剽黑: 第十六站:師徒重逢
山風吹動木屋的檐角,發出一串斷續的聲響,如同老式鐘擺在夜裡不知疲倦地敲打。我蹲在屋外石階上,背靠著冰冷的石牆,手裡攥著一張泛黃的合照。照片在門縫透出的微光下輪廓輕顫,彷彿有人在暗處悄然撫過。我的心跳沉穩而細密,像槍膛裡的機械結構,顫抖卻精準,彷彿被某種設計好的節奏所驅動。
屋內傳來木材燃燒的劈啪聲,火舌舔舐著鐵爐邊緣,煙霧緩緩升騰,將整間屋子籠罩在一片灰紗之中。門被緩緩推開,一道熟悉卻令我心口發悶的身影出現在燈影裡——鄭寒風。歲月在他臉上刻下深溝,目光如礦井深處的幽光,沉靜、幽遠,出手從不急躁,也從不遲疑。
「Kwai。」他輕聲喚我,順手帶上門,鐵鎖落進木框,發出一聲低沉的回音。語氣平靜,彷彿夜色從未動搖過他。他雙手仍搭在門上,動作沉穩,眼神卻如尺般丈量著我的輪廓。
我站起身,將照片緊壓胸口,像藏著一樁燙手的證據。「寒風。」我回應,聲音裡夾雜著舊日的敬畏,也滲著職業性的冷硬。說完,我踏進火光的邊緣,讓暖意貼上面頰,試圖驅散骨子裡的寒。
他往旁側讓了一步,門後的光將他的影子拉長,直延伸到我腳邊。「你改名了,也長大了。」他邊說邊脫下那件被雨水浸得泛白的外套,肩線依舊如老樹盤根般結實。說這話時,他嘴角浮起一抹難以捕捉的笑,眼角皺紋裡藏著些許回憶的痕跡。
我將照片貼得更緊,腦中浮現母親在廚房裡為我撥正髮絲的畫面,耳邊響起她的叮嚀:「阿天,別忘記帶外套。」那聲音像老電影的光斑,倏然閃過,又迅速被夜色吞沒。
屋內桌上擺著幾樣簡陋器具:磨得光滑的刀柄、纏著細絲的工具、一捲捲裁齊的繃帶。寒風在爐邊坐下,從懷裡取出一支粗煙,點燃。煙霧如細線,在低矮的木梁間緩緩遊移。
「你回來,做什麼?」他吸了一口煙,煙圈在唇間散開,語氣裡沒有責備,只有淡淡的詢問。說這句時,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上,察覺到照片的邊角微微露出。
「來找你。」我將簡短的理由壓在喉間,不打算將所有動機攤開。說完,我把照片更深地塞進衣內,像收起一塊未熄的火種。
他的目光像從多年經驗中抽出幾根繩索,將我縛住。「你沒被警方抓到,也沒被鏡心姊弟逮住,已是不幸中的萬幸。」語氣裡有笑,但那笑如刀背劃過玻璃,冷而無聲。他站起身,將煙灰抹在地上,動作乾淨俐落。
他朝我招手,示意靠近爐邊。「來,坐下。山裡冷,這裡火旺。」他仍保有老輩人的習慣,從櫃底翻出一條舊毯子,鋪在木椅上。說著,他指了指爐旁的位子,語氣中透著一絲關切。
我坐下,讓火光將臉映成明暗兩色。寒風從懷中取出一個小木盒,打開後,裡頭整齊排列著幾片磨利的刀片與一條褪色布條——那是他年輕時的手藝,如今看來,竟比任何武器都更顯沉重。
「你還在這條路上嗎?」他輕聲問,不似質問,倒像在確認一位老友的狀態。說完,他將手伸向火邊取暖,指節佈滿老繭,目光在我身上緩緩繞了一圈,如同讀著一本塵封已久的書。
「還在。」我答,聲音低沉。他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痛楚。
我再次將合照壓緊胸口,語氣盡量平穩,不顯老練,也不露怯意。
「你知道這條路會吞掉多少人,也會一點一點吞掉你自己。」他再吸一口煙,煙圈在暗室中緩緩糾結,又悄然散開。說這句時,他眼神平靜,像在陳述一條自然法則,不帶譴責,只有歷經歲月的疲倦。
「我知道。」我將話吞下,又緩緩吐出,像在試探某種底線。「但那個晚上——」
說到這裡,我的手微微顫抖,影子在爐火映照下輕晃,如被風拂過的水面,波動不止。
「那個晚上你叫阿天。」他打斷我,語氣忽然柔和,彷彿將我一把拽回另一段時光。
