剽黑: 第九站:信任裂痕
地面仍殘留著昨夜的冷意,早餐攤前的塑膠椅座被晨光曬得微溫。她選了這個地方——一張小小的折疊桌、兩杯冒著熱氣的豆漿,還有一盤簡單的油條。人來人往,城市的喧囂如縫隙中的背景噪音,對我們這種人來說,既是掩護,也是壓力。我坐在她對面,手裡捏著一根快熄的香煙,卻沒點燃;那點殘存的煙味,遠比不上我們之間逐漸升溫的緊張。
「你今天敢面對我嗎?」韻雪先開口,聲音比清晨的街聲更清晰,像一把磨利的刀。她的眼神沒有閃躲,直直盯著我,彷彿要把我的臉當成審問的證據。她夾起油條,指尖因用力而發白,像要把那截麵條碾碎。
我放下香煙,沒有立刻回答。這幾天,她看我的眼神像在核對一份清單:殺過的人、掩蓋的手段、那些無名的夜晚。我向來習慣沉默——行動時沉默,回憶時也沉默。但她的問題像子彈不斷敲打同一根骨頭,震得我不得不開口。
「你為什麼要知道?」我終於說,聲音低啞得幾乎聽不見。
我用手背擦了擦掌心滲出的冷汗,動作像是在抹去某種罪證。
「不是因為好奇。」她把豆漿杯往我這邊推了推,又中途停住,彷彿怕我真會伸手接下。「我想知道,Kwai,你這麼冷,背後到底有什麼理由?你真的能說服自己,把別人的生命當成提款機嗎?」
她的語氣裡有怒意,也有顫抖,像站在懸崖邊,試探自己會不會墜落。
「提款機」三個字像針扎進胸口。阿天的影子在腦中浮現,我看見母親在廚房切好麵包,父親整了整外套準備出門,那天早晨的槍聲如何撕裂寧靜。我記得第一次扣下扳機時的麻木,也記得那晚離開後,手上黏膩的血與我的名字一同乾涸。這些記憶無法用言語化解,只像刺刀般堆疊在胸前。
「我不是提款機。」我說,聲音裡多了一絲不該有的粗礪。
我避開她的目光,盯著桌上油漬與碎肉的痕跡,彷彿那裡藏著能解釋一切的線索。
「那你到底是什麼?一台算盤?還是沒有靈魂的機器?」韻雪的鼻尖泛紅,像是哭過卻強撐著。她的手指輕敲杯緣,節奏急促。
話一出口,淚水在眼眶打轉,她卻硬生生吞了回去,呼吸像被冰塊壓住。
我閉上眼,記憶如潮水湧來。那是很久以前的夜晚,我還叫阿天的時候——母親把照片塞進我衣袋,說「記得回家吃飯」,那句話像家裡唯一的燈光。可那天,槍聲熄了那盞燈,父親的身影被抬上擔架,母親的尖叫像被街道吞沒。我記得那個黑色背影從不回頭的冷漠,也記得每次閉眼,子彈劃破空氣的尖嘯聲便再度響起。那聲音養大了我,像一道道刻進皮肉的刀痕。從那之後,我學會把恐懼與怒火轉化為效率——一個目標、一次行動、一次沉默的終結。
「你說得對,韻雪。」我吐出她的名字,聲音裡透著疲憊與歉意。
我扶著椅背,身子微微前傾,彷彿想把過去擠得更近一些,讓那些模糊的記憶變得清晰。
她抬起頭看著我,眼中的信任與失望交織,像一張被反覆撕扯的紙,殘破卻仍勉強維持原形。
「我看見過你殺人,Kwai。我不是無情的人。當時我以為你是被逼無奈,可現在,我看到的是一連串有目的、有計畫的行動。你到底還能有多少理由?」
她的話語如連珠炮般射來,夾雜著長期壓抑的恐懼與憤怒。她的手掌緊按桌面,指節泛白,彷彿要將什麼牢牢釘住。
