剽黑: 第十五站:姊弟心結
夜將宅邸籠罩,如同一頭合眼的猛獸悄然收攏身軀,窗上映出的燈光如刀鋒般切割著走廊的陰影。我站在玄關的暗處,帽簷壓得低,手中緊握那張舊合照,彷彿它是唯一能將我錨定在這風暴中的鎖鏈。我知道今晚將有一場演出,卻沒料到舞台的燈光如此冰冷,台詞又如此錯亂。
「遙,你今天又沒吃藥?」鏡心凱率先開口。
他的聲音在大廳裡薄薄地滲開,站在樓梯底端,手裡拎著半杯冷掉的紅酒,神情如刀削般冷硬。那種帶著職場慣有的不耐語氣,在這座老屋中顯得格外突兀而粗糙。
鏡心遙聽見兄長的質問,先是一笑,笑意像從裂縫中滲出的微光:「不用你操心,凱,今晚我有劇本。」
她的聲音柔得近乎飄渺,卻藏著一絲冰冷。她坐在長沙發的扶手上,雙腿交疊,指尖輕輕敲擊玻璃杯的邊緣。眼神時而聚焦,時而遊移,彷彿望著桌下某個他人無法察覺的存在。
我在暗處凝視她,察覺她指節間有細微的顫抖——那不是因寒冷,而是從內裡深處抽引而出的痛楚。我將照片握得更緊,畢竟在這樣的夜晚,任何一張能喚回過去的影像,都可能化作利刃。
鏡心凱向前跨了半步,目光如探針般刺向鏡心遙的臉:「別玩把戲了,遙。你昨晚又失眠,白天瞳孔放大,晚上自言自語。你這樣下去,已不只是我們家的事,而是醫生該管的事。」
鏡心遙的笑容倏地收斂,臉上肌膚彷彿瞬間變得薄而透明:「醫生?你真以為藥丸能抹去看見的東西嗎?凱,你真的從未看見那雙手嗎?」
她抬起頭,語氣中透出一種深不見底的堅決。空氣驟然緊繃,像一根拉直的細線,穿過我的胸口,也穿過鏡心凱的雙眼。
「你又在說那些鬼話了。」鏡心凱冷笑,手指緊扣酒杯,關節泛白。「我們是做生意的人,遙,不是誦經的和尚。別把家裡的爛事拿去當戲碼演給外人看。」
鏡心遙的表情忽然扭曲,像一塊被無形之手擰絞的布,眼神空洞,聲音如從深井中飄來:「你說的是生意,對吧?那個人曾坐在我們餐桌前,放下一個包裹,裡面全是蓋著紅印的單據。你看不到嗎,凱?你聽不到他們在笑嗎?」
她的語氣帶著病態的確信,如同古老的詛咒。鏡心凱嘴角微微抽動——他向來不易動搖,但此刻眼底浮現出難以掩飾的焦躁。
「你在妄想,遙。」鏡心凱逼近一步,語調硬如鋼鐵。「這些年我們辛苦經營,靠的是脈絡與利益,不是你一場接一場的夢魘。你若真瘋了,我會送你進醫院,絕不容許你成為街坊閒談的話柄。」
鏡心遙笑得更厲害了,那笑聲宛如碎玻璃被碾過地面:「醫院?那裡也有人戴著紅印,凱。你以為誰在背後操盤?那些自認掌控一切的人,總相信金錢能掩蓋所有。阿天,你的名字在我嘴裡浮現時,他們就說過……你看不見嗎?」
她指向角落,彷彿那裡站著一個人。但那裡什麼也沒有,只有樓梯投下的陰影,和一張老照片靜靜立在角落的檯燈下。我的喉頭一陣乾澀——那張照片,是我藏得最深的東西。
「你在叫誰的名字?」鏡心凱的聲音撕裂般驚惶,眼裡閃過一絲罕見的不安。他雙手緊握杯緣,指節泛白。
鏡心遙的眼中浮起一層薄霧般的光,語速像被注入了毒藥般急促:「阿天,那個名字。他們說你的名字像符號一樣,被印在那些單據上。你父親的那張照片,背後有人,凱,有人想把過去當作貨物交易。你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麼會有人在父母的影像旁蓋上那種章?」