他把盒子推到我面前,裡面的刀片像一排安靜的眼睛,布條被折得整整齊齊,彷彿時間也曾在那上面停駐。
「阿天。」我低聲重複那個名字,喉間發緊,胸口像被人緩緩壓住。
指尖沿著刀柄的紋路摩挲而過,那些磨損的痕跡像是記號,提醒我——我不是第一個握起它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阿天會記得回家吃飯,也會記得把照片收好。」他說,手掌在布面上輕輕來回,像在整理被歲月揉皺的日子。
說這句話時,他嘴角微微牽動,那是一種對過往的稱呼,像祖父喚孫兒那般溫柔而熟悉。
我看著他,眼底浮起那晚的碎片:父親的臉龐逐漸被血色浸染,母親將照片塞進我手心時指尖的顫抖。
記憶從來不是直線,而是反覆撕扯的紙張,每一層都鋒利如刃,稍一碰觸便割傷手指。
「你要停下,或者說,不是停下,而是學會在別處放下。」寒風的聲音沉了下來,將煙蒂在爐灰上緩緩摁熄。
他說完,伸手將那塊布展開,示意我伸手觸碰刀片——不是為了殺戮,而是為了理解。
我伸手按住刀柄,金屬的冷意穿透皮革,直抵骨節。
那一瞬,我聞到了過去的血腥,混著父親在廚房炒菜時的油煙味,那氣息像一種痛苦的指南,將我引向無法逃離的路。
「你不是沒得選,」寒風說,「但如果你選擇繼續,就必須背得起那個重量。」他的語氣不像勸阻,倒像補上一紙契約的條款。
他盯著我,眼神直透進來,彷彿要看到我骨頭裡藏著的掙扎。
「我已經背了那麼久了。」我低聲回答,不願把句子拉得太長,怕一開口,整個人就會崩塌。
說這句時,手在刀柄上微微收緊,彷彿動作能代替語言,掩蓋內心的裂縫。
寒風笑了,笑意裡竟藏著一絲憐惜:「背著它,不等於就能拿它當盔甲。有時候,它會變成你的枷鎖。記住,刀的第一課,不是教你怎么用,而是教你怎么不該用。」
他說這話時,手輕輕落在我的肩上,動作出奇地溫柔,像久違的安撫。
我望著他那雙佈滿皺紋的手,記憶閃回他當年教我綁繃帶、磨刀的夜晚。
那些夜裡他話不多,可每一個動作,都教會我如何在黑暗中活下去。
「你會教我怎麼放下嗎?」我直接問,聲音裡有急切,也有藏不住的渴望。
我盯著他的眼睛,像在廢墟中尋找一條回家的路。
寒風沉默。煙蒂在爐灰裡滾成一個黑點,他像是在衡量,是否該揭開更沉重的話。過了許久,他才開口:「不是教你放下,Kwai。我能教你的,是如何在持刀的人生裡,保住一點不被刀割碎的東西。那不是軟弱,是活下來的本事。」
說完,他遞來一杯熱茶,杯沿冒著淡淡的白氣。
我接過茶,燙得手心一縮,那一瞬的灼熱像有人在耳邊按下錄音鍵,將這一刻牢牢記下。
他把話說出口,就像把一扇門推開了一條縫——光,悄悄照了進來。
「你要學會在槍聲之外,用別的方式衡量正義。」寒風盯著我,語氣堅定,「有時候牽線,比扣扳機更能換來更多人的活命。阿天,你是個好名字,但Kwai不該成為一個人被燒盡的理由。」
他說到這裡,眼裡竟有些濕潤,那是極少見的情緒外露。
我吞了一口茶,苦味在舌尖蔓延,像夜裡浮出的真相。
記憶中母親的聲音再度響起:「阿天,記得回家。」那句話像最後的羅盤,始終指向我未曾抵達的歸處。
「你還教什麼?」我問,聲音裡藏著一絲渴望改變的可能。
問這句時,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照片的邊緣,那道摺痕帶來某種安定的觸感。
他笑了,像是放下了一件沉重的武器:「教你計算代價、把感情納入計畫,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在你要動手之前,先學會退後三步,看看有沒有別的方法,能達成同樣的結果。」
