墾丁的旅館小院裡,空氣中瀰漫著一陣又一陣的濕熱。颱風剛走沒幾天,海邊仍飄著細雨,像霧又像愁。我坐在角落的藤椅上,手裡握著一杯溫冷的馬克杯,杯身還留著家貓先前塗鴉的貓頭鷹圖案。連續幾晚失眠,臉上的倦意已懶得掩飾。

「柏承,你什麼時候回香港?」阿葉把腳翹上茶几,指間夾著一根還沒點燃的煙,眼神沒看我,只盯著窗外被雨水打濕的矮牆。

「還沒定,票錢還在拖。」我回他,聲音乾啞,杯壁沁著潮氣,指尖微微發涼。

「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吧,這地方少了你和初見,肯定悶到發黴。」他搔了搔鬍子,語氣輕鬆地開玩笑。

我沒接話,心裡卻清楚,自己到底還能熬多久。





「你們在聊什麼?我可以插嘴嗎?」初月的聲音從走廊另一頭傳來。她一臉不爽,頭髮亂得像稻草,身上套著件舊球衣,明顯是男生的。語氣裡帶著半大不小的人特有的倔強,眼下還透著沒睡好的青筋。

「初月,你不睡覺跑來湊什麼熱鬧?」阿葉試了幾次點煙不成,索性放棄,提高了聲音。

「回來就沒一天安靜。新朋友來了,住得還不如我久。」她一屁股摔進沙發,雙手交疊在胸前,整個人寫滿了準備開戰的嘲諷。

我晃了晃杯子,沒說話,目光偏往院子那扇木門。

「表哥,你跟家姐天天待在香港,是不是比這裡自在多了?」她揚起下巴,語氣裡全是刺。





「沒什麼自在不自在,全世界都一樣亂。」我皺眉。

她冷笑一聲,「亂我信,但初見每次說家裡氣氛好,我都當笑話聽。」

「她說的不是假的。」我轉頭看了阿葉一眼。

阿葉咂了咂嘴,「你們初家人天生冷場高手,要是只剩初見守著旅館,不出三天院子就得長滿雜草,信不信?」

「雜草?我看連野貓都不想來。」初月語氣冰冷,眼神直直刺過來。





我懶得接腔,只低頭喝茶。

「你們香港人不是愛寫日記嗎?初見的日記我都翻過了,裡頭一句誇家人的話都沒有。」她低頭扯著球衣下擺,指甲用力刮著布料邊緣。

「家裡本來就一團亂,誰有心情寫甜言蜜語?」我淡淡看她一眼。

「那你幹嘛還留在這?」她眉頭微蹙。

「這裡也就這樣,混日子混得比誰都爛。」我把杯子放在茶几上,發出一聲悶響。

「你這人真怪,嘴上說討厭家,結果還不是離不開。」她靠進沙發背,手指不停摩擦著背包肩帶。

我沒理她,也不打算解釋。

有些事,說了也沒用。




就像這雨,停了又下,誰也攔不住。

她氣勢驟變,猛地站起身,手扶著桌緣,指節微微發白:「你知不知道這段日子,初見把所有壞情緒都悶在心裡,別人多誇她一句,她都要反駁半天。」

「你衝她發過火?」我偏過臉,目光落在牆角那張蛛網上,灰塵纏繞,像一段無人打理的舊事。

「不止一次。」她冷笑,「你知道她怎麼說我嗎?說我只會耍脾氣,從來沒為家裡真正出過力。」

「你確實沒幫過。」我直言不諱。

「你就這麼站在她那邊?」初月聲音陡然拔高。

「我只是說事實,有什麼不敢承認的?」我迎上她的目光,沒有閃躲。

初月氣得用手背重重捶了下牆,「你還敢說她不計較?我說去念書是家裡安排的,她偏不承認,還說我是為了家犧牲——她自己心裡清楚,我根本不想走!」





「那犧牲乾脆全歸你好了,反正你常年不回家。」我嘴角一揚,語氣裡帶著輕蔑。

「你以為沒了我,她日子就好過?」初月咬著牙,「要不是我媽脾氣軟,早被她逼得離家了。」

