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空港的夜,像一張巨大的金屬網在微光中顫動。人群、貨櫃與非法通道交織成一片亂流,而「裂縫號」靜靜停泊在最深的暗區——那裡的陰影彷彿是為它預留的巢穴。我的心跳比平常快了幾拍,這不僅是逃亡帶來的緊張,更是身為設計者第一次真切感受到的責任重量:我們所揭露的真相,此刻已化作一枚獵物的標記,牢牢貼在我的胸口。

「高白羅,你確定要上這艘?」艾莎的聲音透過耳機傳來,低沉而堅定。她倚在裂縫號的甲板欄杆上,雙手戴著的量子裂縫手套在夜色中泛著幽冷的藍光。

她的眼神像顯微鏡下的二進位光點,冷靜、精確,不容侵犯;我看得出來,她正在腦中計算能量耗散、干擾成功率,以及最壞情況下的逃逸軌道。臉頰上一道淡淡的疲憊線,是這幾日不眠不休換來的印記。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我回答,語氣比預期平穩,「消息一旦公開,軍方和永晝派的特工一定會想把我們拆解成零件,擺進展示櫃裡。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證據活著帶出去。」

裂縫號的艦長獵鷹在一旁抽了口煙,煙霧在力場外被迅速抽離,如同所有不被允許的習慣,連殘留的餘味都不被容許。他的臉上刻著歲月與經歷的痕跡——那是從邊境巡防隊一路掙扎到黑市艦長才有的風霜。





「高,別搞得太戲劇化。」獵鷹嗓音沙啞,「我們只是做拿手的事——在別人眨眼時溜走。甲板上,別逞英雄。」

「我知道。」我點頭,轉身望向被押解上艦的卡西爾。他的手被軟性束縛帶扣住,但眼神不像囚徒,反倒像穿透牢籠,凝視著更遙遠的風景。

「有人在聽。」卡西爾低語,聲音像是從石縫中滲出的陰影,「裂縫在哭,你們聽不見嗎?」

「我聽見了。」我在腦中重播日冕城那些經深度掃描後的靜止畫面,胸口一陣發涼。我不想沉溺於自憐,也不願陷入彌漫的罪惡感,但此刻,理性與責任像兩隻手,一隻推我向前,一隻將我往回拉。

還未完全壓下腦中的警報,港口上空突然爆出一串閃光——是防衛塔的自動光束,如冷酷的鞭子在空中抽擊,直指裂縫號的位置。緊接著,大廳外的廣播以單調卻不容置疑的語調宣告:追捕令已下達,任何協助逃亡的艦船,將視為敵對目標予以火力清除。





「他們動手比我預料的快。」我說,語氣中帶著不甘,卻仍維持著計算的冷靜,「黑蛇會親自带队。準備應對截擊。」

獵鷹嘴角浮起一絲冷笑:「黑蛇?那傢伙每次出場都像在處理家務事。別擔心,我的船不是隨便誰都能拿下的。」

一聲巨響,港口防禦炮口開始掃射,光束在太空中劃出短促弧線,目的不在摧毀,而是封鎖航道。裂縫號的引擎瞬間啟動隱形模式,船體外層展開一層糾纏式相位網,將雷達訊號剝離、扭曲,化作一片無意義的雜訊。

「艾莎,給我一個窗口,三點二八秒內的相位差。」我低聲下令,神經植體立刻將指令傳遞至船艦核心。

「收到。」她的手指在空中劃出熟悉的軌跡,量子裂縫手套泛起一陣脈衝光芒,「我可以在那個時間點擾亂防禦塔的鎖相鏈接,但代價是會短暫暴露我們的能量訊號。獵鷹,立刻離開矩形航道,往北偏移兩度,利用那片廢棄衛星群作為遮蔽。」





獵鷹沒有遲疑,艦首輕微一偏,裂縫號便如游魚般滑過港口狹長的通道。一道防禦光束幾乎擦過船體,留下灼熱的橘紅色痕跡。甲板上的船員迅速回應,口令簡短而精準,各項設備在艾莎的指揮下啟動欺騙與干擾程序,光影交錯流轉,彷彿在刀鋒上跳著一曲不穩卻精準的戰術之舞。

