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讓愛變成超長篇: 第十七幕:風暴將至,婚姻碰撞
我以為自己可以同時扛起兩件事:出版的壓力和家庭的溫度。結果是,兩者都讓我支離破碎。那陣子一葉出版社催稿像連綿不斷的雨,稿件的每一個標點都像是要我拔掉某塊心臟;而家裡,家姐的沉默像雨後的潮氣,慢慢侵蝕我們的客廳、餐桌、睡床與對話。
「你是不是又要加班?」她把手機放下,眼神直接,看得我有點發虛。她說完後,手指無力地轉著杯子的邊,像是在轉動一段不想揭開的記憶。
我抬頭,咖啡杯還剩半杯,「出版社很急,這兩天可能會晚回。」我把工作當藉口,但也真實地被截稿日追得喘不過氣來。
「你總是把工作放在我們前面,」她一字一頓地說,語氣不高,卻像擲了塊石頭到我胸口。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眼底帶著一絲倦意,那是我在旅館見不到的疲憊。
我想辯解,想把句子鋪得周全,像我寫小說時那樣精準,但腦袋裡的邏輯被工作與疲勞擠得亂七八糟。「我在努力啊,妳也知道這書快要交了……」我說,話語帶著無力的顫。
「努力不是把你變成空房子,」她說這句的時候,桌上的茶湯在杯裡晃了晃,濺出小小水珠。她看向窗外,像在看遠方的某個出口。
我沒當場回嘴,因為她說的話刺中了我一直迴避的地方:我確實把許多生活的重量推給了文字上的完成度,卻少了身為伴侶應該付出的即時溫度。那份羞愧在胸口慢慢發酵,讓我整個人熱了起來。
我想說服她不要走,想用文案與理性把這個要離開的決定撕碎,可最後我做的僅是一次不情願的讓步:「如果妳確定要回去,我支持妳。但請妳給我一段明確的時間表,告訴我妳什麼時候回來,別讓我一直懸著。」我的聲音裡有讓步,也有被迫的成全。
她點點頭,眼裡閃過一絲解脫與歉意:「我會把時間計劃好,不會讓你又陷入這種不安。」她的語氣平實而篤定,像是一張寫得清楚的承諾書,可測可依。
家姐在一旁把晚茶端過來,說了句:「好了,先這樣安排,剩下的靠你們兩個把清單做完。」她像個理事,將情緒暫時收攏成一張事務分配表,不讓混亂延燒。
然而,讓步不是結束,反而是另一種開始。那天過後,家裡氣氛變得微妙。初見收拾行李時手抖得厲害,我幫她打包,無意間打開她的筆電,發現裡面滿是未發出的訊息——每一則都被她存成「待發」,像是怕那些話語一旦送出,就成了斷點,再也接不回去。
臨別那天,機場的冷風把她的圍巾吹得迎風飄起。家姐和我站在一起,看著她拖著行李、低頭核對機票。她回頭看我,眼神裡藏著千言萬語。「你照顧好自己,別把稿子搞得太晚。」她的語氣依舊堅強,彷彿想用這一句話,把我從不安的泥潭裡用力踢出去。
「妳要是覺得累就回來,別為了顧慮太多委屈自己。」家姐補了一句,手輕輕在我肩上拍了拍。那一拍,像簽下一份姊妹之間的保證,也像一句無聲的叮嚀。
她走進安檢,我站在廳外,看著她的背影被安檢閘門緩緩吞沒。那一刻,胸口像塞進了一塊冰,冷得發悶。但我心裡清楚,這段暫別是我們不得不走的測試——衡量我們的忍耐,也考驗我們的愛能否撐過距離與時間的侵蝕。
她走後,家裡多出一種空白,像是一頁被無聲翻過的紙,再也回不去原來的段落。我關上家門,家姐還站在門口,眼裡有著既堅定又柔和的光。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好寫書,也好好當丈夫。」這句話像指令,也像祝福,讓我站在夜色裡,咬牙點了點頭。
回到書桌前,我把昨晚初見留給我的那些「待發」訊息一則一則收好,然後打開電腦,開始把這段心路寫進小說裡。文字是我逃避不掉的方式,也是我整理恐懼的工具。我讓她在字裡行間走過旅館的日常,把她的孤獨、家裡的爭執、她對未來的憂心,一一鋪展開來,像把一幅幅生活畫面縫進書頁的邊緣。也許寫下來,只是把痛放平了,讓它變成可以被閱讀的形狀。
那段日子,我過著寫作與等待並行的生活。等候她的消息成了新的日常節奏:在出版社開會時忍不住偷看手機,稿子停在某個句點,思緒卻早已飛到她在旅館的近況。每一個停頓,都是對彼此耐心的考驗,也是一場關於未來能否繼續同行的測試。
