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空氣悶得像夾在窗框裡的舊報紙。我癱坐在沙發上,手機在掌心反覆刷新,微信裡和初見的對話框,那句「已讀」始終沒有後續。家姐側身坐在我旁邊,雙腳架在茶几上,她把水果盤推到我面前,指尖還沾著微濕的果汁,皮膚泛著一層薄薄的熱意。

「你還在等什麼?」她撿起一塊蘋果送進嘴裡,臉色有些憔悴,像是沒睡好。

「初見說,也許會過來,等旅館客人少一點。」我握著手機,食指無意識地在螢幕邊緣繞圈。她最後的回覆,只有「看看吧」三個字。

「她要是真想來,誰也攔不住。」家姐咬掉果核,隨手把殘渣丟進一旁的垃圾桶。

「每次都說『看看吧』,你不覺得她是在吊我胃口嗎?」我瞄她一眼。





「你想太多了,村裡的女生都這樣,話不會說死。」她眼神沒什麼波動,手指輕輕撥弄果盤裡滴落的果汁。

「我覺得她就是在等我先開口,說我想她,然後才決定要不要來。」我低聲說。

「你越問,她越退。這種事,不如少問。」家姐坐直身子,雙手慢慢交疊在膝上。

「那你跟鍾先生以前怎麼處理這種事?」我敲著手機殼,語氣有點不滿。

「懶得糾纏,該分就分,誰有空兩地奔波?」她翻個白眼,指尖搓著果皮。





「你總是活得比我清楚。」我擦了擦額頭的汗。

「你就是煩,煩到連香港都跟你一起煩。」她把剩下的蘋果塞進我手裡,「要不,你自己飛去台灣。」

「我下週要去。」我嘴唇動了動,剩下的話全吞了回去。

她沒回頭,目光盯著電視螢幕。窗外傳來鄰居小孩的哭鬧聲。「你什麼時候把稿子寫完?」

「出版社催得要命,等初見來了,再說。」我抓著手機,指甲輕輕摳著邊角。





「你現在活得像條困在魚缸裡的魚,整天游來游去,裝什麼憂鬱。」家姐抽了張紙巾,慢條斯理擦著茶几上的水漬。

手機震了一下。是初見:「明天中午到香港,要不要來機場接我?」

「我會過去,不用等太久。」我立刻回覆。

「你這副沒睡飽的樣子,見了人要不要收拾一下?」家姐冷冷瞥我一眼。

「幫我挑件衣服吧,別讓我像個流浪漢。」我隨口說。

「要是初見嫌棄你,就自己走路回來。」她丟了件藍色襯衫過來。

我苦笑了一下,把襯衫攤在膝上。

隔天到機場,我在人群中等待,往來的旅客拖著行李匆匆穿行。終於看見初見拖著黑色行李箱走出通關口,她臉上沒有太多表情,頭髮隨意紮起,看起來風塵僕僕。





「你是不是等很久?」她扯了扯衣角,目光落在我手上那張舊車票上。

「還好,天氣熱,站著也不覺得累。」我揚了揚手中的機場進場券,語氣輕描淡寫。

「香港的路我還記得怎麼走。」她背起背包,神色淡淡。

「家裡也沒什麼特別的變化。」我接過她的行李,手握緊了拉桿。

「那你的稿子寫好了嗎?」她側過頭,看著我的手。

「還在等出版社催,寫不下去……沒人相信我說的故事。」我壓低聲音。

「我也沒什麼新鮮事。」初見盯著出口的人潮,嘴角微微揚起,卻不像是笑。





搭地鐵回家的路上,她偶爾低頭滑手機,幾乎沒和我多說什麼。我靠在車廂邊,靜靜看著她,覺得她這樣的姿態,比從前更顯疏離。

家姐在門口等我們,一臉無趣地盯著手機螢幕。「你們慢慢聊,我不玩這種接機戲碼。」

「你姐姐比以前更懶了。」初見放下行李,拿紙巾擦了擦汗,「家裡有水嗎?」

「冰箱自己拿。」家姐坐下,頭也沒抬。

「多喝點水。」我從冰箱拿出冰水遞給她。

她接過杯子,喝了一口,說:「你這水的味道,跟旅館的沒兩樣。」

「你打算住幾天?」家姐語氣冷淡。

「這週結束就飛回去,不想待太久。」初見沒回頭,繼續喝水。





「隨你高興,別問我們意見。」家姐翻了翻報紙。

「你妹妹比你還像門神。」我試著笑一笑,想緩和氣氛。

「合不合得來是你們的事。」她搔了搔頭,眼神沒有一絲波動。

晚餐時,初見坐在餐桌前翻著菜譜,家姐在廚房切菜,刀聲清脆地響著。

「生活好像沒有新的句子。」初見隨手撥弄著蔥花,「你每天這樣過,真的沒感覺嗎?」

「我本來就愛煩,家姐也天天嫌我。」我盯著桌上的三文魚。

「沒人管你就等於沒人理你,整天裝深沉才最難受。」家姐把蔥花撒進煎蛋裡。





「有人在,才叫家;沒人,隨便吃碗麵也就過了。」我理直氣壯地說。

「要是旅館客人也這麼廢,我早就辭職了。」初見動了動筷子,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旅館真的比家舒服嗎?」我問她。

