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讓愛變成超長篇: 第十六幕:蜜月短暫,離別臨近
我習慣在清晨把被子掀開,先跑到廚房把水燒好,然後回房看看她還在不在床上。初見總比我晚醒一點,她常把頭髮亂成一團,眼睛裡有種剛從夢中爬起的恍惚。她半睜著眼,靠在枕邊,像隻還沒完全伸展的貓。
我手裡端著剛泡好的茶杯,熱氣蒸騰,「早。」我把杯子放到床邊的小桌上,悄悄替她掖好被角,彷彿做完這些儀式性的動作,心裡就穩了一些。
「今天要上班嗎?」她伸手摸了摸那杯茶,指尖碰到溫度就縮回去,語氣裡帶著一絲懶意。她把被子拉到下巴,眼神還未完全轉入白天。
我坐在床邊,順手整理昨晚沒折好的襯衫,「出版社那邊有個面談,工作上得動一下,可能晚上還得加班。」說出口時,我察覺語氣裡有種不易察覺的歉意——婚禮後,大家都期待我們能像一般人那樣甜蜜,但現實總被文案和期限推著走。
「那我今天去逛逛超市吧。」她終於翻過身,眼裡閃過一絲不安,「香港的東西我還不太熟,想自己找點能做的菜。」她說完微微一笑,努力讓語氣輕鬆。
我點頭,「我們一起去。」我不是想包辦她的一切,而是想把她日常的小習慣,一點一點留在我的生活裡。
廚房裡,家貓已經在桌上翻著速寫本,她每次來都把這裡當工作室。一見我們進門,她立刻招手,「你們要不要我順便畫你們買菜的樣子?日常才是好故事。」她擺出一副既專業又滑稽的表情,眼尾笑成了彎月。
「好啊,等你畫出我們母子檔的日常,我再考慮讓你畫名人插畫。」我回她一眼,家貓立刻耷拉下下巴,假裝被冒犯,滿屋子鬧著笑。
出門時,街道的空氣還帶著一點潮濕。初見牽著購物籃,走得小心而緩慢,總在貨架前停得久些,指尖在商品標籤上輕輕滑過,像在認識一個新朋友。有人呼喊,有推車聲,這些城市的噪音對她而言,彷彿另一種陌生語言。我刻意走到她身旁,順手把她喜歡的那款麵條放進籃子裡。
「你不會想念墾丁的夜晚?」我邊放東西邊問。超市裡的冷氣壓低了人聲,貨架像一列列書櫃,把我們今天的選擇鎖在紙盒與塑膠袋之間。
她看了我一眼,眼裡掠過一瞬柔軟。
「會啊,但人總要試試別的季節吧。」她說著,用力按下購物車的手把,像在告訴自己:習慣是可以被改造的。
回到家,兩個人的配合已像老演員般流暢:她洗菜,我切菜,家貓在旁畫速寫,家姐則像總指揮一樣在旁指手畫腳。廚房裡充滿熟悉的煙火氣,剛才還顯得陌生的香港街市氣味,此刻已被生活稀釋成某種溫暖。
「你煮粥時記得先把蝦米泡一下,這樣味道會好些。」家姐語氣裡有種不容辯駁的堅定,她接過一把刀,把新買的蔬菜切得整整齊齊,就像從前整齊過我的衣櫃。
「你這樣說,我好像沒什麼做菜天賦。」初見笑得有些尷尬,「但我會努力學。」她的努力不是為了證明什麼,只是想在這個家找到自己的位置。那一刻,我忽然感受到兩個世界正緩緩靠攏:一邊是稿子與出版社的緊繃,另一邊是柴米油鹽中的掙扎與溫柔。
然而,平靜的日子總會觸到幾個沒想透的點。漸漸地,我開始察覺初見的脈絡裡,有一條細線正悄悄拉緊。她不再像蜜月時期那樣主動靠近,只在夜裡默默坐在沙發上,滑著手機,看著一些陌生的街景與旅館的舊照片。
「妳還好嗎?」有一天夜裡,她坐在窗前望著街燈,語氣裡浮著一種漂泊感。她輕描淡寫地回答:「我只是想念家裡的聲音。」那句話很短,卻把我心裡的擔憂拉成了一根細長的繩。
我嘗試用工作擺渡我們之間的距離:白天與出版社開會,晚上回家試著把全部的關注都放在她身上,但稿件的期限和出版社的壓力像兩座待修的橋,不停擠壓著我本就短缺的時間。