「外層巡邏艦群六分鐘內就位,」通訊中傳來地勤的報告,聲音被刻意壓低,「偵測到數艘標準攻擊向量,識別編號已確認為黑蛇小隊。」

我腦中的數據迅速整合,浮現出令人不安的趨勢:黑蛇小隊擅長遠程電磁壓制與近身突襲,慣用納米裂片干擾視覺與神經系統,再以精銳戰力將目標徹底瓦解。而他們此次的切入路線,正是太空港西側跑道——恰好是裂縫號預定航出的最短路徑。

「林曜,給我精算。」我轉向林曜,他已將無限望遠鏡的投影展現在每個人的視野中,螢幕上浮現數百條可能軌跡與避障曲線。

「正在進行三維軌道解算,」林曜的手指在觸控板上如指揮家般流暢舞動,快速調整每一項參數,「我們可利用戴森衛星群的陰影帶執行一次低槽通過——那是一條極窄的通道,能將雷達特徵壓至接近零。但這條路徑容錯極低,任何微小偏差都可能被重力梯度撕碎船體。」

我清楚那所謂的容錯意味著什麼:在那種空間環境中,一度的偏移就足以讓整艘船撞上衛星列陣,爆裂的殘骸將在軌道上留下無法抹除的痕跡。真正的死亡,是緩慢而確信的。

「我們走那條縫。」我說,語氣像命令,也像對自己的承諾,「因為其他選擇,只會把證據直接送進火爐。」

「準備好你的數學,」林曜微微一笑,笑容裡卻藏著一絲蒼白,「我會讓你們感覺像走在一條由公式編織的窄橋上。」





裂縫號的引擎在獵鷹的操控下發出低沉的咆哮,宛如一頭被束縛的野獸正掙扎著釋放力量。就在我們即將加速的瞬間,港口上空一道黑影驟然切入——一艘軍用截擊艦高速俯衝而下,尾部拖曳著帶電的光場。艦體表面泛著冷冽的金屬光澤,艦首微微傾斜,流露出一種近乎儀式性的殺意。

「黑蛇,」我低聲吐出那個名字,像在念一道古老的詛咒,「他總先立下規矩,再親手將它粉碎。」

「我們不需要規矩,」獵鷹咧嘴一笑,眼神銳利如刀,「我們只要把他們逼到看不見前路的地方。」

瞬間,空中爆開一片冷火。黑蛇的截擊艦率先釋放數個誘餌光點,企圖誘導裂縫號的相位網暴露定位;緊接著,一陣納米子彈如金屬雪幕傾瀉而下,在艦體外殼上敲出細密的紋路。裂縫號的防護盾閃爍數次,表面浮現出弧形的裂痕。

「艾莎,現在!」我幾乎是吼出這句指令。

她手套一揚,夜色中迸發出一道脈衝指令,彷彿從掌心伸出一隻無形巨手,精準掐住敵方致命的鎖相波。納米子彈在接觸到她的干擾場瞬間解體,被無形之力切割成幾何狀碎片。敵艦的電子瞄準系統收到錯誤回饋,陷入短暫的自洽混亂。

「我擾亂了他們的武器導引邏輯,」艾莎在我耳邊低語,聲音冷如鏡面,「但代價是暴露了我們的能量輪廓——他們會根據殘餘脈衝修正導彈軌道。獵鷹,準備閃避!」





獵鷹反應果斷,立刻操縱裂縫號急轉,反向切入一列廢棄衛星的陰影地帶。在這些龐大的金屬殘骸間,雷達波被扭曲撕裂,敵艦被迫減速,以防撞上隱匿於暗處的碎片。這短暫的喘息,為我們爭取到寶貴的調整空間。

然而戰鬥未曾停歇。數名特工在黑蛇指揮下,沿著脈衝滑索從截擊艦側翼垂降,企圖強行登艦。

「有人登艦!」甲板警報尖銳響起,如同織物被利刃劃破。艦體側面的滑索鉤在黑暗中劃出白色弧光,幾個身影如灰色幽靈般撲向防護網。

「全員就位,優先非致命制伏!」獵鷹低喝,語調如軍令般冷峻,瞬間將甲板上慌亂的節奏拉回戰鬥軌道。幾名經驗老道的走私者守住登船口,啟動電磁銬槍,釋放出一圈震盪場,試圖震斷敵人的滑索。

