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是一種有記憶的顏色,當我站在那條紅地毯的盡頭,腳下的細沙像是替換過的頁面,每一步都把過往翻到下一章。風把鹽味吹進鼻腔,光在薄薄的雲縫裡忽明忽暗,像書頁上忽現的注腳。我穿著早就試過無數次的西裝,卻在心口扣了一個從未用過的鈕扣,手掌裡緊攥著戒指的盒子,感覺像握了一顆小小的世界。人聲在身後,像潮汐一般堆疊又退去,每張臉都是我的道標,有熟悉也有陌生,卻都在這一刻向同一個方向聚焦。

「柏承,你要記得今天要笑,不然攝影師會嫌你太嚴肅。」家姐的聲音從我身側傳來,她把頭髮往後撥,眼神裡既有責任也有媽媽式的溫柔。她的手在我的背上用力拍了兩下,把我從緊張的幽谷裡拉起來一點。
她說完,手拂過我的頸後,動作像往日裡替我整理領帶的習慣,卻又多了一分不言而喻的釋然。

我點頭,卻藏不住胸口的顫動。當初在墾丁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從來沒想過會把一個人的名字寫進終身合約;但此刻一切都逼近了語言的邊緣,要我把所有的思緒打包成一句簡短而不俗的誓言,卻比寫一整本小說還難。

「你站在那邊臉色太認真了,別忘了我們後面那群粉絲也等著你的簽名會。」家貓揮著畫板在台下做鬼臉,她把速寫本一舉,露出一張嘲弄我的插圖,裡面我被她畫成了塔上的守夜人,表情十分凝重。

她的玩笑救了我些許緊張,也讓我想起我們一路走來的各種滑稽與真誠——那些被她畫成漫畫的夜晚,其實是最真實的陪伴。





台上音樂開始溫柔地流動,弦樂像海面上被風吹起的小波紋,慢慢擴散。我看向那一端,初見穿著她選定的婚紗,雪白摺紋在夕陽下折射成灰藍。她的步伐不急不緩,像有一股力量在每一步裡穩住她——那不是浮誇,而是她一貫的冷靜與堅持。當她站定的那一刻,周遭像被按下暫停鍵,海浪的聲音好像也被拉小,留下她的呼吸和我胸口的心跳。

「你太漂亮了。」我伸出手,卻又怕自己說出來會把那種美弄碎。她微微一笑,那笑是我這些年少夢裡看見的影子,但今夜更實在。

她回應時,眼裡有光,手輕抵我的掌心,那動作既確定又帶著試探,就像我們曾在不同城市互寄的那些信,既短又真。

台下的親友紛紛站起來,有人拿出手機要記錄這一刻,有孩子把糖果撒了一地,有老人家的眼角也被陽光照出細細一條。都先生安靜坐在第一排,他把手肘輕靠在臉旁,神情平和,像是數年友情的沉澱在那時刻化作一種穩定的祝福;李小姐則在他旁邊興奮地拍照,笑意灑滿整張臉。

