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庫在半夜裡像一頭沉睡的巨獸,鐵門後藏著城市不敢正視的秘密。有人說,錢一豪的倉庫裡能買到任何東西:從改裝過的手槍,到能穿透防彈背心的穿甲彈;從遙控引信,到一瞬間就能摧毀車輛的改裝雷管。他說話時嘴角總掛著一抹不易察覺的笑,那笑意像一隻饞嘴的野獸,讓人既想靠近,又本能地想退後。

「Kwai,來得正好。」錢一豪一眼就認出我,招呼的語氣帶著老友般的熱絡,卻又像在試探,彷彿伸手探進我看不見的口袋,想摸清我藏了什麼。

我沒回話,只讓身子更貼近陰影。倉庫裡的光被高懸的燈泡割成一塊塊冷硬的鋼影,我掃視一排排陳列的武器,像在讀一條條冰冷的時間軌跡:半自動步槍整齊排列,槍管泛著微光;一箱箱標著「AP」的彈藥堆成小山,空氣中瀰漫著機油與硝煙殘留的氣味。

「進來吧,別站在門口像台冷氣機。」錢一豪笑得更開,領我走向角落一張破舊的長桌。桌上擺了兩杯咖啡,還有一個上鎖的鐵箱。

我踏進一步,手指在口袋裡觸到那張仍發燙的照片——記憶總在無意間竄出。我將照片往內收,貼近胸口,讓那點溫度暫時壓住翻湧的思緒。





「聽說你最近忙得很。」錢一豪把手臂搭在椅背上,目光在我臉上來回打量,像在評估一件能否收下的舊貨。

「有事,才會到這種地方。」我說,語氣平穩,試圖把心底的顫動壓在膝蓋之下。

「說到貨,我剛好進了新東西。」他將鐵箱推到我面前,鎖扣彈開時發出一聲冷金屬的輕響。接著,他從角落拖出一塊厚重的布,緩緩覆在桌上,動作近乎儀式。

布掀開,露出一把改裝過的半自動狙擊槍。槍身短,槍托緊湊,配備可折疊的消音器。全槍塗著消光漆,瞄準鏡上嵌著微小的夜視調整環。

「這是?」我伸出手指,輕撫槍身,金屬沁涼。





錢一豪笑了。「你在這行的眼光我不懷疑,知道你會喜歡。這把槍能加裝電子制導模組,特定頻率下可大幅降低手抖,射程極穩。配上我們特製的短管消音器,聲音——你知道的,就像門輕輕關上,幾乎不會有人回頭。」

我舉起槍,試量重量。瞄準鏡裡的視野像一條冰冷的河。這種武器握在手中時,總會讓人不由自主地衡量它能做什麼,以及你是否真的願意拿起它,去做那些事。

「用途?」我問,語氣裡有探問,也有節制。

「用途就是精準。」錢一豪用布擦掉指尖的油漬,「有人要的不是混亂,不是血肉橫飛。他們只要一個點、一個名字,乾淨俐落,不驚動任何人。像你這樣的人,最適合。」

他的話讓我瞬間想起那個早晨——父親倒在路旁的畫面。那一槍,精準、無聲,像從黑暗中伸出的手。那記憶像一條舊繩,緩緩勒緊我的胸口。





「還有別的配件。」他再次掀開布巾,底下露出幾個小包裝,裡面整齊排列著各式子彈:普通彈、穿甲彈,還有一小袋標註著「低殘」的特殊彈頭。每一種子彈的色澤與刻痕都不同,彷彿各自訴說著不同的死亡方式。

「低殘的這種,才是你想要的效果——敵人倒下,卻不留太多痕跡。但這種彈頭不是隨便做得出來的,得靠我們合作的工廠特別定制。」

我將手指輕放在那小袋上,指尖傳來一陣冰冷的觸感。我知道,這些東西的代價從不只是金錢,更是一張無形的道德收據。

「多少?」我問,不是為了購買,而是想衡量這代價究竟有多沉重。

「價格不是問題。」他聳聳肩,「問題是,你背後有沒有人能跟得上你的腳步?付了錢,人也不見得能真正消失。網路上還是會留下痕跡,不是嗎?」他的眼睛在幽暗中閃過一絲光,語氣裡藏著暗示:你要的不只是武器,還需要有人簽單、背書。

這句話像一道無形的誘餌。錢一豪清楚該跟誰說話,他也明白,我需要的不只是鋼鐵,還有路徑與掩護。

「我只要槍。」我說得快,也說得冷。但心裡卻有一個聲音悄然回應:若真只為槍,他為何還要提起背後的人?

