剽黑: 第十三站:過往追憶
夜太深了,倉庫的燈早已熄滅,只有街角那盞搖搖欲墜的路燈還在發出微弱的黃光。我蹲在屋頂的陰影裡,手裡握著那張早已泛黃的合照,指尖摩挲著邊緣被反覆摺壓出的凹痕。照片上的光影彷彿凝固——父親的笑容裡還留著未乾的陽光,母親眼角的細紋像兩條蜿蜒的小路,通向記憶深處。這張照片一直被我摺在最貼身的口袋裡,藏了很久,今晚卻像一根無形的線,把我從冷硬的現實,一點一點拉回溫熱的過去。
「阿天,快吃,別讓麵包涼了。」母親總是這樣,聲音溫柔卻帶著不容推辭的急切。她會一手輕輕撥開我額前的亂髮,手掌溫暖,指尖因常年操勞而有些乾裂。那動作,是每天早晨的儀式。她的笑像一床薄被,輕輕蓋下來,能把整個家都籠罩在安穩裡。她的眼神總是柔軟的,卻又藏著一種不容違抗的慈愛,像在無聲地說:這孩子,我得護住。
「你爸要不要多加點辣?」父親的聲音低沉,總帶著一點不露聲色的幽默。他的手掌比我的大上一圈,指節粗厚,佈滿修補家具留下的老繭。每當我小時候穿外套扣子總扣不好,他便蹲下來,用那雙粗糙卻異常靈巧的手,一顆一顆幫我扣好。動作不急不緩,帶著一種沉靜的耐心與力量,讓人覺得,只要有他在,風再大也不會吹垮這個家。
我記得那天的晚飯,母親把一碗熱湯端到我面前,蒸氣裊裊上升,湯裡浮著幾塊嫩豆腐,還有父親親手切的紅辣椒。「阿天,今天學校怎麼樣?」她問,眼角漾起笑意,那笑容像午後斜照進廚房的陽光,不刺眼,卻能把冷清的角落都暖透。
我說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孩子話——課間和誰追逐、老師忘了發作業。父親聽了,只是微微抿嘴,嘴角輕揚,像把生活裡那些細碎的不如意,悄悄拂去,收進心裡某個不被打擾的抽屜。那時候的世界,是能被這樣安撫、被這樣收拾整齊的。
有一天放學回家,我在巷口看見兩個人在低聲爭執,聲音壓得極低,卻緊繃得像一根即將斷裂的弦。我站在原地不敢動,鄰居阿姨匆匆探頭,只低聲喊了一句:「小心!」便一把將我推進門內。她的動作沒有多言,卻透著長年累月積攢的警覺與防備,像在無聲提醒:這條街,早已不是從前的模樣。
我把那晚的畫面牢牢壓在心底。父親常在夜裡修理老舊的窗框,總忙到很晚才回來,衣角沾著油污與木屑。可不管多累,他一定會來我床邊,俯身將那張小照片重新塞進我內衣口袋的最深處。「阿天,記得,把它放好。」他說,語氣低沉而篤定,像在交付某種不可違抗的使命。那雙佈滿老繭的手,動作卻異常輕柔,彷彿在安置的不只是照片,而是他所能給我的最後一道護盾。
那張照片成了我的護符。夜裡,我總會伸手進口袋,指尖確認它仍在——那方寸之間的光影,是我唯一能握住的溫度。它提醒我,有些東西值得守護,有些記憶,絕不能放手。
然而有一天,風暴降臨。
「砰——砰——」槍聲撕裂了夜晚,像有人把日常的節奏狠狠扯斷。那兩聲爆響橫掃街道,將所有安穩的聲音碾成碎片,整條街彷彿瞬間抽空了氣息,戰慄不止。
我記得父親第一個衝上前,用身體隔開我與母親,擋在光與危險之間。他的背影在昏黃路燈下拉得筆直,像一道不肯彎折的牆。他本來還能逃,還能退,可他選擇迎向聲音的來源。最終,命運沒有留情。
母親的尖叫像玻璃碎裂,尖銳、刺耳,瞬間劃破寂靜。那一刻,世界失去了邊界,時間停滯,聲音遠去,只剩下她跪倒的姿勢,和父親倒下的影子,在我腦中反覆重播。