他們的存在像是旅館與城市之間的一座橋,連接著我和初見,也連接著我們的兩個世界。





「臺上的音樂美極了!」有位長輩在旁邊喊,聲音裡帶著驚喜。語言是簡單的,卻把整片海灘的氣氛推高一個音階。

那一刻,我覺得所有的策劃、所有的妥協、所有的喘息,都像被集中在這一個動作:我們彼此看見。

誓詞環節時,我把預寫的紙張攤在手中,紙邊有我用拙劣字跡寫下的那些句子。面對面站著的人,是我選擇攤開脆弱的人。吊帶線在風裡微動,海風含著鹽,也含著些許的淚。

我把筆放下,選擇用嘴語出那幾句我早已在無數次練習中說過的話:「我願意在你不開心時陪著你,在我們的每一個普通日子裡,把愛寫成長篇。」

我的話說出來時有些顫,我能聽見自己聲音裡的顫抖。台下有人抽了一口氣,家貓抓筆的手頓了一下,似乎怕破掉這一份脆弱。





「我願意。」初見回答時,她的聲音柔和卻堅定,像是對這世界投下一枚安放的信物。她伸手,指尖輕貼入我的掌心,那一刻,我看見她眼底的海,深而冷,但足以載我前行。

她的動作乾淨,像她在旅館裡處理一樁事務,效率中帶著溫情。那溫情比任何華麗誓言更令人動容。

「你確定嗎?」我低頭問,卻知道這是一個多餘的問題,因為我們走過的每一步都在回答它。

她輕聲笑了,「確定。」那笑容像是海面上第一次破碎的光,短促但刺眼,讓我心頭徹底柔軟。

誓詞交換完畢,掌聲爆開,像海浪拍岸,很多臉頰濕潤。家貓趁勢在台前舞動速寫本,筆下快速勾勒出我們在紅毯上擁抱的樣子;她的捕捉總是能比相機更貼近真實。初開和杜芙英在人群角落默默相視,嘴角各自有一抹笑意,是一種老去後仍願意相信孩子幸福的淡淡感動。

可是,婚禮從來不只是愛情的光環,它同時是一場交響樂,裡頭每個樂器都有自己的音色與碎音。有人在台邊輕笑,有人在角落裡翻動紙巾。初月坐在親友群裡,眉眼間有一抹不置可否,像是對家族故事仍有疑問的旁觀者;都先生在我旁邊輕聲說了句:「保重。」他的話不多,卻像手放在我肩膀上的暖。

「拍照,大家靠近一點!」家姐揮著手,身體語言比任何話語都更有命令感。她那一刻像生活的指揮家,熟練地把這場混亂拉回秩序。





「來,家姐你站這邊。」她用那種姐姐的方式把每個人安排好位置,嘴裡還不忘打趣,「別給我在婚紗上站飲料。」

「家姐今天好像比我還緊張。」我低聲對初見說,她的手掌在我背後輕捏。那一捏是她語言以外最溫柔的安撫。

「她一直這樣,」初見低笑,眼裡含著一點寵溺,「家姐用指令式愛你們這家人。」

婚宴開始後,菜餚一一道上,海風吹得桌上的餐巾翻飛,賓客的聲音像是被加了回聲,溫馨而嘈雜。我看著每一張熟悉或陌生的臉,我想起了那些曾經讓我心痛的夜,也想起了今天站在這裡的理由:不只是兩個人的情感,還有一整圈人的見證與包容。

「來,連柏承,乾一杯,祝你們白頭偕老。」阿葉舉杯,他的眼裡有濕潤的光,好像每一句祝福都經過時間的沉澱。

「乾杯。」我們一同舉杯,碰撞聲在海邊空氣裡迴響。杯子裡的酒是甜的,甜得像是種承諾被真實檢驗後的釋然。

我看向初見,她在燭光下的輪廓柔和得像水彩,笑容裡帶著一點兒不願被看見的脆弱,但更多的是一種堅定。那一刻,我知道無論婚後有多少不安與吵鬧,只要我們能把這些日子一本一本寫下,愛就還有延續的可能。人群裡有人談笑,有人低聲交流,有小孩在椅子間穿梭,有媒體的快門聲有節奏地敲著。

「你寫的那段關於旅館夜色的章節,我一直記得。」初見在我耳邊低語,她的話像風送來的紙條,我順手把它攤開在心頭。





「是嗎?」我轉頭看她,眼裡閃著問號與柔軟。

「我在台灣讀到那段,沒想到你會把我不自知的模樣寫得那麼細。」她停頓,笑意平靜,「我會好好把那段生活帶到香港,願意和你一起把我們的日子寫成更長的篇章。」

那句話像海面上突然升起的光柱,穿透了我長久以來的徬徨與不確定。我握緊她的手,感覺手心熱得像剛剛簽過名字的紙頁。台下有人喊著合照,我們擠在一起,鏡頭閃的那一刻,我瞥見初見臉上的流光,知道那不是演出的表情,而是道出了她此刻真實的決定。

婚宴在笑聲與食物香氣中繼續,家家戶戶的對話像老照片一張張攤開。阿葉在角落裡講笑話,貝利則忙著把盤子規整;都先生在一旁與幾位老朋友低語,像是在為未來某個日子做準備。每一張老臉都像在默默給我們批准:去承擔、去愛、去過日子。

