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塵紀元:熄滅之日: 第十頁:雲端審判:碎片人格迷宮
「艾莎,你準備好了嗎?」我低聲問。
話一出口,手指便停在控制台上,腦海裡重複播放著她那句既堅定又疲憊的回應。
「準備好了,高。」她答。
語氣中透著一種歷經熬煉後才有的冷靜,螢幕上她的視窗浮現出一串流動的普朗克級指紋,細密如星河脈動。
這次的進入不再是單純的遠端探查,而是雙向的意識交互:艾莎必須將自己的意識分割成可控的探針,透過裂縫手套投射進量子雲;我則在裂縫號上維持主節點,監控她每一絲感知流動,隨時準備在危急時將她拉回。卡西爾已被永晝派上傳至雲域,而昆塔坐鎮其中,宛如雲域的法官。我們的目標是與卡西爾的殘影對話,尋找那個關鍵的「觸點」。這是一場技術與信念的賭注,而我知道,每一個決定,都可能是最後一句話。
「進入中。」艾莎說。
話音落下,操作界面浮現出一片如織錦般繁複的數據紋理,隨即一道極細的光線穿過其中,彷彿手電筒的光束探入深井。
在視覺之外,量子雲帶來的感受更像時間碎裂後的回音。艾莎的聲音在我的耳機裡被拉長、壓縮、扭曲,她的視野不再屬於三維空間,而是一連串記憶碎片的光譜:一座孩子嬉戲的廣場,凝固成層層透明的鏡面;一場婚宴的燭光,像褪色的緞帶在遠方不斷折疊;某個文明在熵爆前夕的慌亂運算,如同一張張潦草的速寫。我的大腦試圖將這些片段拼湊成邏輯,但在這裡,邏輯已失去主宰。
「艾莎,你看到了什麼?」我問,希望她能用語言將關鍵訊息錨定,以便我們在現實中驗證。
話剛說完,她的生理指標突然跳出——神經負荷上升,心率出現微幅波動。
「這裡沒有穩定的『現在』,」她斷續回應,「時間像膠水,被一層又一層地壓縮。我看到卡西爾的殘影,但他不是完整的個體,而是碎片化的註記:他的信念、懺悔、呼喊,散落在不同的時序格子裡。」
語氣中,有學者的震驚,也藏著朋友的哀傷。
我握緊座椅扶手。這正是我們早先推演過的殘酷現實:被上傳的意識不再以「我」的形式存在,而是化作頻譜般的碎片,散佈於雲域之中。昆塔與他的守衛,正是這座無形博物館的看守者,對任何外來的解碼者充滿戒備。
「昆塔會察覺我們的到來。」我說。
話落,腦中浮現對昆塔的認知——他不只是永晝派的工具,更是上傳意識演化而成的守衛,自成一體,近乎法則。
「他已經察覺了,」艾莎回應,「但尚未將我們視為直接威脅。他更在意的是規則的破壞——若我們在雲中擅自插入外來敘事,可能引發回饋性的因果扭曲。」
話音未落,視窗上閃過一串安全層級警示,宛如軍事哨點般交替明滅。
我們在裂縫號上設下了多重防護:多重哈希鏈、即時審核節點,以及一套能在偵測到非線性回滯時立即封閉通道的回滾機制。這些規則在現實世界中堅固無比,但在量子雲面前,卻如同脆弱的堤牆,抵擋無形的潮水。
「艾莎,先別主動搜尋卡西爾的語流,」我提醒,語氣克制如工程師,「先提取他的頻譜指紋,建立識別模板,再以最低能量的探針觸發反饋,避免引發整體結構共振。」
話畢,她的界面功率調降,探針如昆蟲觸角般輕輕點向鏡面。
她照做了。探針的回傳如水面微瀾,數據中浮現出數段高匹配度的頻譜。其中藏著卡西爾誦念裂縫文字時的低頻共振,獨一無二,如同指紋般清晰而堅定。
「有一個匹配,」她說,語氣中透出一絲希望,「頻譜顯示他在三個時間層面被切片。我可以嘗試用最小化的敘事,輸入一段經過驗證的《圖像書》節段作為提示,看看能否喚出更完整的殘影。」
話落,她虛空一劃,探針注入一段極短、極低能量的記憶模板。
昆塔最初的反應是冷靜的監視:雲域深處的鏡面陣列靜默如常,彷彿一群守望者凝視著異來者。然而片刻後,某個角落的光紋忽然顫動,並以非外來輸入的方式自行回應——這是一個危險的徵兆:雲域正在自我解讀,我們的提示已被視為內部事件,而非外部刺激。
「它在試圖同化我們的輸入,」艾莎低聲說道,臉色驟然凝重。
