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個人,細數起來活得不夠痛快,也沒什麼驚天動地的際遇。這段日子香港持續陰沉,連雨都下得讓人提不起勁。稿子、工作、家姐的碎念,我拼命填滿每個空隙,只為不讓自己亂想。可再怎麼安撫,當一場真正的脫軌來臨時,我還是徹底失控了。

那天中午,我剛打開電郵,想回覆出版社的催稿信。手機突然瘋狂震動,訊息一條接一條刷屏。
家貓傳來。

「你有看到初見嗎?李小姐說她今天臨時沒來上班。」
阿葉問 。
「你跟她吵架了嗎?早上她說出去散步,之後就沒消息了。」
貝利也來訊。「旅館找不到小見,你那邊有聯絡嗎?」





我原以為只是旅館那位大小姐偷閒,懶得參加家族會議。手機才放回褲兜沒多久,家姐的微信語音電話立刻打了進來。
「你是不是有病?女朋友沒消息,你還能這麼淡定?」她語氣冷硬,怒火藏在字句之間。

「我怎麼知道她去哪了?」我機械地回應,下意識合上筆電。

「你們吵架了?你是不是說了什麼話把她趕走?」家姐噘著嘴,眼神像刀一樣刺過來。

我抿著唇沒說話。腦中亂成一團——昨天才和初見在微信上冷戰,今天她就像蒸發了一般。

我第一時間感受到的不是傷心,而是徹底的恐慌。腦袋像被塞進冰塊,又像被無聲的鐵錘狠狠敲碎,全身止不住地發顫。





我瘋狂地發微信、LINE、Facebook訊息,全都石沉大海。未讀、未回,就連頭像也始終黯淡。電話撥了十次,每一次都是冰冷的語音提示:「您撥打的號碼目前未開機。」

我翻箱倒櫃,找出上回她來台灣時寄的明信片,像著了魔似的逐字比對,想從那規整卻冷淡的字跡中,找出一絲蛛絲馬跡。可那些簡短的留言,如今只剩雨打落花般的無力感。

「你還能這麼冷靜?她要是真出事,你就是罪人。」家姐站在我身後,語氣陰陽怪氣。

我抬手示意她閉嘴。「妳有她家人的電話嗎?」我的聲音壓得很低,卻藏不住其中的鋒利。

她沒回話,只是搖搖頭,繼續低頭滑手機。看著她那副事不關己、什麼都懶得理的表情,我胸口一股火氣直衝腦門,差點就想朝茶几狠狠踢上一腳。





實在待不下去,我抓起外套衝出門,去樓下的便利店買了罐冰汽水,順手撥通貝利的越洋電話。「到底怎麼回事?初見說要去哪?」

我壓低聲音,手肘撐在牆上,語氣盡量平穩,卻藏不住焦躁。

「她昨天情緒就不大對,早上坐在院子裡發呆,喝了兩罐沒味道的氣泡水,就走了。」貝利的語氣依舊從容,像在聊今天吃了什麼飯。

「有人跟過去嗎?」

「都先生本想去市場順路找她,但她說想一個人靜一靜,把門關了,之後就沒人見到她。」

電話那頭傳來咚咚的敲門聲,貝利喊了聲「阿葉」,背景雜音混亂。

「旅館的客人有看到什麼嗎?」





「李小姐說,看見她穿著那件白T恤,戴著旅館那頂舊帽子,手裡好像還拿著車票。」貝利的聲音不緊不慢,說得像在回憶某個無關緊要的細節。

「車票是去哪的?」我盯著手機螢幕,掌心沁出冷汗。

「沒問清楚。」他頓了頓,輕飄飄補了一句,「你要不去警察局碰碰運氣?」

那語氣像根細釘,慢吞吞釘進我心裡。我咬著牙掛了電話,腦子裡一片空白,原本構思好的章節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只剩下一連串亂竄的疑問——她是不是決定走了?還是根本不想再見任何人?

這時,家姐在客廳角落冷笑一聲,嘴裡像含著一根刺,「你這副樣子,真是沒用透了。平時寫信寫得要死要活,真出事了,只會坐在那摳字。」

我根本沒力氣反駁。一把將桌上的稿紙掃進背包,轉身就要往外衝,想直接去機場。

門剛打開,腳步卻頓住了。香港到台灣,不過一個航班的距離,可此刻卻像隔著幾道時區,連太陽都照不進去。

我深吸一口氣,還是撥通了都先生的微信語音。鈴聲響了好久,沒人接。





窗外忽然傳來雨聲,淅瀝打在窗台。家姐走過來,抱著她那支摔過兩次、螢幕裂了的舊手機,嘴角揚起一絲冷笑,「你飛過去也沒用,她要是想走,誰攔都沒用。」

我幾乎想把她推出門。

樓下傳來貓的嚎叫,淒厲刺耳。這時手機「叮」一聲,訊息跳出來:

