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清晨,我茫然地坐在書桌前,腦中反覆盤旋著初見回台灣那天的身影。香港的天空依舊灰濛濛,車聲井然有序,城市運作如常,但每一秒都彷彿與我的生活脫了節。我打開手機,滑到初見昨晚未回的訊息,胸口泛起一陣淡淡的刺痛。

「早餐要自己下樓買,不然就喝昨晚剩下的湯。」家姐推門進來,目光疲倦地掃過桌面,將一疊資料塞進包包,順手拉直衣領。

「妳最近是不是又在加班?」我還沒合上筆電,餘光瞥見她沒穿外套。

「大學那群學生連期末報告都遲交,我只好前後奔波。」家姐語氣平板,話一出口卻又顯得懶得抱怨。

「陳總昨天打來問稿子進度,你猜我怎麼說?」我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嘴角沒有一絲笑意。





「他只在乎能不能出暢銷書,其他根本不管。」家姐打開冰箱,搖了搖頭,語氣裡透著無奈。

我將手機放在膝上,看見她神情忽然沉了下來,心裡明白,她這句話七分真實。

「新稿再不寫快點,他每週都會催。」我伸了個懶腰,隨手把手機丟到桌角。

「你這習慣,一輩子都改不了。」家姐冷冷瞥我一眼,扔來一塊麵包,語氣沒有多餘起伏。

我接住,撕開包裝,輕輕吐了口氣。





「你跟初見最近怎麼樣?」她坐上沙發,翹起腳,低頭滑手機。

「沒怎麼樣,她回台灣事一堆,回訊息都簡短冷淡。」我身子前傾,手肘撐在膝蓋上。

家姐沒接話,轉而刷起朋友圈。

我的目光落在書桌邊的插畫本上,那是家貓上週畫的合照——畫中的初見眉眼低垂,身旁的我站得有些局促。

午後,出版社前台,小崔將一疊信件扔在我桌上。





「都先生也來信了,要看嗎?」小崔面無表情,撕開膠袋,手指翻了翻。

我瞄了一眼,信封素淨,紙質規整。拆開後,內容僅寥寥數行:

『柏承兄:近日回旅館聚會,有些往事想與你當面聊聊。若方便,微信聯繫。都。』

「他倒是客氣,一向話少。」我拿信輕敲鍵盤邊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人家是旅館的常客,恐怕不少事都看在眼裡,笑話你也夠多了。」小崔冷冷掃我一眼,轉身離開。