說完,他將一卷破舊的地圖攤在桌上。地圖上用鉛筆標記著幾條路線,筆跡細密,像是老獵人留下的記號。
「這些標記?」我看著那些交錯的線,心裡浮起一絲微弱的希望,「是逃生路,還是伏擊點?」
問這句時,指節微微發白,彷彿正抓住某根即將沉沒的浮木。
寒風的手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圈,圈內沒有標註突襲方向,而是一條能切斷供應、卻不必見血的路徑。「這些是你過去忽略的軟肋。斷了運路,誰也無法安全搬貨;沒了貨,交易自然停擺。你用一刀解決,我用一個月布局;成效或許相近,但死的人會少得多。」
他說這話時,眼神如老兵般冷靜,像在權衡戰損與收穫,精確得不容情感干擾。
我沉默思索。寒風的策略,既不像鏡心姊弟那般正面衝撞,也不同於我慣用的冷決——它更像一種老派的圍城之術,不急於殲滅,而是讓敵人自行崩解。
這些年,我只學會扣下扳機,卻少有耐心去切斷敵人的脈絡。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像在填補我生命中的裂縫。
「你會教我這些嗎?」我幾乎是懇求地問。
說這句時,彷彿把自尊放在桌上,袒露出最真實的脆弱。
寒風看著我,目光如礪石般銳利。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緩緩合上地圖,輕聲說:「我會教你不被仇恨吞噬,但你得答應我兩件事:第一,若我命你退,你就退——那不是軟弱,是戰術;第二,你要保證,若決定不再回頭,就別讓無辜的人付出代價。」
他說完,將這兩個條件如戒律般擺在我面前,不容妥協。
我點頭,聲音低沉:「我答應你。」
那一刻,有種解脫感如門被推開,卻也有一絲恐懼在心底糾纏——我怕自己終究還是會走回老路。
他伸手遞來幾片刀片與布條,「先從綁紮與消痕開始,接著是情報打磨——怎麼找出運貨路線、誰在收錢、如何在不流血的情況下切斷供應鏈。」他邊說邊示範基本的包紮與掩跡技巧,動作粗糙卻極有效率。
他的教學沒有激情,只有歲月磨礪出的實用。
我跟著他學,學如何以最小的痕跡處理現場,學如何將證據的路徑偽裝成空殼,捆綁而不暴露,學如何讓敵人的貨物流如漏水的管子,逐漸枯竭。夕陽透過窗子灑在桌上,火光將我們的影子拉長,像兩個不同時代的人,卻在做同一件事。
「你知道我為什麼留在這裡嗎?」寒風忽然停下動作,目光投向爐火,彷彿凝視著遙遠的過去。
他說這句時,聲音低沉,藏著老人特有的疲憊與無奈。
「為了不再被拖進殺戮?」我試著猜測。
說這話時,心裡掠過一絲嘲諷——我知道他的理由,絕不會如此簡單。
寒風輕笑一聲:「也許吧。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不想看你像我一樣,最後連笑都忘了怎麼笑。」
他說這句時,眼裡閃過一種幾乎讓我心軟的情緒,像父親在暮色中對兒子的低語,帶著遺憾與期盼。
夜深了,屋外風聲如刀,撕裂著寂靜的夜幕。寒風開始緩緩講起他的往事,不是關於殺戮,而是關於如何將仇恨轉化為計畫,如何把復仇鍛造成策略,如何在黑暗中,仍為黎明留一線可能。
他說得不急不徐,像把一生的輕與重,拆解成一枚枚細小的銅板,教我如何一塊一塊地付出,而不致崩潰。
我靜靜聽著,像個飢渴的孩子汲取道理,吸收每一個技巧,每一句警告。窗外月色清冷,屋內火光溫暖,寒風的聲音如老歌般低沉,將過去與未來悄然縫合。
那一夜,我學會了兩種功課:如何用刀終結一條生命,以及——如何用謀略,讓更多生命得以延續,而不被無謂消耗。
你要學會在槍聲之外,用別的方式衡量正義。
寒風把杯子放在爐邊,火光將他的臉龐刻畫得更深幾分。
