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庫的夜比街上的夜更冷。鐵門關上的聲響像個句點,可我們都明白,句點之後往往是一連串新的開始。那晚,我藏得比以往更深,背貼著一排生鏽的貨架,拇指反覆摩挲著口袋裡那張被折得邊角發亮的收據。空氣中瀰漫著油污與濃重的菸味,我的耳朵卻專注捕捉著每一道有節奏的呼吸。

有人來過這裡一次又一次,留下秘密,卻從不留下名字。今夜的對話是一場謹慎的測量。燈光如刀背般落下,將每張臉切割得清晰分明;而陰影裡藏著的,是他人無法言說的意圖。

「你真的決定了?」阿九謹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顫抖。他站在桌邊,手肘撐在木桌上,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疊現金。

我聽見他吞了口口水——那聲音比遠處的犬吠更真實,是血肉之軀在算計邊緣的暴露。阿九謹向來行事俐落,不喜多言,但今晚的他,像個在寒冬中凍僵的病人,連呼吸都顯得艱難。

「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我在心裡提醒自己別出聲,語氣太重,便會驚動四周。我藏身於陰影,視線卻能看清桌上每一細節:鈔票疊得零亂,桌面留有咖啡漬,還有那個戴郵差帽的女人留下的封印包裹。





鐵椅被拉開的聲音響起,兩道身影走進燈光。鏡心遙身上總帶著一股冷意,她穿著灰色外套,皺眉的模樣像一尊被寒風凍結的雕塑;鏡心凱則散發著令人不安的迅捷與狠勁,笑起來像個發現玩具的小孩。

「他們願意出價。」鏡心遙語氣平靜,彷彿在宣讀一份合約。
鏡心凱踏前一步,手背輕掃過桌上的鈔票,金屬戒指與紙鈔摩擦,發出細微的顫音。
「數目夠大,足以讓你全身而退。」他簡短有力地將鈔票推向阿九謹。

阿九謹的目光在錢與鏡心兄妹之間游移,最終像耗盡氣力般擠出一句話:「我只想走得安靜,不要再被丟在倉庫的角落。」語氣裡有疲憊,也藏著恐懼——那種累到無力再對抗世界的聲音。

我看著那疊鈔票在燈下閃著冷光,心裡浮起一種冰冷的確信。人可以被威脅、被收買,也能被恐懼逼至自願墜落。阿九謹不是沒有脾氣,但人在絕境時,往往選擇自保。這,正是他此刻的選擇。





「你知道對方要的是什麼?」鏡心遙緩緩開口,語調像在剝繭抽絲。她的指尖輕觸桌面上一張照片,照片折得陳舊,一角露出一抹似曾相識的笑容。「他們想收回線索,封死我們之間的通道。他們會用你的手,製造一場似是而非的混亂,再趁機收割剩餘的利益。」

阿九謹的手微微顫抖,彷彿正在衡量自己靈魂的價碼。「我知道。」他終於說出口,隨即低頭,像在羞愧,也像在解脫。

接下來的交易像一場精密的賽局:對方的人低聲交代條件、交貨方式與撤離路線;鏡心遙留下一張名單與幾個代號;阿九謹則交出部分他掌握的資訊——一些簡單的聯絡路徑,幾條我從未公開的逃逸路線。不是全部,僅是那些既能換錢、又能換取安全的片段。

「我會安排一場夜場,讓Kwai露面,再讓人群裡的人先製造混亂。」鏡心凱說,嘴角揚起近乎興奮的笑意。「你只要在最後推一把,把那道縫隙再撐大一點。」

那句話像一把冰刀,直刺胸口。逼我現身?我立刻明白他們的套路——用一個小誘餌將我引上檯面,觀察我的反應,進而解析我的習慣與破綻。鏡心兄妹不只想除掉某人,他們更想編纂一份能預測人性的說明書。而我,將是其中最珍貴的一頁。





阿九謹沉默了良久,最後將手放在桌上那封信上。信不是寫給我的,而是他的交代與藉口。他緩緩將信折好,動作像在綁緊一根繩子,也像把自己一寸寸捆住。

在他們之間,我聽見自己的名字被低聲提起,「Kwai」這個音節在空氣中輕輕迴盪,彷彿一枚釘子嵌進木板,留下無法忽視的痕跡。鏡心遙的目光掃過陰影,最終停在角落某處,像是在尋找什麼人。