我無法忘記救護車的藍燈把街燈都拖得發白的模樣。母親把一張合照塞回我手中,手指顫抖,卻用力得幾乎留下指痕。她的手在抖,可眼神卻像釘進水泥牆的鐵釘,堅定不移。「阿天,別讓照片丟了。」那句話輕得像嘆息,卻又重得像最後的祈禱,把所有未竟的盼望、所有不敢說出口的託付,全都壓進這一句話裡。
那晚之後,我不再是那個會被父親摸頭、笑著跑開的孩子。我學會把恐懼吞進肚子,把痛苦碾成粉末,混進每一次呼吸。我跟著逐漸長大的黑暗學會了功課:怎麼站在陰影裡不被看見,怎麼讓自己的手在必要時變得像鐵鑄的一樣硬。冷靜不是天生的,是用無數個夜晚的顫抖換來的。計算不是天賦,是活下來的本能。
我常常在夜裡醒來,閉上眼,就能感覺父親那雙粗糙的手仍輕輕落在我的頭上,他低沉的笑聲在耳邊某處迴盪;母親的叮嚀像一根細線,懸在記憶深處,輕得幾乎聽不見,卻有著真實的重量。那些記憶,是軟弱,因為它讓我動搖;也是力量,因為它提醒我,我曾被愛過。我在夜裡咀嚼這些片段,像吃最後的糧食,也拿它當護盾,抵擋世界的寒意。
有些夜,我會爬上廢棄的屋頂,望著城市散落的光點,像被誰打碎後遺落的星辰。風從四面八方湧來,我對著遠方低語,聲音輕得像自言自語,卻又認真得像誓言:「我會找到你們的答案,我會讓做那事的人付出。」那句話裡有恨,也有承諾。恨是火,承諾是鐵,兩者交鑄,成了我獨自站立的支點。
我記得學會開槍的第一天,手指冰冷,扣下扳機的瞬間,彷彿不是在射擊,而是在結算過去的每一筆債務。槍的後座力狠狠撞上肩膀,胸口像被鐵板砸中,腦中嗡鳴一片。那聲響沒有電影的誇張,只有冰冷的真實——金屬撕裂空氣的銳響、彈殼彈出的叮啷聲、遠處玻璃碎裂的回音。第一發子彈出膛的那一刻,我明白,從此以後,世界的邊緣,將由我自己重新描畫。
「別忘了呼吸,穩住肩膀。」
他靠在我身側低聲說,語氣像鐵,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安定。鄭寒風,他的手落在我的肩上,粗糙卻有力,像一道鐵箍,把我從晃動中拉回。他不安慰,也不鼓勵,只是用動作告訴我:站穩,才能活下去。
那是我學習開槍的第一堂課,也是我第一次在槍口下看見人倒下。寒風不多話,他的教學沒有溫情,只有效率與殘酷。他教我用膝蓋吸收後座力,教我用眼睛切割時間,教我把滿腔的恨意壓縮成一個點,然後用手,精準地刺穿。
「瞄準心臟不是為了憤怒,是為了效率。別讓目標掙扎,別讓現場變成戲。」
他說這句話時語速不快,每個字卻像石子落進靜水,一圈一圈地漾開,沉實而不可逆。那不是教訓,是戒律,是他在血裡走過後,交給我的生存準則。
我還記得那個夜晚的細節:破曉前的倉庫,混凝土散發著刺骨的寒意,油煙與汗臭交織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像一層無形的薄膜覆蓋在空氣中。目標是個被列為「必須消除」的小頭目,身旁兩個走卒神情猶疑,眼神裡有著底層人特有的畏懼。他們沒想到會有人藏在陰影裡等著。我的手搭在槍柄上,不再顫抖——那不是勇氣,而是多年訓練鑄成的紀律。扣下扳機的瞬間,我看見那男人深深吸了一口氣,彷彿想把整個世界最後一口氣吞進肺裡,像在無聲地告別。
