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間的縫隙第一次撕裂得比我們的模型預測更深,世界便不再以我們熟悉的順序運行。城市彷彿一卷被倒帶的影片:街燈尚未熄滅,人已回頭走回屋內;汽車倒退著停入車位;市場攤位緩緩收攏,攤販的對話如同錄音倒放,語尾成了開頭,意義在聲波中扭曲消散。我站在「裂縫號」的艦橋上,眼前的投影不再顯示數據曲線,而是一幅幅正被橡皮擦抹去的地圖——街道、廣場、學校、醫院,一筆一畫地從現實中褪色,像被某隻無形巨手悄然抹除。整個太陽系的歷史,正如潮水逆流,悄然退去。

「那一座圖書館的窗戶剛才還亮著,現在只剩空蕩的牆面。」我說。語氣平靜,卻藏不住顫抖,彷彿在做筆錄,又像在為即將消逝的一切留下最後的證詞。
話落,我的手指停在控制台上,掌心沁出冷汗。

數據顯示的並非熱力學異常,而是「記憶密度」的崩解指數——那些我們以為已永久封存的檔案,正從普朗克尺度上一層層蒸發。解譯模組將其解讀為熵的逆向流動,但在艦橋之外,這更像是一種社會呼吸的抽離。我彷彿看見數十年來築起的文明基石:教育的課表、歷史的課本、法典、詩集,正被時間一頁頁抽走字句,最終只留下空白的紙張。

「高,南區兩個備份節點告警,資料塊正在被清除。」林曜在我耳邊報告,聲音冷冽,彷彿經過過濾。
他說完,推了推眼鏡,瞳孔微微擴張,手指在投影上劃過一串串消失的哈希鏈。





我能感覺胸口有種壓迫——不是風,而是被時間掏空的重量。每一份被抹去的記錄,都意味著一個從未出生的孩子、一段未曾誕生的藝術、一次被取消的科學突破。那些我們曾視為永恆的檔案,如今如細沙般從指縫滑落。這不只是遺失,這是歷史在消亡之際,對我們的復仇。

「我們必須把剩下的資料實體化,分散儲存在離線節點與外層殖民地。」我說。語氣中有命令,也有懇求。
話落,我將一份已備份的刻錄帶推向米洛,指尖微微發顫。

米洛抬頭,臉上寫滿長期熬夜的疲憊,動作卻依舊俐落。

「已經準備好了,主艙與凱瑟琳外圍站點都有物理副本。只要能把這些送出去,就算電子網路徹底崩潰,至少還能留下實體的證據。」
他說完,一邊調整傳輸參數,眼神中透著被迫成熟的冷靜。





我們迅速啟動最後的實體散發計畫:刻錄、封存、分片,透過物理航道與微掩護通道送出。這是一場與時間賽跑的行動。太空中每一條物理路徑,都可能在下一刻被永晝派的遠程武力或量子干擾封鎖;地面上每一條運輸線,也都可能在黑市或地方勢力手中遭截獲。我們如同以骨頭堆砌最後的火堆,只為將一點溫度,留給未來的旅人。

「每一份送出的刻錄,都必須附帶不可篡改的多重哈希簽名,以及多語的文化註解。」林曜說。他話落,便在投影上標註一列列校驗清單,語氣中帶著科學家的執拗。

他說完,指尖迅速劃過螢幕上的流程圖。

時間的反噬不僅抹去建築與檔案,也侵蝕記憶本身。當我再次看見那些曾與我並肩作戰的身影——獵鷹、艾莎、卡西爾、凱瑟琳、米洛——他們在投影中的影像正一點點褪色,那種絕望幾乎令人窒息。曾經響亮的名字,在群體記憶中逐漸模糊;街頭的口號、歷史的照片、人們的面容,在公共資料庫中被標記為「未經驗證」,而後悄然消失。這是時間的判決:它不再允許我們將過去視為理所當然。

「我們的家園也在消失,」獵鷹在短促的回報中說,語氣裡透著未經修飾的苦澀。
話落,他從身下墊著的毯子裡抽出一張老照片——年輕的他站在陽光下,笑容肆意。那影像在螢幕上忽明忽暗,彷彿被時間以極緩的速度抹去。