燈外有風,吹動紙張的邊角,輕微的翻動聲在夜裡格外清晰。我知道,這夜裡的每一次碰撞都有意義。對方送來了錢,也帶來了操作的藍圖,以及一條看似能換取自由的路。阿九謹盯著那條路,眼神空洞,像被掏盡了所有重量。他抬頭時,眼裡閃過一絲淚光,但那不是後悔,而是一種被冷水澆醒後的平靜。

「我會做。」阿九謹終於開口,語氣像在宣讀一份判決。
鏡心凱笑了,彷彿早已預料這個結果;鏡心遙則低聲確認細節,兩人之間,像已完成另一樁交易。

我藏在暗處,聽著一切。手心的血液似乎隨著心跳節奏竄動。我明白,背叛從來不是一瞬之間的事,而是日復一日的腐蝕累積而成。阿九謹或許是為了生計,或許是出於恐懼,又或許只是抓住那一絲看似能重返日常的希望,最終選擇將我們最脆弱的路線交到別人手中。

交易結束時,有人拍了拍阿九謹的肩膀,動作像安慰,也像確認。「你做了對的事。」那句話在夜裡聽來格外刺耳。

我比他們更早離開。從陰影中退出的瞬間,四周的聲音彷彿被人悄然抽走,世界變得異常安靜。我以最快的速度趕到與細溪約定的接頭點。她站在那裡,煙尚未點燃,眼神卻銳利如刀。





「消息怎麼樣?」我簡短複述剛才所聽見的一切,語氣像刀片般割開空氣。

細溪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她低聲說:「阿九謹有動靜。我的人回報,他這幾晚多次出入倉庫,也拍到他與一輛灰色便車會面。別衝動,我要你現在做的是控制局面。」

我背脊那根早已僵硬的神經,這時突然崩裂。阿九謹曾是與我並肩喝酒的人,是在多次行動中彼此信任的同伴。他的背叛,不只是職業上的出賣,更像一把利刃直插胸口。憤怒、背叛、緊張在胸中交織,像潮水般將我所有理智沖刷得乾乾淨淨。

「他會在哪裡動手?」我問,聲音比先前更低、更冷。

細溪攤開資料,迅速標出幾處交接的時間與地點。「下周二凌晨一點,廢棄物流倉;三天後,他會在老鐵橋附近安排一次小規模交接。鏡心姊弟會負責掩護,對方想把一批貨——我們懷疑是碎片或清單——安全轉出。阿九謹的位置至關重要,若他真的叛變,Kwai,你會被捲進這場收割。」

我在黑暗中緩了口氣。鏡心姊弟的布局,加上阿九謹的倒戈,已組成一張致命的棋局。我身在其中,不只是風險,更是目標。更令人心寒的是,那個將我推向深淵的人,曾是我信任的兄弟。

「你打算怎麼做?」細溪看著我,眼中既有期待,也藏著一絲懼意。她知道我向來冷靜,但也清楚我的底線——一旦被踐踏,回報只能以血償還。

我深吸一口夜裡帶著鹹味的空氣,手中緊握那張收據,像握著一個能點燃或熄滅的火種。指節微微發白,彷彿有人正將手放在磨刀石上。腦中閃過一個個曾被我終結的名字,他們再也無法回來。但背叛者還活著,值得我親自拆解這盤棋,還是等它釀成無法收拾的大火?





「我們不能讓他走得安靜。」我終於開口,聲音不是威脅,而是冷靜的宣告。
細溪點頭,將手機中的幾張截圖傳到我的裝置裡。「你要的資料我已經備妥。但Kwai,這次我們面對的,是血與火的對決。對方一定會準備反擊,而且會是致命的。」

我抬頭望向那片夜色。城市的燈火如遠方星辰,冰冷刺目。我握緊拳頭,掌心的汗沿著指縫滑落。阿天在心底輕聲問我。
「回來嗎?」

而Kwai的嘴裡,只有一個簡單的答案:
回去之前,先收拾那些想把我出賣的人。

「準備武器。」我說,聲音裡沒有猶豫。

細溪抬眼望來,目光如剃刀般銳利。「我已經安排了兩支備用槍和醫療包,撤退路線也設好了。阿九謹以為他能用錢換自由——他錯了。自由從來不是買來的。你要把他留下,還是將他改造成一個活口,讓他為我們走得更遠?選擇,你自己拿。」