我喝了一口酒,覺得舌尖有一點點鹹,像海水,也像是生活平衡的滋味。當晚星光微弱,海浪有節奏地拍打岸邊,婚禮在這種規模裡顯得不大也不小——正好讓每句誓言能被時間慢慢吸收,被朋友與家人當作記憶收藏。

連柏承,初見,你們會不會之後寫一本關於婚姻的書?」家貓突然端著畫冊靠近,把速寫本翻到我們的合照。她的語氣滿是期待與調皮。

「如果有人想看,我們就寫。」我回她,笑得有些困頓但誠懇。初見在我耳邊輕咬下唇,那是一個默許的動作,比言語更動人。





婚禮後半段,在杯影與談笑之間,我們把一切像餅乾碎片一樣收進心裡:家貓的速寫,家姐的安排,阿葉與貝利的忙碌,初開和杜芙英那一抹含蓄的笑。這些零碎拼湊起來,像一幅生活的拼圖,比任何場景都真實。

當夜深人靜,人群散去,我和初見站在海邊的邊緣,腳下是被月光洗過的沙,風像母親的手,輕輕拂過我們的臉。她靠在我肩頭,聲音在耳邊如潮水般低緩:

「謝謝你願意把我的模樣寫進你的書。」她說完閉上眼,彷彿把一個重擔交到我手中。
我握緊她的手,回應得同樣簡短:「謝謝你願意背起這些日常,和我一起走。」

海風將我們的對話吹散在夜色裡,剩下的只有彼此的心跳與潮聲,像兩行筆畫慢慢連成一句話。婚禮不是終點;它是一個新的標點,是我們書中一個短暫卻重要的段落。從此以後,每一天的生活,都是續寫那段篇章的日常。

我看著她望向大海,心裡明白未來仍有太多未知與艱難,但也擁有我們共同的誓言作為照亮。那誓言不是華麗的承諾,而是日常的選擇、彼此的體諒,以及在困境中仍願意牽手的決定。我把戒指收進袖內的小盒,像把一份承諾悄悄安放,然後牽起她的手,走回那些還在席間低語的人群。燭光將每張臉揉成溫柔的輪廓,笑聲如海風般在帳篷裡流動。我在每一個抬頭的目光中讀到祝福,也讀到期待與不安。有人來來回回擁抱我們,說些暖心的話,也有人只是點頭微笑,默默把這一刻收進自己的記憶裡。

我們走出人群,沿著海岸邊的石徑緩緩退後。初見把頭靠在我肩上,語氣低了許多:「謝謝你,」她說,話語簡短而確切,像把整夜的溫度折進我的掌心。我回她一句簡單的答語,心裡卻清楚,真正的日子不在這晚的光芒中,而在燈滅後的清晨,在碗盤與洗手台之間,在爭執與和解之後,才會慢慢顯出它的長度。

「我們會不會後悔?」她忽然問,彷彿怕我的回答太脆弱。
「會有時候覺得累,」我坦承,「但我更怕從沒試過。」我把這句話放在她耳邊,讓它像一盞小燈,照進我們未來的日常。她靠得更緊了些,風吹起她的髮絲,像書頁被翻動的邊緣。





那一夜,海浪一遍遍把夜色拍回去,星光在水面上碎成無數個小句點。我們沒有宏大的誓言去預言未來,只有一堆看似平凡的承諾:在病痛時不離不棄,因工作而疏遠時仍願意再靠近,在書寫與生活之間找到彼此的節奏。這些承諾不需要華美語句裝飾,它們會在每天的刷碗、買菜、翻稿、彼此低聲抱怨又互相打趣中,一點一滴被寫成一部真正的長篇。

婚禮落幕時,燈光收起,嘉賓散去,海邊只剩下潮聲和我們兩人的影子。我把她的手攥得更緊,彷彿在對自己說:無論未來有多少章節尚未寫完,至少這一頁,我們已一起翻過。那以後,生活會把我們的故事一頁頁延展,有吵有和、有疲憊也有溫柔;《如果讓愛變成超長篇》會有它的出版日期,但我們的長篇,才剛剛開始。