話音剛落,介面浮現出微小的相位偏移,回滾保護機制隨即啟動,進入待命狀態。
昆塔的聲音在雲域中響起,並非以人聲的形式,而是由一連串量子語序組成的片段:「外來者,動機為何?」
那聲音沒有情感,語法結構卻宛如古老法庭中的審問,帶著儀式性的嚴謹。
「我們前來取回一段記憶,」艾莎依照預設的敘事模板陳述,聲音在雲域中被拉長,彷彿以某種古語對話,「這段記憶記錄了被封存者的生活,作為證據,供過去的人類審視他們對未來的選擇。」
話語落定,投影中浮現出高度壓縮的影像片段:一個孩子的笑靨、一張餐桌上的日常風景,還有卡西爾在某次儀式中低聲誦出的半句裂縫文字,殘缺卻清晰。
雲域的回應比我預期更直接——一連串頻譜如潮汐般反向推湧而來,隨後一抹熟悉的低頻被放大,那是卡西爾的殘影回響。艾莎神色一僵,在耳機中輕聲呢喃:「他回應了……但不是完整的意識,他像一座碑,用碎片回答。」
她說完,手指微微顫抖。
畫面中浮現出卡西爾的殘影:影像斷裂,語句重複疊加,聲音在多重層次中交織,如同一首未完成的詩。這殘影並非全然沉寂,它確實回應了我們的訊號,卻又被昆塔的守衛力場所禁錮,輪廓僵硬,帶著數據化的冰冷質感。
「卡西爾?」艾莎嘗試以接近原始記憶的頻率呼喚,語調中融入文化註記與特定節律。
隨著她的聲音傳出,投影中的殘影逐漸趨於穩定,彷彿一個人在深水中緩緩浮起。
「你是誰?」殘影終於發聲,那不是完整的語句,而是頻譜上模糊的指令式訊號。
聲音響起的瞬間,艙內每個人的心都為之一顫——那聲音既熟悉又遙遠,彷彿來自不同時間軸的回音。
「我是艾莎,」她平靜而堅定地回答,「我是你曾經的同伴,帶著證據而來。你還記得,你為何寫下那句話?為何決定將未來封存?」
話音落下,鏡頭中的卡西爾殘影如同被數據波切割的鏡面,一塊塊閃爍起來。
殘影的回應遲疑而斷續:「記得……記得光的聲音……我們害怕滅絕……我們害怕……」
語句被雲域的雜訊撕裂,部分訊息消失無蹤。但我仍聽出其中交織著懊悔與恐懼的痕跡。
此時,昆塔突然介入,語調機械而冷峻:「外來者,制度已裁定此為保全行為。任何情緒導向的干預,將觸發安全封存程序。」
它的宣告宛如法庭判決,空間中的回聲頓時凝結,壓迫感驟然增強。
「昆塔,」我於主節點介入,語氣盡量平穩卻不失堅定,「我們提出的干預設有嚴格界限。我們並非意圖解構你的守護機制,而是希望追溯人類被封存的根源。請給予我們一個短暫的互動窗口,讓審核機制能在可控條件下進行。」
說完,我在外部系統同步上傳我們的倫理承諾與法律保證至雲域的可審核節點——這是事先協議的程序:一旦昆塔接受,所有互動將留下不可篡改的審核痕跡,可供任何第三方查驗。
昆塔沉默著,彷彿在精確衡量每一句話背後的風險。終於,它開口:「允許有限窗口。條件是:所有輸入必須經過多重雜湊與公證標記,且任何可能引發情緒反應的內容,皆須由第三方即時進行二次審核。」
它的語調依舊冷淡,但「允許」二字卻為我們打開了一道微小卻真實的裂縫。
我們立即啟動了那個窗口。在那短暫的時間內,我見到艾莎將最小化的記憶片段,以最柔和的頻率重新投放;林曜的模擬系統在一旁同步運行,隨時準備中止異常;米洛則將外部審核流的連結層層加密,打上不可竄改的雜湊值。整個過程宛如一場神經外科手術,每一個動作都精準到毫秒。
卡西爾的殘影在這短暫的窗口中浮現出更多片段:他在某次會議上焦慮地計算能源曲線,在演講時將手放在火焰模型上,深夜獨自仰望星空低語。這些畫面殘缺不全,卻比任何完整數據更撼動人心。艾莎不再以審判的姿態發聲,而是將語言轉化為陪伴。
「我們以為封存是保護,」殘影的聲音在雲中微微顫抖,「但每一次抽取,其實都是把一片未來拿去交換。我們相信把未來鎖進箱子,是留給下一輪的禮物;可我們也同時關閉了他們選擇的權利。」
那聲音像是從深井底部緩緩升起,承載著記憶的重量。