背叛像病毒,從一人開始,迅速蔓延。但我不能讓這病毒掌控全局。我把夜裡的憤怒壓成計畫,把怒火磨成一張冷硬的清單。明天凌晨,我要讓那張被摺起的收據,成為揭開真相的鑰匙;而阿九謹,將在我面前,要麼被捕,要麼被逼到無路可退。





夜深了,冷風推著倉庫門縫,嘎嘎作響,彷彿提醒著每一次開合都會留下回聲。我站在巷口的陰影裡,那聲響沿著骨頭傳來,冷而確實。手背滑進內衣口袋,觸到那張照片——母親的笑容在黑暗中像一盞小燈,微弱,卻不曾熄滅。

手機被我調成靜音,塞進更深的暗袋。細溪提供的截圖、車牌殘影、阿九謹近期出入的時間表,在腦中一一翻過,節奏整齊,如同被磨成同一個拍子。計畫必須清晰,動作不能多餘。背叛最可怕的不是金錢,而是你以為掌握的情報,一夜之間成了敵人的武器。

我伸手觸到腰間的槍套,金屬的寒意像冬天的河。我不喜歡這種感覺,但我學會了接納。每次將槍扣入,我都與自己立下約定:該拿的拿,該付的付,盡量不讓無辜流血。但今夜,無辜的界線已被阿九謹踏過。他把我們的信任賣給別人,把我推入不得不回應的圈套。

我從暗處回到臨時指揮點——一間廢棄修車廠的二樓。細溪早已在燈光昏暗的桌前攤開資料。她抬頭見我,眼神裡有警覺,也有一絲慰藉。沒有贅言,我低聲補上剛獲得的細節。

「他有固定的聯絡習慣。」我將時間點、交會地點、拍到的灰色便車畫在紙上,「老鐵橋、廢棄物流倉、港口側道。鏡心姊弟是掩護,阿九謹是內應。三天後,他會親自到老鐵橋交接,規模小,但足以讓我們曝光。」

細溪看完,一根手指輕敲桌面,節奏冷靜:「我們要做兩件事:第一,瓦解阿九謹的內線,讓他無法把貨送到安全點;第二,確保你不被公開。你只能短暫出場,不能露臉太久。我要的是一個短促而致命的動作——像一根針,刺進他最軟的部位。」

我點頭。短促而致命,正是我的專長。細溪將一套替代路線與撤離點摺好,遞來一個迷你干擾器和兩把備用手槍。她動作俐落,手指翻飛,像在上演一場關於秩序的默劇。





「你會需要誘餌。」她低聲說,「我們設計一條假貨車路線,邏輯上要成立。等阿九謹帶貨來換錢時,你讓那段路不再安全——把貨換成空包,或攔截便車。你只需要在最後一刻出手。」

喉頭一緊。這計畫有風險:便車若被截,鏡心姊弟必會反撲;阿九謹若察覺我們先動,可能當場滅口。更讓我遲疑的是——那輛便車裡運的,也許只是一張名單、一張收據,或一段錄音。殺一人可終結威脅,但若他手中握有揭開黑幕的證據,將他「清掉」,反而會讓真相永遠埋葬。

「你希望我留活口,還是處決?」我問,語氣簡短,像在確認一個早已決定的問題。

細溪看著我,眼底掠過一絲複雜:「理想是活口,能當線索用。但實務上,活口意味著更多監控與反撲。你不是銀行職員,Kwai,你是拿刀的人。若選活口,我們必須有完全控制的保護與快速轉移;若選處決,代價是你心裡會更重。哪一種,你受得了?」

我將問題在心中停駐一秒,千百個夜晚的槍響如倒帶般滾過。父親的笑容、母親喚我「阿天」的聲音、照片邊緣的摩擦感,全在這一瞬凝結成一個事實:我不會輕饒背叛者,也不會無節制地殺戮。活口有風險,但可能換來關鍵;處決雖簡單,卻可能是我逃避的捷徑。

「活口。」我說,聲線平穩,不高不低。「把他留下。我要問清楚誰付錢,誰下令。鏡心姊弟的情報網要繼續監控,讓他們知道我們下一步的準備。若他企圖背刺,我會確保他再也開不了口。」

