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回音。」艾莎在控制室的灰暗屏幕前低聲說道,聲音依舊冷靜,卻掩不住一絲難以察覺的震顫。她的手指懸停在量子介面的觸控區域,目光緊鎖著螢幕上那串不規則跳動的頻譜。

那是一段微弱、零散分佈於多重頻帶的訊號,像時光洪流中偶然碰撞出的砂礫,在二十一世紀某個尚未被察覺的節點上,激起短暫而清晰的回響。我們在「裂縫號」上最初接收到的,僅是一個匿名的ACK訊息——一段出現在早期衛星緩存中的時間戳。隨後,更多零星回報陸續湧現:北美某大學實驗室、亞洲一處遠端天文台、歐洲的量子研究中心,紛紛報告系統中出現「異常更新」。我盯著這些跨洲串聯的紀錄,心中彷彿被某種無形之物輕輕撥動。

「碎片正在全球散落。」米洛在通訊端低語,手指不停滑動終端畫面,試圖將那些難以歸類的資料封包初步分群。

我走近主控螢幕,波形複雜得令人暈眩。在普朗克尺度的縫隙之間,竟夾雜著類似日常音頻的殘片:孩童短促的笑聲、市集裡的叫賣聲、一名男子深夜翻動筆記時紙張摩擦的細響。每一段都像是被極度壓縮的瞬間記憶,當它們在二十一世紀的接收端被重新展開,便成了語境中的碎片,被不同文化、不同心態的人各自解讀、翻譯,甚至誤讀。

「這訊號裡有艾莎的頻譜指紋。」林曜將一張光譜對比圖推到我們面前,語氣像是在陳述一項冰冷的科學事實,眼神卻藏不住波動的情緒。幾乎同時,我腦內的量子骨導傳導系統閃過一縷微弱殘影——那是我與艾莎在共同編碼時留下的簽名特徵。訊號如回聲般折返,彷彿提醒著我們:我們投入時間之流的東西,終將帶著我們賦予它的印記,回到我們面前。





這些回報在學術界掀起第一波好奇與質疑的浪潮。波士頓的量子中心將其歸為雜訊,「可能是本地同步器的抖動,」他們在技術備忘錄中如此斷言,語氣中帶著科學慣有的防衛姿態;北京的天文台則將訊號標註為「未分類廣播」,並在學術論壇上匿名徵詢意見;歐洲有研究者試圖拼接碎片,還原出一段模糊語句,並在內部學術網路中低調流傳。主流媒體尚未察覺其中深層的倫理意涵,倒是年輕的實習生們率先感受到了異樣:一段不屬於這個時代的記憶,偶爾在他們的觀測資料庫中閃現,宛如有人在深夜無聲地撫過他們的窗簾。

「我們遇到一個實驗室級的事件。」我在一條加密通訊中聽到那位實習生的聲音,語氣微微發顫,卻充滿好奇。影像畫面中,他面容年輕,桌上堆滿咖啡杯與手寫筆記。他按下回放鍵,螢幕上浮現出我曾決定送出的一段影像日誌:農村四季更迭的風景、孩子在河邊撈魚的身影、婦女在爐火旁低語的日常。畫面平凡卻令人鼻酸。

「這是系統錯誤,還是惡作劇?」另一位年輕工程師問道,手指迅速敲擊鍵盤,試圖追蹤訊號來源。兩人的對話迅速在學術緊張感與網路好奇心的交織中擴散,消息以未經審查的小圈子形式蔓延,如同城市夜色中悄然亮起的一盞微光。

在裂縫號上,我們的團隊陷入兩種情緒的拉扯:一則是科學上的激動——證據真的穿越了時間的縫隙;另一則是倫理上的恐懼——這些訊息若在未經充分理解與公共審議的情況下被解讀,是否會被扭曲、政治化,甚至武器化?我們曾討論過將選擇權交還給過去,但此刻看著那些遠方年輕人的眼睛,我們才真正體會到那份責任的重量。

「不要急著介入。」艾莎在主控室說,手仍輕搭在裂縫手套的邊緣。她的語調平穩從容,是工程師在關鍵時刻特有的克制與自律。「讓他們先在自己的語境中討論,讓真相有自然生長的空間。任何外來的強行干預,都可能被視為操弄。」她說完,眼底掠過一絲難以言說的憂慮。





