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情報市集的邊緣,背靠冰冷的鐵皮棚架,眼睛像夜行的貓般掃視著人流與攤位。這地方的空氣總混著機油與香煙的刺鼻氣味,還有數不清的低語交易,像潮水般一波波拍打著岸石。燈光在鐵皮與塑膠布上跳動,影子被拉長又撕碎,彷彿每一道暗處都藏著一句未說出口的謊言。

「你在等誰?」旁邊傳來一個孩子的聲音——他一邊問,一邊伸手探向我腳邊尚未熄滅的餘燼,臉上寫滿好奇。

我沒回答,只將帽簷壓得更低,目光卻已將他的動作與神情全數記下。在這裡,無所謂的輕狂,往往是一種生存的偽裝。

細溪出現時總帶著戲劇性。她不曾走進人群,而是像一縷煙般在陰影中滑行,身上的外套雖有破洞,卻打理得整整齊齊,指間夾著一根短小的香菸。

「Kwai。」她把名字拋給我,隨即笑開,那笑聲像刀背刮過空氣,乾冷而銳利。





我盯著她,視線從她指尖的小動作移回臉上,試圖解讀那笑容背後藏著的算計。

「細溪。」我簡短回應,語氣裡沒有驚訝,也無歡迎。

她在我身旁坐下,距離近得不留餘地,像是在測試我的底線。她的眼神閃爍,彷彿正挑選一條最適合的謊言。「我帶了東西給你,」她閒散地說,「你可能會想要。」

我看見她手中塑膠袋露出的角落:幾張褪色的紙、一片金屬反光。那光在昏燈下極其微弱,但我的手已不自覺摸向口袋,觸碰到母親那張合照的位置。

「說吧,是什麼。」我聲音平靜,心底的警鈴卻已開始竄起靜電。





細溪緩緩將袋子推來,動作充滿戲感。她攤開袋中物件:幾張舊運單的掃描影本、便車的低解析照片,還有一張破舊的黑白合照——我的合照,邊角被反覆摺疊過。

「你還是對這張最有感覺啊。」她用指尖挑起照片,笑意裡夾雜著疲倦與興奮。

我的手無意識將照片拉近胸口,像要把一個秘密牢牢按進心裡。

「這些是怎麼找到的?」我問,試圖讓語氣聽來漫不經心,目光卻緊緊鎖住她的每一個細節。

她吸了一口冷煙,煙圈在夜裡緩緩旋開。「有人不小心把文件丟進錯誤的倉庫,有人翻了翻,覺得有戲,然後有人願意賣。你知道這市場多愛這類東西——舊案、新刃、還有那些牽動人脈的碎片。」她語氣裡有自嘲,也藏著得意。





「你要什麼價?」我直截了當。細溪每次出現,幾乎都帶著條件;她從不做白工。

「價格?」她眨了眨眼,嘴角揚得更高,「不是錢,Kwai。你能給我的,是一件事——幫我解決一個麻煩。幫我把那個一直想搶我們貨源的人,讓他安靜一陣子。事成之後,完整的掃描資料和你需要的線索,全歸你。還有那張照片的原始檔。」

她說得乾脆,像把一紙合約直接摔在桌上。

我冷笑一聲。世道向來如此:情報換武器,影像換信任。細溪的條件,無異於將我推入兩難——幫她「消除麻煩」,意味著我得做一件可能違背本心的事;若不幫,我渴望的真相便永遠懸在半空。

「她是誰?」我問,指的是那個麻煩。

細溪瞇起眼,像在衡量我是否值得信任。「名字你還不知道,是個在我們圈子裡擠牙膏似的小角色,總想撿便宜。他手裡有情報——但同樣會出賣我們所有人。你知道,這種人留著比殺了更危險,因為謊言比死亡更容易流血。」

她的話像寒風中的一把刀,劃開我早已封死的冷硬。我捻熄指尖的煙頭,試圖用外在的冷,壓下心底竄起的灼熱。細溪靜坐著,眼裡浮現一種奇特的神情——既期待,又像在等著看我被火吞噬的瞬間。