他的聲音低沉,像灰燼裡殘存的餘溫,讓我一時不敢回應。我手心攥著那張合照,彷彿握著一根發燙的鐵條,灼得掌心發麻。
「我知道你說的是計謀,不是說教。」我壓低聲音,短促而冷硬,讓自己聽起來像個做過太多抉擇的人。
我移開視線,不再看他,轉而望向爐火中映出的影子——那影子裡還嵌著一個名字:阿天。像一枚舊時的印章,時不時在胸口敲一下,沉悶而清晰。
「有時候退一步,是為了能再走三步。」寒風吸了一口煙,煙霧在屋中緩緩盤旋,像一句話說到一半又被吞了回去。
他的語氣不是勸誡,而是某種早已被歲月驗證過的準則。他曾靠這條活下來,也曾用它拉住我,不讓我被仇恨燒成灰。
夜的寂靜被屋外一聲爆裂撕開,像有人往平靜湖面扔了顆石頭。
那聲音撞進肋骨,我本能地攥緊刀柄。身體的記憶總比語言更誠實。寒風看了我一眼,眼底掠過一絲計算:「去看看。」
我踏出屋門,冷風如刀割面。我走得快,影子被路燈拉得細長,像一把出鞘的刀柄,直指夜色深處。街角那棟廢棄倉庫正冒著黑煙,光影晃動,人影比平常多得多——像在進行交易,也像在佈局一場風暴。
「那邊動靜不小。」羅悠然的聲音從耳機傳來,平穩中帶著戒備。
她在遠處監控,聲音像一條無形的繩,將我與寒風的行動緊緊繫在一起。
我貼近牆根,從裂縫窺視倉庫門口——便衣、黑衣,還有那張我再熟悉不過的臉。阿九謹站在門口,眼神閃爍,像個估價的掮客,衡量著手中貨品的價值。其餘的人動作熟練,交接紙袋、記錄、紅印……那些符號靜默潛伏,卻散發出毒蛇般的氣息。
「他們這次不只是賣貨,」細溪的聲音低沉地傳入耳中,她早已佈好後手,「有外來資金介入。步伐一加快,就表示有人想把交易升級成更高層級的契約。」
我側眼看向寒風。他站在我身旁,老手夾著一根未點燃的煙。「要直接上?還是交給警方?」他問,簡短,不帶評判。
問話時,他眼底掠過一絲戰場歸來的疲憊——彷彿在提醒我:每當你以為自己掌控全局,背後總有人正悄悄拉動提線。
我沒有猶豫。這次的直覺不留退路:「直接上,用速度給答案。」
話落瞬間,我已將體內那股冷意切割開來,讓行動承擔一切。黑夜是我們的掩護,但也讓退路更窄。
我們逼近。倉庫外的光被車燈割成層層白霧。阿九謹的身影靜立如等待出口的機械,但他的手在顫——也許是恐懼,也許是雙面下注的代價。鏡心凱藏在陰影裡,笑裡藏刀。
我心中默數熟悉的節奏:風向、步伐、距離、扳機。每一項都不能錯。
「掩護左翼,我從正門進。」細溪在耳機中下令。
我點頭,像接到命令的士兵,壓下想將合照從衣袋撕出的衝動。那張照片此刻是儀式,不能髒,也不能碎。
行動展開,如同寫好的劇本高速上演。我從側門撬開一道縫,寒風與我一快一穩,像兩把不同的武器。門開的瞬間,他們仍在談話,語調滑如刷過油的舊鍋,底下卻藏著金屬的銳利。
「別讓他跑。」寒風低喝,聲音像鋼刃磨過鐵器。
我瞥見一道影子欲退,手中緊握黑色文件袋——那袋子或許藏著我們追尋的線索,也可能是致命的陷阱。
我出手了,快得連自己都來不及思索。短槍在黑暗中劃出一道光。我扣下扳機,子彈撕裂空氣的瞬間,世界彷彿屏息。槍響如刀劃破夜,事後我才知,子彈命中那人膝側。他悶哼倒地,那聲響像鐘鳴,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快拿袋子!」細溪大喊。我一邊掩護,一邊衝上前,伸手抓住那個黑袋,粗糙的布料在掌中滑動,像握住了命運中一段無法挽回的殘片。
我將袋子甩到一旁,寒風立刻撲上,迅速用布條捆綁住那人的手腳,動作乾淨利落,毫不遲疑。
鏡心凱的人開始後撤,腳步凌亂,顯然已察覺今夜局勢不同以往。鏡心凱站在倉庫邊緣,嘴角揚起冷笑,目光直直落在我身上,彷彿在說:你還是你,永遠夾在光明與黑暗之間。