那些特工動作精準,顯然受過專門的近身作戰訓練。他們的裝備塗有永晝派標誌性的冷灰色塗層,面罩內的視覺系統在夜色中閃著紅點。領頭的矮小特工舉起鎖相槍,射出一道凝滯光束,企圖癱瘓我們的電子監控系統。

卡西爾站在我身旁,面對逼近的敵人,臉上毫無懼色,眼中反而燃著某種古老的熾熱。他低聲哼起一段詭異的音調,聲波在封閉的甲板空間裡形成干涉紋路,宛如古老的鐘聲被拉長、扭曲。

「他在幹什麼?」獵鷹一邊用肩膀撞開一名攀爬中的滑索手,一邊朝我大喊。

「共振干擾,」艾莎迅速回應,手套微動,量子裂縫手套已將卡西爾的聲波模式掃入艦體全感測層,「我已對艙內神經接入系統加入濾波,你們先別見人就開槍。」





那聲音彷彿自深井傳來,卻精準切入敵方腦電介面的共振頻段,引發短暫的神經錯亂。幾名特工動作驟然僵滯,面罩內的視覺回饋開始跳動失真,隨即失去平衡,從滑索上跌落,重重摔在裝卸平台上。雖未致命,卻足以癱瘓他們的攻勢節奏。

「別鬆懈,第二波馬上來。」黑蛇的身影透過衛星頻道投影在我們的記錄器上。他並未親自登艦,而是站在指揮艦橋中下令,語氣冷如寒冰,「給我撕開那艘破船,我要他們活著——但得先嘗盡痛苦。」

他的話語像針,刺進我的皮膚。黑蛇精通折磨之道,擅長在肉體與精神間同時施壓,直到對手徹底崩潰。我轉頭看向卡西爾,他嘴角微微抽動,卻未出聲;那眼神卻像擲出一枚棋子,落在我面前,靜待我接下。

「林曜,行動。」我下令。

他的手指在空中快速運算,投影上的軌跡線如活著的絲帶般不斷改寫。「我們在廢衛星群的背陰處有一條三點五度的側切線,可以將慣性導向一個軌跡缺口——短時間內能把追蹤延遲拉高一倍。但這需要獵鷹執行兩次反向推進,第一次是假破綻,第二次才是真正的轉折。」

獵鷹坐在控制桿前,嘴角揚起一抹帶血色的笑:「我喜歡假動作。」

「準備煙幕和鏡像餌料,」我下令,「艾莎,你的干擾要在那個時間點收束,騰出空間給我們做位移。林曜,給我一個毫秒級的穩定窗口。」





「窗口已開。」林曜的聲音緊繃如被螺絲擰死,「三點二八到三點三二,抓準。」

動作像一場精準的芭蕾。獵鷹操縱引擎做出假衝,向港口外拉出一道誘餌熱脈;黑蛇派出的第二批登艦者以為有機可乘,立刻加速逼近。就在那一瞬間,艾莎合成一列鏡像回波,使登艦者的熱追蹤系統產生錯判,如同看見幻影般偏離目標。與此同時,裂縫號在反推力的牽引下猛然一擺,從陰影中劃出真正的逃逸曲線。

登艦者被甩出軌道,滑索在空中劃過冰冷的金屬,幾人直接被甩回己方艦體側面。黑蛇在截擊艦上咬牙切齒,通訊頻道裡傳來他壓抑不住怒意的命令。

但代價高昂。那個轉向的瞬間,我感覺艦體內部的應力像刀鋒般切入骨髓,裂縫號某處外殼發出金屬撕裂的尖響,甲板上有人被甩至扶手邊緣,擦傷出血。我的手心滲出冷汗,神經植體閃過一次微幅過載警報。