「李小姐:有台灣的同鄉說看到初見在車站附近,好像搭車去台中了,電話都沒人接。」

我癱坐在窗邊,看著外頭路燈在雨中模糊閃爍,像被水浸過的光暈。全身發冷,腦子裡的計畫全亂了套,只剩機械式地重撥電話、刷新訊息,像隻溺水的狗,抓不住任何東西。

家姐站在一旁,盯著我,忽然短促地笑了一聲。
「你也有今天啊。」

我抬頭瞪她,把臉埋進手背,不想讓她看見表情。





「你哭啊?要不要我買包衛生紙給你擦鼻涕?」她一句接一句,字字戳人。

「你是不是腦子壞了?」我猛地抬頭,嗓音沙啞,像著了火。

家姐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茶几的玻璃表面,發出細碎而清冷的聲響。「以後別怪人家遠走,說到底還不是你太悶?什麼事都要講道理,活該。」她話一落,轉身就往陽台走去,點了支煙。

我無力地靠著牆滑坐下來,腦袋裡翻湧著各種荒謬的念頭——旅館窗臺上那束枯萎的花、沙灘上吹過的風、初見時她那張時而冷漠、時而溫柔的臉。此刻,她的聲音在記憶中像一把打翻的剪刀,反覆割裂我的神經。

門鈴突然響起。「外賣。」送餐小哥低頭把餐盒隨手往沙發上一放,轉身就走。

「你還有胃口?」家姐回過頭看我,眼神裡帶著某種難以捉摸的情緒。

「沒胃口也得活著。」我答,語氣像金屬般冰冷。





她冷哼一聲,粗暴地扯開包裝,湯汁濺了一地。「餓死也沒人可惜。」她咬了一口,咀嚼兩下,白眼翻得比滾燙的湯還燙。

手機又響了,是貝利。「還是找不到人,警察說成年人失聯不算案件,得等滿24小時才能立案。你那朋友……該不會是逃婚了吧?」他語氣裡的懷疑讓我更加坐立難安。

我靠在沙發邊緣,額頭抵著冰涼的牆壁。撥通出版社的電話:「我這兩天稿子交不出來,有急事。」

「私人問題你自己處理,出版計劃延期會扣獎金。」陳總特助的回應機械而冷淡,我幾乎要捏碎手機。

我壓下想摔東西的衝動,起身翻遍書架上所有關於遠行與失蹤的小說和資料,一邊翻閱一邊罵自己無能、沒膽、懦弱。

家姐走過廚房門口時說:「你要是真男人,就飛出去找啊。說不定她早就趁機換個人,跟你徹底撇清了。」

「你非得講得這麼絕嗎?」我在廚房門口吼回去,聲音依舊帶著那熟悉的尾音顫抖。

「我是說實話。愛情憑什麼靠你一個人守?她那種性子,說走就走,一向冷靜得像冰箱裡的剩飯。」她舀起一勺湯,手背沾著油光,亮得刺眼。

我退回房間,猛地拉開抽屜,把所有寫給初見的信一封封拿出來,鋪滿枕頭四周。那些曾寫下的溫柔字句,如今看來比訃告更冷。

我索性提筆,開始記錄眼下這種無用的空虛——

「她要是真決定一走了之,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活成大人。」

筆尖狠狠戳破了信紙,墨跡暈開,像一滴凝固的血。

日子像一口熬著的濃湯,每一分鐘都苦得難以下嚥,比失戀更煎熬。親情、愛情、工作,全都攤在地上發霉。最可笑的是,我連一句像樣的鼓勵都說不出口。

外頭天色陰沉,屋內更顯昏暗。冰箱的結冰警示燈閃個不停,我像個被遺棄的信使,靜靜等著一個永遠不會回來的消息。

這一晚,沒有安慰,沒有溫情,只有徹底的混亂與無能。

我靠著美碧大廈的玻璃窗,指尖陷入濕冷的水霧中。出不了門,也沒力氣再爭吵。家姐窩在沙發上,手機靜靜扣在膝蓋,螢幕映著她空茫的眼神。空氣裡只剩鐘聲滴答,和樓下鄰居罵小孩的吼叫,斷斷續續地鑽上來。

「茶冷了還喝什麼?」她低頭把馬克杯推到茶几邊,語氣沉悶,也不管我看不看她,「想吃什麼,等下自己下樓買。」

「你家還有蛋花嗎?」我問,不自覺把桌巾捏成一團。

「冰箱自己找。」她翻了頁,眼神渙散,彷彿靈魂早已抽離。

我坐在廚房邊,攪動一碗隔夜的剩湯,湯匙在碗沿敲出劈啪聲。湯裡浮著幾片蔥花和薄薄的雞蛋膜,一股雞油味直衝鼻腔。

手機螢幕暗了又亮,出版社群組跳出訊息:「新稿延期將扣稿費。」我沒回,只是把手機倒扣在那張斑駁的木桌上。微信對話欄閃著陳總的訊息:「夜裡來見我一下,我要審新章節。」他的語氣總像在斥責,多看一行都煩。