艾莎沒有立刻做出判斷,而是將那段記憶重新編碼,轉譯成過去社會能夠理解的語言,語氣溫柔而不帶譴責:「如果你們的行動出於恐懼,那麼現在,我們要將那份恐懼歸還給真相,讓過去的人有機會重新選擇。把光還給黑暗,不是為了摧毀,而是為了歸還他們『是否選擇』的權力。」
話音落下,如同風平浪靜的海面,餘波緩緩退去。
殘影靜默良久,雲域中的回聲如潮水般消退。隨後,卡西爾的殘影說出一句我從未在他生前聽過的話——語氣中既有理解,也有痛苦:「我們以為我們能彌補,結果彌補成了枷鎖。若你們真能將光還回去,請讓它成為選擇,而不是贖罪的鑰匙。」
話語短促,像被時間磨蝕的斷簡殘篇,卻清晰傳達出完整的意念。
就在這一刻,雲域內出現了微妙的變化。昆塔的回應不再如先前那般冷峻:「證據記錄已存檔。外來輸入已被編為可審核節點,將透過安全通道向公眾公開。」
它的聲音裡,首次浮現一絲難以名狀的緊繃。
艾莎的眼角滑落一滴淚。她在耳機中低語:
「他回應了,雖然破碎,但那是真實的回應。」她的聲音像被拉長的弦,話語落下後,她抬手輕拭臉頰,指尖沾上一痕冷光。
她擦去淚痕,神情堅定卻透著耗盡般的疲憊,手指無意識地在控制介面上敲出節拍——那動作彷彿提醒我們:在這裡,每一份情緒都必須被技術化、被封包、被審核。
「他說,他原以為是在保護未來,」艾莎繼續低語,語氣中夾雜驚訝與一絲諒解,「但最終發現,那種保護反而成了枷鎖。殘影裡有懺悔、有計算的數列,還有他夜裡的祈禱聲。」
她將聲音轉為頻譜圖投影,畫面上一段段低頻模組閃爍,如同風中搖曳的燭火;那些語義雖已斷裂,其重量卻真實得令人胸口窒息。
「昆塔現在怎麼說?」我問,心跳隨著控制台的回饋產生節奏上的波動。
話一出口,我便按下早已部署的審核旗標,確保每一次雲內互動,都同步被外界三個獨立節點進行時間戳記與雜湊存證。
「它要求透明審核與第三方雙重認證,」艾莎回答,語氣中帶著某種被動的勝利感,「它說:『若要改變雲內秩序,必須先證明你們不是為了私利而改寫過去。』」
她說完,介面顯示出昆塔下達的條件清單,每一項都如法條般冰冷:可審核、可追溯、可中止。
我深吸一口冷空氣,讓思緒重回工程的邏輯軌道。「告訴昆塔:我們帶來了可驗證的證據集——博物館的影像資料、封膜的頻譜分析,以及我們的倫理保障機制。」我語氣平穩而堅定,努力將整件事轉化為可驗證的序列。
隨即,我將我們的承諾以量子簽章發出,每一筆皆被外部節點不可忽視地寫入區塊鏈——這是我們與雲域溝通時,唯一能倚賴的「契約語言」。
昆塔沒有立即回應,而是回放了一段由雲域編纂的語句,語調如冰。
「意圖必須被證明;證據必須足以重構曾被封存者的主體性。你們能保證,這不是一場政治工程?」
那聲音宛如法庭的槌音,敲擊在艙內每一個人的心口。昆塔不問情感,它只問可驗證的自洽性——這正是上傳意識在演化過程中,所形成的最核心的審判邏輯。
「我們的流程會留下不可變更的審核痕跡,」我回應,「所有操作皆有第三方監聽位元,任何非預期的因果變動都會立即觸發封鎖機制。更重要的是,我們要求整個過程在公開通道中留檔,供未來檢視與評議。」
說完,我按下第二層哈希驗證鍵,系統自動將我們的承諾以多重簽名寫入雲外的公共節點。
雲域空間微微震動,彷彿有數百道悔恨在其中翻攪。昆塔的聲音再度響起,語調不再單薄:「允許開啟有限窗口。條件如下:外來輸入核心必須由至少五個獨立文明代表即時共證;任何重大的情緒觸發,須設有雙重中止閾值;且在互動過程中,被上傳者的意識殘影必須保有拒絕與撤回的權利。」
那句話像是一根垂下的繩索——雖不自由,卻可掌握。
我們立刻調出外界審核名單。林曜在一旁快速掃描外部節點的回饋訊號,米洛則透過加密通道,將哈希證明傳送至三個獨立學術節點與兩個民間監督組織。時間在這段窗口內被壓縮成一連串精確的任務清單,每一項都必須毫無差錯。