我將照片握在手中,紙質已微微發脆。此刻,識別與保存不再只是技術問題,而成了倫理的底線:我們必須為那些即將不復存在的事物留下足夠的證據,讓未來某個還能讀取檔案的人知道,那些消逝的生命曾經活過,他們的選擇曾經影響過世界。

然而更令人憂懼的是:歷史的消失從來不是均質的。某些文化、語言與社群正以更快的速度被抹去,只因它們原本就在資料儲存與數位化進程中處於弱勢。邊緣群體的記憶在資訊洪流的反噬下迅速瓦解,而權力中心所掌握的資料卻因多重備份得以長期留存。這種不對等的消逝,正在社會結構中釀成深遠的不義——當一個文明的知識與記憶徹底湮滅,便再也無法被還原。

「這是第二次的殖民,」卡西爾在一次公開的祈禱儀式中低語。話畢,臉上皺紋在艙內微光下顯得格外深刻。
他說完,有人點頭,有人沉默。他的聲音像一句古老的預言,懸在空氣中久久不散。

城市的權力結構正隨著記憶的流失而重組。某些國家的官方檔案被優先保存,標準語言受到保護,而小語種、民俗傳統與民間信仰則在時間的沖刷下逐漸褪色。當博物館的藏品被分送至外層節點或國際中立倉庫時,也面臨殘酷的選擇:哪些物件能作為「代表性遺產」被傳承,哪些又將被封入難以解讀的備份格式,最終沉入無人問津的資料深淵。我們試圖把多元性納入傳輸清單,卻發現那清單本身就像一張濾網,無情地篩去許多無法驗證、難以分類的文化碎片。

「我們必須優先保護那些瀕危的語言與習俗,」艾莎在一次緊急會議上提出建議。她的語氣有科學的精確,也藏著失去太多後的恐懼。話畢,她遞出一套語料壓縮與語境保留方案,交由文化學家執行。
她說完,室內一片尷尬的點頭——那是面對殘酷現實時,不得不接受的必要之惡。

但即便我們竭盡所能,歷史的崩塌仍時常不可逆轉。某日,醫院系統中一段關鍵的病歷資料突然被清除,許多患者的醫療史從公共衛生紀錄中消失,導致後續治療失去依據。學校的年鑑、父母的錄音、工人的帳簿——這些構成日常生活的脈絡,在時間的剝離下逐一斷裂。人們只能在殘存的片段中摸索自己的過去,像在廢墟裡尋找一封未寄出的信。





「我們還有多少時間?」獵鷹在一次深夜會議中問,語氣像士兵察覺戰場風向的變化。
他說完,目光如雷達掃過黑暗的夜空。

我盯著投影上的逆熵曲線——那是一條無情倒退的軌跡。科學模型顯示,若無法遏制逆熵回流,整個星系的歷史將在數小時到數日內全面崩解。我們所談論的,不只是記憶的遺失,而是人類文明的因果網絡被逐步逆轉,直至退回到某種原始的、無序的狀態。

「我們無法阻止所有的消逝,」我說,語氣冷靜卻沉重,如同面對一場無可抵擋的自然災變,「但至少,我們能把尚可理解的東西留下,讓未來的人在某個時刻,仍能看見我們犯過的錯誤,與未曾放棄的努力。」

話音未落,通訊台又傳來新訊息:一座沿海城市在短短半日內徹底消失,海岸線退縮,歷史建築的資料被系統標記為「不存在」,其座標在全球歷史索引中變為空白。畫面傳來時,像一把刀割進每個人的心口——那座城市曾是數代人的家,它的抹除,意味著一整套社會記憶就此湮滅。

「我們必須讓這次的失落成為警示,」卡西爾站在甲板邊說,語調莊嚴如施洗者。話畢,他輕撫那張泛黃的照片,彷彿在為一串正在消逝的名字祈禱。
他說完,眼中閃著光,也含著淚。

我的視線穿過艙窗,落在遠方一顆恆星上。那光芒如同回聲,穿越無數時空緩緩而來。也許在某個角落,有人正讀取著我們寄出的記憶片段;那些記憶或許成了他們映照自身的鏡子,又或僅是短暫一閃,隨即被時間吞噬。我不知道結果為何,但我知道,我們至少選擇了記錄,而非沉默。