婚宴漸入夜色,燈光將海面映成銀灰色,賓客的聲浪如潮水般來回推湧。我原以為一切會如流程表上所寫的那樣圓滿:致詞、交換戒指、舉杯祝福,井然有序地收場。但日子裡真正重要的東西,從來不在流程裡,而在某個瞬間——當有人敢把脆弱攤在眾人面前。

「我想把最後一句誓詞,改成你剛才說的那句。」我在台階旁小聲對初見說。儀式台上樂聲低沉,海風輕拂她的婚紗,布料微微顫動。她微微偏頭望向我,眼神裡浮現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與溫柔,像初夏的海面忽然透出一縷微光。「我也喜歡那句。」她輕聲回應,隨即伸手將戒指重新戴回指尖,彷彿在做最後的準備。我注意到她的呼吸有一瞬間拉長,指節微微發白——嘴角輕動,表情交織著期盼與不安。

台下掌聲響起,交換誓言的時刻到了。光線灑在她臉上,讓她看起來像一幅被時間靜靜攤開的畫。我念出那些沉澱了許多夜晚的話語,聲音在海風中被拉得微長,感覺她的手指在我掌心輕微地顫抖。輪到她時,她讀得短而堅定,每一個字都像石子落水,激起一圈圈我們都能看見的波紋。台下有人低聲啜泣,有人高舉手機錄影,我罕見地在眾聲喧嘩中,感受到一股強烈的歸屬。

儀式結束後,婚宴轉入熱鬧,情緒也因此被放大、被拉扯。笑聲裡藏著未說出口的疲憊,祝福中夾雜著未知的期待。我和她坐在主桌,四周是家人與朋友的面孔。家貓把速寫本攤在桌上,筆尖不停捕捉剛才的瞬間。家姐忙著在賓客間穿梭,臉上雖掛著笑,眼神卻始終盯著我和初見的反應,像個站崗的士兵。阿葉和貝利在一旁說著笑話,試圖把氣氛再推高些。人人都努力維持熱鬧,彷彿怕一靜下來,就會暴露太多。

「你好像還沒有完全放下心。」初見在我耳邊低語,語氣裡透著一絲疲倦。她的手指在酒杯沿繞了兩圈,目光望向遠方——肩膀微微下沉,動作略顯無力。

「只是想把每個細節記好,不想在你面前掉鏈子。」我輕笑,試圖用輕鬆掩飾內心的緊繃。那笑聲音量足夠,但在她眼中,依舊顯得單薄。我用手背輕拍她的手背,表情帶著些許強顏歡笑。

她忽然站起身,說想去海邊走走。語氣裡沒有請求,只有一種非去不可的需要。那一刻,宴會的喧嘩彷彿被一道無形的縫割開,空氣中多了沉默的裂隙——裙擺輕掃過椅背,動作不大,卻透著決絕。

我本能地跟了出去,穿過人群,留下家姐在桌邊指派人手,嘴裡仍叮嚀著下一環節的安排。台上依舊有人唱歌、敬酒,燈光下擁抱與笑語交織,但我和她離開的那幾步,彷彿是走向另一個更真實、也更脆弱的場域。

海邊的夜比白天更深,風捲起的沙粒在腳踝間滑動。家姐站在海浪邊,衣裙被風撩起,背對著我,肩膀微顫。海面上反射著遠方舞台的燈光,像無數碎銀灑落在黑布上。她不轉身,語氣冷得像海風。
「我只是想一個人看一下海。」聲音平穩,卻藏著某種不願攤開的傷。她的肩膀輕輕顫動,像是在默默承受久積的疲憊。

我走近幾步,站在她側邊,也不急著說話。海浪一次又一次撞擊岸邊,像時間在反覆敲打同一個節拍。我知道她有些話藏在心裡很久了,只是今晚,或許就要溢出來。終於,她轉過頭,那一刻,她的眼裡泛著潮濕的邊緣,像旅館裡被雨水打濕的窗。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嘴唇微微發白。

「你還記得我們在墾丁第一次見面的那個晚上嗎?」她突然問,語氣緩慢,彷彿在撿拾被遺落的片段。
「記得。」我回答,聲音裡不自覺地透出一絲溫柔,「那天你說了一個笑話,把我逗得差點打翻咖啡。」