「我們已完成三重審核與即時回滾機制的準備,」艾莎說,手指在介面上滑動,展示出完整的回滾流程圖;她的眼神透著被迫成熟的堅定,「只要昆塔批准,我將以最小能量開啟交互窗口——同時,我會將探針設定為可回收的意識碎片,隨時能直接拉回『裂縫號』。」
她說到這裡,指尖微微顫抖。她清楚這不只是技術操作,而是將自己的一部分交付給一個未知的審判場域。
「那就開窗。」我說,語氣緊繃。外界的時間正在流逝,而我們背負著更重的責任:把證據帶回去,讓社會得以做出真正的選擇。
話落之際,聲音裡已帶著無法迴避的沉重,彷彿為即將展開的行動,留下最後一道道德註解。
艾莎按下確認鍵,「裂縫號」上的警報燈閃爍數下,隨即恢復穩定。她將探針能量降至近乎零的輸出,宛如一根羽毛輕輕插入幽深的水面——不欲激起太多漣漪,只盼喚回一絲可辨識的聲音。
短短數秒內,卡西爾的殘影像褪色的影像片段般浮現,逐漸拼接成一條比先前更連貫的敘事脈絡:他在設計會議中目睹熵曲線紅線持續攀升時的驚懼;他在深夜反覆檢視數據,彷彿那是一種祈禱;他曾對自己的選擇有過一瞬的確信,卻也長期深陷懷疑。這些碎片雖不完整,卻比任何過往審閱紀錄更真實地呈現出那個時代的心理狀態。
「那是他某次報告的最後一頁,他寫下『保全』兩個字。」林曜低聲讀出被解碼的註記,眼中浮現科學家才有的濕潤,「那不是冷酷的計算,而是一個面對終極抉擇之人,內心深處的疲憊寫照。」
他說完,雙手扶住控制台,彷彿在抵擋某股情緒的浪潮。
昆塔首次回應時帶入了評估:「證據具備情境性。外來者,你們的輸入已引發殘影的部分自我回溯。你們若能以無害方式繼續復原與提取更多紀錄,方可繼續;否則,我將把該殘影封存為不可干預的標本。」
那是最後警告,也是雲域邏輯的宣告:雲域的秩序本質是自我防衛的,任何破壞其結構的介入,都將被其自身邏輯所終止。
「我們不會造成破壞。」我回應,語氣中帶著可能被審判的決心,「我們的目的不是操弄,而是建構一個可供共同評議的證據包。讓過去的人有權被理解、被選擇,才是我們真正的目標。」
說完,我將預先準備的證據摘要傳送至昆塔指定的審核節點,並同步送出公證用的哈希值。
雲域靜默片刻,隨後昆塔緩緩開口:「允許擴展窗口。條件:每次擴展不得超過二十個頻譜單元;任何情感強度逾越預設閾值者,須經三個獨立道德審查節點共同確認其必要性。」
條件看似嚴苛,卻正是我們必須接受的妥協——它將雲域的防禦邏輯,與我們對透明的承諾緊密扣合。
艾莎在耳機中幾乎喘不過氣,低聲說:「好,我會小心。」
她說完,再次調降探針能量,彷彿試圖將每一次呼吸都轉化為可稽核的事件。
在那短暫而有序的交互中,我們獲得了更多回應:一段卡西爾的內心獨白被拼合出來,其中夾雜著科學公式與聲音紀錄中的心跳。那心跳的波紋清晰可辨,像是一種證明——曾經的操作者並非符號或代碼,而是有血有肉的人,在極端恐懼與責任之間做出選擇,而非出於單純的惡意或無知。
「他說,『我以為我在保護,但我也害怕自己成了那道牆。』」艾莎讀出這句殘留的語句,聲音極為平靜,宛如宣讀法庭筆錄。
話音落下,艙內的空氣彷彿更沉重了,每個人的胸腔都像是被這句話壓得深了一寸。
當窗口逐漸收攏,昆塔發出最後宣告:「所有互動將被封存為可公開的審判檔案。外來者,你們的行為也將成為評議的一部分。若你們在過程中試圖隱匿或操控,雲域將以零容忍回應。」
那句話如法槌落下,既是許可,也是最終警告。
我坐回椅子,深吸一口氣,艦內一時寂靜無聲。我們達成了部分目標:卡西爾的殘影開始發出訊息,雲域允許有限度的互動,並將所有交互結果納入可審核的公共檔案;但代價同樣清晰——我們必須在無止境的監視下推進這項行動,每一步都將被記錄、被解讀、被政治化。
「我們走出了第一步,」我低語,彷彿是對自己說,也像是對整個團隊宣告,「但這不是終點,而是另一種開始。我們必須把這些資料帶回去,讓太陽系的每一個人看見真相,然後由他們自己決定如何回應。」