「砰——」
那一聲響,像一記沉重的定音鼓敲進寂靜,隨後是短促的倒地聲、骨骼撞擊地面的悶響,以及喉間擠出的破碎呼吸,在空曠的倉庫裡激起短暫卻清晰的回音。子彈穿透身體的瞬間,空氣彷彿被撕裂,而那聲槍響則像一把刀,劃開了現實與麻木之間的最後一道縫隙。
他倒下的時候,眼睛還睜著,瞳孔裡殘留一絲微光,像是還沒來得及看清我。我的掌心仍殘留槍械射擊後的餘溫,胸口卻像被人狠狠戳了一下,疼得真切。我沒有哭,也沒有笑,只有一種空茫從四肢百骸湧上來,將我包覆,就像夜裡燃盡後飄散的灰燼。那一刻我明白,殺人從不是寫在衣袖上的光榮,而是一種會慢慢磨平靈魂的過程——它一點一點削去你的邊角,直到你只剩下功能,不再像個人。
事後,寒風走過來,動作粗暴地把我拉到一旁,沒說什麼煽情的話。他把頭靠在我耳邊,聲音沙啞低沉:「你做到了,就像我預期的那樣冷靜。但記住一件事,阿天——」
他喚我阿天,那名字在冷夜中像一盞忽明忽滅的小燈,瞬間照亮了我胸口某個早已封閉的角落。
「別讓這成為你唯一的理由。」
那句話沉沉落進心底,不是訓誡,而是他把自己一生的重量,像一塊磨損的石頭,扔進我內心的池塘,只為看我能否接住那圈漣漪,而不被淹沒。
往後的日子,我學會了裝作麻木。外人眼中我只是個冷酷的殺手,但只有我知道,每當夜深人靜,我總反覆做兩件事:一是從貼身口袋掏出那張泛黃的照片,指尖輕撫過邊緣,彷彿能觸到過去的溫度;二是將手指伸進槍口的護圈,感受那一刻的重量與形狀。每一發射出的子彈,都像在我心上刻下一道新的痕跡,疼得真實,也疼得無法忽視。
有一次,我在街角遇見一個孩子,他興奮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遞給我看,眼裡閃著驕傲與純粹的信任。那一瞬,母親的聲音忽然浮現耳邊,溫柔卻堅定:「阿天,記得回來。」我不知道「回來」指的是什麼——是回到那張熟悉的飯桌前?還是回到一個沒有槍聲、不必計算距離與心跳的世界?但那三個字像釘子,深深釘進記憶的骨縫裡。我蹲下身,將他拉近,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髮,說:「把照片放好。」那一刻,我試著當一個溫柔的人,可心裡早已開始盤算下一次任務的時間與位置。那短暫的柔軟與內心的冰冷形成尖銳的違和,像光與影在刀刃上交會。
殺手的世界教人把情感抽乾,轉化為精確的工具。我學會把痛苦標準化,像調整一把槍的扳機壓力:低於某個值,我便不出手;一旦超過,手指便自然扣下。父母的死亡成了那個關鍵的閾值——每一次我在夜裡接近目標的心臟,其實都在測試那個閾值是否依然存在。我不是在執行任務,而是在確認自己還能不能感覺到痛。只要還痛,就代表我還沒完全消失。
可不是每次都能做到無痛。寒風教我的,是如何在行動後處理那些殘留。我學會了消毒、縫合、清除血跡,不僅是為了不留痕跡,更是為了把心裡湧出的鮮紅,一針一線地壓回黑暗裡。我學會了將屍體的衣物仔細包好,像包裝一份冷靜的禮物,無聲地交給夜色。那一刻,我知道自己不只是在殺人,也是在為自己舉行一場葬禮——埋葬那個還能感覺痛的人。