「那你媽現在怎麼樣?」我歪過頭,語氣冷淡。

「昨晚還在哭,說誰都不懂她,初見整天冷著臉,只會盯帳本、管錢。」初月攤手,語氣平得像在說別人。

「這家裡,沒一個不自私的。」我下了結論。

「你有資格說她?」她斜眼盯過來。

「有。」我冷冷回視,「因為我自私得徹底,一點都不掩飾。」





這時院子門「砰」地一聲被推開——初開進來了,腳步沉重如壓著磚塊。「飯煮好了,誰不吭聲,誰就自己想辦法。」他一句話沒多餘情緒,聲音沉得像壓在胸口。

杜芙英手裡端著湯碗,抬眼看向我們:「都去吃飯吧,不吃別到時候喊餓。」

「我吃不下,你們慢慢聊你們的家事。」初月搖頭,順手把拖鞋踢開。

「你這樣只會鬧情緒,不像一家人。」我說。

「你比誰都清楚,」她冷笑回應,「我不是這個家的人。」

「別演了,」我勾起嘴角,「全家人的冷暴力,誰能一直撐著裝下去?」

初月冷哼一聲,轉身噔噔噔走進廚房,背影僵硬,像隨時要離家出走。

餐桌上一片死寂。初開低頭戳著碗裡的魚丸,沒開口。杜芙英從湯鍋裡舀了幾勺熱湯,輕聲說:「多吃點,別管外頭雨下多大。」





「媽,你不用跟我說話,」初月忽然回頭,語氣冰冷,「這家裡誰記你一句好?」

「你再說一句,今天中午就別想動筷子。」初開抬起手,筷子重重磕在碗邊,一聲劈啪,震得人耳膜發緊。

「在這個家,我們只會因為彼此討厭才聚在一起。」我咬了一口菜,聲音平得像在陳述天氣。

「親情就是一場災難。」初月狠狠夾了一大口菜進碗,咀嚼得粗魯而用力。

我盯著碗邊那圈瓷紋,筷尖輕碰著碗壁,發出細碎聲響。飯就這樣吃完了,沒人問誰,沒人提話題。

風從門縫鑽進來,吹動了桌角那張沒收好的帳單,紙頁輕顫,像誰悄悄歎了口氣。

午飯後,初見從後門回來,臉色疲憊,眉宇間透著倦意。她一眼就看見我和初月還坐在原處,沒動過位置。

「你們又鬧什麼彆扭?」她脫下雨衣掛好,聲音沙啞。

「問你自己。」初月頭也不抬,只翻著手裡那張泛黃的舊報紙。

「你這幾天天天賭氣,到底想怎樣?」初見語氣冷淡。

「我就這樣,你能拿我怎麼辦?」初月嘴角一揚,滿是不耐。

「我不想理你。」初見轉身背對她。

「你以為逃避就有用?」初月猛地將一疊報紙摔在地上,紙張四散。

「你不高興,大可以走,家裡沒人求你回來。」初見說得乾脆。

我起身走過去,拉過椅子在她對面坐下,「你妹妹也沒好到哪去,回來只是添亂。」

「少說兩句,她有她的自由。」初見低聲回應,眼神卻沒有半點溫度。

初月指節咯咯作響,抓起桌上的蘋果狠狠咬了一口,咀嚼聲在安靜的屋子裡格外刺耳。

「看什麼?」她含糊地朝我開口,「你整天坐這裝沉默,有本事就管好自己。」

「我沒打算管你。」我依舊坐著,不為所動。

杜芙英抬頭望向窗邊,淡淡說:「你們要是吵不完,晚飯就都別吃了。」

初開始終沒開口,只低頭慢條斯理地擦著飯碗。他的臉像一塊被歲月磨平的石頭,看不出悲喜,也讀不出情緒。

雨聲漸大,屋內的爭執終於沉下來。沒人低頭,也沒人願意先看對方一眼。

我將空杯放在茶几上,冷冷掃視一圈,「一個家若只會藏怨氣,遲早散得比沙子還快。」

「那你別住啊,門口隨時為你開著。」初月語帶譏諷。

「說得比唱得輕鬆。」我沒再接話。

初見站在門口,用力撐開傘,傘骨彈開的聲響格外刺耳。「你們需要的不是彼此,而是找個理由向外人訴苦,好證明自己多委屈。」

