剽黑: 第五站:命案晨行
清晨仍帶著夜的鉛灰色調,街道像剛醒的人,動作遲緩,空氣中瀰漫著潮濕的黏膩感。手中的計畫單在昏黃燈光下翻過最後一頁,我將它對折,塞進外套內襯,彷彿把一條微小卻關鍵的線索藏進胸口。紙上只寫了三個字:目標——方川嶽。
這名字對我並不陌生。方川嶽,冷面警探,對追查殺手網絡有著異於常人的執念。有人要他死,出價足以讓我跨出下一步;而有人想他死,正代表有人害怕被他挖出真相。
「接不接?」阿九謹看著我,聲音低沉如金屬磨過石面。他說這句話時,目光落在那張紙條上,像是在衡量我的輪廓是否契合這把刀的刀鞘。
我吸進一口冷風,將那句話在心裡過秤。任務的好處我很清楚——資金、人脈、通往更深世界的門;代價同樣明確——目標越重要,防禦越森嚴,監控越密集,脫身的路就越窄。
「接。」我答,聲音平靜得像冬夜無波的湖面。說完,我將肩膀往後靠,目光在倉庫昏暗的燈光下掃過每個人的臉。
阿九謹點了點頭,嘴角扯出一道不算溫暖的弧線,像是在檢視一把新刀的鋒刃。「好,今晚出發,明早八點前完成。」
任務必須快、準、無痕。方川嶽生活極有規律:上午在警局,下午巡區,偶爾晚上會出現在市區一家老咖啡館整理案卷。情報顯示,他今天將出席一棟市中心辦公大樓的早會,出入時間固定,車隊路線也在同一時段保持一致。這既是優勢——規律便於計算;也是風險——規律也可能被用來設局。
我將任務拆解為三個階段:偵察、接近、脫離。首要的是偵察——掌握目標每日的節奏、監視器位置、周遭行人流動模式。細節決定生死,尤其是面對像方川嶽這種能反咬一口的警探。
我在暗巷架好望遠鏡,打開摺疊式步話機,槍套內的短槍與長槍逐一確認——彈匣推到底時那聲輕微的「咔嗒」,是我最熟悉的節拍。時間隨著指針推移,我像一隻潛伏的貓,沒有半點躁動。
「資料都準備好了。」細溪遞來一塊小型平板,螢幕上顯示著方川嶽今日行程的模擬路線。她說話時眼神冷靜,像在評估一件工具的可用性。
我接過平板,指尖滑過地圖,標記出可能的狙擊點、撤退路徑與最近的監控死角。對我們而言,這座城市從不陌生——它是張網,每個節點都有其脈絡與邏輯。
「目標預計八點二十分出門,車隊沿B路段南向行駛,十六號樓下有個監視盲區。」細溪補充,手指輕敲平板邊框,像是在強調這情報的可靠性。
我將這些數據在腦中轉化為圖像:風向、車速、路面材質的反彈係數、周遭行人的平均移動速度。每一項都必須納入計算,否則離開現場時,腦中就會多出一個揮之不去的名字。
天光尚未完全驅散夜色,我已沿預定路線完成前期部署。巷口的監視器像顆轉動的眼球,我用干擾裝置讓它在關鍵三分鐘內「故障」——這是進入位置的緩衝。我的動作如老式鐘錶匠般精準,細膩且不留痕跡。完成後,我退回暗處,盯著那條必經小路的倒影,確認無臨時路障,也預留了可藏車的有利位置。
我不是那種會在任務前反覆自語的人,但那天早晨,腦中卻浮現一個聲音——母親過去輕拍我頭時的溫柔語調:「阿天,你要小心。」那句話像一層薄布,掀開一角,瞬間透出久違的暖意,竟讓我心底那把冰冷的刀微微震顫。我立刻壓下這份波動,將它折疊起來,藏進胸口最深處——那是非工作範圍。
