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報在四十五分鐘後會開始倒數。」細溪的聲音透過耳機傳來,低沉而壓抑,彷彿被這座城市吞噬後殘留的指令。她的語調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急迫——那是一種經過訓練的冷靜,每個音節都像被精確計算過,如同把時間當成金錢般度量。

醫院的走廊比外頭更安靜,白色燈管將我的影子拉長成兩道細線,貼在冰冷的地磚上。血液在手腕裡急促跳動,像被節拍器強制驅動的心律。我站在急診入口外,視線掃過一排排候診椅,它們靜默地排列著,宛如守靈的座位,上面坐著被生活磨去神采的臉孔。
「你聽到沒?那個『四十五』。」我將耳機旁的話筒輕壓耳際,確認那三個數字仍從她唇間傳出。手指不自覺地緊扣住外套拉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他們把炸彈藏在二樓的管線井,目標是整個中央供氧系統。」細溪說,語氣如鐵鑄般冰冷。她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在剝開這座醫院最脆弱的命脈,一寸一寸揭露即將來臨的崩解。

二樓的管線井。我曾在深夜反覆研讀醫院的逃生圖,清楚知道那是結構上的致命交叉點——一旦爆炸,氧氣管路將成為助燃的通道,任何失誤都會把呼吸與死亡同時送進病房。想到這,胃部猛地一縮,翻攪出一陣寒意。
「那裡有多少人?」我問,聲音像是從喉間硬生生割出來的,沙啞而滯重。





「兒童加護病房、心臟中心,還有幾個重症監護區。」細溪回答,語氣像一把精準的秤,衡量著人命與時間的重量。「一旦管線破裂,毒氣與火焰能在七到八分鐘內擴散至整層樓。」

我眼前一黑,彷彿被潑了整盆冰水。七到八分鐘——就算能在倒數結束前拆掉引爆裝置,殘留的毒氣仍足以奪走更多生命。這不是單純的爆炸,而是精心策劃的殺戮,利用醫院賴以維生的系統,將救人的場所變成墳場。
「韻雪在哪?」我低聲問,聲音幾乎貼著地面滑行。她不只是事件中的醫護人員,更是那張關鍵收據流入我手中的最後一環。

「她在三號樓的護士站,已被列為觀察名單,警方正在安排證人保護。」細溪答得迅速,但語氣中掠過一絲遲疑,像在提醒我某個選擇一旦做出,便無法回頭。她的手指在螢幕上快速敲擊,彷彿正試圖將零散的線索編織成一張安全網。

這時,腳步聲靠近——一名穿著白袍的護士推著氧氣瓶經過,眼神裡只有疲憊與職責,對即將降臨的災難毫無警覺。醫院是生命的溫床,但溫床之下,早已埋好陷阱。
「我要上二樓,你立刻封鎖外圍,禁止任何人進出。」我低聲下令,語氣裡沒有猶豫,只有一條無法後退的底線。我將手機切至無聲,把狂跳的心臟壓回胸腔,轉身朝樓梯奔去。





樓梯間的聲響被我的腳步撕裂,金屬踏板與扶手在夜色中發出冷硬的共鳴。我貼牆側行,每一步都如計算過的弧線,腦中重播著寒風教過的每一個細節:先切斷環境電源,阻斷遠端遙控信號,再接近計時器——找出電源、觸發機制、電磁干擾點。
「寒風說,要先隔離計時器的電源,不能直接碰引信,否則會觸發二次起爆。」我喃喃自語,像是再次確認動作順序,也像是在對自己發誓不能出錯。

手伸向腰間,摸到那個素色的工具包。裡面有絕緣手套、絕緣剪、臨時短路器,還有簡易頻譜干擾器——每一件都是生死之間的賭注。

二樓走廊空蕩無人,手術室的大門在夜裡緊閉,像一雙閉合的眼睛,白日的喧囂已成遺跡。管線井的通風格柵就在前方,鋁合金護板在燈光下泛著冷光。快到了。
「注意,前方有人。」細溪的聲音突然壓得更低,傳入耳機。我立刻蹲下,像貓般滑入陰影,悄然逼近那片格柵。

靠近時,一股金屬與塑膠混合的刺鼻氣味竄入鼻腔,帶著某種類似血腥的不祥感。引爆器尚未啟動,但我能感覺時間正被一根細線懸吊著,緊繃到即將斷裂。
我緩緩戴上手套——那是寒風親手改制的皮革內襯絕緣材,厚實卻靈活,像他從前叮嚀時的語氣,溫柔卻沉重。





「別讓你的手,成為幫凶。」

手套套緊的瞬間,指尖彷彿重新找回力量,也找回了某種必須完成的使命。

格柵旁,一個小型金屬圓筒被吸附在主供氧管道的支架上,外殼以黑色膠帶層層纏繞,表面裸露著幾根紅線、黑線與銀色細線,還嵌著一塊小小的數位顯示器。螢幕閃著綠光,忽然轉為刺目的紅——倒數開始:「00:34:58」。那紅光像心臟爆裂的瞬間,一股寒意從下腹竄上脊椎。

「炸彈設計者很懂醫院,」細溪的聲音在耳機中傳來,冷靜而緊迫,像把所有工程術語壓縮成一句指令,「他把感應器直接耦合在主供氧管線上,任何劇烈震動或電壓波動都會觸發加速引爆。」

我俯身靠近裝置,冷汗沿著髮際滑落,刺進眼瞼,火辣辣地疼。不能貿然剪斷那些外露的線——那是陷阱,只會讓引爆提前。寒風教過我:先找電源端,識別主動觸發器,在安全節點進行電路隔離。動作要像外科手術一樣精準。

我從工具包取出絕緣剪與小型頻譜干擾器,戴上絕緣手套,那材質緊貼手掌,宛如鎧甲。心跳在耳膜後沉重敲打,但我強迫自己用理性節奏呼吸。剪刀在手套中輕巧翻轉,就定位,只等那一剪。