我站在陰影裡,聽著她說這些話,胸口的回聲如鼓。她提到「阿天」的瞬間,我心頭像被人猛然一拍,眼睛不自覺地濕了。沒想到她竟會在這裡說出那個名字。對外人而言,那或許只是一個稱呼;但在我心裡,它是一道從未癒合的舊傷。
「你在把他的影子拖出來!」鏡心凱怒吼,酒杯在他手中凹陷出深深的指痕,聲音冷得像刀鋒劃過:「你要把我們全家拖進泥淖嗎?你要讓那些看不見的人看清我們的底牌?」
鏡心遙沒有退讓,瞳孔裡浮著潮濕的光點:「我不想再看到別人被當成籌碼!他們把名字當商品,名字換成價碼。你們不覺得這很可惡嗎?」她的聲音開始顫抖,夾雜著一種說不出口的痛。
鏡心凱狠狠瞪她一眼,忽然一掌拍在桌上,瓷杯翻落,碎裂成一地的白。我在暗處的手不自覺地握緊又放開。那一聲碎響在寂靜中格外刺耳,像敲醒了整座屋子,也將兩人之間的裂痕敲得更深。
「夠了!」鏡心凱喝道,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否則你昨天就該被關起來。你知道有多少人等著拿這些單子去結算嗎?你這樣亂說,只會害了我們,也害了你自己。」
鏡心遙站起身,整個人像從記憶深處被硬生生挖出,呼吸急促,眼圈泛白:「你們把人算成數字,但那些數字背後是血、是名字、是記憶。你以為鎖在箱子裡就沒事了?不,那些規律早已在暗處滋生,成了瘟疫。」
她的話像火,燒過理智,也燒過我的決心。鏡心凱忽然抓起桌上的刀,手緊握如鐵,彷彿下一秒就要做出極端之舉。那一刻,我不能再袖手旁觀,必須介入。
「別動刀。」我的聲音像冰刃劃破夜色,硬生生切進兩人之間的沉默。我從陰影中走出,站在鏡心凱與鏡心遙中間,手微微抬起,似在示警,又似想挽回什麼。
鏡心凱轉頭看向我,眼中閃過一絲驚異。他認出了我,也喚回了那個名字——「kwai?」他聲音微顫,今夜的他不再是那個能冷靜壓制下屬的領導者,而是一個尚未平復的兄長。
「別叫我阿天。」我語氣一沉,「今晚這裡,不是你們處理家事的地方。」我將那張合照的邊緣更深地壓進心底,像在壓住一場即將爆發的地震。
鏡心遙的目光在我們之間游移,嘴角輕動,似有話要說,卻又硬生生吞了回去。她像認出了某個早已埋葬的名字,卻不敢相信眼前這個人真是他。
空氣緊繃如拉滿的弓弦,隨時可能斷裂。鏡心凱緩緩放下刀,手仍止不住顫抖。他盯著我,眼裡有怒意,也有一種難以掩飾的無助:「你知道嗎?有些事你插手,只會把更多人推向深淵。你以為一把刀能斬得開十年的糾葛?」
我看著他——這個從小就在家中被迫長大的男人。他的堅硬是生存的盔甲,但此刻,語氣裡透出的是冷卻後的疲憊。
「我不是來管閒事的,」我說,「我只是來看看這場戲,演到哪一步了。」話語冷硬如鐵,沒有餘地。
鏡心遙忽然倒下,雙腿一軟,身子往桌邊滑去,眼神瞬間空洞。她死死抓住桌面,指節發白,彷彿正抓著一條看不見的繩索,懸在崩潰的邊緣。
「遙!」鏡心凱衝上前,語氣第一次透出慌亂。他緊握住她的手,像是要確認她還在這個世界。
鏡心遙眼角泛紅,眼神碎裂如殘片:「我不是瘋……我只是看得太清楚。我看到他們談笑風生,笑得那麼乾淨,那麼輕鬆。他們把名字貼在名單上,像貼標籤一樣隨意。我……我受不了。」她的聲音像玻璃被指甲刮過,尖銳而痛。