有時我會夢見父親還活著。他把手搭在我肩上,用那種不多話卻堅定的聲音問:「阿天,你還記得怎麼笑嗎?」夢裡的我總是笑一笑,輕輕帶過。醒來時,枕頭濕了。我不知道是淚還是汗,但那瞬間的真實,往往比槍聲更讓人窒息。
後來我遇見了羅悠然。她像一道柔和的光,不是要照亮我,而是讓我發現,世界原來還有別的顏色。她沒告訴我該怎麼放下,只說了一句:「你可以選擇哪一種人,Kwai。」那個「Kwai」成了我後來的名字,一個冷靜的標籤,把我與過去劃開界線。她的出現讓我明白,世界不只有殺與被殺,有人能在灰色中走出另一條路。
但槍與子彈仍在我周圍旋轉。每次扣下扳機,我都會想起母親那張照片,和她眼中那種沉默卻堅定的光。那張照片像一座燈塔,有時引我靠近家的岸,有時又像一面鏡子,照出我臉上難以啟齒的黑暗。它是慰藉,也是審判,是我唯一不敢直視、卻又無法遺棄的東西。
有次在夜裡,我必須做一個選擇:一個背叛者,或一個可能揭露真相的活口。我站在門前,手裡握著槍,門外是兩條路。且行且思,父親那句話突然浮現:「別讓仇恨把你燒掉。」當時我當耳邊風,如今它卻像最後一塊還未乾涸的土,支撐我沒徹底陷落。我放下槍,留下活口,換來一張指向更高者的名單。那一次,我失去了一個朋友,卻多了一個追索的機會。代價沉重,但我知道,有些路,只能背著傷走過去。
如今我站在屋頂上,照片在口袋,耳邊是城市的呼吸與遠處偶爾劃過的車燈。我把每一次扣動扳機的記憶,像石頭一樣沉進心底,讓它墜入更深的黑暗。有人說我變了;有人說我從未真正存在過。我只知道,每一步踏出去,都有人在等著收款,或給你答案。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當年我能快兩步,也許父親還能倚在那張舊椅子上抽煙,母親仍舊用那種疲憊卻溫暖的聲音叫我吃飯。但時光不會倒流,槍聲早已把那扇門撞碎。現在我能做的,是在這扇門的碎片中摸索,找到誰該為那張照片負責,找到那個在幕後真正動手的人。復仇未必能帶我回家,但只有真相,能讓我確定家是否還存在。
我把照片又摺了摺,手指壓得發痛,然後放回最深的口袋。月光在它的邊緣投下一圈微光,像在提醒我:再冷的夜也有光,可那光,是不是回家的路?我沒有答案。我只知道下一個任務的地點,和必須在夜裡再次醒來的決心。
夜深人靜時,我常對著那點微弱的光,輕聲念出一個名字——「阿天」。那是母親叫我時的聲音,也是我所有溫柔的來處。如今我叫Kwai,這個名字像刀片,冰冷而精準;但在夢裡,在那些無人看見的時刻,阿天仍在我胸口低語,提醒我,還有回去的理由。
我站起身,從屋頂邊俯瞰城市,燈火如散落水面的碎銀。我收起那張照片,深吸一口冷空氣,讓它在肺裡燃成一股清醒。明天還有槍聲要聽,還有線索要追;可在這一刻,我把過往的溫度藏好,像把一支燃盡的蠟燭放回抽屜,等待下一次點燃。
夜色像一張被壓皺的紙,聲音全悶在瓦礫之間。我站在舊警局資料室外的鐵樓梯上,冷風從廢棄街燈的裂縫鑽進來,掀起我外套的領子,貼著脖子往裡灌。樓下窗戶透出昏黃的光,有人在裡面走動——韻雪的影子在玻璃後來回晃動。她比我預料的更執著,也更逼近那扇不該打開的門。
「你真的要進去?」我貼著樓梯的金屬扶手低聲問,讓聲音順著鐵管滑下,不驚動空氣。