我揉了揉太陽穴,沒再看她。

雨下了一整個下午。院子裡的樓梯縫隙間,悄悄長出一層細密的青苔。我回房收拾些零碎東西,打算待會上樓寫點什麼。

路過初月房門時,門竟沒上鎖。屋內桌上攤開的,是一本寫滿家族帳目的日記。我隨手翻了一頁,上面寫著:「這個家,沒有人是真正幸福的——每一塊磚都刻著自私。」

我闔上日記,放回原處,輕輕拉上房門。

下樓時,路燈剛亮。晚飯的氣息飄進鼻腔,那是熟悉的苦味——一家人爭吵過後,唯一還能吞得下的,就是那些冷掉的剩菜殘羹。

到這一刻我才明白,若說有什麼能讓一個家分崩離析,那絕不是外來的壓力,而是所有人都學會了冷處理彼此。這種令人窒息又無力的共存,才是這間屋子最真實的樣貌。

「你下來坐一會兒。」都先生站在旅館小廳一側對我開口,語氣依舊一板一眼,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只浮著一層說不清的疲倦。我拉了張椅子坐下,桌上堆著一碟沒吃完的餅乾,邊角微濕,像是被人無意間遺忘在那兒。

「這家人情比我小時候還難應付。」阿葉端著熱茶坐到另一邊,杯子放得重,茶水濺出幾滴。他用力搖了搖頭,眼神裡全是冷淡。

我沒回話,只用手指輕輕敲著桌面,木頭還殘留著剛洗過的氣味。抬頭望向對面的初見,她把自己縮進沙發角落,一根手指的指甲不斷輕摳著嘴唇,目光盯著地板上一道細小的瓷磚裂縫。

「旅館沒救了。」初月從二樓走下來,語氣帶刺,雙手插在連帽衫口袋裡,姿勢像在防禦什麼。

「不喜歡就滾啊,門又沒焊死。」初見立刻回嘴,聲音硬得不留情,連眼神都懶得掃過去。

杜芙英站在廚房門口,手裡攥著抹布。「你們吵完沒有?沒完就等爸回來再吵。」她連看都不看我們一眼,把抹布塞進水槽。

「爸回來也一樣。」初月瞄她一眼,肩膀無力地垂了下來。

「我管不著妳們。」我站起身,腳步拖沓,背心黏著椅背,脊椎泛起一陣涼意。

「你走就走。」初見冷冷丟出一句,表情冷得讓人分不清是怒是煩。

都先生喝了一口冷茶,語氣平得像塊石頭。「我們家也是這樣,每年過節,最後都是吵到散場。」

我搖搖頭,沒再多說。外頭的風似乎也停了,院子裡只剩枝葉輕刮木窗的聲響。

「你會不會後悔來這裡?」家姐從門外走進來,話一出口便歪了歪肩膀,把雨傘甩在玄關,「現在是不是覺得,這些人全都只有冷臉?」

「不後悔,這裡跟香港也沒差多少。」我側過頭,隨手把椅子踢開。

「我從沒見過一家子比你們更會冷處理的,每次一出事就裝死。」家姐翻了白眼,手按著太陽穴揉了幾下。

「有本事就別回來吃飯。」初月冷笑,袖口揉成一團。

「我一個人吃,總比看你們假裝情深意重來得舒服。」初見立刻反擊,嘴裡嚼著指甲。

杜芙英瞥了她們一眼,嘆氣很輕。「再這樣吵下去,遲早沒人願意回來。」她把碗碟收走,放進水槽,水聲嘩啦作響。

「我想問你,」我轉向初見,她眉頭皺得比燈線還緊,「你到底怕不怕這個家散了?」

「有家沒家,又不是我能決定的。」她聲音發硬,手緊抓著沙發邊緣,指節泛白。

我頓了頓,又問:「萬一家真的散了,你打算怎麼辦?」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抬眼看著我,「你要我親口說出來給你聽嗎?」

