲叮嚀。
「好!」男孩咧嘴一笑,朝他們做了個鬼臉,隨即揮舞著蠟筆,蹦跳著跑遠了。
兩人收拾好資料,緩步走出公園。陽光下,老人仍在打太極,孩子騎著單車穿梭嬉戲。祁穎彤回頭望了一眼案發現場,低聲說:「這公園白天溫馨寧靜,可誰知道夜裡是否真的安全?」
「生活本就充滿矛盾。公平從來不是絕對的——你能幫人釐清一點模糊,就是一種正義。」張嘉浩合上筆記本說。
祁穎彤輕咬下唇,胸口湧起一股沉實的責任感。「一開始,我只覺得自己是個律師助理;但今天,我第一次真正感覺到,自己能把真相帶進法庭。謝謝你一路的指點。」
「我們團隊都支持你。累的時候,還有『牛油西多』當後盾。」張嘉浩輕拍她肩膀。
兩人相視一笑,約定返回律師樓。
穿過商業區,人潮夾雜著豆漿香與炒栗子的甜味。他們一邊討論證詞的邏輯,一邊談笑。手機上貼著的便利貼,還有那張小男孩的塗鴉,成了這一天微小卻明亮的希望。
祁穎彤心裡明白,這案子或許不會成為 headlines 上的大新聞,但對林映雪和她的孩子而言,這是一場關於「公平」的戰爭。
她默默念著——證據、證詞、情理——將這段陽光下的尋覓與真相,深深記在心底。
「剛回來?小祁,你臉上的太陽貼紙還在呢。」我抬眼見祁穎彤領著張嘉浩進門,隨口招呼,目光落在她額角那枚鮮黃的貼紙上。她伸手一摸,這才察覺,臉頰頓時泛紅。
「程律師,不好意思,一路上問路時貼的,竟忘了撕掉。」她一邊放下資料袋,一邊手忙腳亂地撕下貼紙,動作略顯笨拙,還不小心將劉小姐剛換的桌布沾起一小角。
「下次把貼紙貼在卷宗上,開會時看著提神,比咖啡還管用。」我微笑道,見她鬆了口氣。
張嘉浩恭敬地將幾份列印好的證詞與筆錄遞到我手邊,「程律師,這是現場證人初步口供,以及剛收集的社區意見。我已另備一份上傳雲端,以防萬一。」
「做得好。」我翻閱資料,順口肯定,「過程中遇到什麼具體困難嗎?」
「問題不少。多數年長者認為林映雪反應過度,但年輕媽媽們普遍較同情她。最大的困難在於細節——誰先靠近、是出於本能還是防衛過當,說法不一。倒是有一位小男孩主動表示願意畫下當時的情景,或許孩子的視角能提供新線索。」張嘉浩語速不疾不徐,語氣謹慎有度。
「關鍵仍在證據的完整性。」我點頭,「凌律師、吳律師,我們進會議室討論吧,先把最新資料整理出來。」
我招了招手,一行人陸續走進會議室。除了凌雪雯、吳一凡,就連後勤的王小姐也悄悄湊在門口,手裡捧著一杯熱奶茶,低頭偷聽。室內氣氛雖未至緊繃,但窗外夏日陽光被百葉窗切割成條狀光影,斜斜灑在桌面與臉龐上,每個人的輪廓都顯得格外清晰。
「事情還是得回到最初的爭點。」凌雪雯翻開卷宗,左手習慣性地輕敲桌角,「我認為,單親家庭的處境固然值得同理,但我們身為律師,不能被輿論牽著走。所有辯護的基礎,只能是證據。小祁今天帶回的監視畫面、媽媽群組的旁證,以及保全人員的現場陳述,這些才是我們能在談判與法庭上真正運用的材料。」
她稍頓,抬眼掃視眾人,「但目前證詞之間的矛盾也不少。徐先生堅持母女反應過度,紅衣媽媽雖表達理解,卻也坦言未目睹實際推撞。社會質疑的焦點始終圍繞在『母親是否有必要出手』,這對我們在法官面前的立論極為不利。」
「證據當然重要,」吳一凡雙手交疊於腹前,語氣不如往常從容,「但我們也不能忽視這起案件可能引發的後續效應與風險。不只是這一次,一旦輿論發酵,律師樓恐怕會捲入不必要的風暴。回想十年前那樁『保護子女』的誤判案,最終律師雖無責,卻仍遭連帶影響,至今餘波未平。我擔心的不只是成敗,更是整個事務所未來的連鎖效應。」
「吳律師顧慮的是現實壓力,我明白。」凌雪雯語氣沉穩,指尖在桌邊輕點,「但我想提醒各位,律師這一行,本就不該只求安穩,否則永遠只能做危機公關。你的風險意識沒錯,但院外的聲浪再大,也壓不過現場的證據——我們要守護的是事實,不是風向。只要程序嚴謹、證據完整,何懼輿論?」
「你說的理念我認同,但你要事務所共同承擔這個『何懼』,就得讓大家清楚,這不只是投入時間與心力的問題,更可能影響其他案件的進度。目前樓內還有三件弱勢個案排期審理,近期更要處理日本客戶的智慧財產權糾紛。你有想過這起案件可能牽動的層面有多大嗎?」吳一凡搓了搓下巴,語氣略沉。