「先啟動頻譜干擾器,調至最低頻段,干擾數位顯示器的接收模組。」細溪的語氣像手術助手,穩定、清晰。她在遠端監控系統中拉出裝置的頻率圖譜,目光如刀,一寸寸掃過波形變化,猶如醫生解讀心電圖。





我將干擾器緩緩靠近顯示板,微調頻段。螢幕的光開始跳動不穩,數字閃爍,試圖自我校正。就在這時,走廊另一端傳來尖銳警報——保全巡邏發現異常,幾個影子正快速接近。時間比預期更緊。

「別慌,繼續。」細溪的聲音略顯急促,卻依舊穩如磐石。

我指尖微調干擾器,螢幕的光在我眼前扭曲,像魚眼映著水波晃動。抬頭一看,倒數已降至「00:28:12」。每過一秒,管線內的氧氣壓力都可能成為引爆的催化劑。

我伸手探入格柵深處,觸碰圓筒外殼,尋找與主體的連接節點。指尖滑過一處隱蔽的平板接頭,塗滿矽膠,顯然是為了避開金屬探測。
「這是扳機接口。」我低聲回報,語氣中混著發現關鍵的興奮與壓在底線上的恐懼。

寒風曾教我:接觸任何可能帶電的接口前,先找到設備的中性點,短接以釋放殘餘電荷,使控制迴路進入安全狀態,再拆解點火模組。這不是教人拆彈,而是教人在極限時間內,守住更多生命。

我依循步驟,用絕緣夾夾住一根不起眼的接地線,再以小鉗輕點接口邊緣,動作輕如撥動琴弦。

「穩住!電壓有波動,快接短路!」細溪在耳機中低喝,聲音像刀背敲在心窩。





我迅速將短路夾接上,金屬在手套下傳來一陣微震。奇蹟般地,數位顯示器的倒數瞬間停滯,隨後恢復緩慢跳動。時間被壓縮成可操作的數據流。那短暫的止停,像有人伸手按住我的胸口,控制了心跳的節奏。

但喘息僅是瞬間。腳步聲逼近,一道手電光穿過格柵,掃過我的臉。門外傳來交談。
「誰在那?」「可能是維修人員。」緊接著是命令:「停下!別動!」

我們不僅與時間賽跑,更與人的警戒與恐懼對峙。

我決定冒險。用絕緣剪將紅黑線交叉短接,破壞控制模組的同步信號,使引爆邏輯陷入混亂。手套內的手微微顫抖,但動作依舊精準。數位顯示器的數字猛然卡住——「00:12:08」。十二分鐘,像一口深長的吸氣,凝在喉間。

突然,樓下警報再起,多組腳步急速接近。通道彼端傳來喝令。

「技術人員!站住!不得越線!」格柵外,影子逼近,手電光直射而來。

我知道不能被發現。不能讓他們看見我的手正接觸炸彈。我用臂肘輕推格柵,將自己滑入更深的陰影,動作如潛水者沉入深海,無聲、流暢,不留痕跡。





「Kwai,左邊那個影子盯著通風口,可能會往下探頭,三秒後會有人從外面進來。」細溪的通報急促而精準,語氣像命令,不容遲疑。

三秒。兩秒。一秒。
腳步聲在頭頂的廊道交錯響起,彷彿踩在神經上。那一瞬,手指像被鐵絲纏緊,卻仍穩穩完成最後一步——我將絕緣片滑入接口縫隙,精準卡進主板的電壓感測線路之間。這動作等於蒙住了引爆器的眼睛,切斷了即時電壓的讀取。數位顯示器閃了一下,從「00:12:08」跳到「00:12:07」,隨即凝固,再無變化。

「穩住,別動。」細溪的聲音在耳機裡低沉響起,冷靜得像一把拉緊的鋼線。她的語調沒有起伏,卻有某種訓練出的韌性,像手術室外指揮全局的護士長,不帶情緒,只求精準。

我聽見外頭的腳步停了。手電筒的光束掃過格柵,鋒利的白光如刀刃劃過金屬表面。我側身貼緊通風管邊緣,半個身子微微探出,朝門廊方向瞄去——保全的人影被燈光拉長,幾把短槍抬起,口令在低聲中傳遞。

「說是技術人員在查管線,別動。」我將話筒貼近唇邊,聲音壓得極低,每個字都像在壓迫時間,卻異常平穩。

外頭傳來斷續的對話:「二樓有聲音……」「可能是夜班維修……」「過去看看。」腳步聲重新聚集,朝電梯口移去。時間像被壓縮的氣球,再拉緊一分,就要爆裂。

我知道不能再等。引爆裝置的二次防禦機制往往比第一道更致命——即使主板已被短路,另一套備援系統仍可能因電磁異常而啟動。這種備份通常是機械式的:一根微型壓力管、一組熱敏金屬片,或是一個機械鬆脫裝置。





我伸手探入圓筒縫隙,指尖觸到塑殼內那條裸露的細管。它比我預期的更薄,質地像橡膠,極其脆弱。若直接用手撕斷,必會觸發寄生機構;但若先用絕緣金屬夾壓住管線,再於夾口處以絕緣剪切斷,就能阻斷機械壓力傳導,同時不擾動電子迴路。

寒風在山中教我的,從來不是理論,而是反覆練習出的直覺——先穩住呼吸,再用最小的動作,把危險化為無害。

我將絕緣夾輕輕扣上管線,幾乎預期會感受到某種反作用力,但除了塑膠摩擦的細微聲響,什麼也沒有。接著,絕緣剪沿著夾口迅速滑過,動作如手術刀般精準,一氣呵成。

那一瞬,管內壓力產生微弱波動——數位顯示器上的倒數數字輕微跳動,微漲一格,隨即回歸靜止。

「你做到了。」細溪在耳邊低語,聲音輕得像一縷風,卻讓她胸口那塊壓了整夜的巨石悄然落地。語氣裡有鬆了口氣的釋然,卻仍縈繞著未散的警覺,彷彿危機只是暫時退潮,而非徹底遠離。