「柏承,你今天要不要早點回來吃飯?」她會在午休時發訊息。我心裡想著手上的修改稿,但還是回了句:「我會盡量。」訊息傳出去後不久,她又發了個笑臉,但我知道這樣的笑並不能掩蓋夜裡她的孤單。
有時候我會在客廳裡喊一嗓子,哪怕只是想讓她回頭看我一眼:「妳想不想繼續把旅館的那個計畫帶來香港做個試點?」我試圖用工作做連結,讓她知道她的事我關心。她回頭,眼裡有疲倦也有好奇,「妳真的會支持我嗎?」那句話像是問,也像是求。我把正在翻的稿子放到一旁,走過去握住她的手,「當然,妳的事就是我的事。」那一刻我們像找到了共識,但我心底仍有一層不確定,怕工作永遠會把我拉走。
於是,生活開始在兩個節奏間擺盪:我在白天學會如何面對出版市場的冷酷,晚上卻學著怎麼不在家把情緒帶回書桌;她在白天背負旅館裡的人情,晚上卻要面對城市一瞬即逝的孤單。這種磨合不會有淺顯的導火索,它往往是一環套一環的瑣碎:一次忘記帶鑰匙、一次晚回家的簡訊、一場沒預警的突發會議。每一回小衝突,都像在我們周圍投下一片微小裂縫,讓光滲進來,也讓風能穿過。
我記得有一次下班晚了,手機裡只有一句她的語音:「我在廚房等妳,外面有點冷。」她的聲音裡沒有怨言,卻有一種明白的耐心,讓人覺得心疼。當我推門而入時,廚房裡只剩下她一盞小燈,兩碗熱湯還冒著薄薄的煙氣。她見到我,嘴角抿成一條,像在把一個日常的等待壓成習慣。那一頓飯我們什麼也沒多說,只有筷子敲碗的聲音在空氣裡迴盪。她後來在床頭輕聲對我說:「謝謝你回來。」我把她摟在懷裡,那一抱像是把所有考驗都柔軟地按下去。
但偶爾,沉默像是一把無形的刀,會在不經意間剖開我們的耐心。她會在深夜裡發長長的訊息,說些她在旅館裡記下的細節,像是關於初月回家、關於父親的唸唸不休。她那樣寫著,把那些記憶一條條甩到我眼前,然後在最後一句說:「我有點怕,怕自己在兩個地方不夠。」每次看著那條訊息,我都會清楚地感覺到一種無力:我可以寫千言萬語,但無法把她的台灣房屋的溫度帶到她面前。
我知道,婚姻是一場長期的作業,不僅要互相理解彼此的背景,還要在日常裡做一系列小選擇:今晚誰洗碗?明天誰去超市?哪天誰去辦父親的醫生。這些看似瑣事的小選擇,往往決定著兩個人的歸屬感。當我忙碌於出版社,敲字敲到手指抽搐時,家姐會在我回來前把晚飯擺好,她會替我把生活拉回人情的經度。她不是不會說情話,她只是習慣用實際動作替我們的未來做準備;我希望有一天,初見也能把那份習慣帶到我們的小家。
夜深了,我趴在書桌上,窗外的燈火像一顆顆遙遠的星。我拿起手機,給她發去一句簡短的訊息:「回來睡吧,我在家等妳。」這是我能做的最簡單也是最實際的安撫。她回覆了兩個字:「好。」那兩個字在黑夜裡像是一盞小燈,溫柔地照在我心裡最脆弱的地方。
婚禮過去不久,蜜月的甜仍在嘴角,但現實已經開始用它的細節敲打我們倆。磨合不是戲劇化的衝突,它更多是日復一日的堅持與妥協。而我,也漸漸懂得:在愛裡,持續的在場本身就是一種偉大的行為。我的稿子還在等待下一章的塗改,我的出版社還有數不盡的日程;初見的旅館還會寄來需要處理的清單,家姐還會在半夜把家裡的杯子收好。生活的噪音繼續,愛的細節在噪音中慢慢被練就。
我把這些日常寫下,像收藏每一張舊票根,或每一次在超市幫她挑麵的寧靜。或許沒有誰能保證未來每天都甜蜜無間,但我願意把每個瑣碎的日子當成修補彼此耐心的材料。婚姻不是終點,它是剛剛起跑的長跑,而我,願意一步一步把自己的腳步放在她的節奏裡,即便會累,至少我們能邊累邊笑著走下去。