我腦中浮現那夜在倉庫的第一聲金屬撞擊——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將別人的生命握在手中。那晚沒有英雄的光環,只有掌心的溫熱,以及事後久久無法平息的空洞。我記得是誰派我去的,誰在一旁計算利潤,誰幫我處理屍體。我也記得父親那抹來不及說出口的笑容,像一塊被撕裂的布,邊緣焦黑,殘火未熄。這些畫面堆疊起來,構成了我所有行動的理由:不是正義,而是一種失衡後的補償。補的不是秩序,而是被仇恨填滿的空袋。
「你以為那是藉口嗎?」我低聲問,更像是在問自己。
我用拇指摩挲著指節,試圖將內心的疼痛轉化為冷靜。
「我不想要藉口!」韻雪幾乎是喊了出來,聲音顫抖得更厲害。「我要的是真相,Kwai。我想知道你是怎麼把自己變成槍口背後的那個人。你說保護、你說正義,但我看到的卻是越來越多的屍體,越來越乾淨的逃離路徑。那些人,誰替他們報仇?」
她的手指猛然一揮,桌上的杯子輕輕一震,發出細碎的聲響,宛如驚雷。
「誰替他們報仇?」——這句話像一根刺,狠狠扎進我的喉嚨。報仇,真的還有意義嗎?當我將一個人從世上抹去時,那個空白真的能被填滿嗎?還是我只是在填補一個永遠無法填滿的洞?我曾渴望救贖,也曾幻想一刀斃命後能換來片刻平靜。但每一次扣下扳機,平靜都像潮水退去,只留下更深的黑暗。我開始懷疑,懷疑這個復仇的機制是否早已將我吞噬,不再是我在掌控刀,而是那把刀牽著我前進。
「你……會不會後悔?」韻雪忽然換了語氣,問題變得直接,像個孩子般純粹。她的眼睛濕潤而誠懇,雙手交疊在膝上,掌心朝內,像在祈求,也像在衡量。
這句話像一把刀,直插我陳年的傷口。我能怎麼回答?說「不會」,是謊言;說「會」,是真相。選一個,就像選擇讓誰活、誰死。我的嘴唇張了幾次,最終還是吐出了那個字。
「會。」我低聲說,每一個字都像被鐵鉤從喉中拖出。
那聲音落地的瞬間,她的表情像被冷水潑過的布,濕重、震顫,卻又透出一絲解脫——彷彿她等這句話,已經等了很久。
「那你還做?」她眉頭緊鎖,眼中閃著淚光與怒火。她的手緊握成拳,指節發白。
她的語氣像在逼問,也像在劃下最後的底線。
我腦中不斷浮現父母的笑容,還有那個站在暗處、神情冷漠的黑影。我想起鄭寒風曾在深夜對我說過的話。
「最危險的,不是復仇本身,而是人會把復仇當成生活的理由,忘了生活本該是什麼樣子。」那句話像斷了的錨,讓我在風浪中搖晃,卻又始終無法將它拋棄。
「因為我怕忘記。」我說出這句話時,連自己都驚訝於它的直白與沉重。
語言像秋後的霜,冷得刺骨,落在桌上,也落進我們之間的沉默裡。
韻雪抬頭望我,眼裡浮著不信,卻又閃過一絲近乎頓悟的光。「你怕忘記他們,所以才想每天都有個理由起床?」她的聲音輕了,卻藏著壓抑的厭惡與惋惜,像風吹過枯枝的顫動。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杯緣畫了個圈,一圈又一圈,彷彿要把那些說不出口的情緒圈住。可那圈始終沒有閉合,就像她對我的理解,終究無法完整。
我盯著她,反覆咀嚼那句話。記憶確實會腐蝕人;靠仇恨活著,就像用自己的血去澆灌一棵早已枯死的樹。我想把所有的是非對錯攤開在她面前,想讓她看見那道將我推入這條路的裂縫。但我也明白,語言在這樣的傷口前,總是貧瘠無力的。
「也許吧。」我終於開口,語氣裡沒有驕傲,也沒有辯解。
這兩個字輕飄飄地落下,卻像一把小刀插在桌面,發出清脆而孤寂的響聲。