她苦笑了一下,「那時候的我不懂得害怕,也許是因為那時旅館裡還有爸媽,還有你不時出現的身影。可你知道現在嗎?我回家後常常覺得自己像兩個人——台灣的我習慣夜深的海浪聲;香港的我卻得學著與陌生的節奏共處。哪個才是真正的我?」她的語調忽高忽低,有幾句被海風吹散,眼裡閃著複雜的光。

我看著她,心口像被海水侵入了一個淺淺的洞。「我會說,那個真實的你,應該是無論在哪裡,都渴望被理解的那一個。」我伸手想握住她的手,她沒有立刻回握,目光仍投向翻湧的海浪。我的聲音微微發顫,像怕一個錯字就會拆散整段誓言。

她轉過身,眼神近得讓人喘不過氣,「可是你就只知道在劇本裡寫我們在海邊的浪漫,卻很少在現實裡問我今天累不累。當我在旅館裡忙到腰酸背痛時,你在香港寫稿、參加簽書會,那些分享,常常只是兩個世界的註腳。」她的語氣像在數落,也像在揭開一個尚未癒合的舊傷。肩膀緊繃,雙手沾滿了沙。

我在她面前胸口發悶,這種被點破的無視,比所有拒絕都更刺痛。「我知道我有時候把情緒藏在文字裡,但那正是我對你最真實的表達方式。」我說,語氣裡有自責,也有一絲固執,眼角泛紅,卻努力讓笑容不崩解。

她低下頭,沉默片刻。
「文字是好東西,但有時候也需要有人把它變成行動。你說你會在我倦怠時陪我,但你真的做到了嗎?前兩個月我半夜還在旅館整理報表,你第二天只傳了一個『忙碌』的表情符號,然後我們又三天沒見。」她的話像細小的針,一根根扎進我心裡。手指輕輕敲著膝蓋,動作沒有威脅,卻足以讓我自覺地退縮。

我吞下一口鹹澀的海風。

「是的,有時候我讓工作佔據了本該陪你的時間,我承認,我沒有把每一次你的疲憊當成優先。」我將那些不願承認的事,一字一句說出口,「但我一直在嘗試,我一直用文字把你寫進書裡,想讓世界能聽見你、理解你。」我的嘴唇微微顫抖,語氣誠懇得像在懇求。

她的眼眶濕了,站在沙地上,像一株被鹽風吹拂的花,「你每次說『我在寫你』,我怕的是,寫完之後,你還是把我當成素材。你可不可以別再用未來的情節,來替代今天的陪伴?」她的話像一道無法迴避的試題。她抬眼看著我,那份期待裡,混著恐懼。

「我不想再讓你感覺自己是故事裡的一個段落,我要你是真正在我的生活裡,而不是只在書裡。你回來,我願意把這些日常的累積做成我們的生活習慣,不只是文字。」我把臉靠近她,聲音放得輕。

──我伸手,這次她回握住了,握得更用力些,像在測試我的誠意。

我們站在那兒,彼此的心跳像海浪的節奏一圈圈對上。她閉著眼,淚水不知何時從睫毛滑落,落在颯颯風裡。那一刻,我知道沒有比看到她落淚更能把人打回原形的事。所有的誇張與豪語,都在那幾滴鹹水前變得蒼白無力。──她的顫抖終於從背後傳來,我能感到她整個人像是被剝開胸膛。

「我怕,有時候我會想,若有一天我真的消失在你生活裡,你會不會只是把我當成一個注腳?」她喃喃說。這句話像一把寒刀,直直劃進我的胸口。──她的眼神透出一種倦怠與釋放,像想先把最壞的可能說出來,以減輕疼痛。

「沒有。」我幾乎是吶喊,「沒有你永遠只能是注腳。你是我故事裡不准被刪掉的那一段,無論多少章節我都要把你記下。」我把戒指盒掏出來,摔在沙上,它被黃沙半埋,像我們曾經踩過卻沒留意的日子。──我聲調高了,有迫切,也有恐懼。

她看著那個盒子,淚眼微紅,卻忽然笑了出來,那笑不是盲目的快樂,而是像被釋放的脆弱終於找到回應。「好,那你明天開始先做一件小事:我們的早餐由你來擔當一個月,不準用外賣。」她的語氣裡帶著試探,也有一種孩子般的頑皮。──她的臉上現出一抹惡作劇般的光。

