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高鐵車廂時,腦袋還是一片混亂。窗外的景色飛快後退,車廂裡空調的運轉聲單調地響著。我只背了一個簡單的背包,裡面裝了筆記本、幾件換洗衣服,還有一盒被家姐硬塞進去的鐵觀音茶。「拿去吧,萬一台灣的空氣太溫柔,喝完還能提神。」家姐把茶塞給我,語氣平淡,邊說邊幫我拉好書包拉鏈,眼神卻始終沒看向我。

我有個習慣——情緒越低落,就越愛盯著高速移動中的窗外景物。那些從身後疾速消逝的光點與模糊樹影,總讓我心裡湧起一股想哭的衝動,可實際上,什麼淚水也流不出來。家姐沒送我上車,只在票檢口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快點回來,別丟臉。」她說得生硬,眉頭緊皺,嘴角下垂,像在責備一個不爭氣的孩子。

高鐵抵達高雄,我拖著行李下車,在站台上深深吸了一口氣。台灣的空氣和香港不一樣,遠遠就能嗅到一絲帶著薄鹽味的海風。

走出車站,計程車司機操著本地口音招呼:「去墾丁喔?最近旅館都客滿啦,小夥子是去找女朋友吧?」他不等我回答,便主動幫我拿行李,又嘆了口氣:「說到女朋友啊,男人都是這樣,大老遠跑一趟。」

我沒接話,也沒笑,只是低頭盯著手機裡初見的幾條未讀訊息。她還沒回我,最後一通電話也是半天前的事了,再打過去仍是無人接聽。





抵達旅館時,門口放著一箱無人領取的水果,還有幾串沾著泥巴的芭蕉。旅館一如往昔,看似有人走動,卻異常冷清。推門進去,貝利正站在櫃台後,穿著藍色圍裙擦拭桌布,見到我只點了點頭。

「來啦?」她一邊動作,一邊瞥了眼我的背包。

「初見呢?」我脫下鞋,下意識壓低聲音問。

「沒空,在廚房備菜。你頭髮好像剪短了。」貝利提起桌布在空中輕抖,語氣裡帶著點質疑,掃了我一眼又低頭繼續擦杯子。

「沒睡好,懶得打理。」我搔了搔後頸,把行李箱靠牆放好。





「今天旅館又滿了。一堆客人自己生火烤肉,還有來拆水管的,亂成一鍋粥。」貝利邊說邊用力摁了下杯子,彷彿在暗示自己沒空多聊。

我隨手放下東西,照例換上拖鞋,默默走進廚房。裡頭蒸氣與油煙交織,冰箱嗡嗡作響。初見背對著我,一手握鍋鏟,一手拿筷子,下巴微微貼在罩衫領口上。

「妳幹嘛不回我訊息?」我靠在門邊,聲音很輕。

「手機進水,正在曬。」她頭也沒回,冷冷地丟出一句。

「我來幫忙。」我走過去,伸手想接她手中的切菜板。





「不用。」

我頓了一下,沒再堅持。她翻動煎鍋的動作依舊俐落,背影依舊緊密得不留縫隙。

「你在香港怎麼樣?」她問,菜鏟敲著鍋沿,臉上只有準備晚餐的平靜。

「過得不算好,小說進度停擺了。」我把碗盤疊好放進水槽,目光落在她手肘上那道淡淡的青瘀。

「陳總又催你了?」

「他說要我寫點轟轟烈烈的東西。我寫不出來。」

她手上的動作稍稍慢了下來,「你本來就不適合寫那種東西。」

「所以你是說我沒本事,對吧?」我試圖激她。





「你不用拿『無力』當藉口,有時候你只是太愛難過。」她用廚房毛巾擦了擦額頭,臉上毫無表情。

「我最近在家也這樣,家姐看了都笑我小氣。」我搬了張椅子,斜靠在櫥櫃邊坐下。

「你以為自己多特別?我每天不也一樣在這兒忙,累了就去院子站一會兒,什麼都得忍著。活得像你這麼敏感,有用嗎?」她的語氣漸重,混著油煙味,聽起來更顯冰冷。

「我沒說自己特別。」我聲音低了些,目光避開她,轉向水槽。

「你每次來,就希望大家都得照顧你。可你在香港,日子也不是多順利吧?」她輕哼一聲,語氣裡全是不掩飾的嘲諷。

廚房裡只剩湯鍋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炒菜的油鍋還在吱吱作響。我看著她背影,心裡一陣不痛快,「沒人照顧我也沒死,我回來,是想跟你把過去的事說清楚。」