話音落下,我的目光穿過投影,凝視著雲域中逐漸褪色的卡西爾殘影。那影像此刻宛如一座尚未刻完的碑文,既是警語,也是祈願。
第十章 第一段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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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二段:逆熵鏈結**
我是高白羅。
雲域的審判為我們打開了一道窗口,同時也提出了一個根本命題:若要將選擇權交還給過去,該以何種方式進行,才能既不淪為新的專制,又真正讓「未來」有機會自主成長?在那短暫而珍貴的許可窗口內,艾莎將手套的探針調至最低靈敏度,如同外科醫師輕放感測器於病患胸口般謹慎。她深入雲域核心,穿越昆塔設下的守護邊界;我則在裂縫號上緊盯每一條回傳的波形數據,隨時準備在出現異常反饋時將她拉回。
「我發現了一組模組化的殘影序列。」艾莎說。她的聲音經由量子骨導傳遞,被拉長了些,卻依然清晰,語氣中帶著專注,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敬畏。
她話音方落,手指輕劃控制面板,投影上立刻浮現出數個破碎的人像與交錯的數據流。
透過她的回傳視窗,我所見的是一種被壓縮成片段的時間美學:卡西爾的記憶如薄玻璃片層層疊合,閃現出家庭的光影、會議室的白板筆跡、午夜獨處時的祈禱低語。這些記憶片段之間夾雜著數據化的註記,彷彿有人為回憶貼上了標籤——這便是上傳後殘影的真實樣態:既保有人性的溫度,也帶有機械的語法結構。
「他在某個瞬間留下了一句話,」艾莎繼續說,指尖指向投影中一行模糊的文字,「『我們以為是在保護,其實是上了鎖。』這句話,是整個殘影的核心觸點。」
她說完後,目光停駐在螢幕上,彷彿捕捉到了某種能與逆熵核心共振的頻率。
卡西爾的「觸點」並非語言,也不是傳統數據,而是一段低頻節律,更像是一種可被譯解為情感的波形。林曜在現實端對這段節律進行頻譜分析後發現,它與逆熵核心在普朗克尺度上的本徵模態存在微弱但穩定的耦合可能——換言之,這段節律或可作為「索引」,將我們的敘事映射至核心的天線模態。
「我們要做的,是把一段記憶編碼成普朗克級的時間單元,」林曜在另一通訊頻道中說,臉上浮現科學家特有的亢奮與恐懼交織的神情,「但編碼的不是指令,而是回憶——一種敘事性的刺激,足以讓二十一世紀的接收者在自身的文化語境中感知其後果,而非被機械式地強制行動。」
我在控制台上將方案拆解為四個必要步驟:第一,提取卡西爾殘影的核心波形作為頻譜索引;第二,將欲回送的視覺化敘事壓縮為普朗克級的時間塊;第三,建立多重審核與回滾機制,確保任何非預期的因果擾動皆能即時監測並中止傳播;第四,透過太陽的逆熵核心進行耦合發射,目標鎖定於二十一世紀的戴森原型啟動節點。每一步皆伴隨巨大風險,任一環節失誤,都可能引發不可逆的因果崩解。
「這正是逆向因果的本質,」我說,「我們不是向過去投遞命令,而是將一段記憶、一次見聞,以可感知的形式置入歷史的起點,讓那個時代的人得以真正做出自己的選擇。」
話畢,我的手指在鍵盤上敲下多重哈希鎖,彷彿將承諾以量子不可變性永久固化。
技術已備,但昆塔不會放任此舉不受檢視。它在雲域中以法庭般嚴謹的語調提出條件:所有互動必須接受多方公證,任何外部輸入皆須記錄為可驗證的證據,且被上傳者保有拒絕與撤回的權利。昆塔的語氣冷峻卻公正,宛如雲域的守門人,將責任重新交還給所有利害關係方。
「我們接受,」我回應,語氣堅定,「所有互動都將有第三方即時監督,且我們會將全部操作的哈希值寫入公共節點,供全體查閱與驗證。」
話音落下,我以量子簽章將協議固化——這是一份技術與政治交織的承諾。