雲域的光波仍在遠方顫動,時間的裂片如潮水般沖刷著我們所能握住的一切。在這場宇宙坍縮的邊緣,我們終於將彼此召集於一處——裂縫號的後甲板,一個被短暫修復成會議室的空間。外頭是無盡的黑暗與斷裂的星光,裡頭是幾張疲憊的臉孔,以及不滅的決心。每個人心裡都清楚:這或許是我們最後一次共同做出選擇,也可能是歷史最後一次記住我們的名字。





「我們要去源頭。」艾莎率先開口,聲音雖顯疲憊卻異常清晰,眼中閃爍著冷靜而堅定的光。話落,她無意識地將量子裂縫手套的接口輕推至身前,動作宛如祭司捧起最後的聖器。她的臉上殘留著淚痕,但更多是工程師在極限時刻才有的果敢與專注。
她說完,手指在空中劃出一張複雜的拓撲圖,指節上的微光燈在昏暗中明滅,標示出耦合位與回滾節點的位置。

我明白她的意思——不再僅僅是發送記憶片段,也不再進行次級模擬測試,而是真正踏入逆熵核心所在的維度,親臨那個將未來封存、把歷史化為檔案的所在。我們必須親手將訊息與鑰匙置入那座被鎖死的保險庫,或將核心重構為一座天線,讓過去得以自行選擇未來。這是一條唯有親身進入才能完成的路,也意味著極高的代價。

「要怎麼進去?」林曜問,語氣中帶著理性的急切。
他話音未落,手中的投影已旋轉出一組複雜的相位場模型,指尖細緻標註出幾個普朗克尺度的門檻與臨界參數,彷彿正在吟誦一串精密的方程。

他早已無數次模擬過那些通道:以恆星為天線所需的相位遞增、普朗克塊的步進節奏,以及在耦合過程中維持可回滾的多重安全閾值。如今,這些理論必須由血肉之軀去驗證。艾莎將在核心邊緣執行最終的編碼與校驗,林曜負責監測熵場的動態變化,米洛則會把訊息的多重哈希分散至不同時間點的接收節點;獵鷹與凱瑟琳各自率隊守護外圍,確保任何武力干擾都能被即時壓制。

「我會擔任護衛隊長。」獵鷹低聲說道,語氣沉穩而毫無猶豫。

他話落,手掌已落在身旁那把布滿歲月痕跡的能量分裂刀上,肌肉微微繃緊,彷彿將所有可能的暴力與決絕,都握在掌心之中。





卡西爾沒有立刻回應。他靜靜攤開掌中一張泛黃的紙頁,像是在確認某份最後的誓約是否仍完整。隨後,他緩緩起身,走到每一個人面前,目光在每張臉上停留數秒:「如果有人願意陪我去雲的深處,我會把裂縫文字的最後一段寫在那裡。那不是咒語,而是一封邀請——把光還給黑暗,不是命令,而是一個留給未來的選擇。」

說完,他將紙頁仔細摺成一個小巧的護符,緩緩收入胸前口袋,如同將某種希望藏進身體最靠近心臟的位置。

「那就由你來做橋樑。」我說,語氣中帶著無法迴避的尊敬與沉重。

我伸手按上他的肩膀,感受到他肌肉微微的顫抖——那顫抖裡有敬畏,也有某種近乎解脫的平靜。

米洛將一個小型實體刻錄器推至桌中央,那是我們親手打造的最後一份物理備份,外殼經過強化,足以抵禦時間噪音與量子抹除效應。「我會把它交給最遠的殖民地。」他一邊說,一邊調整刻錄器中的多重哈希結構。「這份實體無法被篡改,無論電子網絡如何崩潰,它都能保留原始訊息的哈希值,讓未來有辦法驗證我們所做的一切。」
他話落,眼神中掠過一絲焦慮——他清楚,物理載體的旅程可能比任何信號都更漫長,也更危險。

「誰上?」我問。這不是禮貌性的詢問,而是最後的點名——誰願意踏出那一步,成為最後的見證者,成為可能改寫、也可能徹底抹除我們存在的人。

「我去。」艾莎沒有絲毫遲疑。她的眼神如光刃切過鋼材般銳利。
話落,她默默將自己的身份註記輸入程序,動作輕悄,卻像簽下一份無聲的承諾。她輕握我的手,指尖微涼,但眼中燃著的熱度,讓我喉頭一緊,幾乎哽咽。