她停下動作,轉過頭來,眼裡有種不退讓的光:「我要看清楚。那張收據不是巧合,kwai。有人故意把它留在早市,偽裝成小圈子的暗語傳遞。」她的語氣像一句宣誓,肩膀隨著呼吸輕輕起伏。
我知道她不會罷手。可穿著羅悠然給她的那件外套,獨自潛入這座早已廢棄的警局資料室,哪怕只是翻查檔案,也是把自己推向風暴中心。我伸手將她的背包往陰影更深處推了推,指尖碰觸到她的手背,察覺她微微發顫。
她短促一笑:「別當我是孩子,kwai。我會小心。」眼神堅硬如鐵,說完便轉身去推那扇半掩的側門。
我們沿著牆邊的陰影前進,腳步聲被老舊的排水管吸走,像被黑夜吞了下去。資料室的門確實上了鎖,但那把鎖早已鏽蝕,鑰匙孔裡積滿灰塵。我蹲下身,用工具輕巧地撬開,門應聲而啟,像一隻沉睡多年的口袋被人緩緩打開。一股霉味撲面而來——是發黃紙張與潮濕皮革交織的氣息,像時間腐爛的氣味。
韻雪率先走進去,昏燈映著她的側臉,輪廓清晰如畫。
「你要從哪開始?」我低聲問,手電光掃過一排排標著案件編號的文件箱。
「先找標了『94年·市中心槍擊』的箱子。」她回頭說,手裡已掏出筆記本,筆尖飛快移動,像要把每一秒的黑暗都轉譯成證據。
我們翻開一個個箱子,指尖撫過檔案,紙張摩擦發出細碎聲響。報案紀錄、監視器錄影拷貝、老舊的筆錄錄音帶——塵封的線索靜靜躺著。我撿起一捲錄音帶,塞進角落那台廢棄的錄音機,按下播放鍵。年代久遠的聲音從機器底層浮出,斷續如水底傳來的訊號。幾個詞在雜音中浮現:「便車」、「收據」、「編號042」……零落如密碼,等著被拼湊成真相。
「看這裡。」韻雪突然拍了一下那張掃描的出貨單,指尖緊緊壓在一個紅色印章上。
我湊近,呼吸瞬間凝住。那枚印章的圓弧輪廓,竟與先前見過的收據紅印完全吻合——儘管兩者都因反覆使用而邊緣磨損、線條模糊,但結構上的相似度高得無法視為巧合。我的手指無意識地在紙張邊緣畫了個圈,那圈彷彿釘進腦海,牢牢鎖住某個即將浮現的真相。
「紅印、便車、出貨單……這些東西彼此對應。」我低聲說,語氣裡混雜著久違的興奮與潛藏的警覺,冷得像夜風穿過裂縫。
韻雪眼神一亮,彷彿拾起了一塊失落已久的拼圖:「這表示有人把訊息藏在物流系統裡,用日常交易掩護秘密交接。誰會想到一張普通的收據,其實暗藏接頭的座標?」
我們迅速將關鍵文件複印、拍照,並上傳至羅悠然事先設置的暗網端點。時間緊迫,每多停留一秒,風險就成倍累積。正當我們幾乎將每頁資料拆解成線索過濾時,資料室的門外突然傳來沉重的腳步聲,一記一記踩在寂靜的走廊上。
「誰?」耳機裡竄出細溪的聲音,夾雜著靜電雜音,語氣緊繃:「巡邏隊靠近了,立刻撤離!」
我轉頭,只見門縫透出兩道人影,黑色制服在昏黃燈光下輪廓分明——不是警察,更像是私人安保或內部巡守。韻雪手微微一顫,但臉色依舊冷靜:「備份已完成,走!」
話音未落,門已被推開。第一人抬手似欲示警,第二人卻猛然扯下同伴的帽子,露出一張我絕不可能認錯的臉——阿九謹。
那一瞬,血液彷彿沸騰又驟冷。
「阿九?」我脫口而出,聲音裡不只是驚愕,更是某種被背叛前兆的刺痛。
他沒有看我,只冷冷掃視我們一眼,眼神像刀鋒劃過冰面。「別動。」兩個字,簡短、冰冷,帶著不容質疑的重量。韻雪立刻將筆記本夾緊胸前,用身體遮擋螢幕。我隱在陰影中,拳頭緊握,腦中翻騰——阿九謹的出現,究竟是背叛?陷阱?還是另有圖謀?