她瞇起眼,聲音陡然銳利:「就一句『也許吧』?你殺了那麼多人,Kwai。有人說你是為了正義,有人說你是為了報仇——不管什麼理由,結果都一樣:一條條冷冰冰的名字。你怎麼受得了?」
她的話像一根細針,一寸寸刺進我的胸口,緩慢而持續地疼。
我想告訴她,每一個深夜子彈在耳邊呼嘯的回聲;想告訴她,我是如何在焚燒與拆解之間,把那些名字點成不滅的燈;想告訴她,那種痛——痛得像心臟被劃了線,唯有流血才能確知它的位置。但我知道,任何解釋在她眼裡,都只是自我辯護的藉口,甚至只會加深她對我的厭惡。
「我不能給你光明大道,韻雪。」我低頭,指尖在桌緣來回摩擦,磨出一道淡淡的白痕。
抬起頭時,我看見她臉上的驚訝、怒意,還有一種讓我幾乎無法直視的失望。
她的聲音忽然輕了下來,近乎呢喃:「那你還有選擇嗎?你可以停下來,把一切交給警方,或者離開這裡,重新開始。你真的試過這些路嗎?」
她的手微微顫抖,像在拉一條看不見的韁繩,試圖把我從深淵邊緣拉回人間。
我聽見自己胸口的節拍,越來越急。曾有人說,勇氣不是不害怕,而是害怕仍舊前行。可現在的前行,已不再是穿越黑夜的街頭那麼簡單——它成了一種勞動,一種將他人死亡串成鏈條的重複。我抬起手,幾乎要將母親塞給我的那張合照推到她面前,讓她看看那張曾是我生命北極的笑臉。可我又怕,怕那張照片一旦交出,便成了利器,被她握在手中,轉而刺向我。
「如果我停了,」我啞聲說,「會有人來收屍嗎?」
話一出口,彷彿一顆石頭墜入深井,聲音在井壁間迴盪,再也無法收回。
「誰會來收屍?」她冷笑,笑裡帶著受傷的狠勁,「那些曾經讓你失去的人,還活著嗎?他們會自己站出來嗎?」
她抬起手指,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像在切割我用來掩飾的空氣,也像在斬斷我最後的退路。
我們之間的空氣變得冰冷。街邊的吆喝聲與汽車喇叭聲彷彿隔著一層厚玻璃,遠得聽不真切,與我們的世界毫無關聯。我們都在等,等一個能為這場對峙畫下句點的字眼。但那個字既不是「原諒」,也不是「理解」,更像是一柄沉重的斧頭,隨時會劈斷我們之間最後的牽連。
她站起身,手裡還夾著半條油條,動作遲疑卻堅定。「我不能和一個每天選擇殺人的人一起生活,Kwai。如果你要繼續這樣,那我選擇離開——至少我還能保住自己,不被染上血。」她的聲音裡有決絕,也有壓抑已久的疲憊。
她把椅子往後一推,塑膠椅在地面劃出短促刺耳的摩擦聲。
那一刻,彷彿有什麼在我胸口碎裂。我想把話拉回來,卻發現舌頭僵硬如木,發不出完整的句子。我只能擠出一個字:「不要。」沒有理由,也無從解釋;那個字裡有佔有,也有懇求,像溺水者抓住最後一根浮木。
她看著我,眼裡浮起一絲悲涼:「你叫我別人,我會聽。但我不會聽你的命令,去成全你的世界。」
她轉身離去,背影在晨光中被拉長,一步一步走遠,最終消失在人潮之中。我的身體像被抽空了力氣,身後的椅子像剛落幕的劇場裡遺落的道具,孤零零地立著,失去了意義。我用力掐住指間那根未熄的香煙,指尖燙出一塊紅印,痛感逼退了些許麻木,卻喚不回她的身影。
我不知道她離開時有沒有回頭,我不敢看。她留下的不只是話語,也不僅僅是一個空位,而是一道冷峻的分水嶺——一邊是我現在的生活,一邊是她仍有可能擁有的平凡人生。她的離開像一面鏡子,映照出我究竟還剩下些什麼:是血與名字的堆疊,還是人性殘存的一小塊溫度?