「你真有照片的原始檔?」我問,聲音裡藏不住迫切,也掩不了戒備。





她輕輕點頭,從包裡取出一個小型硬碟,像新人遞給老客的樣品。「全套掃描,還有幾條未公開的配送紀錄——那些足以把便車的最終接收者,指向某個名字的東西。」她將硬碟推向我,我能感覺到她眼神的重量,像在交付某種契約。

買賣的邊界總是灰色,尤其在我們這行。給她回報,意味著也得把自己的一部分暴露出去。我想起寒風的話,還有母親在心底的聲音——那些曾讓我稍縱即逝的退路,如今只剩風聲。

「價高不高?」我一字一頓,像在衡量魚餌與鉤尖之間的距離。

細溪笑了,「不是高,是重。你要做的事,是讓某個人消失三天,別讓他被正式報銷——只是暫時的沉默。你幫我辦成,我就把東西一次交給你。」她的語氣平靜,像在陳述一樁早已談妥的交易。

我冷笑,那笑聲像刀背滑過空氣。「暫時的沉默?」我重複她的話,每個字都像在量刑。

細溪將香煙夾在指間,眼神在燈影裡閃爍:「你會業績,我會情報,各取所需。別忘了,Kwai,你做的那些事,大多數人也做過。」

她的話讓我的血液微微發燙。我不是沒辦過這種事,但每一次選擇,都得付出代價。寒風倒下的不只是身體,也砸碎了我在黑夜裡賴以遮蔽的那塊護盾。若我答應她,等於再次推演殺與毀的劇本。而這次的主角,可能會帶走更多真相——也可能把我拖進更深的泥淖。





「給我證明。」我說,語氣冷得像冬夜的鐵皮。「我要先看到你給的東西端出來一半,證明這玩意值那個代價。你把原版硬碟先交一小段給我,我驗證過,確保不是空殼。」

細溪的眼睛亮了起來,像個賭徒終於等到對手下注。「你會的,Kwai。先讓你試讀一小段,讓你知道我說的是真的。」

她一揮手,從包裡取出便攜式讀取器,接上硬碟。螢幕在昏暗中亮起,文件名老舊而雜亂。她點開一個掃描檔,圖像緩緩放大——一張張塵封的出貨單浮現,紅印、筆跡、車牌殘影,在螢幕上靜靜陳列,像把夜裡的真相一頁頁翻開。

「看那個小紅印。」她指著其中一張單據,眼神迫切。

我湊近螢幕,指尖在冷風中幾乎麻木。那紅印的形狀,我曾在一張收據上見過——紋路驚人地吻合,像是出自同一間工廠的印章,或同一套模板的刻痕。這種吻合不是巧合,而是經年累月累積的線索。

「這是真的。」我低聲說,像在對自己下達命令。照片、單據、紅印,在這一刻串成一條線。

細溪笑了,笑裡藏著勝利的興奮。「所以你會做嗎?」她把目光甩向我,像投出最後的誘餌。

我握緊拳頭,感覺血液裡有種古老的溫度正在復甦——那是仇恨與執念合成的燃料,也是推我走進無數黑夜的動力。寒風臨終前的那句話在耳邊響起,溫柔卻沉重:別讓自己變成你仇恨的人。可現在,我站在十字路口,選擇已不再屬於單純的救贖或放手。





「我會幫你——但有條件。」我終於開口,語氣不是威脅,而像簽訂某種契約。

細溪挑眉,「說。」她的表情像在準備簽收一張即期票據。

「先把原始掃描交到兩個我信得過的端口,一個給羅悠然,一個你自己留底——但我也要硬碟的完整複本在我手上,等我把你那個『暫時沉默』處理完。」

她臉色一變,像在掂量秤上的砝碼。交出原始檔意味風險,但換來的是我的行動。

細溪沉默。她看著我,又看著手中的硬碟,最後嘴角揚起,「好,Kwai。這是你想要的——但你也要記得,這東西一旦揭開,它會燒到很多人,包括我們。」

她的聲音低沉,像在與黑夜談判。

我點頭。我把那張照片壓在胸前,像把某個誓言摺疊藏好。這場買賣,是把槍換成鎖——鎖住更多的門,或打開更多的門。我站起身,套上手套,拿起那把狙擊槍的重量感,走向市集出口,心裡默默計算明晚的每一步。細溪的影子在黃燈下被拉長,像她永遠不會完全說出的秘密。