「受損區域在左舷三號接縫,動力群出現局部衰退。」艾莎報告,神情嚴峻,「半小時內必須修復,否則高速行進產生的熱應力會擴大微裂紋。」

「能撐過那個窗口嗎?」

「可以。」她抬頭看著我,「但別指望能跟永晝派硬碰硬,他們的資源近乎無限。我們的目標是在他們收網前溜出港外,找到暫時藏身的縫隙。」

我掃視甲板上的每張臉——獵鷹的堅定、林曜的疲憊、卡西爾的沉默,以及船員們緊繃的神態。我知道,這艘船上每個人的命運,此刻都繫於我的決策。我不是天生的領袖,但今天,我必須成為那個能把大家帶向下一個安全港的人。

「全員就位,準備穿越衛星群陰影。主動電力切換至備援系統,保持最小輪廓。」我下令,「未經授權的交火一律禁止。目標只有一個——出去,活著,把證據帶走。」

獵鷹點頭,他那來自邊境的冷漠此刻化為溫柔而堅定的執意:「我們開始計時。」

裂縫號如一枚被猛力拋出的石子,鑽入衛星的廢墟森林。光束如刀,影子如鬆散的網;我們在這網眼間滑行,機械與人力交織的節奏驅動著前進。身後偶爾傳來追擊艦的遠程炮火,聲音被金屬殘骸撕碎,宛如怒吼在回音室中反覆迴盪。

當我們越過最後一列衛星的陰影,進入林曜計算出的狹縫時,我瞥見港口的光束如巨掌般伸來。黑蛇的截擊艦已將速度推至極限,數個追蹤節點牢牢鎖定我們的輪廓。

「三、二、一——轉向!」獵鷹一聲令下,裂縫號完成最後一次急轉。整艘船如拉滿的弓弦,穿過那道窄縫,船體摩擦邊緣迸出火星,空間在耳邊嗡鳴,彷彿有什麼存在在縫隙邊緣輕嘆。

衝出縫隙的瞬間,港口防禦系統在我們身後凝成一道閃亮的光刃,劃破虛空,卻僅斬落幾塊廢衛星殘片。我們無暇慶祝,每個人的呼吸都像從冰水中掙扎而出。

「我們已脫離一段距離。」艾莎喘息著說,手指在面板上快速修補新出現的微裂,「但別放鬆,他們會調整追蹤參數,第二波追擊很快會到。」

「把受損零件清單傳給我。」我轉身看向卡西爾,「你聽見那行字的人格化了嗎?你還能繼續念下去嗎?我們需要更多線索。」

卡西爾微微點頭,嘴唇再次啟動那古老的節奏。他的聲音在艙內回盪,如同為遠航之船吟唱的古老咒語。那聲音奇異地安撫了每個人——彷彿在無垠的未知面前,他用語言搭起了一座橋。

我靠在控制台上,胸口劇烈起伏。裂縫號不是終點,它只是暫時容身的載體;真正的路,還很長。黑蛇的影子在後方縮小,卻不會消失。我們帶著一個世界的秘密,像握著一塊燙手的石頭,必須找到能藏身的熱土,或將這塊石頭交到能點燃良知的爐火之中。

裂縫號的引擎低沉而持續地運轉,吟唱著我們當前的速度。窗外的星域再次被航跡劃亮,同時也將我們的座標刻入追擊者的追蹤系統中。

「大家都還在嗎?」我問,聲音在封閉的艙內輕輕迴盪。

「在。」回應一個接一個傳來,帶著疲憊,卻也透著不屈。

我望著他們,心裡清楚,接下來的日子將由戰略、計算與信念交織成一張網。第一道逃離的縫隙已然關閉,而前方,還有更多裂縫等待我們穿越,或被封死。

「有人上來!」甲板上的警報瞬間尖銳響起,像被利刃割裂的織物,空氣中瀰漫著金屬與熱塑膠摩擦後的刺鼻氣味。

滑索鉤在艙頂劃出一道猙獰的弧線,幾道黑影如鐵蝠般撲入側舷。我幾乎在瞬間便解析出他們的裝備型態——永晝派特勤的標準配置:納米裂片投放器、鎖相槍、神經干擾器。黑蛇從不派遣庸手。

「全員就位,優先非致命制壓!」獵鷹的聲音如鋼索繃緊,拉動每個人的神經。他手指輕壓操縱桿,裂縫號做出小幅機動,甲板重力頓時產生微妙變化,腳底彷彿被無形之手拔高,產生短暫的失衡感。