我壓下情緒,把信收進背包。

家貓約我下午喝咖啡。我們坐在出版社樓下的小咖啡館,她撐著下巴,目光一直停在我手上的信封。

「你最近魂不守舍,寫信給初見也沒回音,該不會真的吵架了吧?」她開口,語氣裡帶著一絲嘲弄。





「不至於。」我輕輕轉了轉杯壁,「她本來就是這樣的人,總是帶著點距離感。」

「都先生在嗎?」家貓瞥了眼我桌上那封未拆的信。

「他來信說,有話想跟我談。」我放下杯子,語氣平淡。

家貓冷哼一聲,「初見和都先生之間,肯定有些我們不知道的過往。你別一副無憂無慮的好青年樣子。」

我眨了眨眼,沒接話。

「她那種安靜,不是空,是裝得太多,只好冷下來罷了。」她慢條斯理地晃著湯匙。

「你真懂她?」我順手打開筆記本,動作不急不徐。





「我懂人。」她笑出聲,笑得很大聲。

我沒再開口。回到家後,萬事停滯,只剩桌上的信封,和我自己低沉的呼吸聲。我下意識打開微信,傳了條訊息給都先生。
「下週回墾丁,旅館門口見。」

『等你。』他回得很快。

那晚我徹夜未眠,腦中反覆浮現初見站在旅館門口,踩在傍晚餘暉裡的身影。

幾天後,飛機抵達墾丁,我拖著行李直接從車站走向旅館。傍晚七點半,夕陽還殘留在天邊,空氣中剛飄來一陣海風的鹹味。阿葉靠在門邊抽煙,腳邊蜷著一隻老貓。

「柏承,你又來了。」阿葉聲音輕,煙灰輕輕飄落。

「都先生在嗎?」我問。





「在院子裡喝茶,你自己進去吧。」

我走進院子時,都先生已坐在藤椅上,穿著一貫素色的淺色襯衫,手邊茶杯裡盛著半溫的普洱。見到我,他只淡淡點了下頭。

「初見這兩天比較累,你回來,怎麼沒先告訴她?」都先生沒抬眼,語氣平直。

「沒有,她最近應該很忙。」我脫口回答。

「她一向慢熱,這點,你應該比我清楚。」他端起茶杯,輕啜一口。

我沉默下來,沒再說話。

隔了幾秒,院子裡的風掠過木頭椅背的空隙。

「你想問我什麼?」都先生緩緩開口,語氣乾脆。





「我想問你們之前的關係——你是不是喜歡過她?」我盯著他的臉,一字一句地說。

「你問過她嗎?」他一點也沒遲疑。

「她說你是朋友,但我不信。」我搖搖頭。

「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從十三歲到幾年前都住在附近。我爺爺和她爺爺是朋友,我妈有事時常把她帶回家吃飯。一開始只是普通朋友,後來上了大學,聯絡就少了。畢業後她回來幫家裡,我偶爾回來住旅館,漸漸也就沒什麼往來了。」都先生沉默幾秒,才慢慢說。

「你有沒有愛過她?」我再次問。

「她是那種讓人沒辦法討厭的女生。」他放下茶杯,掌心微微翻動,「我不是沒有自己的想法,但很快明白,她不是能隨便被誰擁有的人。」

「現在呢?」我目光落在他手背上,沒有再追問。

「現在只當她是朋友。你別多想。你要往前走,就該自己想清楚自己的事。」

「你和她,有什麼沒告訴我的秘密嗎?」我心裡知道這問題有些無理。

「你的不安是你自己生出來的,不是她和我的問題。」都先生頭也不回。

「你會祝福我們嗎?」我坐直了些。

他這才抬頭看了我一眼,神情像剛泡開的老茶葉,不溫不火。

「她能幸福,我無所謂。我倒希望你能懂,幸福不是靠佔有。」他說得很慢。

我的手指輕敲了一下大腿,呼吸有些沉重。

院子安靜下來,只剩遠處旅館後院傳來初見和貝利低聲聊天的聲音。都先生坐了一會兒便起身,留下一句話:

「去廚房吧,她應該在等你。」

我站起來,腿有些發麻,慢慢走進旅館的廚房。

初見站在水槽邊,手裡端著一個瓷碗。見我進來,她神色淡淡,低頭繼續沖洗。

「你來了,怎麼不說一聲?」她的聲音清冷,眼神裡透著倦意。

「我怕打擾你,怕你最近太累。」我靠在門邊,語氣盡量平靜。

「你也不是一樣?香港那邊投稿壓力這麼大。」她把碗擦乾,放回架子上。

「你最近是不是常和都先生見面?」我放輕語氣問。

初見微微皺眉,「他本來就是我家的老朋友,有事也不會找別人。」

「你們真的只是朋友?」話一出口,我便覺得蠢,卻還是問了。

她停頓半秒,抬眼看著我:「是。你問這些,是不安心,還是覺得我有什麼沒告訴你?」

「都先生說,他中學時確實很在乎你。那時候你真的沒察覺嗎?」我往前一步,目光不願移開。

「我不是傻,但那時也沒多想。他大一就出國交換,回來見面也沒幾句話。有時候感情就是會自然淡掉,我沒刻意去追問。」初見用毛巾擦著手。

「他說現在對你只是朋友。」我聲音低沉。

「我相信。」她眼尾冷靜,「他現在也有別人了。只有真正的朋友,才能像現在這樣還能一起喝茶。」

我想反駁,卻找不到理由。

「你是不是覺得,和我這樣談戀愛很不安?」她把碗碟疊好,頭也不回地問。

「我覺得你比我更容易藏事。」我捏緊了手心。

「我累了,不想再爭誰對誰錯。你要信一個人,就該自己選擇相信;懷疑到底,最後誰都救不了誰。」初見停下動作。

我喉頭發乾,嘴唇微微發緊。

「你知道我家裡是什麼樣子吧?什麼都要自己扛,就連喜歡一個人,也得先想清楚能不能負得起責任。我沒空玩那些情緒化的遊戲。」她擦乾手,才緩緩轉身,語氣仍淡淡的。

我望著她,腦中那些幾乎要衝出口的質問,全被她一句話壓了回去。

「你真的從來沒有猶豫過嗎?你到底想要什麼?」我勉強開口。

「我想安穩地活著。光是旅館、家人、自己,我都快顧不過來了。多一個戀人,不是求救,也不是給你審視我過去的權利。」她吸了口氣。

我咬了咬嘴唇,揉著手心。
「我明白了。」

初見沒再看我,逕自走過去打開冰箱。

空氣安靜得像刀刃劃過菜板,乾脆而鋒利。

「你下次來,可以直接說要見我,別再憑猜測行動。我不喜歡那種缺乏信任的關係。」她拿出一瓶牛奶,倒了一杯放在桌上,語氣略顯遲疑。

我沒回答,只是坐下,指甲掐進掌心,微微作痛。

她把牛奶推到我面前。
「你想聊,就說你想聊的主題。別總是糾結我和都先生的過去。」

「謝謝。」我盯著杯口浮起的白沫,喉頭堵塞,半晌才擠出兩個字。

她沒理會,只專注地洗完剩下的杯子。指尖俐落,沒有一絲猶豫。我靠著桌腳坐著,窗外婚禮廣告車依舊喧鬧,廚房裡卻異常安靜。

深夜,我獨自坐在旅館前的小徑上,久久不語。院牆爬滿爬山虎,遠處偶有狗吠聲傳來。心裡亂得像剛寫完的初稿,處處是塗改與空白,每個漏洞都塞滿疑問。

「自己去問,不要靠猜。」家姐傳來一則簡訊,只寫了一句。

我忽然想起那年在海邊與初見看星星的夜晚,那時的沉默並不尷尬。如今的不安,不是來自都先生,也不是什麼舊情未了,而是面對她時,我始終無法坦然的怯懦。

我低頭,在備忘錄上寫下一句話。

『有時候,愛不是爭輸贏,而是能不能坦然看著彼此的眼睛。』

「你昨晚失眠了?」家姐踩著拖鞋坐到我身旁,動作慢條斯理地翻開雜誌,「早上我五點多起來,還聽見你在客廳走來走去。」她背靠沙發,手肘撐在膝蓋上,目光越過雜誌邊緣,落在我臉上。

「睡不著。」我抱著筆記本電腦,食指無意識地在觸控板上畫著圈。

「是不是又跟初見吵架了?」她隨口問,眼皮微微一抬,嘴角沒什麼笑意。

「談不上吵架。」我低頭,腦中浮現旅館廚房裡和初見對話的片段,那些話像殘影一樣揮之不去,「她不愛說,我說了反倒像在抱怨。」

「昨天出門前你還說她忽冷忽熱,今天又煩什麼?」家姐指尖敲了敲雜誌封面,發出輕微的聲響。

「你跟鍾先生以前也常吵架嗎?」我偏頭問,語氣漫不經心。

「沒你們這麼糾結。」她繼續翻頁,手臂懶懶地搭著,「情侶之間如果事事要猜,那還談什麼感情。」

「你講得輕鬆。」我往沙發深處靠去,背脊貼著冰涼的布料。

家姐沒再說話,只輕哼一聲,從雜誌裡抽出一張邊角微捲的明信片,夾在指間無意識地翻弄。

我回房把那摞小說初稿攤開,手肘抵著桌面,打開電腦,MS Word閃著空白頁面。瑣碎的螢幕光裡,我敲下一行行斷裂的短句:

「他們彼此都不再詢問起誰的從前。距離像是海面上的風,來了又走。夢裡不止一次重疊。」

盯著指尖,我下意識摳了摳掌心,渾身有種揮之不去的沉悶。每一個字都像在折磨自己,好幾次幾乎要按下刪除鍵。

電腦「叮」地響了一聲,家貓傳來微信:「柏承,不出來喝咖啡?你最近都不見人影。」

「沒靈感。」我只回了三個字。

家貓回了個貓爪圖案,一句話也沒多問。

我打開桌上的手寫信紙,那張紙已揉皺幾道,角落還有些蹭黑的痕跡。筆跡間,有些是台灣院子午後寫下的,有些是昨夜熬夜時塗改過的。每一句話寫完又刪,燙得手指發麻。

我用鋼筆緩緩寫下:

「這陣子夜裡難眠,總是想起那天海灘上沒說出口的話。你說要安穩活著,我卻連一個平凡的家都沒給你。你想逃,我不怪你。只是偶爾,還希望你能多留我一句。」

寫到一半,我直接將整張紙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打開手機,翻到和初見的對話,最新一則仍是她昨晚留下的:「今晚旅館沒客人,貓睡花園去了。」