「舒服一陣子吧,雖然比香港吵,但起碼不用面對這些。」她聳了聳肩。

晚飯後,她的手機亮了起來,螢幕上顯示:「都先生和李小姐說禮拜要來香港吃飯。」

「你要去見嗎?」我一邊收拾碗盤,隨口問道。

「見就見,不見就算了。」她語氣平淡,看不出情緒。

「你跟都先生很熟嗎?」家姐一邊擦桌子,一邊插話。

「也沒什麼特別的,」她扯了張餐巾紙,慢條斯理地折著,「他戀愛運氣一向比我順。」

「你要誰陪你去都無所謂。」我把碗盤丟進水槽,聲音有點重。

「別煩他了,他現在有李小姐。」初見抿了抿唇,眼神低垂。

「朋友再多也幫不上忙。」家姐把廚房紙巾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

「你這種家,比旅館還難熬。」初見低頭,腳趾在地板上無意識地扭動。

「你自己受得了就好。」我回了一句,不再多說。

夜裡她洗完澡,坐在沙發上,腳搭在茶几邊,盯著手機螢幕上的微信訊息。

「你明天有工作嗎?」她抬眼看了我一下。

「出版社在催稿,家貓說可能會來拿插畫。」我回答。

「家貓畫得不錯,給你的稿子添點色彩也好。」初見沉默片刻,輕聲說。

「她說我太宅,畫出來的東西像老爸一樣囉嗦。」我搔了搔頭。

「你比老爸溫柔些。」初見嘴角微微動了一下,像是笑,又不是笑。

「誰不溫柔?」家姐從房間走出來,順手把燈關了。

「明天見她,別給我丟人。」她翻了個白眼。

「妳不用擔心。」我輕聲回應。

隔天早晨,家貓進門後在客廳坐下,把一疊插畫甩在我桌上。

「你這稿子要是沒人要,我就自己拿去賣畫。」她翻完畫稿,指尖停在封面。

「你畫的比我自己寫的還多。」我低頭翻著稿子,手指有些發僵。

「你跟初見還好嗎?」家貓挑眉,目光在她和我之間轉了轉。

「她還沒徹底發飆。」我壓低聲音。

「煩就煩吧,人家愛煩。」初見走過來,一屁股坐在家貓旁邊,腳又搭上了茶几。

「你們愛吵就吵,我畫我的。」家貓把畫本重重摔在桌上。

「家貓,你行情可比我好多了。」家姐望著窗外的樓梯間,忽然說。

「你們這種姐弟,雖然吵,但比一般客人有意思。」家貓滑著手機,語氣淡淡。

「你有想過搬出去住嗎?」初見忽然看著我問。

「沒地方比這裡更讓我能忍。」我拉高衣領,避開她的視線。

「忍就忍到死吧。」家姐狠狠踢了一腳椅子。

「你家再吵,也比旅館真實。」初見扭了扭脖子。

「比旅館還沒禮貌。」家貓搖頭。

「你妹妹管太多,家姐太懶,初見太冷。」我嘟囔了一句。

「你們三人組,可惜沒人畫成漫畫。」家貓故意誇張地歎氣。

「那你畫我一張流浪漢版,最好加點眼淚。」我朝她翻白眼。

「你只會笑,從來不哭。」家貓也翻了個白眼。

那天晚上,初見自己待在房間,飯沒吃完,燈也沒開。

「你準備下週回台灣嗎?」我站在門口問。

「我不想等到下週。」她沒回頭。

「你要走就走,不用等我。」我靠在門框上。

「走與不走,全都隨你方便。」她慢吞吞地捲著床單。

「你什麼都隨便,那我也隨便。」她聲音很輕。

「無所謂,這種日子,隨便就隨便吧。」我打開窗,風灌進來,吹亂了桌上的紙張。

臨睡前,家姐在客廳冷冷地說:「你要不要明天自己煮飯?」

「都隨你高興。」我轉身進房。