錢一豪壓低聲音,彷彿窗外有人竊聽:「我知道你在找的是更古老的東西——那些紙張、那些照片、那個名字。有人說,那名字曾出現在一張運貨清單上……你父母那案子,或許從來就不是意外。」





他一說出口,我胸口瞬間一緊——那是我多年來始終解不開的結。

「誰說的?」我問,語速不自覺加快,聲音像拉緊的弓弦。

錢一豪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在燈光下微微閃動,像在權衡說與不說的後果。

「有些老手會交換故事,kwai,你知道的,酒吧不是唯一的談判場所。有人用武器換情報,我用情報換信任。」他將一張摺疊過的照片推到我面前,動作輕得像放下一塊燒紅的鐵。

我伸手接過。照片邊緣已被磨得柔軟,黑白影像微微泛黃。但在角落——我看到了一張熟悉的笑臉,年輕的父親,輪廓被光線刻得格外清晰。

「這是?」我的喉頭發緊,努力讓聲音平穩。照片中不僅有父親,還有一個靠近他的背影。那身形模糊,卻熟悉得深入骨髓。

錢一豪淡淡開口:「有人從舊檔案裡翻出來的,說是在某次交接紀錄的邊角發現,順手夾進了軍火清單。你知道那些紀錄有多髒嗎?」語氣裡藏著太多未說出口的危險。





我將照片摺成一半,像把一簇火種藏進掌心。「這張照片和武器有什麼關係?」

「關係?」他嘴角微揚,露出一絲笑,「很多時候,武器有名字,名字有路徑,而路徑終會回到某個日子、某張裝貨單。你要的答案,也許就夾在那些單據裡。」他輕敲桌面,「我不是說你父母是槍擊的直接目標,我只是說,那天有太多東西被移動過——也許有人用一張名片,當作交易的憑證。」

腦中像被一記小錘敲中,我試圖將這句話釘成事實:有人拿裝貨單、照片當交易工具,而父母的案子,可能只是某個更大交易中的一環。那一瞬,血液彷彿重新燃起,我的手開始發燙——不是冷,而是灼熱。

「你要我買槍,還是賣我答案?」我將話語碾碎,冷硬如石。

錢一豪臉上浮現一抹真實的笑意。「我可以給你武器,也可以給你線索。但線索,從來不免費。」他頓了頓,「我要你做一件小事:替我測試一把樣槍的穩定性。今晚,去一處人少的試射場,完成測試後,我會給你更多片段——包括這張照片的來源。」

條件直接、粗礪,卻充滿算計。

我盯著那把短管狙擊槍,思緒像被鋼索勒緊,幾乎無法呼吸。測試槍?這要求背後藏著太多意味:一次公開的試射,必然有人目睹、有人記錄,更會有人拿它來測試我的反應。若我赴約,便等於暴露行蹤;若我不去,線索可能落入他人之手。這本是利益與風險的日常權衡,但今晚的砝碼格外沉重——因為那條線,或許會將我拉回最不敢面對的清晨:父母倒下的那一刻,以及那個始終沒有回頭的背影。

「我會去。」我終於開口,聲音壓得極低,彷彿怕驚動藏在記憶深處的幽靈。




錢一豪眼中閃過一絲興奮,「好,明晚十一點,廢棄射擊場。你先帶著你的東西來,我會替你準備一套。測試結束後,你會拿到我手上更多的資料片段。」
他站起身,輕拍桌面,轉身前又靠近了些,聲音幾乎貼著耳膜:「還有,Kwai——」
那語氣像一把鏽蝕的鑰匙,「那張照片……如果你真想清楚了,它就不再是一個人的秘密,而是很多人欠下的帳。」

我握著照片,掌心沁出的冷汗黏住了紙角。錢一豪退入光影交界處,像個完成交易後悄然收攤的商人。我站起身,全身肌肉繃緊如弓弦。明晚的射擊場,不只是武器的試驗地,更像一座精心佈置的舞台——誰會現身,誰在暗處記錄,誰又會把影像轉手賣給下一個心懷猜忌的人,都還未可知。