我伸手探進內襯口袋,摸到那張摺疊得邊緣起毛的照片。母親的笑容帶著溫度,父親的手掌透著力量。那張合照像一道誡命,提醒我曾經有人叫我「阿天」,就像有人曾在遠方喊我的真名。那個叫阿天的世界,似乎很久不曾有光亮照進,但我還記得;而Kwai的世界卻像一面鏡子,我看得越深,越覺得裡面的自己陌生。
遠處有人按響汽車喇叭,像是提醒我時間仍在流動。我站起身,腳步沉重地離開那張桌子,像跨過一條明知再也無法回頭的界線。城市的早晨依舊前行,沒有人為我們的對話按下暫停。走在街上,每張面孔都像觀看台上的觀眾,有的好奇,有的冷漠,但沒有一個人會替她,或替我,做出選擇。
我在轉角處停下,將那張照片攤在掌心。晨光把笑臉的輪廓照得更清晰,也更刺眼。記憶與仇恨在胸口交戰,誰也不肯退讓。我將照片摺好,塞回口袋,像把最後一絲屬於過去的溫度,重新藏進體內。
她走後的那些日子,夜裡的槍聲依舊響起。不同的是,每一聲都像個問號,在我心裡迴盪,讓我無法再像從前那樣,只當它是工作的一部分。我開始問自己:若不是為了不忘,我還為了什麼而殺?若不為了救贖,那我究竟在取走什麼?答案沒有來,只有日子一天天將我打磨得更硬、更冷。
我曾以為復仇會給我一個終點,但現在才明白,那個終點或許是她——那個還願意用淚水問我「會不會後悔」的人。她問出的那句話,成了夜夜追隨我的回聲。或許真正的懲罰,從來不是子彈,而是失去回頭的路。
「你要不要和我去警局?」韻雪的聲音低得像是藏在襯衫袖口裡的啜泣,她反覆翻開又合上手機,指尖仍殘留著昨夜混亂的顫抖。那句話像一顆子彈從她口中射出,正中我習以為常的平衡。
她的眼神裡有決絕,也有求援,像個站在懸崖邊卻不敢跳下的孩子。
我沒有立刻回答。她問的不只是「要不要」,而是將我與整個黑暗世界攤在陽光下,像法官等著我自己宣判。身為Kwai,我的選擇向來是以生命為賭注;但這一次,不只是我的命,她還把她的安全、她未來的平凡,一併放上了天平的另一端。
「你知道那會怎麼樣。」我終於開口,聲音冷而沉,像金屬在夜裡摩擦。手指在桌緣無意識地敲打節奏,彷彿在計算下一次心跳的落點。
她抬起下巴,顫抖卻更顯堅定:「我怕你,但我更怕再有無辜的人倒下。如果警方能追到那條線,或許能終結一切。」她說出的每個字,都像將自己的盾牌一塊塊扔在桌上。
「終結?」我苦笑,笑意毫無溫度,「他們抓得到嗎?那些人有保護網,有人會掩蓋,證據到最後只會變成空包彈。你以為真相會在警局被好好保存?」
話一出口,語氣便如石頭沉入水中,激起的只有沉默。
她的眼眶濕了,「那你要我怎麼辦?你不能一直這樣殺下去,Kwai。你不是機器,你也會後悔。」她的話反覆敲打我胸口的舊傷。
我想起父親在灶前輕撫我頭髮的溫度,那個名字——阿天——像一根柔軟的棉線,堵住我呼吸的通道。我曾經的模樣在某處呼喊,但成為Kwai之後,我早已把那些哭喊封進箱底。如今她卻拿著那口箱子,問我要不要一起燒了它,還是埋進土裡。
「你要真走這條路,把問題交給警局,等著的不是結束,是更多的血。」我說完,喉頭因憤怒而發燙,卻仍壓低聲音,不願嚇著她。
她看著我,眼神像一座被砍斷的燈塔,「那你要我怎麼做?你說你要保護我,但你每次的保護,都是以別人的死換來的。」她的手緊扣著杯緣,指甲幾乎陷進塑膠裡。