我一愣,隨即笑了出來,笑聲裡的釋然遠比早上的誓詞更真實。「成交。」我伸手把她拉近,一邊點頭答應。──我的眼裡濕潤,但笑容是發自內心的。

她把頭靠在我胸前,呼吸平穩了一些。我們在岸邊坐下,雙腳伸入濕沙裡,海浪一次次把沙抹平,就像日子可以被一次次撫平。我們把話題拉回現實:誰來收拾賓客的禮物?誰負責聯絡台灣那邊的叔伯?誰安排段落之間的音樂?那些瑣碎的事像細線把我們日常縫合。──我們邊談邊記下重點,語氣裡是合作的溫度。

「你要知道,」她忽然轉頭看我,眼裡有堅定,「我的不安不是不能被說出,我怕的是你聽了就當晚空了一下。你要把我說的每一句當成你必須做的事,而不是書裡的修辭。」她把整個要求輕輕放在我手上,像遞交一張清單般平凡卻重要。──她的表情堅定且溫柔。

「我會記住,並且去做。」我答,她的掌心溫熱,我的手心也不再顫。那一刻,兩個人像是站在同一條線上,既有承諾也有步伐。

我們起身回到宴會現場,穿過人群,我聽見有人高談闊論,也有人低聲互相祝福。家姐在帳篷口看見我們,臉上的笑容像提前掌控一切的勝利,「你們回來了,別忘了要先敬酒。」她揮手,語氣又回到那種指令式的柔。

我牽起初見的手,把剛才的對話藏在我們的掌心裡。她對我投來一個短暫的微笑,眼神裡有些疲憊,卻多了那種在暴風雨後會輕聲說「還好有你」的平實——她的嘴角上揚,動作安靜卻堅決。

婚宴繼續,燈光、酒杯、笑聲輪番上場。我們在台上敬酒,在台下被人簇擁、被鏡頭包圍、被祝福聲推著往前。人聲像海浪一樣蕩漾,笑語裡夾著飲酒時的熱意,也混著剛才那段對話留下的溫度。

「來,連柏承,為今天乾一杯!」大堂裡有人高喊,掌聲隨之湧起,熱度像火焰一樣把我的胸口烤得暖了起來——我舉杯,手心還能感覺到初見握過的溫度,臉上擠出一個笑,雖然內心還有未平復的震盪。

「你今天要不要在台上說幾句?」家姐湊近耳邊,語氣裡帶著督促與期待——她的眼神像平常一樣精準,彷彿能看穿我內心哪一處還沒準備好。

「好,我就說幾句。」我清了清喉嚨,站起來把麥克風靠近嘴邊,目光先掃過親友,再落在初見身上——我深吸一口氣,試圖把剛才那場風暴留在海邊,不帶回台前。

「各位朋友,謝謝你們今天來見證我們,」我念出早已排練無數次的詞,「也謝謝你們在我們的日常裡,給了那些長篇可能的注腳。」我的話語平穩,聲音在帳篷裡回蕩——我看見初見的眼睛裡有微亮,那是接納,也是安心。

台下有人爆出笑聲,有人低聲點頭稱許。樂隊改奏起輕快的旋律,賓客開始交頭接耳,氣氛恢復熱鬧。可我知道,真正的平靜不是燈光下的掌聲,而是那之後你我在黑夜中互相挨近的體溫。

「你剛剛說的那段,寫得很溫柔。」初見在我下台後貼近我耳邊說,語調柔和——她的手指輕輕搭在我的背上,那一刻她的觸碰比任何誓言都確定。

我吃力地笑了。
「你給了我太多素材,我寫都寫不完。」我故作輕鬆,心裡卻因為她的靠近而震得更柔——我瞥見家姐在人群中朝我們點頭,她的眼裡閃耀著不多見的溫柔與驕傲。

然而,人群裡總有人會在熱鬧後拾起不安。有人在酒過三巡之後低聲談論未來,有人則借機問起我們的新生活安排。坐在一旁的都先生握著酒杯,語氣平靜地對李小姐說了幾句台灣旅館的老故事,彷彿在用過往的平常提醒大家:生活會回來,現實不會一直作美。都先生的表情沉穩,眼角的細紋像歷史書上的刻痕,穩定卻有重量。