街口的風如刀片,我迎面吸入肺裡,讓那冷痛成為另一種清醒。背叛與交易並存,真相在硬碟中閃爍,像一把未磨的鋼,等著被人握緊,或丟棄。

你別以為來拿東西就能走。」細溪把那枚小小的硬碟推到我面前,眼神銳利如匕首。她的聲音低沉而平靜,像一根未曾點燃的引信,靜靜伏在空氣裡。她的手指在硬碟邊緣輕輕敲了兩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我抬手摸了摸掌心那張照片的邊角,粗糙的紙緣磨過指腹,然後緩緩將視線拉回她手上那塊冰冷的金屬。心跳像被鍛鐵的重錘一下下敲打,沉悶而急促。我知道那句話不是威脅,而是開場白——在我們這行,開場就意味著刀已出鞘。我將照片收回胸前口袋,手指不自覺地攥緊,彷彿要攥住某種即將流失的東西。

「條件呢?」我問,語氣故作平淡,但每個字都像石頭投入死水,激起一圈圈無法忽視的漣漪。我沒有掏槍,因為此刻需要的不是暴力,而是頭腦與時間。

「幫我一件事。」細溪抽了一口煙,煙圈在昏暗中緩緩擴散,像一輪小小的殘月,「阿九謹今晚會把一份『清單』交給外人,你去把那份清單拿來——要完整,無損。」她緩緩放下煙,眼底寒光一閃。嘴角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像是在看一場早已預演過的戲。

我冷冷一笑,那笑裡沒有溫度。「你在試探我,還是想把我變成你的手?」

我把腰帶微微調整了一下,動作自然,卻是習慣性地確認槍套的位置。

細溪的笑意加深,「兩者皆有。」她盯著我,語氣不疾不徐,「你幫我拿,證據歸你;你不幫,證據就給別人——最後會落到政府手裡,韻雪,也許就保不住了。」她的聲音裡有壓力,也有誘惑,像一把刀,一面鋒利,一面溫柔。

巷口的風把破舊的塑膠布吹得啪啪作響,像有人在暗處悄悄繫上計時器。我知道這是一場賭局:我動,韻雪才有機會觸及真相;我不動,或許能換來短暫的安穩,但線索終將化為灰燼,隨風而散。寒風那句話突然在耳邊響起:「別讓仇恨燒掉你。」我把它壓進心底,像藏起最後一根能支撐自己的稻草。閉眼的瞬間,手背上的舊傷泛起一陣虛冷的刺痛。

「好,我去。」我終於點頭,語氣比任何一次下單都更堅定。

我起身,背影在倉庫昏黃的燈光下拉得修長,像一把出鞘的刀。

我們約在老鐵橋下交接——阿九謹一向喜歡這種有死角的地方。夜裡的橋下濕冷,水面泛著微光,像有人把碎銀灑在河面上,隨波晃動。我悄無聲息地穿行在橋墩之間,耳朵捕捉著每一絲金屬碰撞的聲響,像在聆聽命運的節拍。

便車按時抵達,尾燈像兩顆黯淡的紅珠,在夜色中靜靜懸浮。阿九謹下車,手裡夾著一個黑色文件袋,步伐緩慢卻有目的。他與幾人低聲交談,臉上的輪廓在路燈下被拉長,顯得陰晴不定。

我藏身於貨櫃後,呼吸平穩,腦中將每一步推演成數字。他們的動作耐心而有序——這代表對方可能早有準備,或是早已安排妥當。那種氛圍讓我感覺自己正被牽入一個圈套,但我早已習慣在圈套中尋找出路。手指緩緩握上槍柄,冰冷的觸感讓我清醒。