就在這時,羅悠然出現了。她走進來時不動聲色,身段像經過多年訓練的平衡術士。她將外套掛在椅背上,眼神迅速掃過我們,像在解讀一張剛被撕裂的地圖。
「你們談事情的地方很多,但這裡至少能保證隱私。」她說,語調既是安撫,也是判斷,讓人不自覺放低聲音。她坐下,目光先落在韻雪身上,再轉到我。
她那種看人的方式,曾讓我欠她人情,也曾救過我一命。此刻她的出現,像在天地之間架起一道暫時的秤桿。
「我想報警,羅悠然。」韻雪說得比剛才更堅定,彷彿已對自己下了最後的決心。手指仍在顫抖,但語氣不再有孩子氣的徬徨。
羅悠然沉默幾秒,然後點頭:「我可以確保你不會被警方列為首要嫌疑人,但其他的部分,我無法保證。」她的語氣有職業的冷靜,也藏著微弱的保護力道。
「保證?」我低聲反問,沒有點頭。說出這兩個字時,她的嘴角並未揚起。
「我不能改變制度,也無法保證每個警員都沒有漏洞。但我能幫你談判、整理證據來源,安排對你最有利的報案流程。」她說完,抬手將髮絲撥至耳後,目光在我與韻雪之間來回衡量。語氣裡沒有煽情,只有一種職業性的沉靜,彷彿在告訴我們:這件事能做,但有條件。
我聽見她話中未明說的「條件」,像霧氣懸浮在空中,靜待有人伸手觸碰。我的手不自覺握緊杯緣——那是個不該被觸動的開關。
「條件是什麼?」我問,語氣平淡,卻藏著壓抑的張力。
羅悠然側過頭看著我,眼底掠過一絲複雜:「第一,你必須把所有你知道的細節交給我整理——不是口頭說明,而是書面、可查證的時間線與行動紀錄。第二,韻雪必須先由我進行臨時保護,她不能在沒有安全措施的情況下回家,也不能公開談話。第三——」她頓了頓,像是留給我消化的空間,「我們需要一個可控的檢驗點,一個警方能夠接手、卻不會被內部瓦解的聯絡人。」
韻雪的手抖得更厲害了。她的目光在我和羅悠然之間來回游移,彷彿在問我,是否願意交出那些深埋的筆記。
我嚥了口口水。要把我經歷過的、參與過的一切寫下來?那些字句就像一把把刀刃,交到別人手上。我知道羅悠然有能力攔下不該外流的資訊,但她終究也只是個人,能守住多久?我腦中浮現那晚倉庫裡的畫面:槍聲、翻找、那張泛黃的照片。若有人拿了我寫下的時間線,拿去交換利益——我就再也無路可退。
「你現在要的,是我最不願交出的東西。」我直視她,語氣冷得像玻璃,「把這些交出去,就等於把我的身世整個攤在警局桌上。你知道這對我代表什麼嗎?」
羅悠然沒有立刻回答。我能感覺她在權衡風險與代價。片刻後,她終於開口,聲音裡透著一絲疲憊:「我知道。我也明白你不是想把事情鬧大。我的意思是——我們先做一份部分可驗證的清單,只交出最關鍵、最能建立外部證據鏈的內容,例如你能證明的時間、地點、物件的存在,而不涉及你的手段或動機。這樣警方至少能有一個實質的調查起點,而不是僅靠一個匿名消息。」
韻雪在一旁聽得更緊了,彷彿抓住了一根細弱卻真實的繩索。她哽咽著開口:「Kw—Kwai,你願意做嗎?」她念錯了我的名字,結結巴巴地喊出那個曾屬於阿天的影子。
我看著她。她把自己的安全放在這盤棋上,把選擇交到了我手中。母親的話突然在耳邊清晰起來:記得回來。也許,讓真相走上一段能被看見的路,正是回家的第一步——哪怕這條路荊棘遍布。
「我可以交出能證明的東西。」我說,聲音裡壓著理智與決心,「但不是全部。我不會寫下我的行動細節,也不會暴露所有線人。我會列出時間、地點、那些收據和你們也找到的物證,還有我在現場拍下的影像。我會讓你們去串接,讓警方有啟動調查的依據。但更深的內幕,我不會寫進那份清單。那是我的底線。」
