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窗邊,手裡捏著一瓶喝剩的礦泉水,瓶身早已被我無意識地擠壓得癟了。手機放在窗台上,螢幕還停留在和初見的對話頁面,一頁又一頁滑過去,大多是我不斷發出去的長段文字,而她的回覆總是零星幾句,像斷了線的白字,簡短得幾乎沒有溫度。客廳傳來家姐用牙線剔牙的細碎聲響,一陣一陣,像在提醒這屋子裡還有別人醒著。

「你有沒有想過,有一天她就再也不回你了?」她剝著一顆橙子,指尖沾了汁水,滴在茶几的玻璃面上,留下一個小小的圓點。

「不回也沒辦法。語音不讀,訊息掛在網上,跟死掉沒兩樣。」我盯著桌角那本插畫本,裡面畫的是初見,臉比記憶中的還冷,還遠。

「你還寫什麼信?有什麼好寫的?」她頭也不抬,專心把橙子一瓣一瓣剝整齊。

「寫給自己吧。反正她沒空理我,至少文字還能記住點東西。」我重新讀了一遍剛寫好的訊息——沒發出去,也沒人等著看。





「你以前沒她的時候,活得挺正常的。」她咬下一口橙子,嘴角沾了點汁液。

「不一樣。以前沒試過這麼用心想一個人。」我低頭按了按手機,螢幕暗了又亮。

「什麼叫用心?你又不是水龍頭,說開就開?」她忽然笑出聲,指尖的橙粒黏著光。

「你不是常說,感情有時候寧願悶著,也不要亂講?」我沒看她,呼出的氣在玻璃上凝成一團霧。

「那是因為講了也沒人接招。」她懶懶地把果皮丟進垃圾桶,聲音輕得像放棄。





我抬頭望向窗外,香港的天空灰濛濛的,遠處高架路上車流不息,像一條永不停歇的河。

「你怎麼不出去跟家貓他們聚聚?」她轉了台,電視裡中年男人正熱情地教人怎麼投資股票。

「心情差,不想見人。」我把手機丟到床上,像甩開一件累贅。

「你見人會更差吧,人家一問初見怎麼樣,你就僵在那。」她語氣涼得像冷氣吹過。

「沒見過這麼不會追女生的。」她補了一句。





「要不你來示範?」我靠在沙發背上,朝她挑眉。

「我教你你也學不來。」她轉過頭,故作誇張地瞪我一眼。

我正想反駁,手機忽然震了一下。是初見傳來的訊息:

「今晚旅館下大雨,小海窩成一團,一群螞蟻在廚房排隊。」

我盯著那行字,差點笑出聲,最後只回了一句:「香港沒下雨,樓下阿婆在曬被單。」

「你不覺得這對話像啞劇嗎?」她湊過來看了一眼我的手機。

「比啞劇還難笑。」我嘴角微微揚起。

我們對望了一眼,誰也沒再說話。房間裡只剩下電視的聲音,像背景雜訊,填滿沉默。





我走到陽台點了根煙,樓下鄰居的小孩正在踢球,見到我就大喊:「連哥哥!你女朋友來了沒?」

「沒,回台灣了。」我低頭瞪他。

「我媽說你運氣不好!」他邊拍球邊拉正歪掉的肩帶。

「你媽運氣才差。」我懶得爭辯,煙抽了幾口就掐滅了。

回到屋內,桌上的手機又亮了。家姐半轉過身,看著我:「你不覺得,你寫的那個故事,根本沒人會等嗎?」

「沒人等,就繼續寫。」我拿起手機,丟去充電。

這時,出版部的同事打來:「陳總說,下週再不交稿,就換人。」





「我快好了。」我擠出一句話,聲音乾澀,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你快個頭。」對方直接掛斷。我握著手機,連罵人的力氣都提不起。

風從窗縫鑽進來,吹動插畫本的一角,初見的臉微微顫動,像在笑,又像在退開。

我癱坐在椅背上,從垃圾桶裡翻出手稿,撿起一頁皺巴巴的紙。

『你要回來嗎?你不回來,我也不知道哪天才有機會剛好過去。你家院子裡那棵花,還在嗎?』

這段話原本想寫在明信片上寄出去,最後還是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

我抓了抓頭,想起都先生說過的話。

「男人不能靠等,得自己走過去。」





「你走啊,走完了也沒人等你回來。」

想著想著,鼻子一酸,我知道,自己大概又要發作了。

電視裡的女人哭得稀里嘩啦,家姐喝著剩下的冰茶,一拍桌子:「哭什麼?你哭有用嗎?」

我背對她,不吭聲。鼻腔嗡嗡作響,就連捶桌的力氣都懶得使。

這時,微信跳出一則訊息——是初見:

「晚上停電,院子只有蠟燭和貓,氣氛還不錯。」

我看著那行字,第一反應竟是:





「吃飯了沒?」

「隨便煮了。」她回得簡短。

「你爸還在鬧嗎?」

「一樣。」她秒回。

「你妹妹呢?」過了幾分鐘,我又問。

「愛發脾氣,一樣。」她一句多的都沒有。

這樣的對話持續了一整晚,像兩個自閉的人用摩斯密碼在溝通。

我下意識掏出手機想錄音:「要不,你講兩句長的?」

她沒回。

家姐打個哈欠,起身往浴室走,途中喊了一句:
「你再惹她不耐煩,小心人家直接拉黑你。」

「沒差,她早晚會拉黑。」我自嘲地答,心裡卻沒什麼感覺。

我在筆記本上胡亂寫了幾行字:

「這種愛情,說不上遙遠,可有些日子,卻覺得比八千公里還遠。」

睡前,初見被我問得煩了,終於傳來一段語音。
「你睡你的吧,明早六點有客人退房。」

「我不問了。」我沒回話,默默點下錄音鍵,輕聲說。

關掉燈,夜色沉下來。樓下鄰居正在吵架,吼著「誰也別回家了!」

我把自己埋進被子裡悶了一會。手機再沒響過,就這樣把夜晚熬到腦袋發麻為止。

心想——等明天,它總會自己結束。

「你到底寫些什麼鬼東西?」家姐一邊削著蘋果,一邊皺眉,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她將剝下的蘋果皮隨手抖落在舊報紙上,臉色冷淡。