凌雪雯冷靜以對,只道:「我們可以同步分工,小祁、嘉浩專責跟進現場蒐證與證人管理,確保其他項目準時完成。我個人願意承擔主要壓力,若有狀況由我出面處理公關,後果也優先扣減我的薪資與獎金。」她嘴角揚起一抹近乎挑戰的笑意。
空氣凝滯了三秒。
「怎麼做都行,只要案子能順利推進,別再鬧出新聞就好。」吳一凡嘆了口氣,似乎不願繼續爭執。
我將視線從證據卷宗移向兩人之間,緩聲說道:「理想與現實,此刻很像我們律所的縮影。雪雯說得沒錯,證據必須齊全,風險也該確實評估;但吳律師的顧慮也是事實——正因為案件處於灰色地帶,才更需要我們以專業為其定音。」
「我們要從制度中汲取力量,從證據中梳理邏輯,也得在同理心中尋求平衡。」我誠懇地說,「法庭追求的是事實,但在現實世界裡,證據與情理往往交織難分。我相信,只要每個人把自己該做的事做到最好,就能用專業與同理心,為弱者爭取一線空間。理想未必是勝利的唯一標準,有時,妥協才是最溫和的守護。」
話畢,我環視眾人,氣氛終於稍稍鬆動。
祁穎彤忍不住開口:「程律師,其實現場調查時我也很掙扎。明明看到林映雪神情緊張,但訪問家長時,她們卻說那名男子並不兇惡;可小女孩當場嚇哭了……這種拉扯,到底要怎麼判斷才算『過度』?」
她眉頭深鎖,一副初出茅廬卻已手忙腳亂的真誠模樣。
「正因如此,我們才必須走進當事人的生活,將判斷的基準建立在共情之上,而非僅僅計算風險或套用標準。」我語氣和緩,順勢轉移話題,「雪雯,你先列個表,把現場每一筆證詞、影像畫面、保全說法分門別類整理出來;嘉浩,你協助小祁釐清時間軸,特別留意現場人流的移動路線;小祁,你明天先打電話給林映雪,暫時不談訴訟,重點是關心她和孩子的狀況,看看她是否有主動想說的話。」
「明天由我親自聯絡林映雪。」我補上一句,同時整理手邊文件,將新取得的證詞依區域分類,「弱勢案件的第一步,是讓當事人知道律所可以是她的安全網,再逐步釐清細節。」
「程律師,這通電話需要我準備簡介資料或初步諮詢清單嗎?」張嘉浩禮貌詢問,一邊已將文件疊得整整齊齊。
「簡介和流程表你們先準備好,真有困難我再接手。小祁、嘉浩,所有現場細節、談話內容、家屬反應,一律備份三份。」我特別強調。
桌上印表機「嗡嗡」作響,文件疊得越來越高。王小姐抱著剛消毒過的茶杯,低聲說了句:「律師最怕的不是被質疑,而是自己沒準備好。」
全場一陣輕笑,緊繃的氣氛終於緩和下來。
正想結束會議,手機忽然震動。來電顯示:未知號碼。我抬抬手,安靜接聽。
「你好,請問是程律師嗎?我是林映雪。」那頭傳來有些沙啞的女聲,語氣小心翼翼,十分禮貌,「您收到社工轉介了嗎?警署今天聯絡我,我有點擔心,想問問情況……」
「林小姐,晚上好,我是負責這個案件的程仁。感謝您主動聯繫,我們團隊今天剛去現場了解過情況,確實有些細節想跟您核對。當然,最重要的是,請您先照顧好自己和女兒。」我盡量放緩語氣,溫和地切入話題。
「謝謝你。其實這兩天,孩子受到驚嚇,晚上一直睡不好,我自己也有些混亂。我不是想惹事,只是真的太害怕了……」
「我理解您的心情。當時現場的情況很混亂嗎?」
「很亂……我只是……他突然伸手想摸我女兒的頭髮,女兒嚇得叫了一聲,我就下意識把他推開……我也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力氣,可能是我自己太緊張了。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傷害他……」
「案發後,現場有其他長輩或家長協助您嗎?」
「有,有幾位媽媽原本在聊天,後來有人說那位先生沒有惡意,也有人安慰我,看我嚇得厲害。警察到場時,那位先生表示要追究責任,我心裡就一直很不安。」
她的聲音微微顫抖,卻仍努力壓抑情緒。我輕聲問:「我聽說您女兒當時非常驚慌。可以請問一下,最近是否有受到對方騷擾?鄰居之間有沒有相關的閒話?」