「你稿子是不是又拖了?」家姐走過來,聲音壓得低,「你平時光會拖,一到緊要關頭就廢。」

「現在有心情寫才有鬼。」我攤手,把水杯在桌上轉來轉去。

「你稿子砸了,你就什麼都不是。陳總那脾氣,你受得住?」她斜眼瞪我。

「煩。」我背靠椅子,眼神放空。

「要不你出去跑幾圈,把腦子裡的水甩一甩,說不定還能清醒點。」她冷冷地說,「別像具死人一樣坐著裝無辜。」

我沒應聲,默默拿毛巾擦了擦手。

出版社樓下的咖啡廳燈光昏黃,玻璃門映出我蒼白的臉。陳總人瘦,一臉老狐狸相。「稿子呢?寫完就拿來。」他手指敲著桌面,咖啡杯被震得輕響。

「還沒寫好。」我低聲開口。

「到底什麼時候能交?一拖再拖,當你是財神爺供著?」他把合同摔在桌上,眼神滿是不耐。

「這幾天……有點事。」

「誰沒事?」他不抬頭,隨手翻了翻稿紙,「銷售指標照盯,就算你女朋友丟了,你也得寫。」

「對不起。」我低聲把資料收進包裡。

「你還以為全世界都圍你轉?當自己是主角啊?」他盯著我,眼神像在看戲台上的小丑。

「不是。」我垂下頭。

「明天早上八點前沒稿,後果自己想清楚。」他往椅背一靠,眼神冷得像刀鋒刮過皮肉。

我一句話也回不出,拎起包就走。家貓在門口路燈下等我,影子拉得長長的。「柏承,稿子還沒交?」

「沒有。」我回答簡短,像子彈掃過。

「連柏承你也想甩就甩?這一路你折磨誰,你自己心裡清楚。」她單手插進外套口袋,眼神銳利。

「稿子寫不出來,是我的問題。」語氣生硬。

「你女朋友要是真丟了,你就打算在這發呆到天亮?還是乾脆在夢裡自殺算了?」她退後一步,冷笑,「你這副德性,寫出來的也只會是死人稿。」

「輪不到你教我做人。」我抬眼回望。

她攤手,「廢就廢,至少我活得像個人,不像你這種半死不活的白領。」

「你走你的。」我不再看她。

她轉身離去,外套在手裡繞了兩圈,始終沒穿上,背影消失在夜色裡。

回到美碧大廈,冷風穿過天井,灌進樓道。門口還掛著附近阿婆晾了一夜的衣服,我頭也不回地推門進去。樓下走廊傳來鄰居的閒語:「這個香港年輕人,整天盯著天花板發呆,該不會腦子有問題吧?」

「要你管。」我在窗內朝外頭低吼,回身只見家姐甩著拖鞋,重重踩在木地板上。

「你還坐在那裡幹什麼?不哭很難嗎?」她把塑膠袋放在桌上,裡頭只有一瓶無糖豆漿、一根麵包。

「沒胃口,她要甩就甩。」我咬著麵包,牙齒碾碎的聲音格外清晰。

「女朋友走了一個,全世界就毀了?」她咬著筷子,搖頭。

「你厲害,那你去試試看被人主動丟下啊。」我語氣硬得像鐵。

「好,明天你要是還窩在家,我當沒你這個弟弟。」她猛地把筷子往碟上一拍,筷尖差點飛出去。

「你走你的。」我沒抬眼。

天花板映著冷白的光,夜色沉進整間小屋。我在房門口站了很久,直到聽見家姐摔上背包的聲音,才慌亂地鑽進房間。

過了午夜,手機終於閃了一下,是貝利的語音訊息:「她沒事,只是去台中看朋友。人自己會回來。」

我握著手機發愣,心情說不上鬆了還是更緊。她既然能消失,也能不給任何回音——這樣的日子,還能有幾天?

地板冷得滲進腳底,隔壁夫妻又在吵架。「反正不回來,誰煮飯?」男人吼。

「自己吃土。」女人回嘴。

我盯著窗台上的水珠,怔怔地笑了。

稿子一個字也沒寫,筆電螢幕蒼白地亮著。我想把這兩天的感覺敲下來,手一抬,打出來的全是廢字。

夜深了,我蒙頭鑽進被窩。家姐也沒再理我。樓上水管滴水的聲音,混著遠處樓梯的腳步聲,一點一點滲進我的神經。

這一夜,誰也沒理誰,也沒誰有餘力,把誰的心撐過一晚。

如果讓愛變成超長篇 第十幕-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