「你自己看。」我將那疊凌亂的稿紙往她手邊推了推,低頭摳著褲縫,盯著指甲,想著是不是該剪了。

「這種東西有誰會想看?」她隨意翻了幾頁,語氣依舊沒有絲毫緩和,咬了一口蘋果,嘴角沾了點汁液。

「又沒人非得要看。」我平靜地回答,手指無意識地拉扯書角,書皮已經有些鬆脫。

「別整天說大話了。」她把稿紙疊好,直接扔回桌上,「你那主角是不是有毛病?整天只會傳訊息問『吃飯了沒』,這種水準也想紅?」

「不然你來寫?」我盯著桌邊的插畫本,嘴角微微抽動。

「我才懶得浪費時間寫這種對話。」她把剩下的蘋果塞進嘴裡,坐進沙發,腳一抬,踩上茶几。

「你以前不是說,小說要誠實?」我攤開雙手,語氣平淡。

「誠實是誠實,可你寫來寫去就那幾句廢話。」她輕晃著腳尖,笑得諷刺,「難道談戀愛的人都是這麼無聊?」

「大多數人本來就比你想像中無聊。」我搖頭,雙手放回膝上,抬頭看著她。

「你這樣寫,不如去開直播,每天念五次『你吃飯沒』,搞不好還比這些稿子受歡迎。」她翻著遙控器,顯得極不耐煩。

「等你失戀了你就懂了。」我往後仰,把脖子靠在椅墊上,拉扯間有些發疼。

「你以為我沒失戀過?」她猛地摳了下沙發扶手,臉色一沉。

「你不是一向自認很行?」我挑了挑眉。

「誰像你這麼閒?」她不悅地說,「與其寫這些廢故事,怎麼不去跑步?還浪費電。」

「我要真跑出去,你不又要罵我沒進取心?」我反唇相譏。

「還知道頂嘴?」她側過身,打量我,「最近是沒靈感了?以前至少還會跟我吵。」

「你也沒什麼新話題。」我拿起旁邊的礦泉水喝了一口,瓶身發出輕微的呲呲聲。

「你那女朋友真有耐心,居然理你這種廢人。」她撇了撇嘴。

「不一定,她回我的字還比你少。」我盯著天花板,嘴角沒什麼表情。

「你這種人就該被甩幾次才會懂。」她猛地坐直,把遙控器甩上沙發扶手。

「你跟鍾先生是什麼時候分的?」我故作隨口一問,心裡卻泛起一陣酸澀。

「別提他。」她眼神一冷,「分了就是分了。」

「你分完會不會半夜盯著天花板發呆?」我問得輕,聲音壓得很低。

「你不是也一樣,像具屍體似的趴著。」她扯了扯衣領,冷笑。

「至少我沒裝作沒事。」我嗓音漸虛。

「別演文青悲情,我早就看膩了。」她用膝蓋頂了頂茶几,「也就寫稿的時候,你還算有點東西。」

「我沒什麼特別的,只有一點文學病。」我看了她一眼,隨口說道。

「就憑這點本事,萬一哪天女朋友被別人搶走,你怎麼辦?」她嘲諷地笑了一聲。

「她要走,誰也留不住。」我轉過頭。

「你也會怕?」她把蘋果核丟進垃圾桶。

「假裝不怕,才真的可笑。」我扯了扯嘴角。

「你上次失戀不是挺瀟灑?」她歪著脖子打量我。

「我沒說不疼。只是上一次,比這次快樂一點。」我坦白,手指繼續摳著沙發的線頭。

「廢話,第一次心還沒那麼軟。」她雙手抱胸,鼻尖微微泛紅。

「她是那種就算幾天不回你訊息,你也只能認的女生。」我舉起手機,在她眼前晃了晃。

「你這麼賤,我都替你丟臉,還敢自稱主角?」她嘲諷完,嘴角卻不自覺地抽了一下。

「主角本來就沒一個不丟臉的。」我攤開雙手。

家姐沒再理我,只從椅縫間摸出一枚小夾子,隨手把頭髮夾了起來。

「你就沒想過去追點新鮮事?」她拖長語調。

「你人生還有什麼新鮮事?」我頂回去。

她把吊帶拉好,「總比你多。」

「妳不也還是自己一個人?」我語氣冷淡。

「一個人怎了?還輪不到你來可憐我。」家姐摳著手指關節,半彎著腰,「你嫌自己孤單,也別拿我墊背。」

我笑了一聲,「我又沒讀多少書,混口飯吃罷了。」

「怪誰,長這樣就活該沒人疼。」她敲著指節,語氣帶刺。

「你才沒人疼。」我拉過枕頭蓋住臉,聲音悶悶的。

「起來,有你這樣說話的?」她一巴掌拍在我膝蓋上,我嚇了一跳,「你繼續窩著,小說寫不出來,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不怕,我現在靠你養著。」我故作輕鬆,她臉色卻更難看了。

「少來,養你的錢都花去哪了你心裡沒數?」她翻了個白眼,抓起雜誌猛翻。

我趁空檔蒙著臉嘆了口氣,不想再開口。家姐咬著下唇,翻著書頁,神情又冷又利。

「弟弟,你說……要是爸媽還在,是不是大家都不會這麼糟?」她這句話壓得極輕,幾乎像自言自語。

「不會,一定比現在更糟。」我悶著聲音回答。

她沒再追問,但手指微微顫了顫。

我坐了幾秒,終於從沙發上掙扎起身,「今晚我要出去走走,不用等我吃飯。」

「不回來也沒人找你。」她斜我一眼。

我套上外套,扛起背包,甩門離開。

街風吹得衣擺亂飛,車燈流光掠過臉龐,腦子裡卻不斷重播剛才和家姐的對話。想著家裡從前最熱鬧的時光,忽然特別懷念那種狗叫、炒菜聲、空間擠得誰都想搶地盤的日子。早年家姐還會跟我搶飯碗、爭電視,現在她反倒像媽一樣,整天碎碎念。

便利店的玻璃映出我低頭的身影。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等呼吸平穩,才走進去隨手拿了幾瓶啤酒。收銀員懶洋洋地掃了一眼:「會員卡?」

「沒有。」

「連積分都不要?」

「不想要。」我低頭付款,喉嚨發緊。

走出店門,手機震了一下。是家貓傳來的微信,只有兩個字:「醒著?」

「沒睡。」我回。

「有稿嗎?」

「全是垃圾。」我發過去。

「再寫不出,下次你請我吃飯。」

「來啊,吃王子麵好嗎?」我嘴裡叼著煙,慢慢打字。

「小氣,我要吃壽司。」家貓回得飛快,簡直像她本人一樣得寸進尺。

我懶得回,索性坐在街邊台階上喝啤酒。瓶口凝著霧氣,酒味苦澀,吞進喉嚨像在吞日子。腦子裡忽然浮起一種預感——這種夜晚,和過去並沒有什麼不同。

啤酒還沒喝完,手機又響了。是初見。

「你還沒睡?」

「最近家裡有點煩。」

「你姐呢?」

我打下一句。「碎碎念,跟你沒什麼兩樣。」
停了幾秒,全刪掉,只留下。「她還好。」

「你這麼喜歡她,幹嘛總跟她吵架?」她的簡訊,頭一回多了幾個字。

「你不也是?」我回。

「我沒你這麼囉嗦。」她立刻回應。

「那我下次少講幾句,行嗎?」

「你願意嗎?」她的訊息帶著一絲譏諷。

「有你這種脾氣,我應該可以學會吧。」我咬著啤酒瓶口,隨手敲下回覆。

「你反正學什麼都慢。」她用那種慣常吊人胃口的語氣回。

「那你學會理我了嗎?」我直接問。

「我沒學過。」她倔強地答。

「那就拖到天荒地老吧。」我嘲弄地回了一句。

「算你狠。」這句,隔了一分鐘才傳來。

我盯著手機笑了笑,心想,我們大概就是這樣,誰也不讓誰,可誰也不肯先走。

喝完啤酒,回到家,姊姊早已進房休息。我坐在客廳沒動,燈開著,沒關。屋子有點冷。想著剛才和她的對話,還有初見時那種冷冷的交鋒,竟連一點難過都浮不起來。

有時候我覺得,我們一家人大概就是這樣,彼此折磨。不是沒有愛,而是不習慣把好聽的話說出口。

我躺上沙發,翻個身,任這夜色和心裡亂七八糟的念頭,一起拖延到天亮。

如果讓愛變成超長篇 第九幕-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