「哪一件?」初見終於側過身,手上的鍋鏟還滴著油。





「我回香港之後腦子一直亂。你和都先生一起出去的那些事,你就不能一句話解釋清楚?」

「我們只是偶爾見面,沒什麼特別的,有什麼好說的。你問不膩嗎?」她語氣平淡,顯得毫無興趣。

「你就當我小心眼好了。我心裡不安,只想聽你一句實話。」

初見連臉色都沒變,聲音平得像一潭死水,「你這毛病改不了,什麼事都非要問個水落石出,不然就憋不住。」

「你就不能體諒一下?」我忍不住提高了聲音。

「體諒?我還不夠忙?」她翻了個白眼,二話不說轉身就要離開廚房。

我一把抓住鍋蓋邊緣,「妳跑什麼?」

「我再不走,真的會想罵你。」她頭也不回。





我僵在原地,湯鍋沸騰,水氣蒸得我半邊臉發燙。低頭在桌邊坐了半晌,正想站起身,她卻又折回來,一言不發地把一杯果汁放在我的手邊。

「喝吧。」她沒看我。

「你這樣對我,到底算什麼?」我低頭咬著杯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我又沒叫你來。你要來就來,不來也不會少塊肉。」她語氣冷淡。

「你是不是真的不在乎了?」我盯著桌面,不敢抬眼。

「有事嗎?沒事就別佔著廚房。晚上我要招待李小姐,你要嘛去院子吹風,要嘛回房自己喝茶。」她眼神裡沒起一絲波瀾。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我喃喃道。





「以前我也沒這麼忙。你現在閒著,不如多來旅館幫點忙。」她用鍋鏟推了推菜盤,語氣不容推辭。

我拿著果汁,默默轉身走出廚房。院子裡風吹進來,芭樂樹葉沙沙作響。阿葉看見我,擠眉弄眼地笑,「又被她趕出來啦?」

「嗯。」我面無表情。

「她最近煩得很,有空多陪陪小貓,還來得快些。」阿葉晃了晃手裡的水瓢,朝我努了努嘴。

夜幕緩緩降下,庭院裡昏黃的燈光下,幾個旅客正零星聚著。李小姐拖著行李箱拐進院子,見到我,隨口打趣:「柏承,你來墾丁,是為了初見,還是為了海鮮?」

「兩樣都行。」我答得沒什麼熱情。

初見在遠處的陰影裡擦著桌椅,頭髮一絲不亂,圍裙掛得整整齊齊。剛吵完那一架,我心裡煩躁,卻又隱約明白——每次冷戰,反而讓我們的關係維持著一絲微弱的火苗。我知道這種相處方式病態,卻始終無力改變。

我在廚房和院子之間來回走了幾趟,最後拿著筆記本回到房間。翻開那本台灣日記,所有未完成的情感、每一段拖泥帶水的對話,都斷斷續續浮現在紙上。我寫下許多廢字:

「愛不是一直黏著,而是有時候,得忍著對方的厭煩。」

「你以為你來了,世界就會變得溫柔?不會。你只是把一身城市的失落,投進旅館的陰影裡。」

隔壁房間偶爾傳來都先生和貝利說笑的聲音。全世界好像都活得比我自在。

夜深了,我下樓,站在院子中央。初見拿著掃帚,正掃著台階。見到我,她沒說話,只是把掃帚靠在門邊。

「你一個人待著,不膩嗎?」她微微歪頭。

「膩,但也沒地方去。」我答得平淡。

「你以為我很喜歡這種生活?」她拉了拉袖子,語氣裡全是疲憊。

「你要是真的討厭,為什麼不走?」

「我不能走。這旅館不是說賣就能賣。我走了,媽媽受不了,爸又要發火。敢丟下的人就不是我。」她手插進口袋,靠著門框。

「那就讓我陪你一起撐。」我語氣放慢。

「你能待多久?香港一忙,你就斷了聯繫,還說陪?」她瞥我一眼。

我沒辯駁,只是靜靜站著,任蚊蟲叮咬手背。

在院子昏黃的燈下,初見的臉色比平日蒼白。她低聲說:「別以為遠道而來,就能解決什麼。我心情好了,自然會給你個台階下,不是你哄兩句就好的。」

「你想我怎麼做?」我咬了咬嘴唇。

「你什麼都不用做,少問幾句,安靜陪我做事就好。」她嘆了口氣,轉身往樓上走,頭也沒回。

我站在院子裡,直到路燈昏黃得幾乎照不清自己的影子。

這趟再來台灣,我並沒有想像中的幸福。真正的靠近,反而暴露出更多裂縫。只有這樣吵著、沉默著,各自守住原有的堅硬,才能讓這段關係在現實中勉強延續。

今晚,初見大概還是會把自己關在房裡。旅館的燈光,像一隻永遠寂寞、又被侷限的螢火蟲。

「貝利,幫忙多加兩台電扇。」初開把圍裙往腰間一繫,滿臉不悅地繞過前台。他走路總帶著節奏,鞋跟一下一下地敲著地磚,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他的目光不敢直視我,只在角落匆匆掃我一眼,又迅速移開。「柏承,你這幾天打算住多久?」那語氣,就像在家族聚會上問一個外姓親戚何時離開一樣。

「還沒買返程票。」我端著果汁,聲音壓得低低的。

「沒定日期要住下來,那房費算誰的?」他雙手插腰,語氣更硬了。

「你想怎麼樣?」貝利湊過來,表情尷尬地看著我。「不過小連這次來,其實也……」

「不用你解釋,」初開打斷他,聲音壓得低,卻字字清晰,「這間旅館有帳要算,不能因為誰是朋友就一直賒帳。」

「我付房錢。」我將杯子在桌沿輕輕一磕,剛好初見從廚房走出來。

「不用了。別吵,今天有新客人,你們等一下去院子幫忙清理椅子。」初見拎著拖把,臉上沒有表情。

「柏承,你真的打算住下來?」初開冷冷地瞥我一眼。

「有什麼不行?我來過幾次了。」我盯著他。

「人家旅館不是收容所,別仗著熟就隨便住。」他嘖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走進廚房。

院子裡熱氣蒸騰,我跟貝利一起搬長椅出去,手心全是汗。他故意靠近了些,低聲說。
「你別往心裡去,我們老闆嘴硬,心其實沒那麼壞。」

「他硬不硬,又不關我的事。」我沒抬頭,繼續擦拭椅子上的灰塵。

「你這兩晚都沒遇到初月吧?」貝利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她剛回來,脾氣不太好。」

話還沒說完,初月已經背著大包小包出現在院門口。她臉色比初見更冷,進門時隨手把鞋踢開,一甩背包就扔在藤椅上。「誰把我的行李搬進倉庫的?」她聲音大得幾乎蓋過客廳的電視聲。

「下午我看放在院子怕淋雨,就幫你收進去了。」阿葉坐在遠處,手裡搖著扇子。

「哥哥,這次回來不是來度假的吧?」初月從包裡抽出一件舊T恤,語氣諷刺,「家裡的東西乾脆全送給旅客算了。等旅館拆了,看誰還留得下。」

「只是想讓行李多點空間。」我想說得和緩些,但話一出口,還是顯得生硬。

「你是外人,別插嘴。」她盯著我,眼裡全是壓抑的敵意。

「初見,你妹妹這脾氣還是沒變。」貝利皺著眉。

初見沒理會,只專注地拖著地。抹布來回拉過地板,留下一道道濕痕,她的臉像被抽走了情緒,靜得幾乎聽不見呼吸。

吃晚飯時,杜芙英在廚房盛完湯,打開門說:「大家快來吃,別讓菜冷了。」語氣帶著期待,但眼裡一點也不快樂。

飯桌上沒人先動筷,初開比誰都沉默,只有阿葉夾了一塊梅子排骨,故意喀嚓喀嚓地咬出聲響。他一抬頭,說:「你們這一家比城隍廟還安靜,外頭狗叫都比這裡熱鬧。」

「吵夠了還吃什麼?」初月翻著白眼,「家裡本來就爛成這樣。」

「你有能耐就別回來住,旅館又不是你開的。」初見這句話說得輕,卻帶著刺。

「爸本來就偏心你,大事全由你決定,我現在連個衣櫃都沒有。」初月舉起筷子,動作太大,差點劃到我的手。

初開把碗重重一放,「你們還沒長大?哪次我偏心誰了?家裡分工早就講清楚,別整天光用嘴皮子打架。」

「大姐有什麼了不起?我本來就不想管這旅館,為什麼我不能出去?」初月不等他說完,椅子一踢,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杜芙英低聲道:「你回家就好,怪話少說幾句。」