有些影響已經開始。高白羅——那個在永晝派中仍具巨大影響力的名字,即便我們試圖將責任分散至公共討論之中,他的殘影與政策代理人仍迅速做出反應。他在多個公共論壇與財團會議上,以「拯救存續」為名,主張將裝置更快、更廣地部署列為緊急選項。他的言辭在某些群體中激起共鳴:恐懼被包裝成責任,責任則被轉譯為必須立即行動的命令。

「我們不能在理論上死守完美的審議,」高先生在一段公開的視頻片段中如此說道,語氣嚴肅,話語彷彿是科學與政治交織而成的軍令。那段影像被剪輯成十幾段,在不同媒體上反覆播放;對那些深陷危機情緒的民眾而言,這樣的語調具有強大的說服力。

另一方面,卡西爾的遺書片段則在宗教與民間圈層中以另一種節奏流傳。「不要把未來當作你的存款。」卡西爾在片段中低聲說道,聲音如古文般莊重肅穆。這句話像一道道語咒,在小規模社區的夜會中、在私密的網絡群組裡、在祈禱鎮的壁畫旁被反覆誦念。這兩股聲音在社會中交織蔓延:一端是效率與生存的告解,另一端則是道德與世代之間的呵責。

在學術界,林曜做了一件微妙的事:他在一篇看似純粹技術性的論文附錄中,插入了一段隱含命題的討論,以數據與模型展示不同路徑對後代智慧體的長期影響。他將這段分析寫得既嚴謹又含蓄,宛如將一把小鑰匙藏進論文的褶縫之中。那篇論文表面上探討的是數值穩定性與能流平衡,但敏銳的讀者能在公式之間窺見倫理的影子。

「我們需要把議題科學化,但不是把價值抽象化。」林曜在與我私下交談時如此說道,語氣中帶著科學家的堅持與哲人的絕望。那一刻,我理解了他的動機——將討論納入學術框架,既是求真,也是為了延長時間,為公共對話爭取喘息的空間。





米洛則在暗網與匿名社群中悄悄釋出一些校驗工具,幫助那些缺乏資源的小型研究者解碼我們留下的訊息碎片,使解讀不再由大型機構壟斷。他低調地說了一句話,我至今記得很清楚:「資訊的民主化,可能比任何理論更能保護未來。」說完時,他眼神裡閃過技術工作者特有的倔強。

回到實習生所在的那個小實驗室,他們並非一開始就做出壯烈的決定。有人在報告中寫下註腳,引用我們遺書中的那句話;有人去尋求倫理學教授的意見;有人在家與父母激烈爭辯;也有人直接將那段影像作為課堂案例,引導學生思考何謂「世代責任」。討論從實驗室緩慢擴散至城市廣場,從線上論壇蔓延至宗教會堂。這種擴散,既是技術的縫合,也是心靈的暗流。

「我們看到的是一個開端,」我在裂縫號內的會議上說道,輕輕將桌上一張舊照片推向艾莎,「但開端可能被人利用,也可能成為救贖。這部分我們無法掌控,但我們可以影響它的條件:透明、可驗證,以及多元參與。」

「高,你說得很好。」艾莎聽完後如此回應,眼中掠過一絲疲憊,卻也浮現一縷暖意。她端起一杯咖啡,手微微顫抖,極輕微,但那戒慎的眼神告訴我,她已準備好為下一步付出更多。

在那個時期,世界分裂出許多聲音:有將我們的訊息視為外星訊號加以解讀的極端學派,有僅視其為電磁干擾的技術保守派,也有以我們的警告為起點,推動長期公民議程的群體。這些聲音各自在不同的語境中生根、發芽,繼而被政治、商業與文化的力道裁剪、重塑。

我記得有一個夜晚,裂縫號的通信面板上突然閃起一則匿名留言:「如果這是騙局,這世界終究會自我修復;如果這是真相,那些能聽見的人,早已被託付了。選擇吧,人類。」那句話像一句古老的警語,懸在腦海深處,久久不散。

我們不再只是工程師或科學家,而是敘事者、守護者,同時也是被告。時間的回響逐漸剝蝕了我們原本清晰的身份——我們失去了尚可確信的未來,卻背負起更沉重的責任:確保那段回傳的訊息,能以最少的傷害被閱讀與理解,並在可能的情況下,促成一場真正的跨世代對話。