我站在角落,胸口那張照片彷彿微微發燙,像有人在另一端敲門。她的每一句話都像導火線,點燃了壓抑已久的恐懼。鏡心凱將她摟入懷中,臉上那層強撐的冷靜終於碎裂,露出從未示人的脆弱。
「你需要醫生。」他說,聲音不再有鋒利,只剩最後的邊界。
鏡心遙忽然笑了,笑聲裡滿是悲涼與諷刺:「醫生?你要送我去醫院,他們會給我藥、給我鎮定劑,然後蓋章結案,說『妳的病好了』。可那些人還在笑,凱……他們還在笑啊!」
這句話如刀,直插鏡心凱心口。他臉上的堅硬瞬間瓦解,拳頭緊握又鬆開,像在與自己的情緒搏鬥。他深吸一口氣,試圖把怒火與無力感吞回腹中,喉結上下滾動,像在吞咽一整夜的絕望。
我知道,這不是我能輕易收場的局面。鏡心遙的崩潰不只是精神的崩解,而是被壓抑多年的記憶,以最殘酷的方式爬出地底——而那記憶,正與我追尋的那張合照背後的陰影重疊。她所見的,或許是真相。但有時,真相會把看見的人,燒成灰。
「讓她坐下,給她水。」我低聲說,盡量讓語氣平穩,像個醫者。
我扶她坐下,俯身將外套披在她肩上,像為她築一道微弱的護牆。
鏡心凱聽從我的話,將她輕扶上椅,一手輕拍她的背,聲音顫抖:「你要撐住,遙……我們在。不會讓你一個人。」
這句話從他口中說出,字字沉重,帶著從未有過的顫音——那是他第一次,真正卸下防備,露出人性最深處的軟弱。
鏡心遙閉上眼,淚水滑落臉頰,眉宇間像一張蒙塵已久的照片被重新翻開。我靜立一旁,胸口如壓巨石,幾乎喘不過氣。夜色中,姊弟之間的裂痕如畫布被撕開,血色緩緩滲出。我明白,這道裂縫將在往後的日子裡越撕越大,終將割斷他們的同盟,甚至,撕碎整個黑網。
「你今天一定要休息,遙,我明早去找醫生。」鏡心凱說,語氣裡仍有固執,但更多的是一種壓抑不住的恐懼。
她將頭靠在他的胸膛,聲音已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如果我醒來還記得那些名字……請你拿筆記下來,凱……別讓那些人用笑掩蓋罪行。」
那一刻,他們像兩尊被勉強黏合的破碎雕像,看似相依,實則一碰即碎。我站在暗處,心裡有個聲音不斷喊著:「阿天,別讓自己被仇恨燒掉。」寒風曾經的話語在耳邊響起,成了這長夜裡唯一能拉我回神的光。
我知道,明天會有更多考驗——更多必須抉擇的瞬間,更多得把人命與證據放在天平上衡量的時刻。寒風躺在天橋下的畫面仍在我腦中翻轉,他最後一句話反覆迴盪,像一捲無法停止的錄音帶:「別讓仇恨把你燒掉,阿天。」那不是訓誡,而是遺命,沉重得讓我整夜無法平靜。
「Kwai,你還在這裡做什麼?」鏡心凱忽然站到我身旁,腳步沉穩而有節奏,彷彿刻意要將我從記憶的深淵中拉回來。他盯著我,雙眼在昏暗中銳利,胸口微微起伏,呼吸尚未完全平復。
「我在想,」我低聲回答,聲音輕得連自己都能聽見喉間的心跳,「想著要怎麼把這些人挖出來,把那些名字攤在陽光下。」我將手中的照片摺得更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鏡心凱靠上冰冷的石柱,呼吸略顯粗重,像是尚未從剛才的混亂中恢復。他沉默片刻,才開口:「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他的手指輕敲腰間仍帶餘溫的彈匣盒,眼神在夜色中有些渙散,卻仍藏著警覺。