我縮回手,背脊早已被冷汗浸透,指尖微微顫抖,指節因緊握而泛白,冷汗鑲在皮膚上,像凝結的霜。螢幕上的倒數顯示「00:11:49」——十一分鐘。太少,但該做的,我已完成大半。

迅速將短路片、剪刀與干擾器收進口袋,動作熟練得如同藏匿罪證。隨即轉身望向走廊,心裡清楚:這僅是開始。有些炸彈不靠電流引爆,它們連著人的良知、人的惡意,更連著那些在黑市與會議桌下悄然流轉的名字。

突然,格柵外傳來一聲怒喝。

「技術人員!舉手!」
腳步聲逼近,保全沿著走廊朝這側走來,手電光劃破陰影,掃過地面,映出我拉長的輪廓。腦中瞬間響起寒風教過的最後一招——暴露之際,用聲音與節奏轉移注意。
我將話筒貼近唇邊,順手把絕緣夾和剪刀放在最顯眼的位置,讓它們看起來像例行檢修的工具。動作要自然,要像每天重複千遍的日常。

門口的身影靠近,是個中年保全,他盯著格柵內,語氣懷疑。

「二樓有動靜,技術那邊有人嗎?」目光如探照燈般掃過每一處暗角。

我沒多言,緩緩起身,將手中的工具舉高示意,語氣平穩,笑得像個疲憊的維修工。

「是我,剛才系統誤報,過來檢查一下。」

他皺眉,探頭看了眼顯示器方向的數字,神情稍緩:「好吧,注意安全。」語氣仍帶戒備,卻不再追問。腳步聲漸行漸遠。

那一刻,我吸進一口滾燙的空氣,彷彿被從深水拉回岸邊——可河底的漩渦,仍在暗處轉動不休。

退回格柵內,我冷靜完成最後檢查:取下絕緣夾,換上永久封堵片,確保引爆器的機械線路無法短時間內重連;將干擾器調至穩定頻段,既能掩護我們,又不易引來外部偵測;剪斷的線頭以特殊絕緣膠封死,防止金屬摩擦產生靜電火花。每一步都精準如外科醫師縫合傷口,不容半點偏差。

「倒數還剩十分鐘。」細溪的聲音再度響起,像警鐘被輕輕敲響,清晰而冷靜。
十分鐘,足以讓火勢蔓延半個樓層,也足以讓我們將部分重症病人從高風險區轉移至相對安全的陰影角落。若我拖延,氧氣與火焰將同時吞噬我們的良知與時間。

我迅速用乾燥毛巾蓋住已拆解的管線外殼,另一手伸進口袋,指尖觸到那張照片的邊緣。母親的笑容在記憶中浮現,溫暖如燈,照亮這片黑暗。我緊握照片,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彷彿將它當作護身符,也當作回家的路標。

走廊另一頭突然傳來孩童的哭聲,尖銳而破碎,撕開了短暫的平靜。醫院不只是鋼筋與機械的組合,它有呼吸、有溫度、有希望。那哭聲讓我掌心發燙,像一記無聲的催促——再快一點。

「別管外面狀況,先把供氧隔離閥留在系統備用位置,一旦需要,立刻啟動。」細溪的聲音依舊平穩,像暴風眼中唯一不動的坐標,一邊指揮,一邊記錄,冷靜如總指揮。

我動作更快,將備用的短路器迅速移至主隔離閥的輸入端,架設起一個遠端觸發彈夾——這是權衡風險後的折衷手段:萬一引爆器在我撤離後仍能被其他方式啟動,我便可用遠端控制讓主閥在安全窗口內迅速關閉,切斷氧氣供應,將整層樓的火勢壓制在可救援範圍內。如此一來,即便炸彈引爆,也因缺乏足夠氧源而無法持續猛烈燃燒。

我在狹窄的機械格柵中操作,空間僅容半身蜷伏,工具與管線交錯擠壓,每一寸移動都得精準計算。我以指尖調整接點,動作快卻不亂,螺絲起子旋緊時不發出多餘聲響,線路剝皮、焊接、絕緣一氣呵成,像在黑暗中繡花,細緻得連呼吸都得控制節奏。

「有人跑過來!」無線耳機那頭突然傳來急促通報。保全的語氣裡藏不住慌亂,彷彿現場出現了未預期的變數。我本能地回頭,只見一名護士從走廊轉角衝出,雙手緊抱病歷資料,臉色蒼白。她抬頭看見我趴伏在格柵內的身影,喉頭一縮,聲音幾乎被嚇得卡住:「技術!二樓有人說聞到焦味!」

她的神情寫滿恐懼,那不是病人面對病痛的無力,而是對未知災難的直覺警覺,一種身處現場才會有的、血脈俱凍的震顫。

我沒時間解釋。每一秒都像發條被越擰越緊,逼近崩斷的臨界。
「你立刻把病歷交給門口值班,然後通知護士站,疏散兒童加護病房所有可移動的患者!」我下令,語氣像機械般冷硬,不帶情緒。她頸項一僵,瞳孔微縮,隨即轉身奔跑。她的步伐仍透著驚惶,腳步卻迅速而穩定,職業訓練壓過了恐懼,像受過無數次演練的反射動作。

我回頭再次檢查那個已被短路的圓筒:封堵片穩固無鬆動,短路系統處於待命狀態,備用隔離閥已成功上線。數位顯示器依舊冰冷,倒數從12分鐘跳成11、再滑落至10,每一秒都像一把鈍刀,緩緩掏空我胸腔裡的氣息。