目標出現前十五分鐘,一切就緒。我藏身於停車場頂樓的陰影中,長槍架在可摺式三腳架上,目光透過瞄準鏡緩緩調焦。遠處辦公大樓的電梯燈閃爍著,像一串微小的星辰排隊上升。方川嶽出現了,穿著灰色外套,步伐沉穩,手裡夾著文件夾,神情如警察般警覺,一眼便能看出內裡的盤算與疲憊。他不知道,自己已成為機械瞄準下的靜止點。
我透過鏡頭凝視他的輪廓——下頜的線條、走路時肩膀的起伏、偶爾抽動的嘴角。他走向停車場邊,掏出手機確認訊息,隨即抬頭望向街道。我原本預計他在上車前五分鐘才會出現,卻見他突然停下腳步,轉頭朝另一側的騎樓望去。
「他停了。」我低聲通報,語氣平穩,脈搏如機械運轉般冷靜。話一出口,手指微微一動,腦中再次模擬扣下扳機的節奏。
細溪的聲音在耳機裡響起,壓得更低:「小心,他在看外面第一號通道,似乎察覺到監視。」
我眉頭微蹙。方川嶽的目光在騎樓間掃過,最終定格在某個角落。那裡本不該有任何人,但我卻看見一個人影——一個我不該在此時此地見到的人。她坐在騎樓的台階上,手裡夾著一根煙,背包隨意地放在腳邊,像個等外賣的女孩。髮型低紮,臉龐在晨光中透著一絲倦意。我認出了她——昨天在街角撿走那張收據的女孩,戴韻雪。她不該出現在這裡。
「那個女孩是誰?」我問,聲音裡掠過一絲驚異,但極輕。我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方川嶽。
細溪略作遲疑:「我們沒有派任何人進入該區域,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有人利用她作掩護。」
巧合?我腦中立刻浮現四個字:風險被動性增加。她靠近了目標可能行經的路徑。而她隨意選擇的那個位置,恰好落入警探視線的焦點。與此同時,我原本精密的計算,因這個未預期的變數開始偏移。
方川嶽抬起手,朝她的方向微微示意,腳步放慢,像是在評估是否該靠近詢問。他的警覺性提醒了我:一旦他懷疑這女孩與任務有關,局勢將變得複雜。更糟的是,若他起疑將她帶回警局,那張收據與她的身份便會被深入調查,所有線索將暴露無遺。
「不要讓她被牽扯進來。」我低聲說,語氣冷峻而不容反駁。說這句話時,我已在心中重新規劃行動——保護她,意味著必須放棄原定計畫。
阿九謹的聲音在耳機中響起,如鐵鑄般堅硬:「你認為她會構成威脅?是否改為近距離清除?」
近距離清除。那是更直接、也更髒的選擇。但它將引來更多目擊者,觸發更多監控,甚至讓血濺到無辜者身上。我腦中浮現韻雪的臉——她不是那種會藏身黑夜的人,她像一道光,猝然闖入我這具機械般運作的世界,擾亂了所有的精確與秩序。
我做出決定:將行動拉回情報操作,暫停直接擊發。不是出於良心,而是基於現實的風險評估。我要讓韻雪保持在視線範圍內,卻不被真正牽連;我要讓方川嶽的注意力,停留在我能掌控的空間裡。這代表我必須前移,進入更近的距離,執行一個關鍵動作——製造一場假象,誘使方川嶽離開原位。
我從暗處迅速撤離,換上短槍,貼近地面,利用沿途遮蔽物推進。每一個動作都精確到秒。我需要引發一場小規模混亂,但絕不能造成致命傷。計畫是藉由預先安排的汽機車碰撞,製造一聲巨響,吸引他的注意。噪音,是最便宜也最有效的誘餌。