在這個交錯的黃昏時刻,我常在醒來的瞬間自問:我們所做的,真的是對的嗎?我會看見艾莎的側臉,看見林曜在凌晨調試模型的身影,看見米洛在隱密通道中熬夜編寫驗證器的輪廓。他們的存在,給了我部分答案:或許不完全正確,但確實必要。而必要,有時比正確更加艱難。





「我們需要把討論從技術拉回倫理,」我這麼說,語氣裡有疲憊,也有一種不得不承擔的冷靜。會議室的光線像被柔化的顯微鏡燈,映照出每張臉上的陰影與決絕。

那些回聲一旦在二十一世紀的緩存中浮現輪廓,便如同在社會的皮層下撕開一道裂縫。最先察覺震動的,不是政治人物或軍方,而是那些日夜盯著光譜、進行模組化實驗的科學家們——他們在實驗室裡交換片段,在內網中低聲辯論,卻未曾意識到,自己的對話正被無數政客與媒體轉譯成生死攸關的命題。資訊從技術通道溢出,成了點燃道德爭議的火藥。

「費倫,」他在廣播頻道中低聲講解數據模型,語調如同醫生宣告診斷,臉上則浮現出掌控局勢的冷靜。
他的話語很快被剪輯成宣傳片段,流入夜間新聞與私人通訊群組。對恐懼中的民眾而言,這比任何哲學論述都更具說服力。

那一刻,我們清楚看見兩股勢力在資訊場域中角力。永晝派以效率與生存率為名,將技術路徑定義為唯一可行的現實;還光派則堅持倫理與世代責任,主張延遲決策、深化討論與制度設計。這不是學術辯論,而是關於「誰有資格為未來做決定」的治理權之爭。

「我們不能只談抽象的可能性,」艾莎在裂縫號的全艙會議中說,聲音裡透著耗竭後仍不願退讓的堅定,目光掃過舷窗外的幽暗深空。
話畢,她的手指在介面上滑過幾項保護參數,彷彿在確認最後一道鎖是否牢固。

地面上,局勢的變化比任何演算法都更迅速而細微:幾名技術官員開始質疑戴森原型的盲點,有的基於數學模型,有的出於倫理考量。他們首次提出「熵管理」的概念——不只是能量的分配,更是在設計初期便將「世代成本」納入評估。這是一種將時間視為稀缺資源的技術語言,同時也是一個政治命題。





「熵管理」三個字,開始在學術論文與政策備忘錄中反覆出現。「林曜,」他在一篇經過同行審查的論文附錄中輕描淡寫地列出模擬結果,事後私下對我說時,語氣雖疲憊,卻藏著一絲希望。
他將模型公開釋出至多個節點,意圖讓討論建立在更扎實的科學基礎上,也讓任何企圖以權力扭曲數據的人無所遁形。

然而,數據的公開並未自動帶來理性,反而被情緒化的解讀所裹挾。米洛在暗網匿名發布驗證工具,試圖將解碼的權力下放給更廣泛的社群。這項技術民主化的舉動,在某些群體中引發反彈,卻也在另一些地方點燃了自發性的審議浪潮。

「我們需要讓更多人能驗證這些資料,」米洛在通訊端低語,手指在鍵盤上飛快跳動,臉龐映著螢幕的藍光,顯得異常憔悴。

話一說完,他私設的節點便悄然啟動。幾個獨立研究小組接收到他開發的工具後,開始在地方層級推動小型公聽會與實地驗證。

資訊流動的模式正在改變權力的節奏:當科學證據變得更容易被公眾檢驗,民間便獲得了更強的話語力量;這對那些仰賴資訊壟斷來鞏固統治的勢力而言,無疑是致命的威脅。於是永晝派迅速調整策略,轉而積極運用法律手段與商業壓力,試圖將公開審議的框架導向對己有利的方向,同時在媒體上不斷強化「緊急狀態」的敘事,營造危機感。