或許婚姻不該是一次完美的同心協力,而是一連串願意妥協、又願意再出發的勇氣。我在鍵盤上敲下這些字,心裡想著:願自己未來能成為一個既能完成作品,也能在夜裡準時回家的人。這樣的目標看似平凡,卻艱難得真實——而這,是我能給她、給我們,最實際的承諾。
「你真的要回去?」我在機場長廊邊停住,語氣比我想像的還要輕,眼睛卻盯著她的臉,像要把每一寸都記下。她把行李輪子拖在地上,笑了一下,嘴角有些顫動。
「是的,我想回去釐清一些事情。」她的聲音平穩,但內裡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心,手指微微繃緊,彷彿在壓抑什麼。
那一刻,周圍的嘈雜突然變得遙遠,廣播聲、提醒音都像被一層薄紗隔開。我知道她不是隨口說走,而是將一個念頭在心裡反覆掂量許久後才下的決定。胸口微微發緊,腦海裡翻湧著許多未曾說完的對話。
「你先別走,能不能再多等幾天?」我開口,語氣比預期更無力,像在試探她的底線。她看著我,眼神有一瞬間軟了下來。
「我已經想很久了,連柏承。」她把我的名字念得很慢,語氣裡有溫柔,也有一種亟欲了斷的決絕,「回去不代表我想離開你,只是我必須弄清楚,自己能不能同時扛起旅館、家人,還有婚姻。」
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被什麼牽動著,一聲聲沉重地響著。腦中不斷浮現我們在一起的點滴——從墾丁的沙灘到香港那間狹小的廚房,她的每一個細節我都想緊緊攬在懷裡,卻在這一刻,被她口中的「暫別」硬生生劃開成兩段人生。
「我不想妳走,」我終於說出口,語氣裡夾雜著羞赧與不甘,「但如果這是你認為必須經歷的,我會尊重妳。」我的眼神沒有洩氣,而是試圖將這份尊重化為能支撐她前行的力量。
她伸手,輕輕覆上我的唇,像是要封住我接下來所有可能溢出的情緒,表情溫和卻堅定。
「我知道,你一直都尊重我。」她的手指不自覺地在我手背畫著圈,彷彿為我們的未來畫下一個暫停的符號。
出發那天,家姐來機場送行。她向來把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條,此刻卻少了平日的銳利,多了些難得一見的柔軟。
「你先別太擔心,把行程跟她約好回來的時間。」她遞來一張紙,上頭寫著初見回台的行程,還有家裡那週要處理的事項。家姐的聲音一如往常冷靜,「有什麼事先寫下來,等她回來再談清楚。」
我點頭,手按在那張紙上,感覺它像一張短暫的保險單。雖不能保證什麼,卻足以讓人心頭一暖。
「保重。」家姐的話簡短直接,一如她的作風。她從包裹裡拿出一盒藥膏交給初見,說:「腳踝以前有舊傷,旅館忙起來容易出狀況,帶著用。」她的目光在我們之間微微停頓,那是種既不願過多介入、又無法真正漠然的矛盾。
初見登機前,我們有段短暫的告別。她緊緊抱住我——那擁抱不像平日那般輕鬆,反倒像把我當成一片墊肩,試圖將這段時光的所有溫度硬生生塞進去。
「等我,好嗎?」她把頭埋在我肩上,聲音裡藏不住顫抖。
「我等妳。」我回答得斬釘截鐵。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的承諾比任何寫下的字句都來得沉重。
飛機升空的那段時間,我站在航站樓的大窗前,看著城市在下方漸漸縮成一片熟悉的燈海,恍若我可以把所有未說出口的話一股腦兒扔出窗外。手機裡存著好幾則未送出的訊息——想問她是否平安、是否已順利抵達、是否已在旅館安頓下來——但理智拉住了我。「別發太多,給她空間。」
回到家後,空氣彷彿被抽走了一部分。我打開電腦,試圖將那些糾結的情緒化作文字,寫進新書的章節裡。對我來說,文字一直是情感最直接的出口,因此我用小說細細描寫她在台灣的種種畫面——旅館的早晨、母親在廚房裡的一句嘮叨、家姐回來引起的小風波,每一段都像把她的世界一幀一幀地拍成照片,小心翼翼地保存下來。
寫作成了她在不在時,我唯一能持續的儀式。夜深人靜,城市燈火僅剩零星幾盞,我將旅館的客人座位、花草的擺設、貝利和阿葉的爭執,還有她在角落輕輕浮現的微笑一一寫下,彷彿在重建她的日常,好讓我能在字裡行間重新接上與她的連結。稿紙上的字愈多,心裡的空虛竟也微微被填補;但同時,每一個真實的細節也讓我更清楚地意識到,她的世界已不再完全與我重疊。