那段日子像被拉長的膠片,日常的每一格都慢了一拍。婚禮像場光鮮的電影,而電影散場後,現實就回到家裡的廚房和客廳。剛開始的幾週,我還沉浸在新書和簽書會的忙碌裡;家姐則帶著旅館的習慣,試著在這座城市找到自己可安放的位置。可習慣不是當下就能養成的東西;它需要時間,也需要有人在旁邊耐心等候。
「你今天晚回來嗎?」她把外套掛在衣架上,言語簡短而平靜,像不願把太多情緒掛在句尾。她的語氣裡沒有責怪,有的是輕輕的提醒,手不自覺地在衣服邊緣撫過,那個動作是在試探,也像在確認自己還在這個空間裡的存在感。
「出版社事情多,今天有個臨時會議。」我放下手邊的稿件,嘴裡說得乾乾的,卻知道這樣的回答像塞了棉被,隔絕了真正想說的話。我怕她再多問一句「為什麼」,怕撕開我們表面平靜下那層薄紙。
她沒再追問,只是在餐桌上撥弄著剛買的青菜葉,指尖動作細碎而機械。那天晚上她煮了很少的菜,吃得更少,臉上的表情像剛從台灣的夜裡回來,帶著海風的孤寂。
幾天以來,我發現她在家裡愈來愈沉默。她會在我加班還未回家的時候,獨自坐在窗邊,手機滑動的光映在她眼底,投出一片冷影。我見過她在旅館裡忙碌時的面孔——那是秩序與責任交織的堅定;但這座城市的夜,讓她的堅定裂出細小的縫,縫裡冒出一點點想家的渴望。
「妳去逛那家小超市散散心吧?」有次我下班早回,看見她站在門邊,像是在做決定,便試著輕聲建議。
她抬頭,眼裡有微微的驚訝,像是被一句話拉回現場,「我只是想走走,不用特別陪。」她的語氣像在劃清界線,也像在自我保護。
那一刻我該說「我陪妳」,但工作和稿件像磁鐵把我吸回桌前。出版社的編輯又發來催稿的郵件,後台的日程像刀片,無情地割著時間。我回她一個簡短的訊息:「等我一個禮拜,我會多回家。」話說得輕快,卻像丟給她一張空白的承諾票。
她沒多回覆,只傳來一個貼圖,是一隻睡著的小貓,表情安靜,但心底像有裂縫。貼圖後三個小時,她又提了幾句關於旅館的家務細節,語氣恢復了那種職業的務實。我看見這種切換,就像望見兩個不同時區的雙臉:白天的她可以是旅館裡的能手,夜晚的她卻成了有些空洞的行李箱,收納著不想被翻看的東西。
某天下午,我在書桌前回覆一堆編輯意見,腰酸背痛。家姐在隔壁房間自顧自地翻看旅館的舊相冊,偶爾發出低聲的笑。我問她。「在看什麼?」
「就是……一些老照片。」她答,語氣裡混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柔雲與影。她把一張照片舉到我眼前,是她小時候在海邊的合照,光線帶著夏天的熱。我忽然覺得那張照片裡有個臉孔始終沒被城市接納,那就是她。
後來的週末,她開始常常自己外出,會去港島的小巷,也會坐地鐵一站一站地看。超市與便利店成了她的遊樂場,她站在貨架前想了又想,拿起一包包茶葉聞一聞,像在尋找一種回家的味道。幾次她買回來的不是香港本地的零食,而是台灣的小吃,還不忘拍照傳給我:「這味道像家吧?」那樣的訊息有時會讓我心柔軟,但更多的是內疚——我在香港的工作讓她常常一個人面對城市。
「你會不會覺得我太黏?」有天晚上她在沙發邊突然問我,像試探一個可能的邊界。
我沒立刻回答,因為說「不會」看起來像敷衍,但若說「會」,又像在把她推走。我轉過身,面對她的眼神想了很久,才說。
「我喜歡妳黏著我,但我也知道妳需要自己的空間。」
她點頭,手臂抱著膝蓋,嘴角帶了點悲傷的曲線。