我回望他一眼,未發一語,心底卻燃起一簇火——父母的身影在腦海中重疊浮現,既像提醒,也像詛咒。
我翻開袋子,裡面堆著一疊出貨單、幾張沾血的便條,還有一個輕微損毀的硬碟。紅色的印記再次出現,熟悉的蠟印,圈內那個細小的缺口宛如號角,指向某個不可告人的名字。我的指尖觸及出貨單的邊緣,冷汗悄然滲出指縫。
「就是這個。」我低聲對寒風說,聲音裡藏著勝利,也藏著恐懼。
「把硬碟拿出來,先做初步備份。」寒風語氣平穩,卻字字千鈞。他熟練地取出硬碟,動作流暢得像重複了數十年。
我看著他,腦中浮現他曾教過我的話:「在你扣下扳機之前,先想清楚懷裡還抱著什麼。」
就在那一刻,屋角窸窣竄出幾道人影,鏡心凱的手下突然發動反撲,槍口紛紛指向我們,空氣中瀰漫著火藥與怒意。戰鬥再度爆發,火光如刃,劃過每一張臉。
子彈橫飛,我閃身躲避,寒風撲向一名倒地敵人,壓制對方的同時,呼吸卻漸漸微弱。鏡心凱的一名打手直衝而來,我側身翻滾,膝蓋狠狠撞上鐵箱,劇痛直鑽骨髓,但我的手仍緊緊攥著硬碟,像抓住最後的真相。
「撤!」細溪在耳機中急喊,語氣不容分說。我將硬碟塞進內衣的防護袋,彷彿將最重要的證據鎖進槍火難侵的保險箱。我與寒風對視,他眼中那簇火光凝聚如焦點:「你走,kwai,帶著東西走。」
那句話既是命令,也是託付。他的動作變得更快、更狠,主動迎向敵群,以自身為盾,撕開一條退路。
我不想走,想把所有真相親手揭開,但寒風的手猛然扣緊我的肩膀,眼神堅定得不容抗拒:「走,帶她走。不管我怎麼樣,先保住證據。」
他用力將我推向巷口。我遲疑了一瞬,最終還是握緊韻雪的手,轉身奔向巷子另一端。身後的槍聲如潮水般湧來,逼得我不敢回頭。
我們奔入黑夜,車聲、人語、遠處的火光交織成一片混沌。耳機裡傳來寒風的吼聲:「別回頭!」那聲音如錨,將我拉向前方。
就在轉身的瞬間,我看見寒風站在倉庫門口,背對爆炸與槍火,將自己化作一道屏障。鏡心凱與手下如豺狼圍上,幾聲槍響在他身旁炸裂,火光如花綻放,又瞬間熄滅。
「寒風!」我的膝蓋像被鉛灌滿,心臟被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我想回頭,想呼喊他撤退,但雙腳如釘在夜裡,動彈不得。聲音卡在喉間,世界只剩下兩個選擇:離開,或不回頭。
韻雪緊緊抓著我的衣袖,眼中交織著恐懼與一股被命運推著向前的決絕。她的顫抖如同風中殘葉,幾乎要被撕裂。我咬緊牙關,雙腳已無法停下。那一刻,我的選擇已被注定:要麼拋下寒風,保住證據並護送韻雪離開;要麼回頭救他,卻可能讓證據失落,使整個揭露黑幕的鏈條就此斷裂。
我選擇了前者。不是無情,而是因為寒風曾親口告訴我:「若想救更多人,就必須先守住能掀開真相的東西。」我將這個決定像刀一般劈下,心口灼痛如焚。
「走!」我將韻雪推進羅悠然安排的車內,看著她坐穩。窗外光影跳動,宛如燃盡的焰火。羅悠然盯著我,眼神中有催促,有不滿,卻也藏著一絲敬意。她關上車門,投來一個無需言語的承諾——她會拼盡一切保護韻雪。
我轉身,想再看一眼那正在燃燒的倉庫。火光中,寒風的身影被拉得細長,像一個決意將所有傷口曝於陽光下的人。他的帽子在爆炸氣流中翻飛,嘴裡似乎還喊著什麼,但槍聲與轟鳴將聲音碾成碎片。
「寒風!」我嘶啞地喊出他的名字,聲音像被黑夜吞噬。
他猛然抬頭,目光竟異常平靜。他朝我揚起手,動作輕緩,卻清晰如令——去吧,別回頭。
車子啟動,輪胎在濕冷的夜裡捲起煙塵。我望著窗外逐漸縮小的火場,胸口像被重物狠狠壓下。寒風為了讓我們——讓我與韻雪帶著那塊硬碟——獨自擋下最猛烈的火力。此刻他仍站在火海之中,身影凝然不動,宛如一座正在風化中的雕像。