家姐在旅館的生活也有她的掙扎。回到家的第一天,家中的種種喧鬧就讓她心煩意亂。母親杜芙英的關愛總夾雜著無形的期待,父親初開的言語總是簡短而有力,而她的回歸又為這個家帶來新的變數。親情中的糾葛、旅館裡瑣碎的責任,使她夜裡常常難以入眠;她會把那一晚的感受寫成日記,一筆一畫地梳理情緒,再傳一張照片給我——那是她睡前望出窗外的景象,外頭是台灣深夜的蟲鳴與點點燈火。
她的訊息總是簡短卻真誠:「今天又是忙碌的一天,爸今天對我講了好幾句話,我在想你。」她總會在訊息末尾擠出一句「想你」,那兩個字像一份打包好的便當,溫暖卻也令人心疼。每當我收到這樣的訊息,打開電腦的手便不自覺加快,只想把下一章寫得更有溫度,想在字句中填滿她所經歷的孤寂。
有一次,她在語音裡說:「連柏承,我在旅館走到那片後山,想起你在海灘上說的話,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像被什麼抓住了。」語音中帶著一絲靦腆與脆弱,像孩子渴望回到父母懷抱。聽完那一刻,我握著手機的手無聲地顫了兩下,思緒翻湧難止:我們之間的距離,早已不只是地理上的遙遠,更是被時間日復一日拉長的現實。
我們都被迫學會了新的溝通方式:她把家中的責任一條條列成待辦清單傳給我,我則同步更新自己的出版進度與宣傳安排。這些條列式的文字看似務實而冷硬,但在某個夜深時分,我們會換成語音,換成彼此的聲音,讓那些冰冷的句子重新有了溫度。她偶爾會在電話那頭說個笑話,或把廚房裡的小插曲念給我聽,那些細碎的聲音,像是一點一點悄悄拉回來的橋樑。
然而,距離有時也會勾起無謂的猜忌。當我在深夜看到她社交媒體上傳了一張與旅館常客的合照,心裡竟不自覺冒出不該有的念頭——任由嫉妒如野草般滋生。但很快,我明白那是自己內心不安的投射。我提醒自己,該把注意力拉回更重要的事上:信任,與堅持。
有時候我會想:或許長篇愛情真正的考驗,不是單純的相守,而是在彼此分開時還能持續地選擇回來。家姐回台灣,我不能把所有情感僅藏在文字裡,也要用具體行動去支持她的決定。於是我開始安排更多實際的事:在她回台前幫她把需要寄的東西一一整理好,教她如何在香港的手機上設定常用聯絡方式,還幫她把旅館那邊需要的表格模板都準備妥當。我想把我能做的每一件小事,都當成對她回來後能更輕鬆面對生活的承諾。
但即便我做了這些,情緒還是會在某些晚上悄悄爆發。那晚我在稿子寫到一半時,手機跳出她的訊息:「爸今晚有點不舒服,我可能要晚點回覆。」那句話簡短,但我讀了又讀,心裡有一股無法抑制的擔心隨之上湧,像整個身體被一條冷繩勒住。我提筆想寫些什麼來安撫自己,結果是一段無法入稿的文字,充滿未說出口的害怕。
「妳在哪?」我最後忍不住發了一條簡訊。
「在旅館,家裡有人來幫忙,我會告訴你。」她回得很快,語氣以平靜為主。那時我才知道,有時候愛情的成熟不是由甜言蜜語來決定,而是由在對方需要時你能不能安靜做到那些無聲的、實際的事來衡量。
時間慢慢推移,她在台灣的幾週裡,我把小說的章節寫進新生的節點,那些文字有了新的理解:分離不是逃避,而是暫時的調整;生活不是完美的合奏,但可以透過反覆的練習成為合拍。當她終於回到香港,那天傍晚的機場依舊繁忙,但我的心裡似乎早有預備。她下機時,沒多久便走到我面前,肩上雖有旅途的疲憊,卻也帶著一絲釋放的微笑。道別的空隙裡,我學會了在等待中不把對方看作是唯一的救贖,而是把自己也修好,讓兩個人一起去承擔未來日常的重量。
這段暫別像一場考驗,把我們的關係推到某個邊界,也逼我們學會在分開中把愛護當成實際的行動,而非只剩口頭的承諾。婚姻裡,真正的勇氣有時不是驚天動地,而是每天晚上在疲憊時還能給對方留飯吃、每次加班後還能發一條關心訊息、每次吵架後會坐下來把帳清理乾淨。這些不起眼的小事,慢慢織成一張能承受風浪的網,讓我們能在未來的長篇裡繼續走下去。
如果讓愛變成超長篇 第十七幕-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