「現在怎麼樣?」我低聲問細溪,聲音裡夾著長時間緊繃後的疲憊,手指無意識地在工具上反覆摩挲,彷彿確認它們仍在。

「剛才拋送給你的那段錄音,我已經上傳至方隊長,他已下令醫院啟動按章疏散程序,空調系統必須在十五分鐘內切換至隔離模式。」細溪的聲音透過耳機傳來,語調平穩,卻藏著不容質疑的重量。那是指揮官的語氣,冷靜、清晰,像外科手術室裡的指令,讓人不得不服從。她的堅定底下,是同樣熬著的疲憊,只是她不允許自己崩塌。

我吸了一口冷氣,腦海閃過寒風說過的話。他在山間老屋教我,要把仇恨收進計畫裡,把怒火煉成行動的準繩。現在的計畫,就是把更多人從火海中拉出來。這不只是為了某個家屬的願望,而是為了讓這座城市不被燒成灰燼的理由。如果我失手——那就不僅是我們幾個人的故事終結,而是新聞頭條上一串串冰冷的死亡數字,是無數家庭被撕裂的起點。

倒數仍在前進,時間燃燒得越來越急。門外保全的腳步再度靠近,沉重、遲疑,卻又不肯退去,像一頭失去耐心的野獸在門外徘徊。燈光在我的防護手套上跳動,影子被拉長、扭曲,如刀刃般割過牆面。我最後一次確認工具位置、隔離程序啟動狀態、所有備援方案的可行性。然後,我收手,雙膝微彎,從格柵中滑出,動作流暢如掠過水面的魚,轉身朝樓梯奔去——不是衝向炸彈,而是趕往另一端的主閥手柄。只要我能親手關閉主閥,就能將供氧管線斷成兩截,至少為醫護爭取更多撤離病患的時間。

樓梯比先前更滑,汗水滲出手套,在扶手上留下油膩的痕跡。我側身用肩撞開一名正在巡邏的保全,低聲喝道:「技術作業,請讓走廊保持暢通!」語氣不容置喙,像一道命令。
他愣了一下,眼神在我臉上搜尋識別,遲疑片刻,終究讓開一步。那遲疑不是懷疑,而是本能的戒備,但訓練最終壓過了直覺。

我衝至機械室門前,門上漆著「中央供氧室 管制」,紅色籃扣鎖住門把。我掏出寒風留給我的那把舊鑰匙——邊緣磨鈍、齒痕深陷,像一段被藏起來的過去。插入、轉動,鐵鎖「咔噠」一聲彈開。推門而入,冷氣迎面撲來,如一盆清水潑醒神志。室內瀰漫著管線與金屬的氣味:生鏽的鐵、機油的厚重、藥水殘留的苦澀,混成一種只有機房才有的、令人窒息的寧靜。

眼前是狹長的機房,牆面佈滿壓力表與控制閥,中央盤踞著粗大的供氧主幹管,彎曲如城市地底的動脈。面板燈光在我踏入時微微閃爍,倒數顯示仍停在「00:11:07」,冷靜得像在嘲諷。

「kwai,你在裡面嗎?」細溪的聲音立刻從耳機傳來,語速不急,卻有種逼人的沉著,像手術刀劃開皮膚前的最後確認。

我跨過地上的油漬,腳步放輕,呼吸收進胸腹,盡量不驚動空氣。我的目標明確:主閥手柄。那把手柄巨大得令人本能畏懼,掌管整層樓的氧氣命脈——轉動它的人,決定的是救人,還是助燃。

「我在,細溪。」我低聲回應,同時拉緊手套,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卻穩如鐵鑄。

面板旁貼著一張紅字標籤:「中央供氧主閥,手動操作時請嚴格遵循隔離程序」。我快速掃視步驟:先啟用旁路系統,確認可移動氧氣瓶已備妥,再以手動關閉主閥,最後啟動隔離門以穩定風壓。寒風的聲音在腦中響起。

「先救人,再救場。」我將這句話當作操作順序,也當作支撐我站立的理由——責任與疼痛交織,卻讓我更清醒。

「設備已切為半自動,遠端信號被局部短路,主控回路剛才受你干擾,現在必須物理關閉主閥,並同步啟動旁路。」細溪的聲音在耳機裡響起,語調平穩卻毫無轉圜餘地,像儀表讀數般精確,讓我的每一個動作都有據可依。

我走向主閥。手柄龐大,被厚重的金屬外殼包覆,旁側一道小型機械鎖卡住齒輪,顯然是設計成僅供電驅動轉動。此刻我沒時間拆解——寒風曾在訓練中提過備用方式:用力敲擊齒輪側邊的脫扣片,可使機械鎖瞬間釋放,再以半圈為單位,逐步將手柄轉至隔離位。

我握住手柄,金屬的寒意直透掌心,彷彿在質問我是否有膽量扭轉一個系統的命運。外頭偶爾傳來急促腳步與廣播聲:「所有人保持冷靜,立即疏散至安全通道——」那聲音機械而堅定,像預設的程式。時間滴答前進。
「別硬拗,kwai,敲擊脫扣片時會有人來查,動作要快。」細溪低聲提醒。她已將下方監控畫面串流至我的視野,讓我清楚掌握外部人員的接近方向。

我盯準齒輪接縫處,握拳猛力敲擊外殼。拳頭一震,痛感直衝胸口,像被人剜了一刀。第一次無反應。我咬牙再擊,第二次,齒輪內傳出一聲短促金屬脆響,宛如繩結崩斷。瞬間,心跳驟升,汗水在髮根悄然聚攏。
「現在!」我低喝,聲音如刀劈開夜色。

我以肩胯合力推動手柄,緩慢而沉穩地轉動。阻力極大,彷彿系統本身在抗拒命運的逆轉。每一圈都像歸零,又像將無形的權力徹底封存。耳機中傳來旁路閥門的等效信號,細溪立即回報:「旁路啟動,準備為可移動氧罐分流。」她在監控端迅速標註成功指示燈,畫面閃過一道穩定綠光。