「代表誰?」我反問,刻意避開「阿天」這個名字——那會把我拉回太柔軟、太危險的過去。我的目光掃過地上碎裂的瓷杯殘片,像在收集夜裡散落的聲音。
他又靜了一會兒,忽然低笑一聲,沒有溫度,也沒有笑意。「代表你得選擇。是要追那個把名字當商品販賣的人,還是收手,把這些東西交給看得見光的人和制度?」他說這句話時,語氣裡透著疲倦,還有一絲輕蔑。
我沒有立刻回答。制度能給證據一個名分,但制度本身也有盲點;若我親自追查,把一張張名單從黑暗中撈出,卻可能引來更多鮮血。寒風在天橋下失血而亡的畫面再度浮現,清晰得像一道無法癒合的傷口。我伸手在口袋裡摩挲照片的邊緣,像在確認一枚不該遺失的戒指。
鏡心遙坐回沙發,眼神空茫了一會兒,忽然像要把壓抑已久的心事全數傾吐:「我不想再聽到那種笑聲,凱。他們的笑,是把人當成配方表的冷笑。你們的生意,我懂,但那不是世界的全部。」她的語氣真誠得近乎狂躁,雙手緊攥,指節發白。
「走吧。」鏡心凱站起身,走過去輕扶她的頭,「休息,明早再看情況。」他真心想把她拉回一個還能用理性處理的世界。他牽起她的手,動作輕柔,像在拉住一個即將墜落的物件。
我站在角落,沉默地看著他們。兄妹之間的牽絆在此刻顯得既溫柔又危險,像一根繩索,拉得越緊,脆弱處越容易斷裂。而我的存在,像一顆外來的石子,無聲投入這條繩索的中心,激起新的震盪。我望向窗外躍動的月色,感覺到夜的重量沉沉壓在肩上。
「Kwai。」羅悠然忽然出現在我身後,她的出現總是悄無聲息。她遞來一杯熱茶,手指冰冷卻有力。
「羅,謝了。」我接過茶,燙意瞬間穿透掌心,帶來一絲清醒。她的眼神在昏黃燈光下異常明亮,像某戶人家那盞永遠不滅的燈。她在我身旁坐下,低聲說:「明天的事,不是只靠衝動就能解決。你還有其他的朋友,其他的管道。」
「我知道。」我啜了一口茶,苦中帶暖。「我想……」我像是把話語一塊塊啃碎,「先把名單和照片交到能保護人的地方,讓方隊長那邊有人接手調查。但同時,我也不能只鋪一條路。」
羅悠然點頭,眼神在昏暗中閃過一絲計算的光。「這就對了。你不是要把真相交給一個人,而是要讓證據能從多個角度被驗證。別讓任何人有機會說這些是你的捏造。」
她的話像夜裡的導航燈。寒風的遺言、母親的合照、鏡心遙的崩潰,全都交織成一個複雜的命題:如何讓真相被揭露,又不讓我和韻雪成為替罪羊?我將照片更深地按在胸口,感覺它燙得像一塊活生生的石頭。
「欸,Kwai。」鏡心凱從客廳另一端走來,臉色在燈光下顯得更加沉穩。「如果你真要走這條路,就小心點。鏡心的事……她需要的是人,不是道理。你能幫忙,但也別把她推向更深的黑暗。」他將手按在我肩上,聲音低沉而有力。
「我會。」我答,但這句話承載的更多是責任,而非承諾。我短暫地握住他的手,那一瞬的接觸,傳來一絲僅存的人性溫度。
夜已深得能把聲音壓成薄餅,屋內的動作逐漸緩下。我繞到樓頂走了一圈,將每扇窗、每道影子牢記在心。夜不只是黑,它還有在黑暗中跳動的節律——人的腳步、遠處車燈的呼吸,還有那些無法說出口的秘密的韻律。我俯瞰整座宅邸,腦中盤算著明日的準備與反準備。
回到屋內時,鏡心凱已將藥盒和水杯細心擺在鏡心遙床邊,像一名舵手為暴風前的寧靜做最後整備。他輕輕半掩房門,低聲道。
「晚安,遙。明早記得吃藥。」語氣中透著兄長特有的疲憊。