細溪嘴角微揚,像是第一次看見我用腦,而非僅用拳頭回應:「好。我會安排掩護點與轉移路線。三小時內,會有人去布死角,老鐵橋那頭會有備援。你的任務是最後一擊——拍下車牌、面孔、通話記錄,然後收網。」

夜色如布,將我們緊緊包裹。出發前,我又看了一眼那張收據,彷彿對著一道尚未拆解的謎題低語。這張紙可能是打開全局的鑰匙,也可能是刻意放大的誘餌。在這個世界,真相常如魚腹中的沙,不知哪一口才會被吐出。

我再次檢查武器:兩支手槍裝上消聲器,長槍備在車後座,短刀藏於靴內。工具包裡有電子干擾器、微型攝影機、加密錄音筆、快速醫護包,還有幾張偽造證件。準備不是為了展示勇氣,而是為了掌控變數。

臨行前,細溪遞來一塊小金屬片,上面刻著一組數字:「萬一有變,三分鐘內按下這個位置,撤退點會亮紅燈,羅悠然會立刻介入。」她的語氣冷得像工具箱蓋上時的金屬聲。

我將金屬片收進手套,低溫刺骨,卻讓人清醒。外頭天色更暗,像一張浸透墨汁的紙。我走出修車廠,風掀動外套,巷道裡只剩路燈與幾輛未眠的車。夜裡的城市,有時是平靜的陷阱——最安靜的地方,往往藏著最深的刀口。

按照細溪的指示,我在三處設置了偽裝監視點:小型攝影機藏在垃圾堆底部,一枚聲音感應器塞進排水管縫隙,一個遠程快照裝置安裝在街燈內側。這些都是我再熟悉不過的工具,曾無數次用來蒐集情報。每當設備啟動,就像在腦中的地圖上點亮一盞小燈,而這些光點將在深夜裡串連成一張可追蹤的線索網。

一切就緒後,我驅車前往老鐵橋。車子駛入窄道,彷彿滑進一條封閉的黑暗隧道。我將車窗降到底,空氣中飄來機油與潮濕鹽分混合的氣味。橋下的水面在路燈映照下泛著冷光,像一面被割裂的鏡子。我在一處不起眼的側道停車,關掉引擎,熄去所有燈光,只留下夜的黑。

長槍被拆成兩段,藏進座椅下方;短槍掛在腰際,手套也已戴上。心跳逐漸調整至可控的節奏,耳邊只剩自己的呼吸,以及遠處偶爾傳來的拖車聲。時間如液體般緩慢流淌,卻又被我壓縮成一條細線,精準地向前推進。

夜色更深了。遠方,一輛灰色便車的車燈像兩顆暗沉的眼睛,緩緩接近老鐵橋。我盯著它的尾燈,視線如磨刀匠凝視鋼面般銳利。阿九謹一定在車上,我熟悉他的步伐、他的口音,甚至他過去笑起來的樣子。他曾如此靠近我們,近到一杯酒、一句閒談就能建立起信任;而如今,他站在了對立面。

我戴上耳機,將細溪的頻道調至最低音量,確保能同時捕捉外界的任何動靜。她的聲音如細線般從遠方傳來:「目標進入老鐵橋下方。一分鐘後,便車停靠。阿九謹下車,巡視四周。鏡心凱位於東側暗角。」

我的手指緊握住監控裝置,指節泛白。三十秒。二十秒。時間一分一秒倒數,像計時器上的燈格逐一熄滅。夜裡的空氣緊繃如繃緊的皮膜,幾乎令人窒息。

便車停下,車門開啟,兩個人走下車——其中一個背影熟悉,是阿九謹;另一個陌生,但步伐沉穩,帶有軍訓的痕跡。阿九謹的動作略顯遲疑,彷彿是被利益推著走,卻仍殘存著不願徹底放下的自尊。

就在那一刻,我將鏡頭對準他的背影,按下快門。輕微的快門聲如同心臟的一次搏動,瞬間被黑夜吞沒。隨即我貼緊橋墩,像一道黑影融入夜色,靜靜等待那即將出現的裂口。

「開始。」我低聲對自己說。

我的影子在橋墩間被拉長、割裂,拳頭握得更緊。夜裡,背叛的氣味格外濃烈,像刺鼻的油漆味,令人窒息。但我知道,若不在此刻設法翻轉棋局,明日的血將流得更多,痕跡也將更難辨認。