我的腦內植體在此刻如同第二顆心臟,持續調度外殼感測、能量分配與艦隊態勢。「艾莎,干擾矩陣延伸至側舷二層,啟動靜態風暴,」我在腦中下達指令,聲音經由植體轉譯為零延遲的控制訊號。

「收到。」艾莎的手套在幽光中泛起低頻藍芒,她在艙內投影上迅速勾勒出幾道參數波形,動作精準如外科醫師執刀,「我會以卡西爾的聲波模板作為第一層觸發,再疊加量子相位差遮罩。但提醒你,這將使我們在特定頻段短暫暴露能量殘影——黑蛇會利用這些殘影預測我們的下一步。」

話音方落,甲板上幾名老手已各就定位,手持電磁銬槍與非致命拖網,靜待節奏的來臨。節奏過慢,敵人便能找到支點;過快,則可能誤傷同伴,捲入混亂的碎片之中。

登艦者如幽靈翻越護欄。率先抵達的是一名矮小黑衣人,面罩上映出我身影的幾道反射。我透過視覺界面迅速標註其神經干擾頻譜,並將資料同步推送至艾莎。她立即載入卡西爾那低頻、腐蝕性的歌謠作為誘導模板,聲波如潛潮般在艦體內流竄,直刺登艦者的神經節點。

「他們動作遲滯了。」獵鷹低聲道,嘴角浮現冷笑,眼中閃過邊境走私者特有的算計光芒。

數名特工果然在滑索上失去協調,動作瞬間凝滯,面罩內的視覺畫面撕裂成多重疊影,宛如錯位的錄影帶。那種錯亂雖不致命,卻足以令他們失去平衡,重重摔回自己的甲板。金屬撞擊聲沉悶地響起,彷彿敲擊在我們胸口的戰鼓。

然而第二波攻勢更快、更狠。黑蛇從不只押注一組登艦隊——他早已在側翼部署同步切入小隊,並啟用遠端微型核子定向干擾器製造誘導點。艦體外殼的微裂紋發出細長呻吟,不僅是結構受創的徵兆,更是材料疲勞的私語。

「左舷三號接縫壓力上升,裂紋擴張速度超出預期。」艾莎以最精準的語調報告,手指在控制面板上快速滑動,如同為傷口做最後縫合,「動力群已切至備援系統,但溫度曲線將在二十秒內逼近臨界。林曜,我需要你立刻重新計算那個窄縫的容錯值。」

「正在重算。」林曜指尖在空中劃過一道道軌跡,眼鏡映著無限望遠鏡算圖的冷光,「容錯值從0.7度降至0.3度,任何微小外力或熵增都可能導致失速。獵鷹,你的第二次反向推力必須精準至毫秒級,不容許任何機械回滯。」

我看著他的手,看他瘦削的臉在藍光映照下顯得格外冷靜,眼神卻堅定如鐵——那是科學家面對崩解世界時特有的寧靜,彷彿正將混亂拆解,再以邏輯重組。

「準備就緒。」獵鷹握緊操縱桿,汗珠在微重力環境中沿著鬢角緩緩滑落。

就在這關鍵時刻,黑蛇展開他的殘酷一擊:一道遠程電磁脈衝在尾流區炸開,誘餌熱源瞬間迸裂為數百顆微型離子體,如星塵炸裂的螢火四散飛濺。導航系統瞬間接收上百筆錯誤回饋。若此時失去定向,我們將被拋入廢棄衛星群,淪為軌道上自生自滅的殘骸墓碑。

「量子閃避!」我於腦中下令,神經植體如緊急煞車般切換訊號通路,啟動裂縫號姿態控制器的微層相位滑移。這是我極少在實戰中使用的技術——以量子級的時間差擾亂敵方同步鎖定。

艦體外殼在瞬間產生微妙變調,彷彿薄水晶般扭曲,雷達反射波被拉伸成模糊的譜帶。黑蛇的導引彈追著錯誤訊號偏轉角度,數枚在距我們不足百公尺的虛空中引爆,噴出燦爛而致命的光花。我能感覺熱流沿著外殼爬行,如同惡犬的舌頭舔舐金屬。