他低頭看著她,眼神中有擔憂,也有不願觸碰的脆弱——彷彿怕一見,就會崩潰。
鏡心遙半夢半醒,輕聲回。
「我會,凱。」她的聲音像靈魂被抽離後殘留的迴響。她閉上眼,呼吸逐漸平穩,一呼一吸間,彷彿將所有掙扎緩緩沉入深海。
我站在門外,鏡心凱看了我一眼,那一瞥裡有商量,也有保護。「Kwai,留一個後門的聯絡。」他低聲說,語氣輕,動作也輕,卻透著不容動搖的堅定。
「我會。」我答,也把這句話壓進心底,像封存一紙對未來的承諾。
我在樓梯口停下,聽見鏡心遙在房裡翻過一頁書的聲響,那聲音沉悶,像紙張在寂靜中掙扎地翻動。那晚我沒有立刻離開,只是靜靜站在門口良久,任那些細微的聲響滲進骨頭,嵌入記憶。
寒風死了,阿九謹被捕,便車與紅印仍如毒葉般懸在暗處,等待被剝落。就在這片混亂之中,鏡心姊弟之間的裂痕第一次真實地浮現——不是為了誰對誰錯,而是為了誰還能活下去,誰將被當作可以犧牲的籌碼。
「明天,你該怎麼走?」我在心裡問自己。
答案從不是一句話能說清的。那是選擇:要親手揭開鏡心姊弟背後的陰謀,把真相推到光天化日之下;還是交給警方,讓證據在體制的緩慢中逐步解開,避免再以鮮血換取真相?我知道兩條路都有代價:一條會掀起更多痛苦,一條會延宕正義,卻或許更安全。
我伸手進口袋,再摸一次那張合照,像確認它是否還在。母親的笑在黑暗中顯得那麼近,又那麼遠。阿天這個名字在我心裡浮起,像一艘小船的出口,提醒我,無論走得多遠、犯過多少錯,有些東西不能放手——比如對家人的記憶,比如對真相的執著。
「我不會放手。」我在心裡對那張照片低語,聲音像與過去達成某種沉默的協議。
夜深入骨,我在暗影中站了一會,將未來必須做的事一一列在腦海:保護韻雪、把手裡的證據加密備份、選擇下一步的目標,還有——最難的一項——在不被仇恨吞噬的前提下,讓真相見光。每一步都背負代價,每一個選擇都會在時間裡激起回音。
窗外風起,像刀刃磨過瓦礫,街道的聲響逐漸被晨曦吞沒。我最後看了一眼鏡心遙的房門,她已沉睡,呼吸均勻,睡得像個仍懷抱笑容的孩子。那畫面刺痛我胸口——這正是我不能放下的原因。有些人的笑,不是用仇恨能換回來的。
我轉身離開,腳步在空蕩的走廊拖出長長的影子。天還沒亮,風中帶著海的鹹味。明天終將來臨,帶著它沉重的考驗;而我,必須在那條條交錯的路中,選出一條能讓我走到底,卻不完全失去自己的路。
「你今晚就打算這樣走嗎?」
鏡心凱冷冷地問,語氣裡藏著壓抑的逼迫與不安。他握著酒杯,指節泛白,腳步在木地板上拖出沉悶的節奏,像在丈量沉默的距離。
我站在門邊,帽簷壓低,手背上還沾著行動後殘留的灰塵。沒有立刻回答,任由沉默在三人之間蔓延。鏡心遙坐在扶手椅上,雙手交疊抱在胸前,眼神空茫如被夜色吸盡,臉色蒼白卻仍透著倔強。
「你要我怎麼說,凱?」她的聲音輕得像風吹過碎玻璃,細微卻鋒利,「有些事不能靠槍埋掉,得把它們攤在陽光下,讓人看見。」
鏡心凱冷笑一聲,那笑裡揉著厭惡與怒意:「陽光是警方該管的事,遙;陽光不會替我們收屍。你還不明白這場遊戲的規則。」他將酒杯重重放在桌上,杯底與木面撞出一聲金屬般的銳響,像一道命令劈進空氣。