教堂的鐘塔倒塌了,只剩下一截斷裂的石柱指向夜空。灰燼與冷風在殘垣間盤旋,彷彿將整個夜晚揉碎成片,吹進我的肺裡。腳下的石板濕漉漉的,踩上去發出短促的回聲,像微弱的鼓點,一下下敲在我胸口那塊早已被仇恨磨得發亮的地方。

我跟在阿九謹身後,保持距離,像一隻習慣潛伏在暗處觀察他人動向的貓。一切按計畫進行:他會帶來貨車,會在教堂廢墟的某處放下那個看似重要的包裹;鏡心凱與鏡心遙會在邊緣設置掩護,對方會出現、接應、取走證據。但計畫從未寫明的是——那條線會突然斷裂,就像有人猛然抽走你腳下的支撐。

「Kwai,你就站在那兒,別亂動。」阿九謹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低沉而急促。我能感覺到他手指在槍柄上微微顫動。他說話時呼吸急促,像是在壓抑某種即將爆發的情緒。
我點了點頭,動作輕微得幾乎像是假動作。我們彼此都清楚,表面的從屬之下,各懷鬼胎。

夜風夾雜著鏽鐵與腐葉的氣味,便車的尾燈像兩顆微弱的眼,在黑暗中閃爍。時間在我耳邊彷彿被拔去發條的鐘表,走得越來越緊。鏡心凱從陰影中探出頭,低聲道:「準備。」
他的聲音如刀刃,冷而直接。
我感到肌肉本能地收緊。這一刻,所有準備、所有檢查,都將在真正的火力抵達前歸零。

便車停了,兩個身影下車。阿九謹上前一步,與其中一人近距離交接,動作迅速,語聲壓低。我看不清他們說了什麼,只見手在昏黃燈光下交換了一個小小的黑盒。那盒子像錨,讓整片場景瞬間沉了下來。
就在那一瞬,所有人彷彿同時吸了一口冷氣——來的不是預期中的人。鏡心姊弟的掩護雖已就位,但另一側,幾個陌生的身影悄然亮出槍口。

「有人出手!」細溪的聲音從耳機裡炸開,短促且帶著驚惶。她在另一個觀察點的隊伍也遭突襲。那聲音裡的顫抖,像一顆石子投入靜水,激起我腦中警覺的漣漪。
子彈如無情的冰雨,先在空中劃出火光,再撕裂空氣。第一排守衛應聲倒下,濺起灰土與鮮血。那聲響在我耳邊迴盪,反而讓腦中的判斷變得異常清晰——這場交易,從一開始就被設計了兩次。

鏡心凱的反應如同預演過千遍的爆發。他在黑暗中側身衝出,拳頭與刀刃如雷霆落下。有人悶哼,有人咳血。教堂殘牆映著火光,像地獄點燃的燈。我的手早已握住槍柄,滑開保險,動作熟練得不假思索。

「Kwai,右側!有伏兵!」阿九謹的聲音夾在槍聲中,強硬而急促。他手臂一揮,指向一片陰影。我立刻轉向,槍口掃過那片黑暗。他語速加快,眼中閃過一絲恐慌。
那一刻,我聽得見自己的呼吸,也更清楚地聽見靴底摩擦碎石的聲音——那正是死亡逼近的節拍。

第一輪交火是混亂的近戰:槍聲、煙霧、碎片、人的嘶吼。耳膜像被重物敲打,視線被火光撕成一幀幀瞬間的畫面。鏡心凱在前方劈開一條血路,拳與刀如節拍機,將敵人連人帶動作一併擊倒。阿九謹在中間穿梭,動作極快,面色鐵青。我看得出來他在想什麼——不是忠誠,而是如何將自己買來的那張票,徹底兌現。

「這不是我要的交易方式!」鏡心遙在短暫的空檔中喊道,聲音冷得像冰山一角,彷彿連空氣中的血都要凍結。她語調低沉卻有力量,目光如刀,劃破混亂。
但話音未落,子彈已如夏夜雷陣雨般傾瀉而下。沒有人能從容地把聲音拉回秩序。