「穿過縫隙!」獵鷹怒吼,雙手猛推操縱桿,裂縫號如離弦之箭,精準切入林曜計算出的陰影帶。廢衛星殘骸在視窗外飛掠,光影如刀鋒交錯。

就在我們以近乎完美的數學精度穿越窄縫之際,一條滑索在船首側猛然爆開。黑蛇的尖兵早已將登艦點預先固定於廢衛星暗面,他們如蜘蛛般在縫隙邊緣竄動,企圖在我們通過時攀附外殼,安裝追蹤器。

「有人黏附外殼。」維修長在我耳邊低語,一句話令我血液為之一凍。黏附器會在艦體留下微弱頻譜殘影,成為黑蛇追蹤我們的鑰匙。一旦成功附著,他便能如鬼魅般緊咬尾流,寸寸逼近。

卡西爾站在我身旁,眼神無懼,只專注於那些攀爬者的動作節奏。他低聲吟唱,音階如暗流般在耳際攀升。艾莎迅速將卡西爾的聲頻轉化為艦內護盾的第二調製層,利用特殊諧振擾動黏附器的電路結構。

「我正在建立回掃場,」艾莎語氣平穩卻藏著緊繃,「它能剝離所有外來電結構,但會在艦體留下微小擦痕——這意味著我們仍會短暫暴露追蹤殘影。」

我僅思索一瞬。暴露與被追蹤之間,必須有所取捨;若不作為,等同於默許敵人烙下無法移除的印記。

「做,」我決定,語氣如鐵。「但一旦黏附器脫落,我立刻用回波把那殘影抹除。」

幾名特工被突如其來的回掃場震得失去平衡,緊抓鋼索,像攀岩者在斷崖邊掙扎。數個黏附器隨之剝離,如退潮後遺留在石上的水珠,墜入身後無垠的黑暗宇宙。黑蛇的尖兵反應極快,不惜引爆小型推進器強行拉近距離,戰術轉為粗暴而絕望。

混亂之中,卡西爾突然撲上前,用自己的身體擋在一名即將失速滑落的走私船員與那名自爆推進器的尖兵之間,宛如一道人牆。他在微重力中穩住姿勢,手掌按上對方肩頭,聲音沉穩如古鐘敲擊。

「走,別回頭。」他說,語氣異常堅定。

那名尖兵在極短時間內面臨抉擇:要麼留在空蕩的空間中孤立無援,要麼抓住卡西爾身邊的人。我清楚看見他面罩內閃過一瞬猶豫——那猶豫像裂縫般拖慢了他的動作。最終,他猛然抽身,選擇了生存的自私。

那一刻,誰都沒說話,只有呼吸聲與引擎低鳴交織。裂縫號拖著一串不規則的光痕,宛如從刀口抽出的斷線。後方追擊艦開始重構導引系統,數枚修正彈穿透廢棄衛星的防護層,撕裂黑暗,在虛空中劃出新月般的傷口。

「我們被鎖定新的參考點了。」林曜在觸控板上快速切換參數,語速緊迫,「他們正利用我們先前的能量波動作為錨點,不會輕易放過——預計再完成三次校正,就可能呼叫主力艦隊支援。」

我胸口一沉。三次校正,意味著至少半小時的追擊。這段時間足夠他們以重力彈道將我們逼入死角。腦中瞬間閃過無數方案:分艦突圍、偽裝信號、甚至以人質換取喘息。但我知道,每一個選擇都將在未來留下無法彌補的殘缺。

「不能分艦。」我開口,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證據必須送出去,船員也必須活著離開。我們釋放煙幕彈路,讓他們在假軌跡上消耗資源,同時啟動量子閃避,進行二次躍遷,跳過他們的預測窗口。」

獵鷹點頭,眼神乾脆利落,那是邊境人才有的決斷:「我寧願死在航路上,也不願被抓回去當標本。」

艾莎立即開始重新分配能量,艦內動力流如血液般被導向關鍵節點——驅動引擎、護盾回收、裂縫手套的多重干擾源。每一個系統回報狀態,像士兵列隊行進的腳步聲,整齊而沉重。我能感覺到,我的決定正在燃燒某種東西——不是設備,而是那個稱作「現有秩序」的脆弱結構。