我在街口安置小型爆裂裝置——非致命性,但聲響足夠驚人。手指抵在引信上,目光卻瞥見方川嶽正朝韻雪的方向移動。他眉頭緊鎖,顯然正在判斷形勢。我的心跳驟然加速,像鼓點敲擊胸腔。手微微一顫,仍舊按下。
爆裂聲如撕裂布帛,轟然炸開,震得玻璃輕顫,報紙四散飛揚,人群驚叫四竄。我立刻看見方川嶽猛然回頭,步伐加快,卻仍保有節奏,朝噪音源頭奔去。他的反應果斷,無意間救了韻雪;而我的替代方案成功將他引離。我趁機從另一側撤退,藏身於一輛黑色貨車後方,遠遠望見騎樓上的女孩正被兩名路人關切詢問,而方川嶽已在遠處與支援人員交談,注意力完全轉移。
「他離開視線了,你現在要怎麼處理目標?」阿九謹在耳機裡問,語氣中夾雜著失望與急迫。他這麼問時,眼神藏在陰影裡,卻像能穿透我的背脊。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心裡那把刀雖在顫抖,但依舊握得穩。「撤退,重整。非作業人員視野內,不得開槍。」
這是一場暫時的勝利,卻換來更多問題。韻雪無辜地捲入這場我原想避開的交錯之中,而我必須在接下來幾小時內重新規劃整個行動——要麼更換擊發位置,要麼等到她徹底脫離路徑後再執行。這意味著,我得把耐心當作武器。
我退回暗處,耳機裡傳來零星的通訊聲。城市東側,晨光緩緩掀起一抹血色。任務尚未結束,但那張照片、那張收據,還有那個女孩,已成為無法忽視的變數。我默數呼吸,外頭世界喧囂不息,內心卻如覆上一層雪,冷而透明。任務是刀,計畫是鞘,而人性,有時會在你不注意時從袖口滑出,悄然濡濕你的手。
我把瞄準鏡貼上眼前,呼吸像節拍器般穩定。槍托抵在鎖骨下方,金屬的寒意穿透衣物,直達指尖。遠處的方川嶽在晨光中行走,步伐規律,肩膀微沉,那種沉穩的姿態顯示他不是個容易動搖的人。計時器在我耳邊滴答作響,每一下都像在提醒:扣下扳機,就是終結。
「準備好。」我透過耳機低聲回應,語氣平靜。
手指輕搭在扳機邊緣,液晶瞄準鏡裡放大的不是臉孔,而是動作的節奏與身體的軌跡。
「等一下,他那邊有人。」細溪在耳機中低語,聲音壓得極低,卻藏不住一絲緊繃。
我微微偏頭,視線掃過街角——暗色騎樓下確實站著一個人,一名女子,髮髻低垂,身子前傾,像是在翻找手提包。她的動作不起眼,卻正好落在射擊軸線上。那一瞬,記憶閃過:昨天的收據、街角飄散的煙味、還有那短暫交會的對話。
「韻雪?」我在心裡喚出她的名字。在外人眼裡,她只是個路過的陌生人。
時間彷彿被拉長,腦中反覆演算著彈道、風速、反沖力,每一個數值都精確無誤,可胸口卻忽然湧起一股莫名的空洞。
她抬起頭,目光掃過街道。方川嶽也恰好轉身——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會,僅僅一瞬,卻像兩道光擦過黑暗。無需言語,那片刻的關注已足以動搖整個計畫的根基。
「不要讓她靠近。」阿九謹在耳機裡低吼,語氣如鐵,不容質疑。
我握槍的手指節泛白。他的聲音向來如此,從不給猶豫留縫隙。
「我看見了。」我答,語氣比內心的波濤更冷。
迅速評估:若此刻開槍,子彈可能穿過她的投影,輕則擦傷,重則驚動目標;一旦偏差,方川嶽必會警覺,整棟辦公樓的防禦系統將立即啟動。無論哪種結果,韻雪都會被捲入。就在這瞬間,那些早已被壓下的記憶——母親的聲音、父親修槍時的背影、那張泛黃的全家福——如熱流衝上喉頭,將我冷靜的理性撕成碎片。