但還未結束。主閥轉至九成時,面板突閃異常警示:第二系統偵測到快速壓降,正自動啟動備用泵以恢復供氣。這是殘留的冗餘機制——一旦失壓,系統便試圖補壓。然而此刻補壓,只會助長火勢。
「備用泵啟動訊號出現,停止轉動!」細溪語速急促,「先切斷電閘,再繼續關閥。」

我明白後果:若不先行斷電,關閉主閥將導致管網壓力劇變,可能觸發防滅系統失效,氧氣回流反而引燃火焰。時間如鋼索勒緊喉頭。
左手迅速探向旁側急停箱,掀開蓋板,掃視一排開關。手心濕冷,像被黑夜榨出的冷汗。我憑記憶搜尋標著「備用泵」的紅色電閘。

門外驟然傳來吆喝:「技術人員!站住!」光束從門縫掃入,晃動不定。我每一動都如行於顫抖的繩索,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
「我先斷備用泵電源,你準備好接續關閥。」我低聲對細溪說,語氣中有命令,也有無聲的求援。我深吸一口氣,讓冷靜滲入骨髓。

手探向紅色電閘,用力下壓——它卡住,像緊咬的牙關。我再施力,終於「咔」一聲扣下。電閘沉響,泵體指示燈逐一熄滅。螢幕跳出「備用泵離線」。那一聲,宛如長夜中的一聲歎息。
「好,備用泵已斷,繼續關閥。」細溪即刻回應,聲音如鎮定劑般落定。

我再度扳動手柄,這一次阻力更甚,像推一扇通往過去的重門。掌心皮膚摩擦發熱,幾乎灼痛。我數著每一寸轉動,如同默念亡者的註腳。主閥終於在砂礫般的齒輪咬合中,緩緩抵達「關」的終點。螢幕倒數從「00:08:56」滑至「00:08:12」,再至「00:07:03」。每過一秒,都像抽走我的血,又像將人從火中拉回。

就在最後一圈即將鎖死之際,門外猛然響起兩聲槍響——近得令牙關發麻。光束掃過柵欄,黑影中有人嘶喊:「別動!」

我全身一僵,如遭冰水潑頭。手柄在此刻無比沉重——放手,時間將回流;停手,管道仍處於險境。後頸寒毛直豎,冷意沿脊椎竄升。我咬牙,將最後一圈徹底旋緊。

「有人在外面開槍!」細溪的聲音第一次透出明顯的緊張,「他們想用槍聲製造震動,觸發備援電路!這是個局——有人在試圖啟動後備系統!」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樣的設計如此精密,竟打算以外部衝擊來誘發系統反應。這代表背後的黑手不僅膽大,而且算計極深,遠比我預期的更冷酷、更周密。

「撐住最後一圈!」我咬緊牙關,彷彿咬碎一塊寒冰。腦中響起寒風的教誨:「先穩住現場,再收集證據,讓秩序撐起整個局面。」我深吸一口氣,挺直身體,用盡全身力氣將手柄推至最終定位。

那一瞬間,金屬的「咔噠」聲響起,像是一扇沉重的鐵門落鎖,也像關閉了通往災難的通道。

機房內猛然爆開巨大的回音,外頭的喧囂被一股無形的真空瞬間吞噬。數位面板上的倒計時停在「00:00:07」。

七秒。

沒有時間思索後果,我本能地啟動預設的旁路邏輯——可移動氧罐的自動閥門開啟,為兒童加護病房與心臟中心提供獨立氧氣供應;同時啟動空氣過濾系統,將病房氣流切換為負壓模式,防止污染物擴散。這些應變措施,早已由細溪與羅悠然在遠端佈署完成,只等我在現場觸發最後一環。

「旁路已接通,移動氧罐就緒,護士站回報小兒病患疏散開始。」細溪的聲音在耳機中低語,語調壓得極輕,卻精準地填滿每一秒的空隙。

我透過格柵望向走廊,只見護士與保全有條不紊地行動:推床、拖氧瓶、引導病人與家屬穿過疏散通道。那畫面宛如電影中的撤離場景,但此刻是真實,每一秒都牽動生死。一名孩童被推過轉角,臉上覆著氧氣罩,睡得安詳;母親緊握他的小手,指尖微微顫抖,像風中即將熄滅的微光。

「別怕,我們會把你藏好。」我在心裡低語,儘管他知道不了。

倒數顯示「00:00:04」、「00:00:03」。我緩緩將手從手柄上移開,動作如同完成某種儀式。警戒仍讓肌肉僵直,耳邊傳來保全的指令,催促人員撤往安全區,語氣越來越急。時間像一根拉到極限的鋼索,呼吸在胸口變得尖銳而沉重。

「準備遠端關閉!」細溪的話像一道冷靜的指令,瞬間將我從個人情緒中抽離,重新變回執行者。我彷彿看見她坐在監控台前,手指在螢幕上快速滑動,數據流如光束般被她一一切斷,精準而從容。

數位面板上的倒數跳至「00:00:01」——下一秒,沒有爆炸,沒有震動,也沒有火焰如洪流般爆發。只有一聲短促的電子提示音,螢幕跳出一行字:「觸發失敗:主閥已物理隔離」。