「交接在那個箱子邊。」細溪的聲音從耳機傳來,被夜風切割得斷續而緊迫。她的語速加快,語氣裡透著壓抑的焦躁。我能想像她在遠端監控前微微咬牙的模樣。

就在那一刻,黑影微動。便車旁有人彎身放下一個塑膠箱,箱蓋上貼著標籤與紅色封印。他們動作近乎無聲,像在演一場精心設計的默劇。我屏住呼吸,像潛伏在深海的獵人,靜待時機。箱子落地時發出一聲極輕的悶響,卻在我耳中如雷貫耳。

突然,東側的陰影裡竄出幾道人影——是鏡心凱、鏡心遙的人。局勢在瞬間扭轉:預設的尷尬尚未散去,未預期的刀光已劃破夜色。鏡心凱從暗處走出,步伐如獵犬般迅捷而致命,刀鋒在燈光下閃過一線寒光。

「這就是表演了。」他開口,語氣滿是嘲諷。那句話像信號,夜空中的空氣開始顫抖。他嘴角揚起一抹血色的笑,像是早已等在這裡,只為見證崩潰的開始。

阿九謹臉色驟變,雖有一瞬猶豫,但形勢已不容退讓。有人猛然掀開箱蓋,紙張被夜風掀起,那一疊文件像被剖開的心臟,赤裸地暴露在所有人眼前。紙頁在風中微微顫動,像在無聲吶喊。

「現在。」細溪在我耳邊低喝。那是切割時刻——要麼出手,要麼等待更深的陷阱。我拔出短槍,動作如千百次排練過般自然流暢。

混亂如閃電爆發。鏡心凱率先發難,短刀一揮,直取阿九謹身旁的同夥,切斷其退路。槍聲如暴雨驟起——有人開火,有人倒地,夜的寧靜被銳利撕裂。我藏身貨櫃後,扣動扳機,瞄準一名正舉槍對準鏡心凱的壯漢。子彈穿過他肩胛,他慘叫一聲,踉蹌後退。槍聲在手心微微震顫,子彈破空的尖嘯與肉體被擊中的悶響交織成一曲殘酷的夜曲。

槍林彈雨中,韻雪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炸開:「Kwai!」那一聲哭喊如鞭抽心,瞬間撕裂了我的視線。她出現在視野邊緣,身影踉蹌卻執拗地朝我奔來,眼中驚恐與決心交織,像火光映照下的碎冰。

我再無半分猶豫,朝她的方向猛衝。一人從側面揮刀襲來,我側身翻滾,刀鋒擦過外套下擺,帶起一陣刺骨冷風。身體比思緒更快,膝蓋與手肘同時發力,狠狠撞向逼近的敵人腹部,那人悶哼倒地,我趁勢壓上,以肘尖重擊其手腕,將那包文件袋硬生生從他指間擠出——動作粗暴而精準,不帶一絲多餘。

「拿著,跑!」我甩出短槍,一把抓住韻雪的手,將她推向貨櫃後方那道窄小的逃生裂口。她的腳步遲疑如被無形繩索牽扯,卻沒有哭喊,只是死咬下唇,眼神灼熱如炭火,燃著不肯熄滅的意志。

我們穿過裂縫的瞬間,火花在身旁四濺,爆炸的餘波推著空氣撞來,熱浪貼著皮膚掠過。速度快得幾乎撕裂呼吸,每一步都踩在崩塌的邊緣。

身後已成火海。鏡心凱的手下步步逼近,阿九謹被困在包圍中央,臉上寫滿後悔。他望向我,嘴唇微動,似有千言萬語,卻被身旁一名掩護者猛然按住肩膀,低聲喝令,強行拖離。那一眼的無力與被操控的姿態,像一把鈍刀緩緩割進骨肉。

我們早算好了撤退路線——細溪的聲音在耳機裡沉穩指引,像外科醫生操刀般精準,切割出一條生路。我拽著韻雪鑽進由雜亂貨箱堆疊而成的狹道,箱體碰撞發出金屬悶響,節奏混著我們劇烈的喘息,在密閉空間裡反覆撞擊,彷彿鍛造爐中不斷捶打的鐵塊。

可殺手的世界裡,追殺永遠比預期更殘酷。鏡心凱追來時不再笑,神情冷峻如壓鞘已久的利劍,劍拔弩張。我從後腰抽出備用手槍,回身一槍,精準擊中他腿部根側。子彈撕開肌肉的力道讓他踉蹌跪地,臉上驚愕如刀割裂,痛楚在瞳孔中炸開,瞬間失衡。