我沒有扣下扳機。
「你在幹什麼?」阿九謹的聲音如鐵錘砸下,試圖把我從遲疑中拽出。
我在槍後輕笑一聲,隨即做出決定:放棄致命一擊,改用聲光干擾。
我從腰間取出預備的小型爆裂器,切至非致命模式,目標是街口的垃圾桶——引爆後製造噪音與濃煙,吸引方川嶽注意,迫使他離開原位。所有動作早已模擬過無數遍,但真正執行時,仍如走在刀鋒之上。
「現在。」我低語,按下引信。
爆炸聲如撕裂布帛,碎片飛濺,濃煙瞬間騰起。玻璃震顫,行人尖叫四散。方川嶽本能轉身,步伐急促卻不失控,朝聲源處快步而去。
韻雪被嚇得踉蹌後退,手機幾乎脫手。她張著嘴,眼神裡全是驚懼與茫然。那種純粹的震驚,像一面鏡子,映照出我胸口深處被層層包裹的某種東西。
「迴避成功。」細溪的聲音依舊冷靜,但我聽得出語氣中藏著一絲認可。
可那認可並未平息我內心的波動。我將槍收回掩護位置,手指仍緊扣扳機護圈,像攥著一塊未冷的鐵。
我從未想過,一個無關的女孩會成為行動中的變數;更沒想過,僅僅一個眼神,就能讓我動搖。那不是軟弱,也不是英雄主義,而是一種突如其來的回響——阿天,你還有人性嗎?母親若在,會怎麼做?
人性總在最不合時宜的時刻浮現。方川嶽離開原位,血肉與規則之間裂開一道縫隙。剎那間,我的腦中被兩種選擇拉扯:繼續任務,換來資源與晉升之路;或是收手,保全一個不該捲入的人。前者是生存的邏輯,後者卻是靈魂的重量。
「Kwai,你現在退後。」阿九謹在耳機中下令,語氣冷中帶急。
那是明確的指令:任務失敗即為失職。而那語氣背後,還藏著一絲威脅——不聽命者,終將被取代。
我咬緊牙關,胸口如壓寒鐵。那寒意不是來自恐懼,而是選擇的重量。我再次想起父親清晨拉好外套的力道,想起母親將照片塞進我掌心時那句:「記得回來。」那句話像釘子,深深釘進心口。我是阿天長大的孩子,卻被世道磨成了「Kwai」;今天,兩個名字在我體內撕扯,誰也不肯退讓。
「退後。」阿九謹再次催促,語氣更急,如同啟動不可逆的程序。
我握槍的手微微顫抖,卻不是出於畏懼,而是因為這選擇太重。最後,我轉頭望向騎樓下仍顫抖著的戴韻雪,她眼中仍有驚恐,卻也浮著一絲無聲的懇求。那目光,比任何威脅都更鋒利,直接刺穿我層層疊疊的盔甲。
我把長槍從架上滑回,將整套裝備收攏得如同剛結束一場演習,動作乾淨利落,不留痕跡。
「我撤離,不接致命擊發。」我低聲在耳機裡回報,語氣沒有辯解,只有冷靜。
阿九謹的呼吸在通訊那頭驟然一滯,像被刀刃割過,冷得刺骨。
「你這是在幹什麼?!」他的怒意瞬間爆發,語調裡滿是不可置信與壓抑的狠厲。
我知道,我剛才越過了一條他們視為禁地的界線。
「保全目標外的人員,讓現場混亂轉為可控撤離。」我簡短回應,語氣堅定,不帶猶豫。
我不再多說。再多的解釋,只會將這個決定拆解成碎片。無論對錯,行動本身已不容退路。
就在我看離瞄準鏡的瞬間,街口已有幾個身影集結——不是警察,而是穿便衣的地盤混混,面容兇狠,像被某種氣息吸引而來。有人握著短管手槍,有人提著木棒,眼神裡全是覬覦與貪婪。顯然,這條街的利益,不只屬於我們這一方。