在那受限的互動窗口中,艾莎繼續深入。她將「遺書」的敘事層拆解為若干片段,先傳遞最低能量的提示:一張孩子在陽光下奔跑的影像、一段老人靜坐窗邊凝望星空的音頻、以及卡西爾在深夜喃喃的低語。每一段皆被精細編碼為普朗克級的時間塊,並附上多重可驗證標籤與回滾指令。一旦任一訊息觸發雲域的非線性反饋,系統將立即封鎖傳輸,並將完整記錄回傳至所有監管節點。
昆塔在雲域中審視著這些輸入,反覆解析每一個普朗克塊的內涵與可能的回饋路徑。它的評估始終基於冷峻的數據邏輯,但偶爾,某種模糊的同情仍會浮現——因為雲域本身正是由無數記憶構成,它深知封存的痛苦,以及那些不可逆的結局。
「輸入已被接受,」昆塔在雲中宣告,語氣依舊毫無波動,「但條件是:一旦出現任何失序跡象,必須即時公開,並允許外部第三方介入中止。」
艾莎在那一刻將手伸入卡西爾的殘影模組。她的感知如手套延伸出的觸絲,輕柔地掃過那些被壓縮的記憶片段。她看見一段卡西爾的內心獨白:設計會議上,他試圖計算一條保守路徑;夜晚,他在日冕城的穹頂下低聲祈禱;還有一篇備忘錄上寫下的字句——「我們以為這是禮物」。那行文字宛如滲入熵值表格的血跡,緩緩暈開。
「他不只是個狂熱者,」艾莎低聲對我說,語氣中夾雜著哀憐與警覺,「他是個科學家,被迫在恐懼中做出選擇。他相信能將毀滅轉化為選項,卻沒想到,那個選項最終成了他人無法逃脫的囚籠。」
她說完,手指在空中輕輕敲擊,彷彿撫過一段破碎的時間。
在我們的耐心與技術防護下,卡西爾的殘影開始回放出更完整的畫面:一場會議中,他與其他設計師討論能量分配,眉頭深鎖;一段夜語裡,他低聲自語:「若我們無法改變這一輪,至少要為下一輪留下一把鑰匙。」那句話近乎遺言,也像一把能切割時間的鑰匙。
就在這時,昆塔發出警告:雲域內檢測到來自另一本體的「干擾體」,正試圖與卡西爾殘影建立非標準耦合。這干擾並非來自我們,而是某種內部守衛機制,或是被上傳意識的殘影在進行自我防衛。雲域本能地反擊,將外來操作視為入侵。
「它正試圖將我們的輸入同化為內部變動,」艾莎語氣緊繃,「一旦雲域判定這是內部事件,就會啟動更深層的封存機制,把這一切變成永恆的標本。」
她話音未落,手指已在介面上迅速敲擊,啟動了我們預設的回滾鎖碼。
昆塔在那一刻顯得近乎無情:「任何外來變動,若被判定具破壞性,將觸發自動封存。你們的操作,必須維持在可審核的範圍內。」
那句話像一道冰冷的界線——雲域的自我保護,遠比我們對正義的渴求更為優先。
艾莎立即調整輸入幅度,將記憶塊拆解成更細小的單元,以極低能量、極緩慢的節奏重複注入,如同用最輕柔的節拍,試圖喚醒一頭沉睡的巨獸。她的額角沁出汗珠,聲音微微顫抖,卻未曾停手。
在這一連串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互動中,卡西爾的殘影終於傳出一段比以往更完整的訊息——一段關鍵的自白,揭露了上一輪人類的具體操作細節:誰主導了核心耦合的設計、哪項政治決策導致鎖存機制啟動,以及最後的希望——他們稱之為「回送協議」的程序。其核心理念,正是將記憶回播至過去的某個臨界節點,讓當時的人自行決定是否踏上戴森之路。
「回送協議確實存在,」林曜在我耳邊低語,聲音中混雜著科學的理性與難以置信的震驚,「上一輪他們留下了技術框架,並將它隱藏在核心的低頻層。那不是文字,而是一組能激發相位共振的頻譜序列。只要我們找到那段頻譜,就能以核心為天線,把『遺書』發送回去。」
「那就是我們要的觸點,」我說,心裡既興奮又畏懼,「但發射意味著必須耦合核心,也就是要把能量送回過去——這等於是以我們的現在為代價,換取未來的一線可能。」
卡西爾的殘影在那一刻幾乎凝聚成聲,他的低語彷彿從深井中浮起:「我們留下一把鑰匙,不是為了命令,而是為了提示。你們要讓過去的自己關上門,而不是把門封死。」
那句話簡短,卻像一道光刺破雲層。