「學生會的人說,請你下週去大學辦講座。」她朝我投來一眼。

「沒空,稿子還沒寫完,出版社已經在催命了。」我低聲應道。

「你愛怎麼就怎麼吧。」她突然掏出手槍,槍口對準沙發,嘴角往下撇。

我沒動,只是看著她。她不會開槍,但那眼神是真的冷。

「我明天等出版社追殺。」我走回房間,坐在床上,冷汗沁出,涼得像冰。

「你以後稿子賣不出去,就自己搬去住。」她甩門進房,聲音悶在門後。

「你隨便說,稿子能賺多少就賺多少。」我拉上床單,低聲咕噥。

回房後我泡了杯茶,坐在窗前看外頭的馬路。初見在房裡沒出聲,只有衣物輕微摩擦的窸窣聲。

這種兩地奔波的日子,說不清有什麼值得留戀。家裡依舊雜亂,初見忽冷忽熱,家姐不吵不鬧卻壓得人喘不過氣,家貓的插畫堆滿桌角。整個空間像在等一場風雨,卻始終沉悶無聲。

誰都沒說要改變,誰也都沒說要留下。

你又在翻舊信?
家姐把一袋超市買的東西放在廚房桌上,臉色不太好,動作急躁。我迅速把手機屏幕朝下扣著,眼神飄向窗外——鄰居正爬在晾衣架上,夜色像一床厚重的毛毯,緩緩壓下來。

「報紙堆在客廳都沒人收拾。」她把菜一股腦塞進冰箱,嘴裡小聲嘟囔,手指在塑膠袋上用力搓出聲響。

「今天有都先生的消息。」我抬頭,聲音乾澀。

「你這麼愛打聽別人,乾脆去當偵探算了。」她伸手進米缸掏米,低頭瞪我一眼。

「都先生真的和李小姐在一起了,新戀情。」我念出那條訊息,語氣冷得像沒溫度的鐵。

「你是不是巴不得他不幸福?」她瞄我一眼,眼底閃過一絲不耐,繼續摳著米裡的雜質。

「我才懶得管他。他有李小姐,日子當然比以前自在。」我雙手交疊放在桌上,大拇指無意識地摳著右手虎口的皮。

「他今天發了朋友圈,旅館的照片,跟李小姐一起。」我轉頭望向窗外。她把米倒進鍋裡,水花「砰」地濺起。

「李小姐笑得,跟上次來香港那會兒一模一樣。」我說完,家姐翻了個白眼。

「你們還得一直聯絡嗎?」她冷冷問,把鍋蓋用力蓋好。

「以後也只是偶爾打個招呼。我和李小姐本來就不熟。」我推了推手機,螢幕暗了。

「你不是一向最尊重都先生?怎麼現在連提都不提了?」她雙手叉腰,眼神裡沒半點溫度。

「人家過新生活,我哪來的話語權。」我說。

「你難過嗎?」她抽了張餐巾紙,隨手擦著桌角。

「沒感覺,正好省事。」我撕碎半張名信片,紙屑落在掌心。

她把湯鍋端上爐子點火,背影僵硬,像一堵關死的門。

手機又震了一下。是旅館群組的訊息:「李小姐和都先生去海邊放風箏了,你要不要發個祝福?」附的照片裡,兩人併肩站在沙灘上,風把頭髮吹得凌亂。

「你要去嗎?」家姐瞥我一眼。

「算了,誰愛熱鬧誰去,我不湊。」我摸著桌布,指甲在布面上劃出一道細痕。

沒過多久,家貓傳來微信:「柏承,李小姐說要和都先生辦婚宴,你知道嗎?」我回了三個字:「知道了。」

「你朋友圈再過幾年,怕是要變成婚禮直播現場。」家貓語音訊息冷冷飄來。

「我不參加,他們自己辦就好。」我切掉語音,指尖在桌上輕點幾下。

「林小姐問你要不要去都先生的婚宴。」家姐盯著手機滑動,眼神空茫。

「我為什麼要去?人家的新生活,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一掌拍在茶杯上,杯底在桌面撞出一聲響。