我在暗處瞄準,扣下扳機。子彈以乾脆的節奏射出,命中一名逼近的敵人肩胛。那人悶吼一聲,身體踉蹌,像一首被打斷的節奏。血花在陰影中噴濺,如同潑灑的紅墨,令人悚然。我的手扣扳機時不曾顫抖,但心卻像被窗外的風刮過,寒冷直透骨髓。

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另一側竄出——鄭寒風。他不再是那個溫和的前輩,而像一面出現裂痕的盾牌,猛然擋在我與一名從側翼衝來的槍手之間。那槍手正瞄準阿九謹,寒風一個閃身,用肩膀狠狠撞開對方,自己的右臂卻被子彈擦過,鮮血沿著手臂緩緩流下。

「別動!」我低吼,槍口微斜。寒風咧嘴一笑,像個早已習慣疼痛的人。
那笑容染著血,眼神卻堅定如鐵。

他撲向槍手,兩人瞬間在瓦礫與殘垣間纏鬥。拳擊聲短促,金屬撞擊聲交雜。那是一場不講規則的搏殺,也是一段師徒之間無聲的對話。

我重新瞄準那名槍手,扣下扳機。子彈切開夜的空氣,精準命中對方肩胛。那人應聲後退,倒地時槍枝滑出,撞擊地面發出冷硬的聲響。寒風趁機將他壓制,嘴裡罵著髒話,動作粗暴卻有力。他的外套被撕裂,血跡如深色墨漬沿褲管擴散,沉默地蔓延。

「走!」寒風對我吼道,聲音撕裂成兩截,硬生生把我從混亂中拽了回來。
他說這句話時,眼神裡有命令,也有不捨,語氣卻像在交代後事:先活下來,回去再算帳。

我沒多想,一邊掩護他撤退,一邊迅速掃視鏡心凱的側翼,確認安全後便跟著後撤。

但那一瞬的慌亂讓人忽略了背後的危機——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沉悶的爆響,不像槍聲,更像是鐵桶被鋼板狠狠撞擊後炸開的聲音。濃煙瞬間湧起,視線被切割得支離破碎。有人尖叫,有人哭喊,我的耳朵卻像被血流的鼓聲封住,只剩嗡鳴。

「寒風!」我大喊,伸手想把他拉向掩體,卻看見他已被兩道黑影夾住。他來不及反應,兩個壯漢如猛獸撲上,其中一人動作狠戾,一刀直接架上他的喉頭——那刀鋒在火光下泛著冷光,微微顫動。

鏡心凱在遠處目睹這一幕,眼中閃過一絲近乎瘋狂的快意,立刻朝我們衝來,卻被其他敵人死死拖住。時間彷彿拉長,寒風的呼吸越來越沉重,拳頭緊握,指縫間滲出血絲。他望向我,眼神裡有話,我不用聽也懂——去救他,別讓他孤單地倒下。

我衝上前,抵住我胸口的那人眼中閃過貪婪與恐懼。我將槍口狠狠頂上他的下巴,聲音在夜裡炸開,沙啞卻冰冷:「放下刀!」
那聲音像冰刃,直刺他心臟。他嘶吼一聲,像被驚醒的野獸,猛然鬆手,掙扎間已被我和另一名隊友制服。寒風被迅速拉回掩體,他低頭看著地上那把刀,眼神恍惚,彷彿在看一面映照命運的鏡子。

但代價已然付出。寒風胸前的血不斷滲出,從衣領蔓延而下,像一道暗紅的溪流。他的臉色由蒼白轉為鉛灰,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搬動千斤巨石。

「寒風,撐住!」我吼著,槍口仍抵著那個鬍渣未乾的傢伙,腳邊是倒地的敵人與散落的彈殼,火光將每張臉都刻成猙獰的面具。
我喊得小心翼翼——動作太急,怕他傷口崩裂;太慢,又怕敵人再度包圍。

他勉強扯出一抹笑,混著血味:「kwai……別愣著。」
那聲音從喉間擠出,沙啞卻仍帶著一絲譏諷與溫度。他用沾血的手指顫巍巍地指向我胸前照片的口袋,像是要把什麼交到我手上。