「目前還沒有。只是有幾位認識的長輩提醒我,以後看到陌生人要多留意。我也……社區裡的媽媽們大都說些好聽的話,但偶爾還是會有人說我『想太多』。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林小姐,我明白您的困擾。請您放心,我們律所會根據現有證據,依法穩妥協助處理。明天會有律師助理與您聯繫,全程陪同您製作筆錄,若有需要,也可以安排社工為孩子提供心理輔導。」
「真的謝謝你……你……你真的不嫌麻煩嗎?」她語氣中帶著感激,也隱含一絲遲疑。
「林小姐,律師的工作,就是把複雜的事情理清楚。您的擔憂很正常,沒有人天生就知道該如何面對這種狀況。最重要的是,您和孩子不必獨自承擔,我們團隊會一直在。」
那頭傳來輕微的鼻音,半晌,她輕聲說:「好,謝謝你。」
我掛斷電話,收起手機,眾人目光齊齊投來。
「怎麼樣?」凌雪雯第一個開口。
「情緒算穩定,主要還是焦慮。我答應明天安排全程陪同,若有心理輔導需求也會協助。她最掛心的是女兒受驚。」我提筆在卷宗旁寫下「心理支援」四個字。
「其實我剛在現場聽見,幾位長輩都說她平常很安靜,這次會出手確實反常。看得出來,她的心理防線早就繃得很緊,只是這天終於承受不住了。」祁穎彤補充道。
「那孩子畫的現場圖,我明天請她母親同意後拿來,複印給大家參考分析。」張嘉浩接著說,語氣平穩。
「既然如此,流程如下:第一,補足證據鏈;第二,優先釐清證人口徑的差異;第三,公關與社區支援同步進行。雪雯,輿論端交給你;吳律師,成本控管和整體進度麻煩你。」我將文件一一遞出。
「小祁,記得再確認林小姐是否同意讓女兒接受臨床心理師的晤談。越早介入紓解創傷,日後越不容易留下心理陰影。」我語氣慎重地叮嚀。
「明白。其實今天回來的路上,我還在跟嘉浩討論——如果林映雪是我的母親,我也會希望律師樓的人不是只為了報酬才願意接手。」祁穎彤坦率說道。
「不需要自責,當事人走進律師樓,本來就是渴望被理解。這不只是職業,更是一種信念。」我輕拍她的肩膀。
「對,我們明早準備再複查一次現場,順便重新核對監視器的拍攝角度。」張嘉浩補充。
「遇到任何困難,別硬撐,隨時回報。」我習慣性地提醒一句,眾人點頭應允。
此時,走廊盡頭的廚房飄來一陣豆漿香氣,應該是王小姐趁下班前偷偷煮了消夜。我不禁笑說:「明天如果一切順利,我請大家吃燒賣和鳳梨包。牛油西多士記得加點一份,讓小祁『補血』。」
「程律師,這算是律師樓年度最大福利嗎?我怕雪雯還得記帳。」吳一凡一臉正經。
「只要不是拿公司帳戶買咖啡,都算公司支出。」凌雪雯淡淡回應,嘴角卻浮現少見的笑意。
短暫的笑聲過後,凌雪雯神色轉為嚴肅:「案子這樣推進方向正確,但我必須強調——即便證據難以形成『一面倒』的局面,我們也不能寄望法官出於同情而判決。證據不足就是不足,能撐到哪一步,就全力以赴到哪一步。家事案件最考驗法理與情理的平衡,這次,我們必須彼此守望。」
「法庭上的主要陳述由我負責,所以你們三位要協助我梳理清楚所有現場的邏輯關係。」她目光落在祁穎彤和張嘉浩身上,神情堅定。
「我明白了,凌律師。」張嘉浩收好筆記本。
「我也會練習陳述內容,萬一開庭時能幫上一點忙。」祁穎彤語氣略帶稚氣,卻充滿期待。
我環視眾人,心中浮現一念:這個團隊成員性格各異,工作理念時有衝突,但行動時卻默契得不可思議。有時,律師的信仰,遠比勝敗更重要。我不願成為條文的機械傳聲筒,更盼望大家記得——我們所守護的,是一個個正在經歷困境的真實名字與人生故事。
王小姐趁營業時間即將結束,端來一壺剛煮好的薑茶,笑著說:「大家早點休息吧,別太晚,法律可不是夜行神偷。」
吳一凡佯裝嫌棄:「我們當律師的,就算不是夜行義賊,也頂多只敢『偷』點案卷和鳳梨包罷了。」
我忍不住大笑,孩子氣地朝湯杯哈了一口氣,隨即按下筆蓋,輕敲桌面:「今晚就到這裡。明天一早,公園現場見。」
大家收拾文件,彼此道別離去。短暫的寧靜中,窗外霓虹閃爍,街巷遠處傳來零星車笛。此刻,我心中湧起一股深切的踏實感。理想與現實的拉扯,依舊每日上演,但只要我們還能笑著分工、認真記下每一筆細節、在夜深時共享一口鍋貼,這個團隊就會繼續守護屬於這座城市與市民的那道溫柔正義。
情人的被告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