「我陪你,數據與模擬由我承擔。」 林曜也站了起來。
他語氣平穩,卻蘊含著科學家特有的責任與執念。他背起那台小型計算模組,動作莊重,宛如背起一部古老的聖典。

我們都知道,這不是勝利的開端,而是告別的儀式。但正因如此,每一步,都必須走得確鑿無誤。

獵鷹的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目光掃過艾莎與林曜:「我帶一隊護衛先行,其餘人協助撤離物資。」
語氣乾脆,像一名久經戰陣的指揮官,眼神裡既有冷峻的決斷,也藏著不容忽視的真誠。

卡西爾從口袋中取出紙袋,緩步走向艾莎。兩人相對而立,距離不過一步。他低聲念出幾句裂縫文字,聲音如鐘鳴般在走廊中迴盪:「願你們懷抱誠實。我將傳遞最後的訊息——不是為了扭轉命運,而是讓他們看清自己曾有的選擇。」
話音落下,兩人的手在空中輕輕相握,彷彿交付的不是言語,而是一把開啟某種可能的鑰匙。

凱瑟琳選擇留下。她說,她要率領游擊隊將更多人與物資引離地面,為我們爭取一條可能的退路。她的話語簡短,卻如邊境人的誓言般堅硬,穿透了所有理想主義的幻影與對死亡的恐懼。
說完,她目光如鐵,宛如一枚深深刻入任務板的黑印,不再動搖。

「我留下來協調撤離,並負責外圍掩護,」米洛說道,「我會標記所有通信通道,確保你們能在最短時間內完成資料回收。」他將最後一組通訊代碼加密封存,動作謹慎,如同埋下一個未來可被開啟的安全盒。

那晚,我們在甲板邊進行最後的準備。每個人默默將自己的資料、信物與遺言放入一個小型密封箱,交由米洛與赫爾斯(醫務官)統籌攜出。有人放進孩子的照片,有人存下一則錄音,也有人將一張泛黃的紙摺成方塊,塞進箱中最後的夾層。

「你打算怎麼走?」我終於問艾莎。她看著我,眼裡閃過一絲不同以往的光:「我們會追尋雲域的回聲,定位穩態節點,再透過核心的反向相位,將記憶嵌入那個時刻。這是一個能量遞減的過程,每一步都設有回滾驗證。無論結果如何,整個流程都將接受重量級第三方的審核。」
她說完,手指在界面上按下最後幾道校驗指令,螢幕上生成一串不可篡改的哈希值。她的聲音裡有工程師的執拗,也透著一絲女性特有的溫柔與慈悲。

「那我們呢?」林曜開口,我知道他問的不只是任務——他真正想知道的是:留下的人,將面對什麼樣的命運?

「你們的任務,是把證據存入實體節點,讓這些資料成為未來可能性的種子,」艾莎回答。她轉頭看向卡西爾,「他把最後的文字交給我,我會將其拆解為頻譜訊號;你們則必須共同確保它被分散儲存於無法被單一勢力掌控的節點之中。」
說完,她眼中泛起淚光,那不只是告別,更像是一種超越生死的託付。

卡西爾走到窗邊,凝望那被火焰與消逝交織的地平線。他沒有高聲疾呼,也未作英雄式的宣言,只是靜靜展開那張泛黃的紙,低聲念出最後幾句裂縫文字。聲音低沉而有力。
「把光,還給黑暗。」
話音落下的瞬間,紙張在他掌心微微顫抖。

隨後,他將紙片遞給我。我接過時,感受到那紙的冰冷與粗糙,彷彿它已不只是紙,而是一種物質化的承諾。我將它放入最內層的保險盒,鎖上封口,並將三把鑰匙分別交給凱瑟琳、獵鷹與米洛——唯有三人共同同意,盒子才能開啟。

「那我們走吧。」我說。語氣平靜,卻帶著告別的重量。我拉起艾莎的手,林曜站在她身旁。獵鷹已率護衛完成佈防,米洛在通訊端最後確認哈希鏈的完整性。我們腳下的天色傾斜,彷彿整片天空都為這條未知之路讓出一道縫隙。

發射路徑極其複雜且危險:必須先穿越一片受逆熵殘波干擾的衛星雲,再沿著太陽風的相位差尋找那一個極其短暫的穩定窗口,最後在該窗口內,將普朗克級的記憶塊逐步耦合進核心。每一步都是賭注;每一次操作,都可能將我們的存在徹底抹去,或將歷史的某條支流推向截然不同的形狀。