「你撐著,我去把那邊清掉。」我回應,同時伸手探進他外套內袋,想把東西牢牢攥住。
心口一緊——寒風從不是會輕易求助的人,可現在,他求了。

指尖觸到一塊冷硬的物體——一枚小巧的電子標記器,還有一張他私藏的便條。字跡歪斜,顯然寫得極其吃力。
「收條、便車、老鐵橋……別讓他們把那張名單燒了。」

他含糊地說著,紙條在他濕潤的手指間顫抖,幾乎要碎裂。

我看著那張紙條,眼裡只有冰冷與怒火交織的光。每一個被我殺過的人,或是曾在我面前倒下的同伴,都像這張紙一樣,被人當作交易的籌碼。寒風把這些買賣拆成字句,如今他將碎片交到我手上,像在交付一份遺囑。

「Kw—」他又喚我的名字,聲音裡殘存一絲未泯的人性,還有一種無可奈何的疲憊,「你別讓他們贏……阿天,不是Kwai,阿天——記得住回去。」
他叫了我的真名,那音節像鞭子抽打在我背上。那是母親曾經喚我的名字,是早已埋葬的溫柔。我從未想過,會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時刻,從他嘴裡聽見「阿天」。那聲音像從血肉裡硬生生挖出的一塊肉,赤裸、生疼,刺眼得令人無法直視。

一股難以言說的怒意湧上心頭——不是針對寒風,而是針對這個世界,針對那只無形的手,將人一步步扭曲、剝奪、重塑。寒風的眼睛半闔,血污模糊了他的視線,呼吸越來越短,像被退潮的海水一點點拖走。

「你先別說話,寒風,我會回來。」我說,這句話比任何槍聲都更沉重。
我扶起他,試圖用手掌壓住傷口止血;血不斷滲出,從指縫間流下,涼得像冬夜的雨。他看著我,目光竟透出一絲安穩——彷彿已將最後的託付交付於我。

他苦笑了一下,「你改不了的,Kwai……你永遠都會……」話未說完,手一鬆,像是把所有未盡之言吞回胸口,只剩微弱的喘息。

我知道,當他倒下的那一刻,才是真正的結束——不再是遠方新聞裡冷漠的死亡名單,而是躺在我眼前、曾與我並肩作戰、曾手把手教我生存之道的師長。他的身體逐漸軟去,眼皮合上,像沉入一場無夢的睡眠。我貼在他胸口,再也感覺不到心跳。

「寒風……」我低聲呢喃,聲音像裂開的冰層,「你不能走。」呼吸開始失控,耳邊彷彿響起無數個夜晚重疊的槍聲,心底擴張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空洞。

我低頭看著他那雙曾教我收槍、教我匿影藏形的手,此刻卻緊握著一張被血浸透的便條。那紙片像一份證據,也像一把刀,深深插進我的靈魂。

悲傷還未來得及沉澱,戰場從不等人。遠處傳來喊聲。

「西側遭襲!別讓他們跑了!」幾道黑影迅速逼近,敵方的補給與掩護尚未完全瓦解,混亂中正試圖撤離或掩蓋蹤跡。

我沒有時間蹲下,陪寒風走完最後一程;這世上從不降霜給哀悼者,只留下下一個必須解決的問題。

「Kwai,抓住那個翻滾的人!」細溪在耳機裡低吼,她的聲音穿透槍火與喧囂,銳利如刃。

我瞥見一名敵人趁亂竄逃,背上背著那隻黑盒子。我拔槍,兩步衝出,握槍的手早已被訓練成鋼鐵。

我壓低身形,呼吸如節拍器般精準。槍口穩穩鎖定目標,呼吸放慢。扣動扳機——那一瞬間,世界彷彿撕裂,火焰自槍口噴出,子彈擊中那人肩胛。他踉蹌撲倒,黑盒從背上滑落,重重砸在碎石上,發出沉悶一響。第二發子彈在他掙扎欲起的瞬間命中腿部,他慘叫一聲,倒地不起,掙扎終止。

我一邊將那人壓制在地,一邊呼喚隊友過來搜身;黑盒被我一腳踢到腳邊,鏡心姊弟派來的幾名打手也正收網逼近。火光與硝煙在殘破的空氣中彌漫,教堂的斷垣殘壁宛如一座巨大的墓碑,映照出一張張詭譎陰沉的面孔。

我俯身拾起那隻黑盒,蓋子半掀,裡頭沒有爆炸物,而是一疊文件與一枚小型硬碟。文件上蓋著各類紅章,時間、地點一一列明,熟悉得讓我掌心發冷。這就是他們企圖轉移的東西——證據、名單、交易紀錄。寒風臨死前透露的碎片資訊並未出錯,這盒子的內容足以揭發各方黑幕,也足以斬下某隻隱於幕後的黑手。