「快走!」細溪在前方嘶喊,聲音如風暴推著我們撞向車門。她一把扯開黑色休旅車的副駕門,車內燈光短促亮起,投下一條命運的通道。她的動作乾淨俐落,眼神冷得像冰封的刃,卻藏著拚死的決心。

我將韻雪一把推進車內,觸到她身體的顫抖——輕薄如紙,在風中簌簌作響。她死死抓住扶手,指節發白,眼睛盯著車外搖曳的光影,像個被拖至懸崖邊的孩子,靈魂懸在一線之間。

「上來!」我翻身躍入,車門關上的瞬間,槍聲再度響起——如同混亂中恢復運作的節拍器,敲打著逃亡的節奏。那聲「砰」在車廂內回彈,短暫的安全感如罩子落下,將我們與外界隔開。

細溪已坐上駕駛座,引擎啟動時的震動緊緊箍住心臟。她手指熟練地操縱油門與排檔,眉間一道緊繃的線,像拉滿的弓弦,隨時準備射出。

「出左!」我探頭出車窗,指向街道盡頭的死巷。外頭暗影如刀,人影竄動,腳步聲在濕滑地面上敲擊,像催命的鼓點。

車子猛然甩出,輪胎嘶吼劃破夜寂,車燈切開水窪中的倒影。我回望,只見鏡心凱的幾名手下從貨櫃間竄出,如幽靈般追襲,槍口閃爍冷光,火光映出他們臉上猙獰的狠勁。

「他們從橋後那條巷子迂迴,快切邊!」細溪低聲下令,語氣不容置疑。她猛打方向盤,車身如靈蛇扭轉,擦過狹道邊緣,輪胎與石板劇烈摩擦,火花在車底迸濺,像流星墜地。

敵人顯然早有佈局,子彈從後方亂掃而來。我側身將韻雪護在內側,用肩膀擋住她的視線。一記彈片擦過我外套,熱與痛瞬間竄上皮膚,布料焦裂,餘燼飄散。

「有人從樓頂往下瞄!」無線電中細溪的聲音尖銳刺耳。話音未落,我抬頭便見黑影在建築天際線閃過——如一把懸垂的黑刀,靜靜俯瞰我們每一寸移動的軌跡。

我抽出腰間短槍,半個身子探出窗外,槍口鎖定那道企圖俯射的黑影。扳機扣下的瞬間,世界歸於寂靜——只有一聲槍響撕裂夜空,子彈破風而至,擊中磚牆,碎片噴濺四散,聲響如紙張被狠狠撕裂,碎屑飛舞如灰蝶。

「別回頭!保持速度,我去掩護!」細溪一聲令下,手腳如機械般運轉:換檔、急轉、閃避,動作流暢如預演千遍。

車內氣氛緊繃如弓弦,呼吸、心跳與引擎聲交織成低頻的合唱,在黑暗中推著我們向前——奔向未知,奔向活路。

街道上剎那間演變成一場高速追逐:我們左穿小巷、右切貨場,川流不息的人群與命運交錯。鏡心凱的人不斷從黑影與垃圾堆後竄出,輪廓如獵犬般緊咬不放。在貨場間穿梭時,鐵門與油桶成了臨時掩體,我們藉著雜亂的堆置物閃躲,每一次轉折都像在刀尖上行走。

「後方有車追上來,似乎有兩輛便車!」細溪的聲音透過耳機傳來,緊迫得像一道警報。遠方車燈劃破夜色,如兩條尾蛇緊咬不放,光束在濕地上拉出長長的蛇形軌跡,彷彿死神的指尖正緩緩逼近。

我瞄了一眼後視鏡,第二輛灰色便車已壓近,車內的人眼神冷硬如鐵。鏡心凱坐在副駕,嘴角揚起一抹笑,那笑容像把刀片在夜色裡緩緩轉動,帶著掌控一切的優越。他不需要開口,那笑意已說明:節奏早已落入他們手中,我們不過是在半個彼岸掙扎的困獸。