我聽見他們之間的裂痕正在擴張,如同乾涸的泥地裂開無數縫隙。鏡心遙盯著他,眼底閃過淚光:「你不懂,凱,你永遠只會用刀解決問題。可有些人,他們把名字編成交易代碼,以為用錢就能買斷一切。我看到的是那些名字被當作貨單一樣販賣——這種事,不是一槍就能了結的。」她抬起手,在空中虛抓,彷彿想把那些看不見的名單從黑暗中拽出。
鏡心凱一拳砸上桌面,酒液四濺,聲浪震得我耳膜發痛:「你說得漂亮!可我要的是結果,遙!我們不能每次流血都拿來當道德審判的課題。有人要做生意,有人要坐莊,別把你那點小良心,放在我們的盤子上。」他逼近她,拳頭的重量在空氣中壓出一道陰影。
「你忘了嗎?」鏡心遙直視他,聲音忽然低而尖銳,「那個幕後的人,曾經就站在你面前笑過。你還在保護誰,凱?他們會把我們全都變成商品,換成利潤!」她的話像匕首刺進舊傷,整間屋子彷彿被一陣冷風貫穿。
我在陰影裡靜靜看著他們對峙,感覺兩股力量在我面前拉扯。鏡心凱代表的是現實、暴力與效率;鏡心遙則執著於揭露、清算與風險。他們的分歧不只是兄妹爭執,而是牽動整座城市權力結構的裂縫。
「你們兩個都別動手。」我終於開口,聲音低啞,像從喉間擠出。
他們同時轉頭望來,我捕捉到鏡心凱眼中的戒備,與鏡心遙眼底的期盼。我的話像一道天平:「我不會站在任何一邊當你們的工具,我也不能讓無辜的人成為籌碼。但你們得先告訴我——要怎麼把那份名單從他們手裡奪回來,又不讓整個局勢引爆成一場大清洗?」
鏡心凱冷哼:「你現在還想中立?沒有人能真正中立,Kwai。你要嘛站在我們這邊,要嘛就被推進別人的算計裡。」那句話像拳頭收緊,試圖把我逼向角落。
鏡心遙的嘴角微微抽動,補上一句:「Kwai,你太清楚夜裡的規則了。你知道把人推進去以後會發生什麼。別再替那些不值得的人遮掩——當名字被買賣時,他們正在笑,像看煙火一樣。」她的語氣裡有痛,也有決絕。
我聽著兩人將道德與現實分成兩極,一股寒意沿著脊椎蔓延。寒風曾在耳邊低語:「別讓復仇把你燒盡。」可鏡心遙的話又像火光,點燃了我心底那個柔軟的角落。真相與復仇、正義與利益,它們在我眼前交織成網。
「你們各自出手,都會付出代價。」我說。
我將那張合照握得更緊,像抓住一塊能辨認方向的石頭,「如果鏡心凱你選擇直接清除所有知情者,這城市只會變得更髒;如果鏡心遙你選擇把一切曝光,無辜的人也會被捲進程序的齒輪裡。這不是你們兩人的事,而是牽動整個勢力格局的選擇。」
鏡心凱臉色一沉:「你在說教嗎?Kwai,別忘了你跟我們在同一條船上多久了?我們做事,是為了活下去,也是為了把牌打得讓對手不敢輕舉妄動。那些所謂的名字?他們早就把自己送上賭桌了。你要的真相——拿去證明給誰看?警方?你真以為他們動一動手,就能還清這座城市的債務嗎?」他的語氣裡有挫敗,也藏著自嘲。
鏡心遙沉默不語,目光越過鏡心凱,彷彿望向更遠處燃燒的火焰。「你不該只看見眼前的利益,凱。那張表、那張清單,牽出來的不只是人,而是一整條摧毀的路徑。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把人當貨品交易,那樣的良心負擔,我背不起。」
她的手指在桌面上無意識地畫著圈,像是想將那些名字與貨單一筆筆抹去。
室內的氣氛越發緊繃。我知道,這不再只是兄弟間的爭執,而是即將撕裂他們共同建立的網絡。鏡心凱倚靠的是實力與直覺,鏡心遙執守的卻是記憶與怨恨。這一次的對立,早已無從和解;它注定會逼出選擇的瞬間——站隊的那一刻。