離開倉庫時,冷風掀起我外套的領子,像有人從背後輕推一把。我走進夜色,手裡緊攥那張照片,父親的笑容在路燈下顯得模糊而不安,像一句遲來的承諾。阿天,你會回來嗎?我在心裡輕聲問,彷彿是對過去的自己許下最後的誓約。

明晚的槍聲,將測試我的手,也將測試我是否願意以武器換取真相。這交換危險至極,但或許,這是唯一能將父母的名字從陰影中喚回的方式。我在夜裡快步前行,奔向一個尚未確定的終點——然而我知道,每一個終點,終究只是下一段開始的起點。

倉庫的空氣比街頭還要乾燥,燈光被高懸的裸燈拉出一道道筆直的影子,像刀刻在地板上。錢一豪將那把改裝過的狙擊槍從布中抽出,動作輕緩,彷彿在展示一件藝術品。槍身在昏黃光線下泛著黯淡的光澤,冷而沉靜。

我伸手握住槍托,金屬的寒意透過手套滲入掌心,那觸感既陌生又熟悉,像一件久違的舊物,在我手中悄然安頓下來。

「這把,你試了會喜歡。」錢一豪笑得自信,語氣裡卻藏著試探。




他將煙尾往外一彈,煙灰落地,腳跟輕輕敲擊著木地板,節奏不急不徐。

我抬頭,沒有立刻回應。手指沿著扳機護圈緩緩摩挲,那動作近乎儀式。這樣的儀式我經歷過太多次——在無數個夜晚裡,槍與我為伴,那些夜讓我成了別人嘴裡的「kwai」,也把「阿天」這個名字,一點一點埋進不同的口袋,藏進不同的身份。

「你要的是武器,還是答案?」我開口,聲音不大,卻在空曠的倉庫裡顯得格外清晰。
我把槍放回桌面,不藏不避,也不示弱。

「當然是兩樣都要。」他指尖把玩著一顆子彈,動作輕佻,卻藏著算計,「武器能讓你做事,情報則告訴你該做什麼事。你是行家,知道怎麼用刀;我給你刀,你給我機會,聽你做完之後帶回來的故事。」
他嘴角微揚,但那笑容背後,藏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東西。

我蹲下身,開始拆解消音器的結構,一邊聽他說話,一邊留意倉庫內每一絲動靜。錢一豪賣的不只是槍,更是渠道,是背後那張交換資訊的網。今晚他所說的「故事」,或許正是我尋找的線索,但也可能,是另一個陷阱。

布被翻動時,一張黑白照片滑落,從邊緣悄然墜地。我起初沒認出來,但眼角餘光一瞥,動作便本能地跟上——我立刻撿起照片。那摺痕我認得,是母親常有的習慣,她總愛把照片邊角折起,像是怕記憶太重,得摺疊才能收進口袋。

「別碰那張。」錢一豪語氣驟冷,不再笑。
他伸手想拿,卻在半途停住,眼神在我臉上衡量,像在評估某種價值。

我仍蹲著,將照片舉至燈下。海邊的光影被歲月沖刷得斑駁,但那笑容卻瞬間撕開記憶——母親撥開我額前亂髮的手,父親在早餐桌邊擠番茄醬的動作,那個曾經溫暖的家。淚水在眼眶中凝滯,一眨不眨,彷彿被我用意志硬生生攥住。

「這是……」我低聲,心裡像有悶雷滾過。
我將照片湊近眼前,細看那張合照。父親的肩膀比我記憶中更顯臃腫,母親笑得毫無憂慮,身後站著一個戴平檐帽的男人,帽沿遮去半張臉,但那人的站姿、衣角上一塊模糊的印記——竟與我曾在收據上見過的紅印,如出一轍。

錢一豪抿了口咖啡,眼裡閃過一絲勝利的光。「你看懂了。」
他將另一包小件推到我面前,裡面是一疊薄薄的單據與幾張低解析度的監控截圖。

我將照片與文件攤開在鐵板上。出貨單、貨車簽收的印章、零星的時間紀錄,一一陳列。兩處紅色印記引起我的注意:一在收據角落,另一在包裝單上。圖案雖不完整,但結構相近——尤其是那道刻意造成的缺口,讓我心頭一沉。有人在不同地點使用同一枚印章,留下相同的暗語,絕非偶然。