我深吸一口氣,彷彿將整個裂縫號的記憶都吸入肺中。然後,我帶著艾莎與林曜,穿過機艙的狹長通道,來到那台經過強化加固的轉換器前。外頭的空間像是被撕裂成碎片,星光斷續閃爍。我們一步步向前,宛如走向某座神聖而不可知的聖所。

在轉換器的面板前,我看見艾莎的手彎成握把的形狀,她的目光沒有懼意,只有一種使命將成的平靜。林曜站在她身旁微調參數,手指如鋼琴家般在控制鍵上輕盈跳動。他們的動作精準而安靜,彷彿兩位外科醫師正進行人類最後一場手術。

「回滾密碼存在三個節點,」我低聲提醒,語氣中帶著疲憊與決絕。說完,我將最後一組密碼輸入控制台,隨即把視線交給艾莎。

她點了點頭,像接過一件沉重的遺產。接著,她緩緩戴上裂縫手套,動作莊重如祈禱。

「現在,」林曜開口,聲音透過投影系統放大,「我們向時間交付一份禮物,也為此承擔相應的代價。」
話畢,他按下第一個啟動節點,低頻的嗡鳴在艙內響起,宛如宇宙的心跳。

那一刻,艾莎的眼神格外柔和。她將頭輕靠在我肩上,耳邊傳來她細微的聲音。「謝謝你,高。」

那聲音裡藏著歲月的重量,也透著釋然。我回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掌心的溫度正緩緩上升,如同被點燃的燭火。

轉換器啟動時的震動細微卻深刻。普朗克尺度的記憶塊逐一注入,像一連串微小脈衝穿透時間的帷幕。每一次注入,我們都靜聽窗外的回聲,等待那不可見的回應。外界仍在燃燒,戰火未熄,但在這密閉的艙室中,一種近乎宗教般的靜默悄然蔓延。

時間的裂縫在我們面前緩緩閉合。在最後的瞬間,我瞥見無數交織的影像:被封存的孩子、消失的學校、遺落的詩句。我們無法挽回一切,但至少在此刻,我們能將一個聲音、一個選擇,送回那個尚未被貪婪扭曲的起點。

「開始回送。」艾莎逐一點亮手套上的指節燈,聲音低沉而堅定,如同立下誓言。

她的手在控制面板上滑過,量子脈衝如串串珍珠被她穩穩串起,普朗克級記憶塊有序排列,哈希校驗通過,所有回滾點再次確認無誤。

「校驗完成,回滾閾值就緒。」林曜在一旁沉聲報告,語氣清晰冷靜,眼中閃過一絲光亮,彷彿看著一個終於趨於收斂的方程。

他以手指在空中標註多組模擬結果,投影上掠過綠與紅的概率曲線,多世界模型顯示出優勢分支的微小擴張趨勢。

我們將那段「遺書」依預定格式壓縮:一段視覺化影像、熵變曲線的指紋、一段情感化的口述記憶,以及多重不可逆的哈希驗證。米洛將其分割為多條同步與非同步傳輸路徑,並在每條路徑中嵌入文化適配的提示訊號,避免引發接收端的直接恐慌。他的動作沉穩從容,像在編織一張能溫柔穿越時代的網。

「啟動第一段傳輸。」我終於說出這句指令,語氣如同放下最後一塊基石。

指令流隨即激活,裂縫手套、核心耦合器、太陽天線的相位網同步推升至設計極限。艦體微微顫動,宛如航船在巨浪前做最後的準備。

普朗克級數據塊以微秒為單位被順序送出,如同無數最微小的水滴,匯入逆熵場。每一次注入,我都感覺到周遭的時間脈動產生微妙回應——一種低頻的回聲自遠方傳來,彷彿有人在極深的井底敲鼓,節奏與我們的頻率遙遙呼應。

「第一段回送成功。」艾莎在耳機中低聲報告,語氣裡藏著一絲鬆懈,也掩不住未說出口的恐懼。
她抬手擦去額角的汗,眼神在螢光下顯得有些透明,像映著某種即將消逝的光。

我們靜靜等待,如同等待一場古老儀式的神諭降臨。等候的時間被拉長又壓縮:外界的一瞬,比平常更漫長;而內在的進程,卻又短得令人惋惜。甲板上的人們彼此對視,試圖從對方眼中尋得一點確信,一點支撐。