「你怎麼會在這裡?」韻雪聲音微顫,憤怒與恐懼交織。
阿九謹嘴角揚起一抹笑,那笑容沒有溫度,像風穿過廢墟:「我來阻止你們拿走不該拿的東西。上面有人想知道這批資料是否會外洩——而你們,不該插手。」
「你出賣了我們?」我冷冷逼問,袖口下的手已悄然滑向槍套。
他不答,只微微抬手,動作輕得幾乎無聲。身旁那人立刻從背後抽出短槍,槍口穩穩對準我們。空氣瞬間凝滯,像被壓縮到極限的鋼索,一觸即斷。
槍聲毫無預警地炸開。兩響短促而尖銳,在密閉空間裡回盪如雷。第一發擦過天花板的燈具,玻璃碎片如雨飛濺;第二發擊中門側牆面,水泥剝落,彈孔像一道突然睜開的傷口。本能驅使我猛然撲向韻雪——不是攻擊,而是保護。
我往前一撲,將韻雪推開,迅速把她護到一旁的檔案櫃後方掩蔽。槍口仍在晃動,但我已憑本能從腰間抽出手槍,回擊的動作冷硬而精準。房間裡的空氣瞬間被槍聲、硝煙與金屬的氣味填滿,那股刺鼻的鐵腥味直衝鼻腔,像是火燒過後殘留的餘燼。
「放下武器!」我開口,聲音不大,卻如鐵砧般沉實,壓住了現場混亂的氣息。
他遲疑了一瞬——那一秒,足夠我扣下扳機。子彈擦過他臉頰,血花迸濺,宛如噴泉般灑出。他手一鬆,槍落地板,金屬撞擊聲尖銳刺耳。
阿九謹的眼神瞬間變了。他曾是並肩作戰的盟友,如今卻站在對立面。那張熟悉的脸在槍口前顯得冷峻而無懼。「別傻了,Kwai,這世界不是你的教科書。政治與利益會把你碾成灰。」他語氣平靜,卻藏著無聲的嘲諷,像在看著一場注定崩塌的戲碼。
我知道不能多言,風險仍在。我側身一踢,將地上的槍踢遠,隨即雙手舉起,做出投降姿勢,示意其他人冷靜。韻雪從檔案櫃後探出頭,眼神裡有震驚,卻也透著決意。她沒有退縮,反而迅速將一份關鍵掃描檔塞進口袋,動作像在守護最後的火種。
「你竟敢出賣我們,阿九。」她走出來,雙腿微顫,仍將筆記本緊抱胸前。她的聲音輕,卻如石子投入死水,激起沉默與怒意。
阿九謹聳了聳肩:「我只是在保護自己,韻雪。你們不知道那些人會怎麼做——他們會把所有人都燒成灰。」
一股寒意竄上背脊。我見過太多人以「生存」為名,將他人的性命販賣,那種理直氣壯的自私,最是可憎。房裡的每一次呼吸,都像被凍結成冰。
「你不是這樣的人,阿九。」我說,不是說教,而是像將刀鋒抬起,讓他看清自己曾是什麼模樣。
他臉色一僵,如野獸受驚,但隨即又擠出一抹近乎笑的表情:「人會變,Kwai。時間會證明,沒有什麼是不會變的。」
那夜的混戰結束得狼狽,像一道被草草縫合的傷口,血跡未乾,邊緣已開始發癢。幾名嫌犯被押上警車,手腳顫抖,無線電的雜音在耳邊嗡鳴。寒風倒在破舊地毯上,嘴角滲血,雙眼半闔,面容比我記憶中更為安靜,彷彿被夜風撫平了所有棱角。
「別動他。」我對身旁警員低聲說,語氣冷如刀鋒。
那人點頭,動作粗魯卻有效,將寒風的外套輕輕攤開,像為一位老友蓋上最後的衣衾。
阿九謹被幾人架起,臉上神情複雜——羞愧、恐懼,還有一絲被揭穿後的麻木。他嘴唇顫抖,終於開口:「我……我只是想走。我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那聲音空洞,像在乞求某種不存在的原諒。