「堵死橋口!」我猛然出聲,知道不能再被動逃竄。我猛打方向盤,將車轉入一條狹窄斜巷,試圖壓縮後車的機動空間。細溪立刻會意,車尾擦過一疊棄置的輪胎,輪胎翻滾爆裂,車身滑出一道煙圈。對方便車在窄巷中被迫減速,而我們趁這瞬間差距衝入更窄的通道,兩側鐵皮牆如籬笆般飛速掠過,幾乎要刮上車門。

但鏡心凱的人早有佈署。幾根繩索從屋頂垂落,黑影沿著繩索疾降,落上我們上方的鐵樑。子彈隨即從高處傾瀉而下,如亂箭射落的枯葉,叮噹擊中油桶與車頂。那些人像幽靈般在屋頂間移動,腳步輕巧,俯瞰著我們的每一步逃竄,彷彿早已預演過這場追捕。

「有人要從上面跳下來!」我邊駕駛邊抓起無線電怒吼。車內光線被壓得極暗,短促的槍聲與金屬撞擊聲在巷道中交疊回盪。黑影從鐵樑躍下,落地時發出沉悶重響,像棺材蓋猛然合上,宣告某種終局的來臨。

我知道不能再直線奔逃。鏡心凱的人機動靈活,熟悉地形,更擅長利用高處優勢。眼看一道黑影從鐵樑撲下,直衝車頂,我咬牙猛打方向盤,車身劇烈甩出,堪堪避過那一撲——但對方的刀刃仍擦過車身,發出刺耳的刮鐵聲,彷彿指甲劃過黑板,令人牙根發酸。

「快!裂縫那邊有條小跑道!」細溪突然喊道,聲音裡透出一絲希望。我死命踩下油門,車子如被貓爪攫住的老鼠般竄過雜物堆。尾隨的便車試圖緊追,卻在窄巷中因速度反成負擔,兩側障礙迫使他們遲疑剎車。我們趁機扭轉方向,那一瞬間的機動,像是一躍跳出了命運的掌心。

車子猛然撞上破舊倉庫的鐵門,門板晃動,發出長長的呻吟。我迅速倒車,急轉一圈,將身後的油桶與貨櫃推擠成屏障,硬生生堵住便車去路。鏡心凱的人在空間受限下顯得躁動,步伐節奏開始混亂。其中一輛便車轉彎失誤,車體狠狠擦過牆面,火花如星屑般四濺,在黑暗中短暫綻放又瞬即熄滅。

「上來!快上來!」我一把將韻雪拉過來,按在腿上,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她可能目睹的血腥。她緊緊抱著包,眼神像夜裡迷途的孩子,顫抖卻沒有退縮,那種脆弱中的堅定,像風中不滅的燭火。

危機尚未結束。突然,右側一扇迂迴的鐵門被狠狠踹開,更多黑影從側路包抄而出。我低聲計算,知道時機已到——我迅速從座位下抽出長槍,這把槍不為近身搏鬥,而是為了在狹窄街道中,以最後的精準將敵人逼退。我熟練地架好槍枝,瞄準即將攔截我們的人群,槍口在昏光中靜靜等待。

「住手!」一聲熟悉的嚴厲喝令劃破混亂——是方川嶽。他率領幾名穿制服的警員如鋼牆般從巷口壓進,手電光如掃帚般將黑影驅散成碎片。方隊長胸膛挺起,指揮口令果斷迅速,每一個字都像釘入地面的樁。

鏡心凱嘴角微微抽動,那笑裡多了苦澀。但他並非輕易退讓之人,反而在人群中驟然大笑:「好戲還在後面!」聲音如針,刺入夜色,激起追兵再度躁動。

槍戰再起,但這一次,警方的介入將局勢拉入另一個層次——有制服在場,有光,有問話,有權力的氣味瀰漫空中。子彈在警示燈的閃爍下劃出軌跡,不再只是私人恩怨的脈動,而是被置於公權與混亂的天平之上。警員高舉聲控器,命令周圍群眾撤離,聲音穿透槍聲,如一道無形的界線。