回聲忽然變得密集,如潮水在複合頻譜中逆向翻湧。多重監測畫面陸續閃現綠色,模擬系統顯示主導時間分支出現輕微但可辨的好轉偏移。然而,這還不足以讓人歡呼。我們都明白,真正的考驗在於連續性——在時間之流中,能否累積出穩定的趨勢,能否讓分裂的分支逐步收束。

「繼續第二段。」林曜下令,聲音平穩,但指尖微微顫抖。
艾莎再次伸手觸向控制界面,卡西爾這時遞來一張泛黃的紙——他說那是某種象徵,要她將最後的裂縫文字以聲頻形式嵌入記憶核心。艾莎將紙對準裂縫手套的語音接口,低聲吟誦那段語句,聲音如同畫出一個無形的封印。

「把光,還給黑暗。」
她的聲線被系統轉譯為普朗克級頻譜,精準如一把極細的鑰匙,切割進時間的縫隙。念畢,她抬頭望向我,眼中有暖意,也有深不見底的悲傷。

隨著每一段文字的注入,整艘艦體彷彿被某種無形力量牽引。窗外的星光開始非線性地閃爍,宛如時序的紙頁被風吹動而重疊。許多事物在我們眼前浮現出不穩定的跡象:角落的一顆螺絲、牆上掛著的照片、甚至某人臉上的笑容,都像在測試自身存在的邊界。

「我們收到回饋了!」米洛突然出聲,語氣緊繃卻難掩興奮,「多個過去節點捕捉到異常簽名——他們正在把這個訊息當成未知的更新包讀取。接收端回傳了雜散的同步確認,但尚未出現大規模的自發撤回反應。」
他話中帶著技術性的激動:訊息,確實被讀到了。

就在那一刻,裂縫號的重力調節系統發出短促警報——並非機械故障,而是外部時序場在微觀尺度上出現了回滯效應。窗外的黑暗如布帛般被撕開,浮現出一條條流動的縫隙。每一道縫中,閃爍著不同的世界影像:未曾枯竭的季節、沒有永晝的城市、還有最初的星空,純淨得不見人工的光污染。

「看。」卡西爾指向其中一道裂縫,聲音近乎祈禱,「那是他們曾想留給世界的模樣——未被抽走的夜晚,被保留的希望。」

他的目光久久停駐在那片景象上,彷彿看見了失落已久的故土。

我們被一種複雜的情緒攫住:喜悅與悲傷同時席捲。喜悅,是因那縫隙昭示了救贖的可能;悲傷,是因這救贖必須有人在此付出,有人在彼承擔消失的代價。這對立在我胸口凝成一把雙刃之刀,割裂理智與情感。

「保持監測,準備回滾。」我說,語氣冷靜,喉嚨卻像被什麼堵住。

林曜在模擬台前沒有停頓:「我們剛才看到的回流點,時間座標上有被改寫的痕跡,這背後有兩種可能——一是永晝派內部試圖進行『逆向強化』,以確保自身利益不受動搖;二是第三方勢力刻意製造混亂,企圖引發社會崩解來謀取私利。無論是哪一種,都會讓我們的回送行動淪為被工具化的武器。」他說這句話時眼神銳利,投影上的曲線在他手中彷彿被勒緊的弦,幾乎要斷裂。

「那我們的選項是?」米洛問,語氣中透著不安,但手指仍持續在鍵盤上敲擊。
我盯著投影中那些跳動的紅色警示點,心裡像有把尺在丈量道德的厚度。我知道,任何延遲都可能讓篡改者將影響擴散至早期節點,從而動搖整個分支的決策基礎。

「第一,封鎖遭攔截的路徑,並回滾受污染的資料段落;第二,啟動誘餌反制機制,將偽訊息作為誘餌反向釋出,引誘篡改者暴露行蹤並鎖定來源;第三,一旦追蹤成功,依法揭露證據並公開資訊。」我條列著步驟,語調如程式指令般堅定,「同時,保留其餘可控的遺書碎片,等待社會共識形成後再決定下一步行動。」