羅悠然沉默片刻,眼神如秤,衡量著每一分輕重。最後,她微微點頭:「這是開始,也是條件。我會動用我能調動的資源保護韻雪。你把清單交給我,我先做初步核驗。然後——我們得設計一個安全的交接方式,警方那邊,我會先接觸一個可信賴的接手人。」
當韻雪握住我的手時,我感受到她掌心仍在顫抖。但她眼裡浮現出某種脆弱卻真實的信任。那信任像一塊玻璃,薄,卻透明,也易碎。
「好。」她說,聲音堅定得像在對自己許下承諾,「我相信你,Kwai。我寧願冒一次險,也不想再看到無辜的人死去。」
聽見那句「我相信你」,我的胃猛地一縮,疼得像被火灼燒。信任對我而言本就是奢侈,如今有人將它交到我手上。我清楚,無論我如何選擇,有些事,已經無法回頭。
「我會寫清單,」我回答,語氣沉重,「我們按照羅悠然的方法行動。你留在她那邊,別回家。有任何突發狀況,立刻通知我或羅悠然。」
羅悠然站起身,動作乾脆俐落。她從包裡拿出一本黑色的小筆記本和一支筆,推到我面前。「用這本寫。把你願意交出的第一批資料列出來,我會先過濾、備份,再安排與警方接觸的方式。還有——」她抬眼看向我,「你需要技術支援,讓這份清單看起來像是外部流出的證據,而不是出自一人之手的自白。」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不是在替我做道德判斷,而是在佈局。她在為我鋪路,同時也將我置於一個可控的位置,像一枚放在檯面上、無法輕易移動的棋子。
我接過筆,紙面吸著墨水,散發淡淡的墨香,彷彿一張雙面刃的許可證。我提筆寫下第一條:地鐵B線第三車廂下方,00:59:02的計時器存在、裝置外殼材質描述、車廂底部發現的紅色印章碎片,並附上我拍到的便車車尾號(模糊部分以X代替)。我寫字時手沒有顫抖,但心卻在微微發抖。每一個字都是交代,也是一次冒險。
寫完後,我將那頁紙遞給羅悠然。她仔細翻閱,眉頭輕皺,隨後將紙頁小心夾進她的筆記本中,動作謹慎得如同把一塊生肉交給屠夫——既必要,又令人不安。
「我會先傳給我信得過的人脈,」她低聲說,「你這三天內不要露面。我會安排警方內部可信的人接手,這段時間你先消失。」
三天。這個期限像一記節拍敲下,短得來不及喘息,又長得足以釀成風暴。這三天內,我得把能證明外部介入的線索交出去;這三天內,我也必須為可能的反撲預留退路。
韻雪站在一旁,眼底閃著淚光,像一根繃到極限的弦終於有了反應。她走過來抱住我,擁抱短暫,卻有溫度如電流般刺入皮膚。我幾乎要在那一刻坦白一切,但最終咬住嘴唇,把所有罪愆吞回腹中——不是因為害怕被揭發,而是害怕那些話會成為她的枷鎖。
羅悠然在門口整理外套,回頭看了我們一眼。
「今晚別再有任何單獨行動。等我消息。」
她關門的瞬間,彷彿一道時代的門栓落定。我們之間已有了新的協議,也各自背負著未曾說出口的恐懼。街風開始轉冷,那是一種將人從幻覺拉回現實的寒意。
我知道自己做了選擇。我也清楚,有些選擇一旦踏出,便再也無法回頭。夜色裡,父親喚我「阿天」的聲音再度浮現,我默默在心底回應:我記得,我會回來。
剽黑的第九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