我想回頭,想衝回去,死命拽住他的手,將他從烈焰中拖出;但車子一轉彎,巷道兩側的鐵皮與貨櫃迅速拼成一道道漆黑的條紋,寒風的身影在後視鏡中漸漸模糊,最終只剩一抹殘影。
「別回頭,Kwai!」細溪的聲音透過耳機猛然刺入胸口,語氣急迫而堅決,不容質疑。
那聲音像最後一塊壓上火堆的煤,將生路牢牢封住:現在,活著比什麼都重要。她緊握方向盤,車內微光映著她蒼白卻專注的臉。
我將手中的合照攥得更緊,彷彿怕它消失。父親的笑容在掌心微微顫動,那一刻,我無法確定自己是否做出了正確的選擇。寒風的身影在我心中不斷拉長,他那句「別讓仇恨把你燒掉」,此刻聽來既像遺言,也像懺悔。
窗外警燈閃爍,紅藍光芒在濕滑的地面上碎成一片片。羅悠然將車緩緩停靠在暗巷出口,迅速掃過後視鏡。她雙唇緊抿,聲音壓得極低,幾乎像自語:「韻雪先去安全屋,千萬別讓她接觸任何媒體或警方的臨時盤問。」
她的語氣如晚風中的鐵,冷硬卻篤定,像在交付最後的囑託。
「我會的。」韻雪在後座低聲回應,聲音雖顫,卻透著堅定。
她將那張合照緊貼胸前,彷彿把全部的信念都藏進了那方寸紙片之中。看著她,我聽見心底某處碎裂的聲音,又像是被無形的線一寸寸縫合——那不是悔恨,是責任,沉甸甸地落了下來。
車子疾馳,黑夜把我們吞沒得密不透風。我腦中斷續響著聲音:槍聲、寒風的喘息、黑盒翻開時紙頁摩擦的輕響。那塊硬碟在我口袋裡像一顆心跳,律動不穩。
我想把一切都交給警方,卻清楚那條路可能讓更多人成為替罪羊;我想獨自握緊真相,但那等於以仇恨為食,一口一口吞下,終將化為毒藥。
羅悠然在前座低頭,向韻雪交代位置與代號。她做事的手段我信得過,可我也明白,這種信任不是保障,而是一種妥協。她抬頭看了我一眼,眼神裡藏著太多未說出口的話,彷彿想用某個夜裡的承諾與我交換什麼。她沒開口,只用手指了指後座,示意我把硬碟包好,鎖進車底的備用艙。
她的動作乾脆利落,像在處理一件必須立刻完成的事。
我們沿著港口邊的濕滑小路駛離主幹道,身後的倉庫逐漸遠去,像一場正在消散的夢。我的心跳慢慢平復,但胸口那把沉甸甸的刀感依舊未消。寒風留在我視線中的,不是血,而是他面對彈雨仍不退卻的背影。他不是不怕,只是把恐懼藏進了堅定裡——對我而言,那份堅定既是力量,也是責任的引信。
抵達安全屋後,羅悠然將韻雪帶進屋內,輕輕安置在角落的沙發上,動作細緻得像把一個嬰兒放進搖籃。她對韻雪說了幾句極簡短的話,安排幾個可信的人負責臨時看護,並叮囑她不要與任何人交談。韻雪的眼神像孩子般委屈卻堅定,她望著我,嘴唇微動,似乎有話想說。
我走到她面前,伸手輕觸她的肩,「別再跑去那種地方了。」
她點頭,眼裡泛著淚光:「我不會了。」那句話像對自己的承諾,也像對我的一種寬恕。
我離開安全屋,沿著港口的矮牆行走,夜風將鹹腥的氣息吹進鼻腔。遠方偶爾傳來警笛聲與群眾的驚呼,如同無止盡的背景噪音。手機在口袋裡震了兩下,是羅悠然傳來的訊息:韻雪已妥善安置,同時要求我立即撤離至更隱蔽的安全點。
我回覆了一個字:「好。」然後把手機放回口袋,像把一艘船的舵,再度交給黑夜。
回到我藏身的老倉庫時,寒風的身影仍浮現在倉庫邊緣,只是地上多了幾條警戒線,以及幾個被壓制在地的身影。警方正將幾名黑衣人推上巡邏車,鑑識人員來回穿梭,現場忙碌得像一場講究儀式的法式晚宴,程序齊全,卻無法抹去仍在空氣中蔓延的血腥。
我沒有立刻靠近。羅悠然在一旁朝我示意,要我保持距離。她的眼神冷靜而警覺,充滿計算:「別靠近現場,風險太高。寒風那邊會有問題。」語氣堅定,不容置喙。
剽黑的第十六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