「這是一場話語的戰爭,」獵鷹站在裂縫號的甲板上說,手臂如每次出征前一般繃緊。
他語氣冷峻卻現實:在戰爭中,誰掌握敘事,誰就能號召更多的追隨者。

而我們的處境也越來越艱難。一邊是數據,一邊是生命。卡西爾的殘影在雲域中不斷浮現,他的言論被宗教團體奉為神諭般傳頌,卻也被另一些人扭曲成煽動情緒的工具。我們曾試圖保留卡西爾的人性,在敘事中讓他以「人」的姿態存在,而非成為某種象徵;但在公開領域裡,象徵的力量往往比真相更容易穿透群眾的心靈。





「請把我們當作人來看待,而不是符號,」卡西爾在裂縫號的一場閉門會議中說,聲音裡帶著懇求。他的眼神疲憊,卻仍透著堅定。

他說完後,會議室陷入沉默。因為我們都明白,一旦某個人被固化為象徵,這個符號便會被世代反覆使用,甚至可能淪為壓迫的工具。

局勢在政治與媒體的雙重推波助瀾下急速升溫。永晝派開始將「熵管理」的論述轉化為實際政策,提出技術性的「優先名單」——在資源匱乏時,哪些社群、哪些基礎設施應優先維持運作。這項政策引發了深刻的倫理爭議:誰有資格做出這種價值判斷?又該依據什麼標準進行排序?我們心裡清楚,任何選擇都將在道德上留下無法抹去的血痕。

「我們不能讓這變成一種經濟學式的成本效益計算,」艾莎在一次公開討論會上說,語氣中帶著工程師特有的謹慎與堅決。

她話音剛落,台下有人鼓掌,也有人怒吼。這正說明了,我們所說的話,正被不同群體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接收與解讀。

而在另一端的媒體戰場,永晝派與還光派已將我們的技術細節轉化為各自的口號。費倫的團隊發布了數段模擬短片,強調「保留秩序就是保留生命」,畫面色調低沉,語氣宛如急診室裡的醫師,冷靜而緊迫。還光派的義工則將影像書的片段編織成家族故事,在社區廣場輪番放映。他們不再僅僅辯論;他們在日常生活中爭取支持,也在日常生活中承受代價。

那時我明白了一件事:技術的公開與多元參與雖是我們必須推動的方向,但同時也啟動了一場社會的重塑過程。資訊的民主化讓更多人得以參與判斷,卻也讓更多人容易被恐懼與操弄所驅動。正因如此,我們不只是科學家,還必須成為政治家、教育者與溝通者。





「我們要把程序納入教育的一環,」我在裂縫號的會議桌前說,語氣堅定,「不是為了拖延,而是為了讓選擇建立在知識之上,而非恐懼之上。」

米洛在一旁補充:「我已經開始把簡化版的驗證工具設計成教學模組,免費提供給學校與社區。讓人們學會如何解讀數據、如何追查來源。這比任何一次宣傳都更能從根本改變局勢。」

這是一條務實的路:透過教育降低資訊的門檻,以知識瓦解恐懼所支撐的稻草人。若我們能在幾個月內將這套工具推廣至真正的草根社群,或許社會的對話將能趨向理性。

但時間從不等待。在部分地區,永晝派已透過軍事與經濟手段局部掌控資源供應,引發地方性的動亂。還光派的倡議者則在城市廣場組織邊民抗議,因為人們在黑暗中更容易被觸動內心深處的故事所說服。這是一場沒有中心的戰爭,它同時在電波中、在家庭晚餐的談話裡、在法庭的審理過程中悄然進行。

「我們每一次的公開,都是將責任與風險一併交付給社會,」我在一次閉門會議中坦白,「我們不能天真地認為技術本身就會帶來正義。任何變革,都必須有制度來保障弱勢者的權益。」

卡西爾在那場會議中再次低語:「記住,你們的行動必須帶有悔意,並持續補償。不要只用數據證明自己正確,而要用行動證明你們願意承擔後果。」

他的話像一道道警語,深深刻進我的意識。當夜,我在甲板上走了一圈,望向遠方的星海,胸口彷彿壓著某種無法言說的重量。歷史的分歧已然浮現:一條路通往以當下利益與穩定為核心的文明;另一條路,則試圖將選擇的權力與倫理的詮釋,歸還給更多人。兩條路都殘酷,也都充滿不確定。

那一夜,我為自己立下新的使命:我們必須不斷將技術與教育、法律與倫理緊密結合,讓這個世界即使在崩解之際,仍能保有一絲可驗證的良知。這不只是科學的責任,更是良心的實踐。

星塵紀元:第十七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