那一刻,我彷彿從深海被猛然拽出水面,呼吸粗重而甘甜。我顫抖著放下手,疲憊如潮水退去,留下濕涼的沙灘。

外頭的腳步聲漸緩,無線電中傳來一聲長長的歎息:「所有單位注意,危機解除,立即展開傷者搜救與現場封存。」方隊長的聲音雖透著疲憊,卻依舊沉穩如磐石。

我靠在冰冷的管線旁,背貼著鋼鐵,感受心臟劇烈跳動——那不是恐懼,而是活著的證明。

然而,勝利的餘韻尚未浮現,我心裡已清楚:他們還會再來。敢把醫療場所當作殺人工具的人,絕不會只試一次。他們會學習、調整,用更隱蔽、更狡猾的方式捲土重來。

我伸手探入口袋,指尖觸到那張照片,不自覺地握得更緊。

「寒風……」我在心中默念那個名字,將感謝與歉意,一併埋進沉默裡。

穿梭在走廊之間,護士站的人臉上毫無表情,但眼底藏著深重的疲憊與一絲難以掩飾的感激。有人推著僅存的氧氣罐前往安全房,有人輕輕抱起年幼病童的手,安撫他們不安的呼吸。這一刻,我窺見了另一種真相:在冷峻的計算與機械運作之下,仍有人以血肉之軀扛起人性與責任,與那些將死亡視為商品的人形成鮮明對比。撤離在忙碌中進行,卻井然有序,像一場無聲的儀式,在危機邊緣維持著最後的秩序。

細溪的聲音再度透過無線電傳來,低沉而穩定,「所有進入區域的單位,保持封鎖,現場勿近,鑑識組三分鐘內到位。」她語氣不帶慌亂,反而冷靜得像早已鋪展一張精密的計畫表,讓每個聽見的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彷彿連心跳都得配合她的節奏。

我趴在管線井旁,雙手仍停在剛操作完的封堵點上,手套內的汗水正逐漸冷卻,貼著皮膚發涼。四周忽然浮現一種被控制的秩序感——保全、醫護、消防、警員在走廊上各司其職,動作精準,像彼此咬合的齒輪,無聲推動著這場危機的應變。我將拆下的裸線、小剪刀與絕緣夾整理妥當,放入防水膠袋,標上時間與位置。這是我能做的最後一道防線,動作簡潔,如同夜間執行的緊急縫合,不帶多餘情緒。

「現場先別動任何設備,所有人員請退至安全線外,鑑識組進場後再開放系統檢查。」方隊長的聲音透過廣播冷冷響起,斬釘截鐵。他背對我站立,背影筆直如刃,指揮的力度像一把刀片,俐落地切開混亂,劃出清晰的界線。

我從內袋取出硬碟,雙手仍微微顫抖,但動作必須穩。將它包入兩層防靜電袋,再置入鑑識專用證物袋,寫下交接時間與我的簽名。這些手續不只是程序,是為未來的法庭與檢驗所做的承諾,是將一個可能被掩蓋的真相,轉化為能被制度接受的證據。我的筆跡在標籤上壓得極深,像把誓言刻進紙裡,不容抹除。

「Kwai,你要交給誰?」細溪在我耳中問,聲音短暫地柔和了一瞬,彷彿知道我正掙扎於信任與風險之間。

我幾乎沒思索,回:「先給羅悠然,她能確保證據鏈完整;同時用加密通道推送一份副本至方隊長的內部鑑識小組。」語氣簡短,像一把封印,不容質疑。

細溪立即回報,兩分鐘後,羅悠然從警戒線外快步而來。夜色中,她的眼神比平日更銳利,像能穿透偽裝。她伸手,「交給我。」動作俐落,接過證物袋時,手套中的穩定感透露出長年訓練出的專業節制。

我看她將硬碟鎖進便攜機箱,再用認證卡在袋口掃過,完成封存程序。那一刻我明白,第一線的勝利,從來不來自個人的英雄主義,而是每個人在壓力下仍堅持完成那些微小卻關鍵的步驟。我眼中的疲憊漸漸被一種冷靜取代,像風暴過後的海面,平靜卻蘊藏力量。

走廊另一端,有人在進行急救清點,護士低頭紀錄撤離名單,兒童病房的移動床車在紅藍警燈的映照下緩緩前行。護理長見我走過,輕聲說:「感謝協助,技術組已經很關鍵。」她的聲音裡有感激,也有硬撐的疲憊,眼底的鎮痛像一道隱形的傷口,卻不願顯露。

寒風的身影仍在我腦中鮮明——他擋在管線與死亡之間的瞬間,像堵住了一道無聲裂縫。有人將一條毯子輕輕覆在他身上,警方正進行初步搶救登記。我不敢靠近,每多停留一秒,都可能讓我從協助者變成嫌疑人。我深吸一口氣,強壓下情緒,將自己拉回任務之中。

「Kwai,這一回我們撿到的東西很重。」羅悠然站在我身旁,低聲說,呼吸輕得像風拂過耳際,「042的印記不只一處,這不是單一事件,而是一個系統的痕跡。有人用物流掩飾訊息,有人把名字當商品買賣。」

她遞來一張複印的出貨單,紅色印章印在紙上,像一顆微小卻熾熱的火種。

我盯著那枚紅印,心底一陣發冷:「我們得把這條線往上拉,找到背後的付錢者。」語氣堅定,像將一張隱形的地圖攤開在眼前,準備一步步追索。

「現在最重要的是先保護韻雪和醫院的病患,接著追查物流源頭。」細溪補上,聲音依舊是調度與冷靜的結合。人群在她的指令下如水流歸道,重新獲得秩序。她坐在監控台前,手指在鍵盤上敲擊命令,螢幕畫面一幀一幀切換,像在黑暗中點亮一盞盞燈,照出隱藏的路徑。

四樓走廊外,警燈閃爍,救護員在病床與人潮之間穿梭。我點了點頭,手裡仍緊握著那張照片,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寒風已散,但他留下的教條,以及我們所做的選擇,卻未曾遠去。外頭救援隊正清除殘留的濃煙,花車緩緩推過,空氣中那股苦澀逐漸被新鮮的氧氣稀釋。

「等我回頭再做聲明。」我對羅悠然說,聲音像一把被磨鈍的刀,遲緩卻仍鋒利。我將照片塞回內衣口袋——那是張最不願讓世人看見、卻又不能不讓自己記住的臉。

「先去處理一下傷口,kwai。」羅悠然丟來一包消炎藥和消毒棉,語氣平淡,眼底卻多了一絲人情溫度。「手要保持乾淨,別讓事情因為一點感染再起波折。」她的話語裡有專業的冷靜,也藏著不易察覺的關切。