我趁著混亂將韻雪推出車外,快步奔向對面的陰影長廊。羅悠然已在那裡等候,她的臉在車燈映照下冷如刀鋒。她一把將韻雪拉進車內,迅速檢查她的狀況,動作俐落而冷靜,眼神始終盯著後方動靜。我聽見韻雪低聲說:「好,我會聽羅小姐的話。」聲音如斷線的珠子,輕顫卻不破碎,脆弱中藏著不可動搖的決心。

我回頭望向戰場——鏡心凱正與警方短兵相接,動作迅捷如豹,身旁倒下的幾人證明了他的狠厲。阿九謹則被幾名黑衣人壓制在地,臉上無懼,只有一種近乎崩潰的平靜,彷彿終於明白,所有遊戲都已落幕。他嘴角扭曲,不甘如毒火在眼中燃盡,卻再也無法起身。

「Kwai,撤!」細溪在耳機裡催促,聲音有些氣喘,卻仍冷靜。她停在巷角,車門敞開,等我跳上車。我瞥見她迅速掃視後方,動作俐落而警覺,隨即將長槍收回車內,槍管貼著座椅滑進暗格,沒有多餘的聲響。

我最後一眼望向寒風那張半明半暗的臉——那影像恍若幻覺,像一個不該消失的人留下的警示。我握緊手心那張照片,指節發白,彷彿稍一鬆手,某種界限就會徹底崩裂。冷光下,我的影子被拉得細長,像有人在地上畫出一條非走不可的路。

車門關上的瞬間,後方的混亂彷彿被一刀斬斷,但血腥與疑問並未隨之消散。後視鏡裡,鏡心凱的身影如一塊黑布被風揚起,又落下,像在對我說:遊戲還沒結束。車子駛出巷口,整片夜色像是裹上一層棉,沉悶而厚重,壓得人呼吸遲緩。

「你沒受傷?」細溪問,聲音在車內低低迴盪。韻雪蜷在後座,仍在微微顫抖,她將那張合照緊貼胸口,像護著最後一絲溫度。我看著她小小的身影,那白紙黑影,竟像母親的手仍靜靜覆在她身上。車內短暫寧靜,只有引擎低鳴與呼吸交疊。

我摸了摸腰間的短槍,指尖觸到未乾的血痕。「暫時沒。」我答,語氣裡藏著說不清的疲憊與警覺。車子沿著港口滑行,貨櫃區的燈光一盞盞掠過,像一條被迫閉口的蛇,在水面無聲游移。遠處警燈閃爍,人影被照亮又沉入黑暗,如同被夜一口口吞沒。

細溪側頭看我,眼神裡有未說出口的問題,也有迅速的計算。「那盒子裡的東西,你拿到了嗎?」

我從內袋取出那疊從倒地者手中硬搶來的文件,遞給她。她迅速翻閱,目光如刀,在昏光下一頁頁掃過字裡行間,眉頭越鎖越緊。

「這只是開始,Kwai。」她低聲說,語氣冷硬,卻帶著某種無法動搖的決絕。她將視線投向窗外,那片曾被追逐的夜色,像在凝望一場尚未落幕的戲。

我把這句話收進心裡,像備下一張永不退還的票。

車子在港口的黑暗中加速,後視鏡裡的影子逐漸被夜色吞噬,但我知道,他們不會就此罷手——鏡心姊弟、阿九謹背後的勢力、還有錢一豪手中那個不安分的情報,全都還在夜裡蠢動。我的手指沿著照片邊緣摩挲,像最後一次確認,這證據不會被風吹走,也不會被時間磨滅。

夜不曾給出答案,只留下下一段路,與更多必須面對的選擇。槍聲可以暫時掩蓋,但證據一旦被複製,就會在更多人的手中燃起火光。今夜,我們帶走了一些東西,也失去了一些東西。寒風坐在我腦海裡,像一道無法撤回的命令;而阿天那個名字,在心底越來越沉,提醒我——不能讓仇恨吞噬到忘了為何走到這一步。

車子駛離港口,胸口的重量沒有減輕,反而與前路融為一體,成為我無法卸下的步伐。

剽黑的第十四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