殘酷的是,這些小摩擦總會在許多不大意的日子裡堆積成大問題。某天她在街角站了很久,拍了台北夜市的短片給我看。
「我還是想念那個地方的熱鬧。」她的話像響在耳邊的回音。我試圖把這個想念收進我的空檔,像把舊照片分類入盒;但有時候我也會嚮往她的那些畫面,想著如果沒有這種兩地,會不會少點壓力,多點空間。
詠恩開始注意到她的不對勁。她不像我,對情緒有一種直接的雷達。某個傍晚,我坐在沙發上熬稿,家姐拿著茶杯從廚房走出來,語氣裡隱藏著擔心。
「妳有在聽柏承說話嗎?妳最近常常一個人在窗邊發呆。」
「我只是想家而已。」她低頭,手裡把玩著一塊糖果,像是某種回憶的載體。
「想家可以,但不要忘了你還在這裡。妳們要常把彼此放在第一位,不是只記得各自的忙。」家姐語氣直白,有時候過於尖銳,但那種尖銳裡帶著保護的溫度。她看著我,「柏承,你最近是不是又被工作壓得喘不過氣?」
我搖頭,但眼淚差點就快被逼出來,因為家姐的直言像一面鏡子,照出我一直隱匿不願面對的真相:我在忙得發狂,卻忽略了婚姻裡,那些需靠時間慢慢修補的細微東西。
有一晚,初見在家附近的便利店徘徊很久,最後她只買了幾樣簡單的食物,回家後坐在廚房角落裡,靜默了好久。她打開手機,讀著我們過去的訊息,手指在螢幕上畫著圈。那一刻我終於明白,兩地婚姻的裂縫不是一夜形成,而是由無數個被忽略的訊息、被推遲的晚餐和被取消的陪伴一點一滴擴大。
「你覺得我們還有救嗎?」某一個深夜,當她把手機放在桌上,把視線從窗外拉回房間時,她忽然這樣問我,聲音低,充滿求援。
那一刻我也不知道答案會是什麼,我的理性告訴我可以透過溝通、時間和努力修補,但我的恐懼也在嘶喊:如果她習慣了某種生活節奏,若她回台灣很多次,會不會把我們之間隔得更遠?
我伸手抓住她的手,聲音掩著顫抖。
「我們可以試,不能只靠一句誓言,要靠每天的選擇。妳願意給我們多一點時間嗎?」
她的眼角滿是濕潤,像被海風吹過的濕沙。「我願意試。但如果有一天我覺得太重,我會告訴你。」她說完把頭埋在我肩上。
家姐看見我們緊緊相擁,也默默退出。她不說太多,只把一杯熱茶放在我們面前,像是給這段婚姻的一個小小祭禮。「你們要好好說話,別把愛情都放在小說裡。」她的話簡短而堅定。
我知道這次的試驗不是單靠幾句溫柔就能過關。它需要我在日常裡做出改變:少幾次加班,多幾次陪伴;在出版社說不,學會把私人時間守得像寶物;還要在她失落時,學會不以工作做藉口,真正坐下來聽她講。這些都是結婚的雜事,沒有華麗的詞藻,只有一點一點的讓步與堅持。
於是我開始做些小事來證明我的決心:在週末陪她去市集,手提她喜歡的水果;把一些稿件移到晚上處理,白天把時間留給她;在她煩惱時不再用書籍條目去解釋,而是用肢體去擁抱和安慰。慢慢地,那些小動作像細小的修補針線,把裂縫一針一針縫回。但不是每一次都能順利,有時候我也會忘記她的需要,兩人又回到沉默的日常裡。
婚姻就是這樣,既有光榮也總是瑣碎。初見的失落不是一夜之寒,它像一條縫,不斷被生活的寒風吹拂,如果我不時刻用溫暖去填補,縫隙會越來越大。我正在學會如何把創作和婚姻同時握在手裡,這是一個持久的練習,每一次的錯誤都會教我更多。或許有一天我們會把這段難熬的日子寫成下一章,再送給還在習慣長篇的人,看他們怎麼學會在兩地之間找到共同的節奏。
如果讓愛變成超長篇 第十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