我在急救站簡單處理了手上的擦傷,護士敷藥時朝我投來短暫卻真誠的感謝眼神。我知道今晚還有報表、證詞、調查表要填,官方會把一切梳理成條理分明的時間軸,將混亂的現實壓進表格格線裡。但真相從不只是文件能容納的東西——它藏在那疊被封存的紙張中,藏在寒風的沉默裡,也藏在韻雪的眼神深處。我在燈下繃緊紗布,手沒抖,心卻跳得清晰。

外頭天色漸白,醫院周遭已被劃為熱區,媒體的引擎聲逐漸遠去,警方的哨音也轉為平穩的巡邏節奏。方隊長站在臨時指揮台上統合調度,羅悠然與我、細溪在一旁低聲交接下一步行動。

「先把這份證據依時間序列送交司法鑑識,我會在內部盯緊,不讓資料外流。」方隊長語氣平穩,不帶情緒,卻如一道不可動搖的命令,堅定如磐。

「我們還要追查那輛便車的車牌殘影,還有出貨單上的供應鏈。」我說,聲音裡有計畫,也有近乎執拗的堅持。我將手套收進袋子,目光投向東側的貨運巷,腦中已浮現那條隱蔽路線的輪廓。

細溪在監控台上截取了便車的影像片段,經放大比對後,發現畫面中留有特殊機油的斑痕,與某貨運公司一處秘密倉庫的標識吻合。她的臉在螢幕的綠光映照下顯得冷峻:「那裡會有更多答案——但也會有人守著。」她說話時,人手調度已悄然展開。

我望向遠處病房的窗戶,孩子們的影子貼在玻璃上,像一排小小的剪影。寒風的死寂仍在我胸口回蕩,但我不能讓它成為終點。我要用更龐大的網絡,扛起這張照片所承載的重量。這不只是復仇,也不僅是解謎,而是將那些把人當作商品的手,一雙雙拽到光下,剝去他們賴以藏身的模糊與沉默。

我把照片再度摺好,像把一段記憶仔細包起,藏進最貼身的位置,準備帶著它走更長的路。

「還有一件事,kwai。」羅悠然在我耳邊低語,語氣柔中帶剛,「韻雪的證詞會被警方正式記錄,但我們也會準備另一套問話腳本,確保她不被引導。你要留意,有些問題是刻意設計來刺激你的,別被牽著走。」她的話像一張無形的安全網,也是一聲沉靜的叮嚀。

我點頭,回應簡短。窗外曙光漸盛,白光如刀,削開夜的硬殼。今天的工作尚未結束,接下來是追人、鑑證、盤算。但就在這一刻,當我護著那張合照時,心底浮現一句話:阿天,記得回來。
那聲音輕如微光,卻穿透所有鋼鐵,提醒我——別把自己完全燒成灰。

夜還未完全退去,醫院屋頂上的風像刀片般刮過,夾雜著樓下未散的輪胎焦味與警燈折射的冷光。我的手上仍沾著從管線井裡掙扎時蹭上的灰塵,胸口貼著一張早已褪色的合照,那溫度像是從記憶深處滲出來的烙印。韻雪坐在屋頂邊緣,雙腿懸空,膝蓋微微顫抖。我看著她,忽然覺得自己像個不請自來的陰影,硬生生插進她生命的縫隙裡。

「Kwai,我……我真的以為那些只是新聞,離我很遠。沒想到,會這麼近。」
她的聲音像被風撕裂的紙,輕得幾乎被黑夜吞沒。她把手指藏在外套袖中,指尖卻不受控制地抽動。

我沒有立刻回應。風將她的髮絲吹到臉上,她用手背拂開,眼裡泛著的紅光,像碎裂後尚未熄滅的玻璃。遠處屋頂的警示燈規律閃爍,彷彿在替我們數著呼吸。幾分鐘前,我們還在硝煙與碎石間奔逃;如今,只剩下這種近乎窒息的靠近與顫抖,像一場更難以撤離的戰場。

「你每次離開,都說有理由。」
她抬起頭看我,眼神裡有質問,也有求救,彷彿想用那張純粹的臉,撬開我整夜封存的鎖。

我坐到她身邊,雙手緊握那張照片,腦中忽然閃過寒風、救護車鳴笛、母親將照片塞進我手中的那一瞬光影。話語在喉頭凝結成塊,吞不下去,也吐不出來。最終,我只說:「我只想找到他們,給他們一個名字。」
話落下的瞬間,像砸在鋼板上,聲音立刻被夜吸盡。

她像一片被風推倒的葉子,笑了一下,那笑裡藏著苦,也藏著刺。
「名字?你把名字當什麼?Kwai,你以為抓到名字,就能把血抹乾嗎?」
她抬起手,指節發白,彷彿在數著那些被我奪走的姓名。

「我不是把人當刀,也不是把名字當貨。」我聽見自己開口,語氣比預期平靜,像在交付一張無法退還的票。
我握緊照片,手指陷進紙張的邊緣,連那曾有的溫暖,也開始顫抖。

「那你為什麼還要殺?」
這句話像匕首,直刺我最柔軟的所在。屋頂的風忽然像在竊笑,因為它知道,這個問題會把我撕開。

我抬眼望她,眼中是長夜積攢的疲倦,也有寒風教會我的那種頑硬:「因為他們也殺了我。」
話音剛落,遠處傳來警車低沉的鳴響,像為這句話蓋上一枚冰冷的印記。

「他們也殺了你?」韻雪的嘴唇輕顫,「Kwai,你這樣說,很輕鬆嗎?你把人按在地上,奪走他們的一切,然後說『因為他們也殺了我』,就合理了?」
她的聲音提高了,卻不像是憤怒,更像一頭被逼至絕境的野獸,發出最後的嘶吼。