「小子,別想玩二次課題。」一名嗓音粗啞的男子朝巷口喝斥,語氣帶著警告的意味。
他的目光如秤,衡量著獵物的價值,也在尋找能換取利益的縫隙。
局勢瞬間變得複雜:若那些人與我們同陣線,頂多是地盤爭奪;若屬敵對勢力,這條街口立刻會淪為血腥火線。我清楚,任何一發子彈,都可能將無辜者捲入更深的漩渦。
我壓低身形,跨過碎裂的馬路邊緣,藉著推擠的人群,將韻雪護至騎樓深處。她眼眶仍濕,呼吸急促,像被重物壓住胸口。我將她擋在身後,讓她的背貼上我的前胸。距離近得能聽見彼此心跳的節奏,但我沒有開口。我只想用行動,確保她安全。
「你是誰?」她在我身後低聲問,聲音混著驚懼與一絲難以置信。
她的手指緊抓著我外套的布料,指節泛白。
「沒什麼。」我答,語氣冷如刀刃,但底層藏著一絲連我自己都未察覺的溫柔。
我不想把她捲進我的世界——那世界像漩渦,會吞噬一切。但此刻,她已成了我脈絡中,必須守住的存在。
幾名便衣見狀衝了過來,動作迅猛如餓狼。他們不是來談判的。其中一人拔槍,對準我與韻雪的方向連扣扳機。子彈擊中牆面,水泥碎屑四濺,槍聲在巷弄中撕裂空氣。
「躲好!」我低吼,身體本能前撲,將韻雪推入更深的遮蔽處。
右手迅速摸向腰間短槍,動作果決無情——這一刻,是保命,也是保人,不容情義。
那人以為我軟弱,衝近時還未看清形勢,便朝我連開三槍。第一發擦過我外套肩線,第二發擊中左側牆面,碎石飛濺,第三發更近,幾乎貼著耳際呼嘯而過。血液在耳膜內震動如鼓,但我無暇感受疼痛。
我扣下扳機,瞄準他的肩胛——不是為殺,而是為止。槍聲在窄巷中炸開,子彈精準命中,力道將他整個人震退數步,槍械脫手飛出。那一刻,時間彷彿凝滯:他倒下,眼中滿是驚懼與不解。
「退後!」我咆哮,聲音如鐵,震懾四周。
語氣中無殺意,卻有不容挑戰的硬度。
趁著混亂,我拉起韻雪衝出狹道,穿過廢棄貨車停駐的巷尾,雙腳踩上破舊的排水溝蓋,發出清脆的敲擊聲。奔跑中,她的背仍貼著我胸口,髮梢的氣息輕拂頸間,心跳急促而真實——那一瞬,我竟忘了冷硬的計算,彷彿回到童年母親懷抱的溫暖,但我知道,那只是錯覺。
我們躲進一間尚未開門的雜貨店後方,店主的鐵門半開,內裡堆滿紙箱與罐頭,散發著陳年塵埃的氣味。我拖出一個紙箱當作掩體,背靠著它,槍口朝外警戒。韻雪在我身後微微顫抖,手指緊扣手套,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你為什麼救我?」她低聲問,語氣裡藏著太多未說出口的疑惑。
她的眼眸映著清晨街燈的微光,閃爍不定,像風中殘燭。
我沒有立刻回答。真相太複雜,無法用幾句話交代清楚;又或許我害怕,一旦說出口,那句話便成了她踏入我世界的鑰匙。最終,我只吐出一句矛盾而簡短的話:
「我不想讓你死在我能阻止的地方。」
聲音輕,卻如鐵裹棉,硬中帶柔。
話落,我感覺到她身體微微放鬆——那是對我最直接的回應。
她不再追問,只是將頭埋進我懷中,像個受驚的孩子,喘息微弱而委屈。就在那瞬間,我內心深處某個沉睡的名字——阿天——彷彿被按下暫停鍵,浮現出母親的影子,還有家裡那碗熱湯的溫度。那溫度讓我恍惚,卻也讓我更清醒:回到黑夜之前,我需要的是選擇,而非逃避。