「不用了。」我轉過頭,靠在椅背上發呆。

都先生把茶杯傾斜了一下,茶水在杯底晃了晃。「家裡的醜事誰沒有?你以為就你們家這樣?」

「不是每個人都能留下來。」阿葉插話,夾起一塊餅乾,嘎嘣咬碎。

初月低聲咕噥:「我一個人在外頭住了這麼多年,從沒想過家還會等我回來。」

「你要回不回,跟我無關。」初見挑眉,咬著下唇。

杜芙英把盤子重重敲進水槽,水聲炸開。

「誰都把家當回事,到頭來,什麼都不剩。」初月的話像掉在板凳邊,鞋跟踩得地板咚咚響。

我深吸一口氣,終於忍不住:「這裡不是你的家,那就搬出去,沒人攔你。」

「我早就不住在這了,別假裝你們多需要我回來。」她聲音顫抖,卻仍低著頭,死命啃著手邊的薯條,「假兄弟假姐妹,我一點興趣都沒有。」

「你去香港找個死心塌地的朋友陪吧。」初見冷冷地吐出這句,語音僵硬得像打結。

「妳這樣活著,有意思嗎?」我用力踢開椅子,站起身準備離開。

「你走啊,天黑了我也不送。」她揮手,把身子扭向沙發另一側,不再看我。

院子外風聲全無,空氣中只剩廚房的水聲與餐具輕碰的響動。

都先生站起身收拾桌面,一言不發,臉上沒有半點共情的神色。他動作緩慢,撿起桌上的碎紙片,低聲說:「你家很像我們家,吵了一年也沒個結果。等到真有人走了,想回來都回不來。」說完,他推門離開。

屋子裡只剩我和初見,她仍坐在原位,一動不動。

「有什麼話就直說,說不出口也一樣爛在肚子裡。」我盯著她,語氣冷淡。

「我只想安靜下來,不要再有人問我走不走、留不留。」她手指緊抓沙發邊緣,布料已被揉出一道明顯的折痕。

「隨你。」我懶得再多費唇舌。

抬頭望去,水槽裡堆滿了髒盤子,餐盤擠成一團。這個家,沒人願意多洗一塊,也沒人想為誰擦一次桌腳。

窗外細雨敲打窗台,屋內又冷又悶。我背靠牆壁,手插進口袋,嘴邊什麼也沒留下。

沒過多久,初開推門進來,雨傘摔在地上,他用腳隨意踢開。「吵完了沒?你們就等我回來收拾殘局是不是?」

「爸,哪次不是你吵完就消失?」初月冷笑。

初開不看她,只把外套甩上沙發,「全都走光最好。反正誰也看不起誰,我也懶得管。」

「你這個家,根本沒人看得見你。」初見聲音平直,沒有一絲修飾。她瞪他兩眼,安靜地把椅子推回原位。

杜芙英從廚房探出頭:「你們一個個都別想跑!有本事全出去,將來別再踏進這道門!」

沒人笑,也沒人勸。每個人都是沉到底的石頭。初開瞥了都先生一眼:「你沒家,自己去弄,別在這裡湊熱鬧。」都先生默然合上門,不再出聲。

「還剩你一個,不算家人。」我盯著初見。

「你要不要也走?」她雙手交疊,眼神冷淡。

「走了又能去哪?」我拉高外套領子,雨水順著髮梢滴落手背。

「去哪都比在家舒服。」初月甩上房門。

「走了就是走了,這屋子跟誰都沒緣。」我心裡發空,靜得發癢。

院子外,一隻小貓竄過水窪。我靠牆站著,說了句毫無感情的廢話:「你自己決定吧,這家還要不要你。」

初見臉色灰白,眼底沒半點溫度。「決定從來輪不到我們。要散,就得散得更徹底才算完。」

「那你加油。」我邊說邊轉身,背脊一路冷到廚房。

沒人接話。屋裡水聲陸續停了,門一扇扇關上。院子外吹來的風,夾著一股悶氣,在屋內盤旋不去。大家都退回自己的角落,誰也不願補那塊破窗,也不肯開一道縫。

房間角落只剩一盞小燈。窗外雨點越落越重,卻蓋不過屋裡那種反鎖般的沉默與壓抑。

我坐上床沿,把自己蜷成一個無聲的結。

如果讓愛變成超長篇 第十一幕-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