昆塔在雲域中沉默良久,終於傳來指令:「所有互動記錄將公開於多重節點;若外界審核通過,雲域允許一次受控耦合。但警告:任何能量回補都必須由多方共同確認,並即時監測宏觀熵的反饋。」
它的語調如法條般冰冷,但這句話背後藏著深意——雲域同意了條件,卻把執行權移交給更廣泛的監管體系。
那一刻,在裂縫號狹窄的艙室內,我看見每個人臉上交織著疲憊、決心與恐懼。卡西爾的殘影已將核心提示交還給我們,他以殘破卻真實的方式託付:「用這把鑰匙時,要記住:保留選擇權。別讓它變成一把鎖。」
我握緊拳頭,明白這條路早已不只是技術或政治的選擇;它延伸成一條由倫理、法律、宗教與世代正義共同編織的繩索,每一節都必須有人親手握住。裂縫號的甲板宛如被放大的棋盤,棋子不再僅是我們的同伴與機器,而是整個文明的命運。夜色在外層逆熵光中流動,彷彿為這場抉擇加上最後一道監視。
「我們不能只是把訊息丟回去,然後祈禱它會改變一切,」艾莎說。她的聲音透過骨導傳來,寧靜而堅定。說完,她望向控制台,手指在虛擬鍵盤上收緊又放開,像握著一根無法回頭的操縱桿。
我能看見她額角沁出的汗,手套上的微光在她微微顫抖的指節間閃爍——那是技術者的緊張,也是決心的證明。
「必須有公開的審議過程,」林曜接話。他將一疊模擬結果推到我們面前,眼神裡有疲憊,也有一種近乎信仰的誠懇。
他語速緩慢,像在宣讀誓詞;指著屏幕上多世界模擬得出的分支收斂圖,而後抬眼望向我。
「公開?」卡西爾的聲音出乎意料地溫柔。他將那張泛黃的紙輕放在桌上,雙手輕攏,像捧著一件易碎之物。
他的目光沒有激動,只有一種沉甸甸的平靜,彷彿祈禱者放下信念,靜待審判。
我點頭,語氣卻不得不冷靜:「公開,但不是把技術細節赤裸裸地暴露給所有可能將其化為武器的人。公開,是把目標、流程、監管機制與事後評估,置於一個可檢驗的框架之中。」我用手指沿桌面畫出一個流程圖:科學審核、倫理審查、宗教代表會議、民間諮詢、國際公證——最後,形成一項共同的發射決議。
「我會設計多層哈希與可驗證封鎖碼,」米洛說完便俯身通訊端,指尖在接口上飛舞,像在編織一條難以摧毀的鏈結。他抬頭,神情冷峻:「任何中途截獲或竄改的行為,都會留下可追溯的數位指紋。國際監察節點將在這次操作中擔任裁判角色。」
艾莎抬起手套,指尖釋出細微的脈衝。「我會把遺書壓縮成若干普朗克級模組,」她說,語氣中透著工程師少見的柔韌,「每個模組都是自包含的敘事單元,內建回滾標記與安全觸發。發射時採用逐層耦合——先以低幅度測試,再依審核結果逐步提升耦合強度。」她的眼神彷彿凝視某台無形儀器,臉上是技術人的專注與恐懼並存。
「我會準備多重模擬與即時監測,」林曜補充,「一旦宏觀熵曲線偏離安全閾值,立即中止,並將所有狀態寫入公共節點供人檢驗。模擬結果必須接受外部同行審查,不能只靠我們自己信任自己的模型。」
「外部同行審查?」我重複他的話,心中浮現一陣冰冷的計算:誰能算得上「外部」?誰又不會被利益收買?在這個時代,學術與權力的界線早已被資源與恐懼侵蝕得模糊不清。
卡西爾抬起下巴,目光緩緩掃過每個人的臉。「讓宗教參與,但不能讓宗教壟斷決策,」他說。隨後雙手交疊於胸前,「信仰該提醒我們的謙卑,而不是成為任何一方正當化的盾牌。」
這番話換來獵鷹一聲低吼般的認同。他向來寡言,卻總在關鍵時刻一語中的:「地面很可能爆發動亂甚至政變,」他語氣冷靜如軍人,「如果我們只依賴技術審查,那些仰賴戴森能量維生的勢力,會把這次行動視為奪權的契機。我們需要一套即時的平息與防護機制,確保公開的資訊不會在短時間內被轉化為動搖社會秩序的武器。」
我看著他,腦中浮現更完整的藍圖:不僅要設計遺書的發射程序,更得為可能的社會動盪預留冗餘。這冗餘不僅包含軍事防護,也涵蓋社會補償措施——能源分配的過渡方案、緊急醫療資源、心理支持網絡,以及一個可合法運作的國際仲裁團。