「準備執行二次閃避計畫。」我下令,語氣如夜般平靜,聲音在艙內迴盪,像一條冷河,將所有人的注意力拉直。

「二次閃避座標已鎖定,三秒後啟動量子躍遷。」艾莎回報,雙手在虛擬鍵盤上飛速滑動,臉色如切割過的礦石般冷硬,光線在她額角投下細微的陰影。

我們將所有可用能量集中在兩個節點:驅動陣列的瞬間脈衝,與護盾的相位重構。這是一種極端的資源交換——在毫秒內將護盾轉為機動力,或反向操作,只為換取一個跳躍窗口。任何一絲失誤,整艘船都將像懸崖上的鐘擺,毫無預警地墜落靜止。

「盡量別錯位。」林曜的聲音透過內網傳來,語氣帶著科學家特有的緊繃,「相位窗只允許±0.12毫秒的誤差,超出就會觸發非線性回饋,整個航跡可能被熵波撕裂。」他捏著下巴,目光緊盯半空中的投影模型,那模型宛如一隻脆弱的甲殼蟲,稍有壓力便會發出不堪承受的呻吟。

「我知道。」獵鷹低聲回應,手指如描紅般覆上操桿,「我們一起把它拉過去。」語氣中帶著邊境人的俐落,還有一絲不願示弱的驕傲。

我深吸一口氣,讓體內的量子植體調整至最佳的人機同步頻率。當下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被轉譯為指令流,像無形的指揮棒,在控制台上引導一場沒有鼓點的交響。

「啟動。」我說,語氣簡短如刀。

裂縫號在那一瞬彷彿被無形之手提起,整艘船被一層近乎幻覺的相位網包裹。外殼回波由我與艾莎共同拉伸成一道錯位帶,雷達信號瞬間碎裂,再被重新拼接成另一組虛假軌跡——我們成了自己的鏡像,讓追蹤者在坐標迷宮中徹底迷失。

但代價很快顯現。量子躍遷結束的瞬間,甲板上傳來一聲沉悶的金屬撕裂聲。左舷三號接縫的微裂迅速擴展,化作一道眉形裂痕,維修警報如野獸低吼,在艙內迴盪不絕。

「損傷比預期嚴重。」維修長的聲音在通訊中微微顫抖,手指急敲面板,語調如冰屑墜地,「我們失去一個動力模組,散熱管路出現微型疲勞裂縫,局部真空正在形成。必須在十七分鐘內完成補焊,否則熱應力將引發相鄰結構連鎖崩解。」

我能感覺到自己的手在扶手上微微顫抖,那並非出於恐懼,而是沉甸甸的責任如鉛塊般壓在胸口。每一次我們在極限邊緣求生,都是以某種資源換取時間;而此刻,時間已成為我們最稀缺的貨幣。

「把修復序列排到優先,」我說,語氣平穩卻堅定,「艾莎,將能量分配給臨時冷卻系統;林曜,重新計算下一個可容忍窗,我要把我們的殘影抹平到他們的回溯極限之外。」

「明白。」兩人幾乎同時回應,動作默契得如同久經沙場的戰友。然而每個人都清楚,這種默契是建立在不斷消耗的體力與精神之上,脆弱卻不可或缺。

追擊艦的光點在視野後方重整隊形,黑蛇以他慣有的冷酷邏輯計算著軌跡。「他們正在嘗試用動態映射修補殘影,」他的聲音像金屬摩擦般刺耳,「把他們拖回來,我要讓他們親眼看著真相被公開羞辱。」他的指令宛如冰刀刻在玻璃上,不留轉圜餘地。