她身子一偏,手指敲著桌腳:「以前你不是最愛在旅館圈子裡搶風頭?」

「那是以前,現在不一樣了。」我抓起手機,關掉群組通知。

「你還記得你和都先生在海邊吃麵包的樣子嗎?那時候你笑得多開心。」她語氣平淡,像在說別人的事。

「記得又怎樣?早就翻篇了。」我起身去冰箱拿水,瓶蓋擰得死緊。

她拿著刀在案板上磨,沙沙作響:「你是不是從來不想維持一點感情?」

「友情沒那麼重要,時間到了,各自走。」我咬著瓶口。

「你這種人活得真無味。」她鼻子輕動。

我冷笑:「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整天掛念家裡那些人?」

樓下電梯「叮」了一聲。家貓提著畫本敲門:「我有新畫給你看。」她攤開畫紙——旅館院子裡幾個老朋友,全都面無表情,像被風吹僵的剪影。

「這畫裡,都先生和李小姐笑得一點感情都沒有。」我指著角落。

「你想太多,他們幸福是他們的事。」家貓瞥我一眼,收起畫本。

家姐切菜的聲音忽然停了。她側頭問:「你有畫過你自己嗎?」

「沒必要。」家貓撥開遮住眼睛的劉海。

「你們年輕人,怎麼都沒什麼真心朋友。」家姐把紙巾丟進垃圾桶。

我咬著水瓶邊:「友誼就像吃飯,吃完就散,哪需要一直留味。」

「你講得也太難聽了。」家貓推了推畫本。

「有本事你畫張永遠的合照啊。」我冷冷回。

她把畫本合上:「你們嘴上都硬,真能合照的,也沒幾個有感情。」

「你現在跟都先生這麼疏遠,過兩年,誰還記得他?」家姐側坐在椅子上。

「以前是朋友,現在是熟人,有什麼了不起。」我伸手把桌布拉平。

她手指在茶几上輕敲:「你的人生,不用這麼簡單粗暴。」

「你以為複雜就有用?走了的人,回不來。」我瞪她一眼。

她把刀用力插回案板:「別裝得像全世界都虧欠你。」

「誰虧欠我?我根本不在乎誰幸福不幸福。」我把餐巾紙揉成球,丟進垃圾桶。

家貓起身要走,忽然問:「你跟初見還有聯絡嗎?」

「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你不是說李小姐和都先生都幸福?少管我的朋友圈。」我語氣淡淡。

「你這人就是話少,多吃幾口飯,安靜點。」家姐一腳踢開湯鍋,水晃了出來。

「你以後對子女也是這樣?分了就徹底不理?」家貓拿起皮包。

「該分就分,該散就散。」我雙手插進口袋,望向窗外。

夜還是那麼沉,像一塊壓住呼吸的布。

夜深了,幾個人各自沉默,話不多。家姐走進房間,家貓跟著進去把門關上,屋子頓時一片靜謐。窗外馬路上的車燈像水流般掠過牆面,我摸出手機,螢幕上與都先生的對話停在最後一句:「祝你幸福。」我沒有再回。

坐在燈下,我打開筆記本,鍵盤聲像雨點輕敲。月光孤零零地灑進來,臉上的神情,沒人看得懂。我靠在椅背,聽著冰箱運轉的微弱電子聲,屋裡空蕩得只剩這點聲響。

「你明天還有社交活動?」家姐從房門後冷冷探出頭,只露出半張臉,下巴懸在門縫間。

「能不去就不去。」我敲完最後一個字,螢幕恢復一片淨白。

「活得真乾脆。」她輕聲說完,把門關上。屋子比先前更安靜了。

我坐在空氣裡,指尖停在鍵盤上,心裡只浮現一個念頭——人走茶涼,原來友情真的不會被記得太久。

如果讓愛變成超長篇 第十二幕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