「你明天做什麼?」我按下語音,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

她回了三個字:「還是忙。」

我沒再追問,也沒發表情。這樣拉鋸下去,只把自己耗得頭皮發緊。

我走到廚房,打開冰箱找水。家姐正蹲在地板上擦灶台。

「你不是該在整理故事架構嗎?」

「寫不下去。」我靠著冰箱門,「一個字都擠不出來。」

「初見又沒回你吧。」她語氣平淡。

「沒差,反正這種日子都一樣。」我拿起一瓶礦泉水,「你什麼時候再跟林小姐見面?」

「大概週末,怎麼,你要跟來?」

她抬頭望我,表情只是單純確認。

「不用,我自己待著。」我背靠廚房牆邊,腦袋微微發沉。

我原以為家姐會多問幾句,但她只是繼續把爐灶擦乾淨,一句安慰也沒有。

回到房間,我擲下水瓶,又打開筆電。文件裡的游標閃爍著,節奏斷續,像極了這幾天我的心跳——斷、斷、續、續。

我試著寫初見的片段:

「她習慣把世界推開三分距離,彷彿所有壓力都與她無關。其實不然,壓力全積在睡前十一點的眼角。她的安靜是自保,也是苦難的殘餘。」

我又停了下來,覺得不夠好。

「這麼難寫還不如不寫。」我低聲自嘲,手掌摀住嘴,像是要把話堵回去。

電腦「叮」了一聲,是陳總的訊息:「明天要章節大綱,小說別再卡住。」

我打開 Outlook 回覆:「稿已寫完一半,晚點寄出。」

其實,連一半都還不到。

盯著螢幕上那二十行小說梗概,我心裡不知第幾次浮起疑問:為什麼每當生活一亂,文字就碎得無法拼湊?腦中浮現那個初見的背影——旅館廚房裡,她低頭擦洗碗盤的安靜身影。每一秒的沉默,都像一根鋼絲,勒得我指節發麻。

我打開音響,放了一首老國語歌。旋律裡全是海浪聲,只有在這種時候,我才感覺自己能在文字與世界之間,喘一口氣。

走到窗邊,美碧大廈外牆灰撲撲的,對面窗戶晾著一缸小件衣物。香港的黃昏總比墾丁更灰暗,也更安靜。我靠在窗邊想著:「如果初見此刻在這房間,她會說什麼?」

手機在枕頭下嗡嗡震動,是家貓傳來一句:「明早一起去超市?」

「下次吧。」我回。

語氣簡短,比一行詩還冷。

紙張和筆電都被我扔到一旁。一整天反覆翻看,寫完一段刪掉一段,寫著寫著,彷彿活在昨日疼痛的重複裡。沒有進展,也沒有高潮。家姐沒抱怨,只是默默在廚房忙碌,偶爾抬眼掃過來,什麼也沒說。

天快黑了,我爬上樓頂,望向遠處閃爍的霓虹,路燈一路延伸至港灣。我試著自言自語,把心裡那些不知該說給誰聽的話輕輕念出來:

「要是愛情真能寫成小說,大概就是這樣浮沉不定吧。總害怕寫太多,對方不領情;寫太少,又忍不住自責。」

耳裡灌滿晚風吹動鐵皮屋頂的聲響。

我低頭掏出手機,把心裡的話全都錄進語音備忘錄:

「初見,你還會像那天在海灘一樣問我夢想嗎?還是你已經累得什麼都不想問了?我不會再追問你答案了,只是……這種一來一去像貓抓線球似的相處,有時候,真的累了。」

手機螢幕被風景照覆蓋。鎖上螢幕後,我回房關燈,猛灌一口冰水。在忽明忽暗的燈影中,才發現自己從沒變過:每次低潮時,既不對人傾訴,也不懂得原諒自己。

夜裡,家姐在廚房輕聲收碗,我只聽見盤子與水滴的聲音。她坐在沙發上,用棉袍裹住雙腿,看似畏寒,神情卻平靜。

我走過客廳,她沒抬頭,眉宇間也沒有嘲諷。我回到房間,趴在桌上,頭皮發脹:

「怎麼這麼廢?」

這句話在屋內迴盪。

我不打算再寫了。直接撲到床上,用手臂蓋住臉,不想睡,不想回訊息,也不想思考明天該怎麼過。黑暗中,唯一清晰的,是那句始終寫不完的內心話——

「愛情如果真能成為超長篇,那這段低潮,也該是必經的篇章。」

如果讓愛變成超長篇 第七幕-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