「我不想合理化,我只是把代價算清楚。」我回答,語氣有些冷硬,那是多年算計留下的痕跡。
我看見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更蒼白,彷彿臉上的血色被硬生生抽離。

「你說代價,那有沒有想過我的代價?」她的眼淚滑落,不是軟弱,而是決心燃盡後的灰燼。
她把膝蓋抱得更緊,像要把自己縮進一個能抵禦世界的殼裡。

我閉上眼,寒風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糾纏著我的理智:「別讓仇恨燒掉你。」我能感覺到他壓在肩上的重量,一如那夜在倉庫裡的沉重。那句話不是勸告,而是死守人性底線的最後訓誡。
但眼前的韻雪不是抽象的概念,她的眼淚是現實,是我每次想回去擁抱、卻只帶回槍聲的證明。

「你在我眼裡不是計算,阿天,你是那個會走進黑夜去撿回父母笑容的人,」韻雪哽咽,聲音微微發顫,「可我現在看見的,是你正在變成別人說的那種怪物——你把恨握在手裡,用它餵養自己的飢餓。」
她的語氣像告解,也像在懇求我,把自己從深淵拉回人間。

我胸口擴張出一股空洞。所有堅持的理由、夜裡的呼吸、那一聲聲槍響,都在她的話語下碎成紙片,一片接一片飄散。寒風教我生存的技巧,鏡心給我敵人的名字,錢一豪給我交易的規則,但沒人教我,該如何面對那個曾被叫作「阿天」的孩子,如何告訴他——母親的笑容,沒有白白凝結在空氣中。

「你知道我為什麼叫你阿天嗎?」我低頭,照片在掌心被折出一個從未想過的角度。
我說得很慢,彷彿怕一用力,那層早已龜裂的外殼就會徹底碎裂。

她抬頭看我,淚痕在臉頰上劃出兩道細線:「你媽媽叫你阿天,對嗎?」她輕聲說出那名字,像在誦念某種祈禱。
聲音裡有憐憫,也有想把我從切割中救出的渴望。

「她每天都把你叫回家吃飯,她相信名字裡有力量。」我聽見自己說這句話時,胸口像被燒紅的鐵塊壓著。

那一晚,父親倒下時,母親的手將那張照片塞進我胸口,她的眼神堅定,像在交付某個最後的守護。

韻雪靜靜聽著,哭聲在屋頂輕顫,肩膀抖得像被風吹動的布。我感覺她的絕望不只是針對我,也是對這座城市的殘酷無能為力。她說:「你說你要找真相,那就別讓寒風的死成為你自我證明的工具。他為你擋下子彈,但你不能拿他的犧牲當鞭子,去驅策更多無辜的人走向毀滅。」

她的話像針,刺進我心裡,痛得如此真實。

我想要辯駁,想說「如果我不走,會有更多無辜的人死去」,但這句話像娼妓的辯解,說出口只顯得廉價。寒風教我不要讓仇恨燒盡自己,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明白他話中的分量:不是放棄,而是換一種方式,將怒火轉化為工具——不是握槍,而是運用策略、阻斷連結、拆解那些把人的名字變成商品的機器。

「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麼嗎?」我終於開口。
我把照片貼得更緊,那是我給自己的答案。

「什麼?」她問,聲音輕得幾乎是一種祈求,像在黑暗中伸手,渴望一個救贖的出口。

「我最怕有一天,我回到家,發現我自己已經被列進那張名單裡,我的孩子……我的名字,會被拿去販賣,成為別人餐桌上的笑話。」我說,聲音破碎卻真誠。
這句話像把夜裡所有的槍聲都收攏進一句話中,簡單,卻沉重得壓住呼吸。

韻雪愣住了,淚水再次湧出。她沒想到我會這麼說。她抓住我的手,輕輕捏了捏,像在提醒我——我還活著,還有溫度。「kwai,人不是清單。你還有人性。」她哽咽,「可是你也得學會讓它發聲,讓別人聽見,父母的名字不是貨幣。你能不能……把那股怒火,變成能逼整個網路現形的力量?」
她的眼裡不再只有淚水,還有一種鋒利的決心。那決心像刀刃,但這次不是要我砍殺,而是要我切斷不義的根。

我看著她,看著那雙曾經不敢靠近我的眼睛,如今盛滿方法與希望。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憊與清醒同時襲來,敲打胸口——這是選擇的痛。我要如何把手裡的武器,轉成工具,而不是製造更多傷口的源頭?

「我會試著用別的方式。」我說,聲音低得像埋在石頭底下。
不是完全放下刀,而是學會把刀藏起來,留作最後的路。

韻雪哭了,但這次的哭聲裡有更多呼吸,有重量。她把頭靠在我肩上,像把信任交進我手裡。我能感覺到她的心在說:「我會等你變回阿天。」
她話語像一個約定,也像一面鏡子,映出我可能走回的路。

窗外天色開始發白,遠處的警車燈光逐漸遠去,像退潮後留下的空地。但我知道,真正的戰鬥才正要開始:鏡心姊弟的計畫、黑市的紅印、那些把名字當交易的手,仍在夜色中蠕動。我把手裡的合照摺得更厚,像把一簇微小的火,牢牢錨在胸口。

「我們要一步一步來。」我對韻雪說,聲音緩慢而堅定。「先把你安頓好,再把這些資料交給能讓它們說話的地方;而我會學著,不讓仇恨把我掏空。」
說完這句,像放下一把錘子,也像許下一個承諾。

她抬起頭,眼裡仍有淚,但更多的是信任:「那就……一起。」她伸手握住我的,那力量像潮水回流。

我們在屋頂上坐了很久,天光將醫院的外牆染成灰白。槍聲、哭聲、警報的記憶在腦中反覆閃現,但在那一刻,我們選擇讓那些聲音暫時停下,像把籌碼收回,靜靜思索下一步的落子。冷與熱、恨與愛,在我胸口交織,成為我新的路徑。

剽黑的第十七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