艾莎點了點頭,手套上的微光閃過一瞬:「誘餌可以設計,但必須防止被永晝派轉化為政治武器。我會將誘餌構建成『回音陷阱』,一旦觸發,篡改者的原始身份將被寫死在不可逆的量子鏈上,無法抹除或偽造。」她說完,深吸一口氣,彷彿卸下了一塊壓在心頭已久的石頭。

卡西爾靠近窗邊,凝視著那道正緩緩收合的縫隙:「你們要小心,別用回送去換取另一種暴政。遺書的本意是警示,不是武器。」他的語氣沉穩而嚴厲,那是信仰歷經苦痛淬煉後才有的重量。

我明白他說得對。技術能成就許多事,但倫理的界線必須有人堅守,否則我們不過是以未來為賭注,換取當下的私利。此刻,裂縫號不只是載體,更是最後一道防線——我們要讓遺書回到一個仍有選擇的起點,而不是任其被某個權力扭曲成強迫的工具。

「啟動誘餌程序。」我最終下令,語氣穩定而果斷,「米洛,製造語義陷阱,讓那些試圖截取並重包訊息的人,誤以為已取得控制權;艾莎,把回饋標記嵌入所有誘餌封包;林曜,持續監控分支的演化方向;卡西爾,當我們掌握第一手證據時,協助發布公開祈詞——不是為了宗教動員,而是呼籲透明與責任。」我一句一句地下達指令,如同在佈置最後一局棋。

他們一一應聲。獵鷹站在一旁,冷冷補上一句:「若有人膽敢拿遺書做政治操弄,我要他們知道,裂縫號不會讓這種人全身而退。」說完,他眼角浮現一抹難以察覺的疲憊笑意。

誘餌發出後的幾分鐘,彷彿被拉長成永恆。系統將假訊息透過幾個易被監控的黑市通道公開,並偽裝成高價值內容。不出所料,幾個匿名節點很快傳來握手請求,路徑中浮現出不在我們資料庫中的加密簽名——那是人為操作的指紋,帶著熟悉的惡意模式。

「追蹤鎖定成功。」米洛低聲報告,聲音裡夾雜著勝利的緊繃,「一條回流路徑連結到外圍殖民地的私有艦群,經過多重中繼,最終指向一個註冊於影子帳戶的商業網路。身份已部分暴露,但還需要更多佐證。」他話一落,手指便在鍵盤上飛速敲擊。

「把這些資訊複製進不可變更的量子憑證,」我下令,「同時將證據包提交至公共審議節點,讓社會看見——有人正試圖將遺書工具化。」話一出口,胸口竟湧上一陣解脫感。不是因為我們一定會成功,而是因為我們至少選擇了抗爭。

卡西爾沉默良久,終於開口:「為了防止重蹈覆轍,我們還該留下懺悔文——不是為自己,而是為那些尚未出生的生命。讓未來的人知道,這裡曾有人努力試圖救贖。」他的語氣不再激烈,反而滲著一種年長者的溫柔。

我點頭,手指在鍵盤上敲下一行簡短的文字,置於檔案最前端:「我們知道我們曾犯錯;若這訊息抵達你們,請用你們的良知來決定。」那行字像一枚微小的火種,被我們慎重地埋進公開檔案的開端。

窗外的縫隙在那夜緩緩閉合,宛如一本慢慢闔上的書。第一波回送所引發的漣漪,已在多個節點產生微妙變化:某些早期工程團隊在設計會議中多了一句討論——是否該納入世代權利的考量;某些資本方在投資評估中,開始加入「世代成本」的項目。這些改變緩慢而細微,卻真實存在——如同樹根悄然為未來的林蔭紮下根基。

我們無法預知更遠的結果。時間的河流終究漫長而曲折。但在裂縫號的那個夜晚,我們做了一件能對良心交代的事:我們依程序悔改、依程序發送、依程序公開,並為所有可能的濫用設下陷阱與回滾機制。這或許不夠完美,甚至可能受挫;但這已是我們所能做的——為了那些被封存在時間箱子裡的未來,也為了我們自己。

我坐在控制台前,指尖仍殘留操作時的輕微顫動。窗外星海依舊,不因我們的決定而立即改變,但內裡已有什麼開始流動——不是暴力,而是責任一旦公開後所激起的微小共鳴。那種流動,比任何砲火都更難摧毀。

星塵紀元:第十五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