韻雪靠在羅悠然身邊,眼中閃爍著被打散又重組的堅定。她將筆記本中一頁頁複印資料交給方隊長,聲音雖輕,卻字字如錘敲在我心上:「這些就是我們找到的線索——他們用日常交易掩護重要交接。」
她遞出證據的手仍在微微發抖,彷彿在提醒自己:恐懼已被她轉化為武器。
現場逐一被警方封存、拍照、錄影。每份文件、每顆彈殼都被謹慎收進證物袋。我看著這套程序有條不紊地進行,心中既感安慰,亦有不安——安慰的是,真相終於被體制記下;不安的是,體制不等於正義。誰來監視那些掌權者?誰又在暗處冷笑,操弄一切?
「Kwai。」羅悠然在我身旁低喚,語氣壓抑卻清晰。「你先離開,別讓方隊長的調查把你牽得太深。他們需要乾淨的證據鏈,我可以暫時庇護韻雪。」
我看著她,那句話背後藏著太多計算與善意。羅悠然從不天真,她懂得如何在泥沼中走出一條生路。
「寒風呢?」我終究問出口,聲音裡藏不住一絲裂痛。
她低頭,指尖輕敲我手臂:「他走了,走得很安靜。現在最重要的是保住你們兩個,還有我們從倉庫帶出的證據。」
她話裡有無法言說的惋惜,也有不容動搖的指令。
我看向寒風中倒下的他,衣領被血浸透,嘴角卻浮起一絲苦笑,彷彿在對我說一個不該存在的玩笑。那一瞬間,耳邊響起他曾低語的話——「別讓仇恨把你燒掉。」我不知道那句話是希望我記住,還是提醒我別重蹈他的覆轍。如今他倒下了,像一面標尺,靜靜立在我面前,教我如何分寸自持。
警方帶走了阿九謹,外頭車燈閃爍,人影晃動,彷彿被無形的線刻意拉扯。方隊長轉頭看了我一眼,眼神裡有試探,也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尊重——那是一種對經歷過現場的人才有的觀察,像在測量一把弓的張力是否仍能承受下一箭。
「你的鏡頭撐住了關鍵畫面,kwai。」他說,語氣沒有客套,也無多餘情緒。
我點了點頭,將剛才取得的監控截圖、便車照片,以及黑盒內的文件清單副本交到他手上。那一刻,我的每個動作都像把火種投入燃燒過久的煤堆,明知可能引發爆裂,卻無法停下。
回到街角時,天已微亮,夜與晝在城市邊緣拼出一道灰線。我在一輛破舊貨車旁坐下,手中不自覺地揉著那張照片——母親塞給我的合照,邊緣早已磨損。思緒如倒帶的膠捲,一格格回放:父親擋在門口的身影、母親急促塞照片給我的手、救護車燈光拉長父親消失的輪廓。這些畫面曾是我行動的燃料,卻也一點一滴地侵蝕我心中最柔軟的部分。
細溪在我身旁坐下,遞來一杯熱咖啡,眼神仍殘留著剛才戰鬥的冷意。「你剛才做得很好。」她說,語氣直接。
我接過咖啡,熱氣在寒風中蜿蜒如小河,溫了手,也燙了心。
「阿九謹會怎麼樣?」我問。
細溪沉默片刻:「警方會先進行例行問訊,再視情況啟動司法程序。但真正讓我擔心的是,鏡心姊弟不會就此罷手。他們知道有人盯上他們,接下來會更謹慎,也更危險。而幕後那些人——付錢的、把名字藏在運輸清單裡的,還沒有浮出水面。」