我握著文件,目光卻只停留在寒風倒下的身影與那張染血的便條上。義憤在胸口燃起,灼熱刺痛,幾乎令人窒息。但此刻不能放縱情緒:鏡心凱的人已開始回防,眼神中藏著試探;阿九謹蹲在不遠處,臉色扭曲如被剝離的地圖,裂成複雜的紋路。

「把他綁好,帶走。」我下令,語氣冷硬如鐵甲閉合。對方殘餘的人在我這道命令下緩緩退散,像烙印般彼此分離,悄然撤離。

有人將寒風翻成側躺,伸手探他頸動脈。那一刻我便知道,他已經死了。世界在他脈搏停止的瞬間,像被撕去一層黑布,裸露出所有深藏的裂縫。

阿九謹跪倒在斷牆旁,肩膀顫抖,彷彿承受過重錘的擊打,雙手掩面。鏡心遙站在遠處,臉上毫無表情,但她的嘴唇微微顫動。「這場交易……我們只是代價。」她的聲音比槍聲更冷,像刀刃劃過每個人的心。

那句話如同判決:有人在更高處操盤,就連鏡心姊弟也只是棋子;阿九謹賣命換錢,寒風換來的,卻是一張被撕碎的名片。

我站在血泊與瓦礫之間,胸口像壓著千鈞重石,幾乎喘不過氣。手中的文件燙如烙鐵,但寒風的死,才是更沉的重量。師徒之情、戰友的信任、那些曾在黑夜中交換的笑語——所有曾讓我稱之為「家」的東西,此刻都在血光中碎成鋒利的殘片。

「Kwai,我們還能做什麼?」阿九謹聲音破碎,終於抬頭,眼中滿是悔恨與恐懼。
我看著他,一瞬間想將他斬於刀下,也想將他拽至面前,逼他看清這一切代價。我沒有立刻回答,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反覆迴盪:保住這些證據,帶出真相,不能讓寒風白白死在這裡。

「把便車的行蹤記錄、通話備份,連同這些文件全部複製,交給細溪和羅悠然,」我低聲下令,語氣不容置疑,「今晚之後,誰都別輕信表面的交易。鏡心姊弟一定會反撲,但我們必須先把真相握在手裡。」

說完,我將文件塞進防水袋,如同封存一把出鞘的刀。寒風的身影在我眼中漸趨模糊而遙遠,但他最後那聲「阿天」,卻像一根釘子,深深釘進我胸口,讓我無法回頭。

我們迅速清理現場,帶走所有可攜的證據,將倒下的同伴移至掩蔽處。鏡心凱在混亂將盡時朝我投來一瞥,意味深長,毫無同情,只有計算。他們不在乎榮辱,只在乎這場戲能否演到終場。

我背起寒風的外套,抬頭望向破碎的鐘塔。鐘聲早已停歇,夜色中只剩風穿過裂縫的輕響。我的手指仍沾著血,指腹火灼般疼痛。我將寒風輕放在一塊破舊地毯上,為他蓋上外套。他的臉在微光下顯得安靜,彷彿回到那個尚未被這座城市撕裂的夜晚。

「你知道嗎,阿天。」他最後喚我名字時,眼中似有一絲微光,像記憶殘存的餘燼,「別讓自己變成你要復仇的樣子。」

聲音輕如深海浮起的氣泡,卻在我心底激起千層波瀾,一圈圈撞擊我築起的鐵壁。

我靠在倒塌的石柱旁,取出那張染血的便條,緊握成拳。眼中的冰冷終於出現裂縫,滲出的是血與悔。戰事未歇,背叛將如瘟疫蔓延,但寒風的死成了我無法逃避的教訓:這場遊戲不只是算計與槍火,更是血與良心的代價。

我抬頭,望向遠方——鏡心姊弟的身影已融入夜色。心底有聲音低吼。

「報仇不是唯一出路,阿天,但我不會放過那些把人當棋子的手。」

我將便條放進防水袋,與文件一同封存。寒風的手早已冷如冬夜的石頭,但他留下的字、那一聲喚我名字的氣音,我用力收進胸口。夜還長,而我,已被背叛刻下更深的痕。

剽黑的第十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