「把遺書交給過去的同時,也得把一套修復機制交給當下的受創者,」我說,語氣中帶著前所未有的責任感,「無論最終選擇為何,活在當下的人必須被保護。這是我們欠這個時代的債。」
艾莎在終端輸入一組新參數,螢幕上浮現一條可視化的時間軸:從此刻出發,歷經回送、21世紀接收,再到後續觀測的完整循環。她指著幾個關鍵節點:「每個階段都設有綁定的監督委員會,成員包含科學家、宗教代表、民間組織與國際觀察員。任何一方發現異常,皆可依程序提出中止。」
「程序是好的,」林曜說,語氣中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但我們還需要民主授權。這不只是我們幾個人在船上做的決定——我們必須把決策權擴散到整個太陽系的公共平台,讓民眾以某種即時且可驗證的方式參與投票或表達意見。」
「即時投票在這種情境下容易被情緒淹沒,」米洛沉著回應,務實而冷靜,「訊息極可能被情緒操弄,尤其在能源短缺與集體恐慌的背景下。民主授權必須有引導——先以事實與模擬進行教育,再於較長的時間窗口內做出決議,而非在幾小時的群情激憤中定案。」
他說的話,彷彿將燃燒的熱情調成穩定的爐火。我明白他說得對:我們需要時間,讓社會真正理解技術背後的複雜性;否則,所謂的民主,終究只是被恐懼驅動的投票。
我們將計畫的框架整理成文件,進行哈希上鏈,並向三個公認的國際節點發出通知——聯合天體監督會、太陽系人權議會,以及跨信仰倫理委員會。每個節點收到哈希後,各自啟動內部程序,徵召代表評估參與的可能性與條件。這不是完美的機制,但至少是一次朝向透明的嘗試。
時間在那一刻彷彿被壓縮,每一口呼吸都與任務的節奏同步。艾莎將「遺書」的首批普朗克塊封存,模組化、分層處理,並附上回滾條件。她把其中最核心的一段——源自卡西爾殘影、承載情感索引與倫理註記的頻譜資料——置於最內層,作為可能觸發共鳴的關鍵索引。
「發射前還需要最後一次審核,」我說,聲音如鐵。「我要把整個過程公開,讓所有可能受影響的群體都能看見,並有機會提出異議。這不僅是為了合法性,更是為了道德。」
卡西爾看著我,眼神中浮現複雜的情緒。他緩緩開口:「我們的祖先用恐懼封存了未來,那是他們的錯誤,也是他們的傷痕。而我們要做的,是把那種恐懼轉化為謙遜的提醒——不是強加選擇,而是把屏幕和鏡子同時放在過去面前,讓他們看清自己。」
他沉默片刻,伸手扶住我的肩膀,力道輕卻深沉,彷彿觸及某種古老的盟約。就在那一瞬間,我明白:我們所做的,不只是科技實驗,而是一場跨世代的倫理交接。這交接要求我們將權力拆解,分散到更多人的手中。
夜已深,裂縫號的甲板僅餘幾盞低光照明。我將最後一份文件完成哈希,並將公開審議的連結推送至全網。這一步雖是象徵性的,卻不可或缺——我們必須把一個可能改變歷史的決定,置於眾目睽睽之下。
「高白羅,」艾莎在我耳邊低語,語氣中夾雜著疲憊與堅定,「當你按下那個確認鍵時,你真的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望著她,眼神堅定卻難掩複雜:「我知道,我在做一件充滿風險、且注定要被審判的事。我們讓全世界看著我們,正是為了讓未來有機會審判我們,並從我們的錯誤中走出。」
她嘴角微微抿起,像是接受某種殘酷卻必要的安慰。米洛推送出最後的加密包,三個國際節點陸續回報接收成功,並啟動內部審查程序。這個流程或許耗時數日,但我們已無退路。
我站在艙橋上,凝視遠方投影中的心房——逆熵核心的光芒如呼吸般明滅。我想起那些被封存的城市、被壓縮的季節,也想起我們的孩子,以及那些或許永遠不會存在的未來生命。責任沉沉壓在胸口,但我清楚,真正的責任不在於為我們留住光明,而在於確保我們踏出的每一步,都不再讓後世被我們的自欺與恐懼所禁錮。
星塵紀元:第十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