外頭傳來混亂的腳步聲與低吼,不似短暫風暴,更像是風暴的前兆。耳機裡,阿九謹的聲音響起,怒火已退,取而代之的是冷峻的警告。
「Kwai,你自願撤回,這次我不追究你的違令執行。但——」
那個「但」字懸在空中,像一片鐵片,重重砸在我胸口。
他沒說完的話,我懂:你欠下了一筆信用的債。
「我知道。」我回應,語氣簡短,如刀刃劃過皮膚,不留多餘痕跡。
我收起槍,調節呼吸,讓心跳回到可控的節奏。這不是懦弱,是我的選擇。有人會說這是軟弱,但我寧願這樣活著,也不願讓無辜者成為棋局中的犧牲品。
韻雪抬起頭,臉上仍有淚痕,眼神卻多了份好奇。
「你……做這種事,會後悔嗎?」她的聲音輕得像怕驚醒屋內的影子。
這不是質問,更像孩子無心的呢喃。
我看著她,在灰暗倉庫的光線下,那張年輕的臉顯得異常柔和。回答她,會牽動太多隱藏的線頭;不回答,又像將她推至邊緣。最終我說:
「有時候會,有時候不會。」
語氣平淡,每個字卻如刀刻,深陷心底。
她沒再說話,只是將頭輕靠回我肩上。窗外的喧囂漸遠,只剩下零星腳步與幾聲低語。我知道這次的選擇會被記錄下來,會被那些無所不在的眼睛盯上;也知道,總有人會在帳本上記下我的名字與失誤。回到倉庫後,審視與質問必然來臨,但此刻還不是面對的時候。
此刻,我只想把一個不該死的女孩,帶離危險的漩渦。
短暫喘息間,手機在口袋裡震動。細溪傳來一則簡訊:
**042·7·11:23 已被攪動,郵差活動異常。**
末尾還有一句意味深長的話:**留心內部耳目。**
那訊息如一根冰刺,刺穿我的遲疑——任務並未結束,只是換了形式。
我站起身,拍去衣上的塵土,清理手上的碎石,從口袋深處摸出那張收據,沿著舊摺痕展開。晨光下,那些數字像未乾的墨跡,靜靜等待被追查、被解讀。此刻,它比任何一聲槍響都更吸引我。
對我而言,目標已從「殺一個人」,轉為「看清更大的圖景」:誰在幕後牽線?誰在設局?而那個「郵差」,又是誰的代言人?
「我得回去處理。」我對韻雪說,語氣已恢復冷靜的距離。
她抬頭望我,眼中不捨,卻更多是信任——一種我還不敢輕易承接的信任。
「小心。」她輕聲囑咐,簡單二字,卻有千鈞之力。
我點頭,扶她退至店內深處,確認她藏身安全後,才悄然離開。
回到倉庫時,燈光依舊昏暗,人群如同剛下過暴雨的街面,濕滑而模糊難辨。
「回來了?」阿九謹率先開口,語氣裡夾雜著不耐與試探。
他靠在柱子上,手指輕敲掌心,眼神銳利如刀,透著寒意。
我將外套一扯,動作刻意放得從容,像在完成一項例行程序。
「收尾工作已完成。」我說,聲音冷靜而平穩。
隨後簡要陳述經過,語句精確如報表,不帶情緒,也非懺悔。
劉子瑞抬手示意安靜,木桌上酒杯微微震動。
「現場有人介入?」他問,語氣像在核算帳目盈虧。
目光掃過我的臉,彷彿在測量一塊新金屬的硬度。
「有人試探,我做了非致命干擾,目標已脫離視線,現場無誤傷。」我直視他,一字一句清晰交代。
桌旁幾雙眼睛瞬間收緊,如同獵者聽見遠處草叢的窸窣。
阿九謹眼中怒火閃過,抬手指向我。
「你擅自更改方案,這是我們的大忌!」他低吼,語氣如鐵錘砸落。
「你欠我們一個交代。」話中藏著威脅,也透出受損的尊嚴。
我沒有立刻反駁。