我們不願被羞辱。那不僅是個人的屈辱,更意味著所有我們冒死保存的證據將被扭曲成笑話,成為敵人慶功的裝飾品。

「啟動欺敵程序,」我下令,「米洛,將通訊頻道外掛一個假投影,讓他們誤判我們已向無關緊要的座標傳送主數據包。」

「收到。」米洛的聲音透著技師特有的自信與得意,手指在通訊端口上飛快跳動,「我會把一個舊區塊模擬成當前目標,等他們回溯時,主力火力就會被引向錯誤方向。」

這計畫仰賴誘餌與時差——在微觀層面動搖永晝派的自信。他們擁有龐大資源,但其判斷往往奠基於對演算結果的過度信任;只要他們相信了假象,便會依循錯誤的邏輯耗費力量。

誘餌奏效了。追擊艦調整了攻擊角度,數枚導引彈朝虛構座標集結而去。黑蛇低聲咒罵,立刻下達修正指令,但重新協調需要時間,而此刻,時間正掌握在我們手中。

就在我們以為能稍鬆一口氣時,艙內醫療模組突然發出一聲輕微警報。甲板角落的通風格柵下,一名機艙技師倒了下去,頭部被飛散的金屬碎片擦傷,血液在低重力環境中凝成一串漂浮的紅珠。

「醫療支援!」獵鷹大喊,幾名船員迅速上前將他固定。那血珠在燈光下閃爍著悲涼的光澤,像是一道無聲的控訴,提醒我們這場逃亡的代價。

我走過去,蹲下身,腦中迅速調閱他的醫療紀錄與緊急處置流程。他的眼睛在呼吸機下勉強睜開,看見我後露出一絲微弱的笑容。

「別讓證據……變成我的墳墓。」他艱難地說,聲音像是被熔岩侵蝕過的礦石。

我沒有回話,只是伸手按下醫療模組的緊急優先權,將他的生命維持程序提升至極限。這是一道簡單而殘酷的算術:救一個人,就是守住一份良知。

修復與急救同步展開,艦內宛如一座精密運作的巢穴,人們在損壞與救援之間穿梭往返。林曜站在我側邊,額角沁著薄汗,眼神依舊篤定。「我們能撐到下一個窗口,」他說,語氣像是在說服自己,也像是在安撫他人,「但必須更加謹慎,他們不會放棄。」

「他們永遠不會。」我回答,目光越過舷窗,凝視那片曾被我們撕裂的黑暗,「但我們也不能讓恐懼主導每一步。我們要把這個故事帶出去——直到有人願意把光還給黑暗,而不是將它鑄成貨幣或獎盃。」話落之際,語氣中浮現前所未有的決絕,彷彿為自己,也為整支隊伍立下誓言。

卡西爾靜靜坐在一旁,嘴角掛著那種難以捉摸的平靜,像個與時間對話的牧師。他的目光穿過破碎的舷窗,彷彿在數著星辰。「他們在追,但有些東西是追不到的,」他低語,聲音如同誦念古老的經文,「有些光,必須由你親手放回去。」那不是鼓勵,更像一道來自深處的命令,悄然在我胸口生根。

我們完成了臨時焊接,以補強板封死受損區域。醫療模組將技師的狀態穩定至可轉移程度。獵鷹檢查完導航儀表,嘴角揚起一抹疲憊的笑。外界的追擊仍在持續,但這段爭取來的時間,讓我們重新掌握了更多選擇。

「下一個躍遷窗口在二十四分鐘後,」艾莎說,指尖在控制面板上敲出穩定節拍,「那是我們進行短距躍遷的最後機會,之後主力艦隊將全面介入,追蹤風險將成倍上升。」

「那就把它變成我們的橋樑,」我說,眼神冷冽,「我們不等到最後一刻才跳——我們要提前布局,讓他們在我們躍遷前就耗盡一部分力量。」

我一一望向他們的臉:獵鷹的堅毅、艾莎的精準、林曜的沉著、卡西爾的沉默,還有那些在甲板上默默奔走的船員。他們每個人都是這場逃亡的見證者,是未來某個時刻,那句話能否被證明為真的活證據。

「我們會活著出去。」我低聲說,語調裡有疲憊,卻更多是承諾,像一段古老誓言,在單調的警報聲中被重新喚醒。

裂縫號繼續在廢棄衛星間滑行,身後的光影如追憶般拉長。我知道,接下來的二十四分鐘,將是一場與時間和微觀運算的生死博弈——每一個計算、每一次呼吸,都將決定我們能否把那塊燙手的真相,安全交到真正願意贖罪的人手中。

星塵紀元:第三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