她望向遠方,目光彷彿穿透城市的夜幕,直抵更深的黑暗。
「你手上的文件呢?」我問。
她從袋子裡取出幾張複印的清單和一個小型硬碟。「我們先做加密、分流。重點是鎖定三個名字:阿龍、柳,還有文件中反覆出現卻被打上代號的『042』。這個代號可能是內部識別碼,一旦破解,就能牽出整條鏈。」她的語氣裡有興奮,也藏著如影隨形的謹慎。
我一頁頁翻過那些紙張,紅色印章像溫度計的水銀柱,指向一處又一處隱藏的電流。腦中開始拼湊片段:便車、早餐店、出貨單、紅印、港口交接——像一條地下暗河,沿途有人接貨、有人收錢、有人忘了徹底抹去痕跡。這條河可能帶我回到父母那夜的岸邊,也可能將我拖入更深的泥沼。
「我們需要體制內的人幫忙。」我說,語氣平實,不帶修飾。
細溪點頭:「方隊長目前可以協助,但你要明白,體制有它的節奏與規矩,他們要證據,也要程序。羅悠然會協調,但她也有自己的底線。」
我閉上眼,那晚父親倒下的畫面再次浮現,像一幀定格的影像,沉在胸口,陪我一同墜入黑夜。我告訴自己:無論多艱難,都要把這條線追到盡頭。不是為了報仇,而是為了那張小小的合照——為了母親的手,為了父親的笑容。
「還有一件事,kwai。」細溪忽然將話題拉回此刻,遞來一張照片,盯著我眼中每一絲變化。那是便車的側面近照,鏡頭恰好捕捉到部分車牌,以及司機戴著的手套——袖口處有一塊淡淡的油漬。
她低聲說:「那油漬的成分不常見。我已經派人比對,可能是某種特殊機油,僅流通於少數幾家地下工廠。追到這些工廠,或許能找到更多實體證據。」
我把照片收回,手心不自覺發冷,卻又滲出一層細密的汗,夾雜著一股難以言喻的不安。
「那我們的下一步?」我問。
細溪的眼神變得堅定。
「先確保韻雪的安全,再把那些資料分散到幾個可信的端口,讓警方和我們各自從不同方向推進。你——」她看著我,語氣微微放柔:「你離鏡心姊弟太近了,今晚別正面接觸他們。」
我知道她說得對。鏡心姊弟深諳藏身陰影之道,若貿然對峙,只會讓整張網崩解成血與瓦礫。但我要的不是躲藏,而是真相——包括那張合照的來源,我要一塊一塊將它剝開。
「明天我去見錢一豪。」我說,聲音像釘子般狠狠釘進木板。
細溪抬眼盯著我,片刻後才開口:「他會給你武器,也會給你線索,但別讓他把你變成他的工具。記住,交易總有代價,但那代價,不該是你必須犧牲那些你該保護的人。」
我喝盡最後一口咖啡,天光已將東邊的天際染成鐵灰。街上的喧囂逐漸甦醒,每一聲車輪碾過路面的響動,都像在提醒我——時間正在逼近。
我站起身,將那些紙張仔細折好,放入防水袋中,彷彿將一個易燃的秘密,封存進最安全的容器。
離開資料室時,我輕輕將門合上,沒發出一點聲響。風穿過巷弄,像有人在耳邊低語:真相比任何槍聲都更冷,也更難承受。
而我已經踏進那條冰冷的河流。不管水流將我帶往何方,我都不能讓母親的照片,在我口袋裡獨自發燙。
剽黑的第十三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