不久之後,一件小事把我和初見再一次推向了情緒的邊緣。有人從桌邊不小心把紅酒打翻,酒液蔓延成一線紅,浸上一塊新布與旁人的袖口。那一瞬的忙亂讓宴席微微失序,也讓我察覺到初見臉色的變化——她的眉頭輕蹙,手指不自覺地攥緊成拳,又迅速鬆開。動作細微,卻像揭開一道隱藏的裂縫。

我立刻起身去幫忙清理,手忙腳亂間,卻聽見她在我身後低聲說:「不用大驚小怪,別讓這種小事把今晚弄散。」語氣像是安慰,也藏著一絲不願顯露的疲倦。

我回過身,與她對視,說:「我只是怕你被弄到不舒服。」我想把那份護持重新遞還給她。我的眼裡有誠意,手掌還殘留著酒香。

她苦笑了一下,「我習慣了。問題不是紅酒,是心裡被拉扯啊。」她轉頭望向海邊,眼神裡浮著灰。嘴角微微顫動,像在壓抑什麼;我能感覺到她說話時,胸口的節奏比平常緩慢。

那晚在海邊走了一圈後,我們從台上的流程、賓客的禮儀,到爸媽的小插曲都談了個遍。我問她還怕什麼,她噙著淚說:「我怕有一天我會慢慢忘了自己是誰,會忘了旅館凌晨時那種孤獨,會把那些孤獨誤以為是生活的全部。」聲音低而誠懇,像在拂去心裡積攢已久的塵埃。

我握住她的手,答應她:「我不讓那樣成為你的全部。我會在你日常的每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出現。」話語裡有決心,也藏著對被生活磨平的恐懼。

她把頭靠在我肩膀上,緊緊地,用她的方式索取安全。我感受到那份需求像潮水般起伏,也像星光般指向遙遠卻確切的航線。那一刻,除了鼓掌聲與遠處的音樂,我聽見我們兩人的呼吸合拍,像一首不會停的歌。她的聲音近乎無聲,但每一個字都重重落在我心裡。

婚禮最終還是結束在一種難以言明的滿足與疲憊交織之中。賓客陸續送上祝賀與擁抱,家人用眼神交換著座位上的默契,朋友們則把我們這對新人圍成一圈溫暖的圓。有人高聲說著要把婚禮辦得更盛大,也有人私下低語,提醒我們婚姻不只浪漫,還有柴米油鹽的磨合。家姐站在一旁,手裡還拿著幾張相片,臉上的笑容是被保護與驕傲交織而成的表情。

我讓初見坐回主桌,替她把披肩攏好,然後抬頭向賓客舉杯致謝:「謝謝大家,謝謝你們願意陪我們走過這一段。無論未來如何,我們會在日常裡繼續寫下去。」話語裡有誠意,也預告了對不完美生活的接納。

然而,婚禮的結束並不意味著所有的不安都會隨著掌聲遠去。當晚離席時,我見到初見片刻的愁容再次浮現,像一座尚未熄滅的小火堆。她悄悄走到我身邊,拉著我的手,低聲說:「今晚謝謝你,但我們必須把那些尚未說出口的事,慢慢一一解決,否則明天醒來還會被它們壓著。」

我點頭。我知道那句話意味著未來還有更多微小的決定、更多日常的摩擦,但也正因有她的提醒,我們的愛才可能不只是短暫的熱烈,而是長久的耐心。她眼底的堅定讓我明白,縱使前路仍有風雨,我也願意每天重複這個選擇:把她,把我們的日子,寫成一篇不斷延續的長篇。

婚禮散後,夜色把海邊映得柔和,我們沿著燈光灑落的石板路,慢慢走回帳篷。腳踩在潮濕的沙上,聲音輕微,四周是收拾與道別的喧嘩。我在心裡為這一夜做了個記號:它有喜悅,也有遺憾,但最重要的是,我們願意把那份遺憾納入日常,並以行動回應。我攬緊她的手,感覺到她的依靠,比任何誓言都更真實。

如果讓愛變成超長篇 第十五幕-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