因為我知道,任何辯解只會讓裂痕更深。
「有時候,保全無辜,比完成一次任務更重要。」我低聲說,既是回應,也是最後的底線。
錢一豪倚在樓梯扶手上,煙頭一亮。
「阿K,情理和帳本是兩回事。」他冷笑,指尖碾碎煙灰。
「今天你做了筆溫情買賣,帳本上遲早會出現赤字。」話裡有計算,也有警告。
姚焯婷抿了一口杯中物,眼神如淬過冷鋼。
「我們不是慈善組織。」她輕聲說,語調平靜卻暗藏機鋒。
目光緩緩掃過在場每一個人,彷彿在重新分配下一局遊戲的座位。
氣氛一度凝滯,直到鄭寒風的聲音從陰影中傳來。
「暫時不追究,但你要交出完整行動計畫,三天內。」他語氣沉穩,帶著過來人的分寸。
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肩上的灰塵,那動作像是一種確認,也像最後的提醒。
「我會交。」我點頭。
心裡清楚,那三天不是寬限,而是最後的考驗。
在他們眼中,信任是貨幣,而我剛剛透支了信用,還得連本帶利償還。
會後,細溪將我拉到角落。她遞來一根菸,眼神裡有幾分認可。
「你救那女孩,是對的。但你也被記上名字了。」她低聲說,語氣中有同情,也有提醒。
「內部耳目太多,別輕信表面的空隙。」
我從口袋摸出收據,指尖摩挲著油墨印痕,紙張薄脆如冰。
「042·7·11:23被攪動,郵差路線異常。」我將警方位置、時間、監視盲點串成一句暗語。
細溪點頭,塞給我一張寫著地址與人名的紙條。
「羅悠然可以幫忙安置那女孩。」她說,語氣像遞出一把鑰匙。
羅悠然——冷靜、雙面,是這世界裡我少數還能勉強信任的人。
「把她交給羅悠然,別讓警方碰上。」我交代,語氣中帶著急迫與算計。
細溪點頭,轉身離去,迅速安排人手。
在倉庫外,夜風將殘留的煙味撕成碎片,吹散於黑暗之中。
我靜靜站在角落,腦中如同老式投影機般不斷重播剛才的畫面:韻雪一瞬間靠在我胸前的溫度,爆裂聲響起時方川嶽被猛然牽開的小機關,還有阿九謹那句未竟的威脅。
「阿天的影子還在你裡面。」我在心裡對自己說,彷彿在對一個早已失散的朋友低語。
我們這行的人,向來不允許自己露出人性的破綻;可今天,那個破綻卻被我的手臂填住了。
接下來三天,是我必須將收據脈絡完整串聯的關鍵時刻。
第一步:將韻雪安全交給羅悠然;第二步:讓細溪的小葉深入滲透那些早餐店;第三步:我親自見錢一豪,探查印章的來源,釐清究竟是誰在為郵差買單。
我將這些節點逐一標記在腦中的地圖上,如同在地上鋪設鋼線,確保每一步都能回收,不留漏洞。
城市夜色裡,槍聲仍會響起,郵差依舊往來穿梭,而我必須在兩者之間,找出那條看不見的線。
離開前,我伸手摸了摸口袋裡的照片,像在回應母親那句「記得回來」的祈願。
我知道,「回來」不只是身體抵達某個地點,而是帶著答案重返起點,讓那些被火燒過的名字,終能獲得交代。
夜更深了,倉庫逐漸散場,只剩幾道影子仍在低語。
我走入黑暗,步伐沉穩,肩膀承載著兩個名字的重量:阿天與Kwai。
他們並列在我胸口,各自牽引我朝不同方向而去;而我答應了他們——我會回來,也會把這一切,徹底做完。
剽黑的第五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