「這些東西不是巧合。」錢一豪靠近,聲音壓得極低,「多年來,有一套運作系統,靠便車、早餐店收據、運輸單,像串珠子一樣,把訊息透過民間網絡傳遞。你父母那天,也許只是這條線上的一顆珠。」他說完,手指輕敲桌面,節奏冷靜而精準。
片刻後,他又補了一句:「有人想讓你看到這片段,或是在觀察你會如何反應。」

這句話藏著雙重意味:既是線索,也是試探。我熟悉錢一豪的遊戲,他總愛把人逼到牆角,靜觀其變——看你是自救,還是自毀。

我將照片貼近胸口,記憶如潮水湧來。父親最後被抬上擔架時的臉,母親將合照塞進我掌心時的顫抖……那些畫面像被調高亮度的放映機,反覆播放。我的手微微一抖,但當我再度舉起照片,目光落在運輸單的簽章上時,心底的謎團,正無聲地串連起來。

「那個戴帽子的人——」我低聲開口,眼睛沒離開監控中那模糊的背影,語氣裡有決意,也藏著顫動。
我將放大的截圖與舊照重疊比對,帽緣的弧度、衣褶的走向、手肘處輕微的磨損痕跡,竟都吻合。我抬頭盯著錢一豪:「這張照片,你從哪來的?」

他抽出一根煙,點燃,深深吸了一口,再緩緩吐出。煙霧後,他的眼神變得複雜。「一個朋友轉來的。說是在一批舊軍火清單的邊角發現的。他本想銷毀,但不知為何留下了。後來,他覺得這對你有意義。」他放下煙,嘴角浮起冷笑:「或者,他認為你願意付出更高的代價,換取真相。」

我握緊拳頭,重重扣在桌上,那聲悶響像是對自己的逼問。真相能換來什麼?報復?解脫?錢一豪口中的「代價」向來染著血色。他不是天使,也不是朋友;他是個將世界邊界標價的人。若我從他手中接下真相,便等於將自己更深地綁進他的交易之中。

「誰會把這種照片藏在軍火清單裡?」我問。
錢一豪輕扯嘴角:「很多人會。但關鍵是那個紅章——它不是公司印,也不是商行公章,更像是某個封閉圈子的暗記。這標記連結的不只是貨物,還有背後的人,還有帳。」

我的目光回到那枚紅印。圓弧的弧度、斷裂的位置,與我手中那張韻雪遺落的收據上的印記,驚人地相似。那張收據曾引我追出一條線,如今這條線與眼前的監控照片,一前一後,像被人精心佈置,引我一步步走向某個無法迴避的現場。

「所以你給我槍,是想讓我打開這條鏈?」我問,語氣已從冷靜轉為灼熱。
錢一豪微微點頭:「我賣你槍,你給我成交後的回報。只要你能帶回確證——無論是誰的臉,還是誰的簽名——我就把更深的那一段告訴你。不過——」他頓了頓,眼神更加難測,「那一段,代價不便宜。」

「價是什麼?」我冷冷問。
他笑了,笑裡藏著計算:「有時是錢,有時是人情,有時是你得替我做一件小事——給我一個能確保我平安離場的理由。」他說得極慢,像在朗讀一紙無形的契約。

我知道那「保證」背後藏的是什麼:某個我不願接下的任務,也許是逼出某人,也許是執行一次暗殺,或是替他清除障礙。我在這些選項中看見鏡心姊弟、阿九謹,還有我自己來去的影子。每走一步,都將失去些什麼,也可能換來些什麼。但此刻,我有更急的事——眼前的照片、紅印,還有父母的合照,正將我拉回那一槍最初的現場。

「我明晚試槍,」我說,語氣沉重,「但我不會為你做不義之事。」
錢一豪點點頭,沒有逼迫。他知道我與別人不同,而我也明白,他對我有所期待——但那不是我準備出售的東西。

夜深如井,空氣中瀰漫著金屬與油的氣味。我將照片仔細摺好,收進內袋;紅印文件則放入防水袋,如同守護某種僅存的證據。試槍在明夜;而今晚的發現,像埋在灰燼中的餘火,一觸即燃。

離開倉庫時,錢一豪在門口留下一句話。

「記住,kwai,真相比槍聲更沉。」
我沒回頭,只將帽沿拉低,讓夜色吞沒我的輪廓。那句話在風中飄回,與我記憶中阿天喊我名字的聲音撞在一起,迸出火花。

剽黑的第十二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