「你們得自己決定。」我開口,語氣平靜,不帶偏頗。「明晚是個節點。鏡心凱,你要用暴力斬斷那條鏈,我會幫你擋下爐火,但有條件;鏡心遙,你要把名單公開,我也可以幫你送到能保護人的媒體手上,但你必須明白——代價會有,有些人會被牽連。」
鏡心凱冷冷盯著我:「條件是什麼?」
我將照片收回內袋,眼神如鐵:「保韻雪,她不能成為你們的籌碼。無論你們怎麼做,那女孩都不能被當作誘餌,或是交易的條目。她不是棋子。」
鏡心遙聽到這句話,眼神微微一顫,彷彿被某種柔軟觸及。她的下巴輕輕顫動:「我答應,kwai。如果我要公開,我不會拿韻雪當引子。我會先把證據線交給可信的人,分批曝光。」
鏡心凱冷哼一聲,眼皮卻微微一動,顯然正在權衡。我看見他心底的掙扎——那是他的弱點:計算與自保。他能割捨情感,但一旦涉及利益的損失,他便會猶豫。
最終,他吐出一句話:「好。但你要清楚,這代表時效會被拖延,對方也會開始反制。我不保證我們能走到最後。」
語氣裡有警惕,也藏著一絲悲哀。
「我明白。」鏡心遙點頭,臉上的線條因掙扎而更加銳利。
我在暗處靜默,像一名記錄者,也像一個即將被捲入風暴的人。姊弟的分裂,宣告了一場權力與信念的博弈。明天,他們將各自行動、各自策劃,城市的夜將被拉向兩條交錯而尖銳的路。
「那就這麼定。」我說,聲音如最終的裁決。「鏡心遙,你負責收集並保護證據的完整鏈,我和羅悠然負責前期曝光時的保護安排;鏡心凱,你掌控武力,若有人出手,我會支援你,但底線是——韻雪不得涉入。」
鏡心凱看了我一眼,苦笑:「你真的把孩子當籌碼嗎,kwai?」
那句話像鞭子般抽來,我頓時一怔。低頭時,指尖觸到照片的邊角,彷彿摸到了那些未曾癒合的過去。
「她不是籌碼。」我說,語氣平穩,可這句話在胸口壓得發悶,像一塊沉石不斷撞擊,幾乎讓我喘不過氣。
鏡心遙輕輕吐出一口氣,彷彿卸下了肩上的重擔。鏡心凱的拳頭在桌下握緊又鬆開,最終什麼也沒說。房內氣氛凝滯,沉重中卻浮現某種微妙的默契——像暴風將至前的寧靜。
「明天日出後,各自準備。」我開口,語氣如同下達最後通牒。
鏡心凱點了點頭。鏡心遙則低頭撫平裙擺,動作細緻,彷彿在整理自己的理智與勇氣。
我繞著大廳走了一圈,將每張面孔深深記進心底。這場分裂,或許會引出更多鮮血,也可能將真相推向光亮處。我不知道哪條路正確,但我知道一件事:明天,我們將站在不同的戰線上。那場對決不只是為了名分,更是為了決定,誰才有資格掌控這座城市的陰影。
來到門口,我最後回望那張照片——阿天的笑容在夜色中宛如告白。寒風中的警告仍在耳邊迴盪:「別讓仇恨把你燒掉。」我將這句話藏進心裡,像上了一道最後的鎖。
「我會守住她的。」我低聲對自己說。
鏡心凱聽見了,點了點頭。那動作像在確認某種盟約,也像為將來留下一個藉口。
那夜,我們各自回房,懷抱不同的計畫與私心。鏡心姊弟的分裂已成定局,城市的暗面從此將更加躁動。燈光一盞接一盞熄滅,最後一絲光也消失了。夜深得彷彿有傷在呼吸。
我再次將照片塞進內袋,餘溫未散,像一張不得不背負的名單。
剽黑的第十五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