初見低頭喝湯,頭髮幾乎遮住整張臉。

「你是跟誰學的這套?」初開聲音裡透出那種老虎被惹毛的暴躁,「都幾歲的人了,天天看你們作對,我早就煩透了。」

「連柏承要住多久?」初月突然把筷子一放,冷不防把矛頭轉向我。

「你們管這麼多做什麼?」阿葉替我解圍,「柏承在的時候,旅館才像個正經的青年旅舍。」

「阿葉,別幫外人說話。」初月冷冷地瞥他一眼。

「我外人?我都住六年了,待的時間比你們誰都久。」阿葉立刻反唇相稽,狠狠瞪她幾眼。

初開把椅子往後一推,「誰在乎住了幾年?反正家裡越來越像銀行,整天只會算來算去。」

一時鴉雀無聲,誰也沒再動筷。

我悄聲問初見:「要不要出去散個步?」

她沒抬眼,「不用,我還有碗要洗。」

初月動作更快,「妳又不是女傭,何必自己找事做?」

「妳走了幾個月,家裡是誰在擦這些?」初見盯著湯碗,手腕繃得筆直。

「又不是我叫妳留下來,憑什麼要妳伺候所有人?」初月拿衛生紙胡亂擦嘴。

「沒人要妳伺候,家裡的事,你我都一樣。」初見站起來,這回語氣生硬。

飯桌上的空氣像泥漿般淤積,誰開口,誰就沉下去。

杜芙英默默拿圓盤收走剩菜,小聲說:「要是你們爸爸在家,不會鬧成這樣。」她沒特別看誰。

「家裡要是沒人管,本來早就散了。」初見自己收拾筷子。

我起身想幫她。她沒看我,背影只是一條素淨的衣服線。

「你跟你妹妹能不能相處得好一點?」我壓低聲音問。

「合不來,不用假裝。」她語氣明顯失去耐性。

「妳不是希望家裡安靜嗎?」

「沒有,我早就不指望這種事了。」初見擰開水龍頭,冷水沖擊碗盤,左手的指節泛白。

「你是不是討厭我一直來?」我小心翼翼地問。

「你愛來就來,愛走就走,沒人逼你。」初見繼續搓洗碗盤上的泡沫。

她頭一偏,說:「我不想說那些你想聽的話。」

「有些家人,我認識十年了,還是像客人。」我勉強笑了笑。

「你要當家人就不怕,怕就別走進來。」她這句話像一把磨鈍的刀子,乾脆地收回刀架,不留餘地。

我沒接話,只盯著水池裡漂浮的白色泡沫。屋外樹上的蟬鳴一聲接一聲,洗碗的聲音蓋過了屋內的談話。

一會兒,院子那頭初開叉腰站在小徑上,大聲喊:「都先生,過來幫個忙!」聲音高得彷彿能把院裡的貓全嚇跑。

都先生默默搬完箱子,將一箱水果放進廚房。他皺眉看著初見:「你們兩個別總吵,日子本來就短。」

初見沒回應,只是轉身合上了廚房的門。

那晚的旅館,彷彿被人罩上了一層灰。杜芙英在洗碗,阿葉假裝看著電視,我和初見誰也沒說出真心話。

初月拖行李進房時,重重摔了兩下。我隔著牆,聽得一清二楚。

「家裡會不會永遠都不安靜?」我還是忍不住問。

「從來就沒安靜過。」初見低聲回答,指甲掐進掌心,指節已泛白。

「妳後悔嗎?沒離開這裡?」

「我走不了。」她咬著牙,語氣又變回從前那種貼著牆根說話的樣子。

晚飯結束後,我獨自走到庭院,靠坐在椅子上。阿葉在另一頭低頭滑手機,聊著微信。我想打電話回香港,但手機握在手心,卻不知道能打給誰。

頭頂的電線輕輕晃動,一隻蟑螂趴在橙色的燈泡旁。我用力踢了下椅腳,椅子晃了幾下,幾乎要倒。

「怎麼樣,還想走嗎?」貝利走過來,語氣像在問天氣。

「哪裡都不去了。」我答得簡短。

這場家族的混戰,誰也沒贏。唯一贏的,是時間——它一點一點敲打人心,像敲一隻舊碗,漆皮剝落,裂痕四起。

「你比以前堅強了些。」貝利沒誇,只是淡淡地說。

「沒有多堅強,只是覺得留下來,反而不那麼累了。」

夜色沉下來,旅館的燈光稀落,每個人關在自己的房間裡,做著各自的夢,或各自的噩夢。

如果讓愛變成超長篇 第八幕-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