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肩上的盔甲還溫著昨夜血與灰的餘熱。他在王宮後院的臨時醫位旁站定,目光穿過一排又一排的擔架,落在那位他既敬重又知己的戰友身上。士兵靜默、婦孺低聲祈禱,齕淺一丁的鍋灶還在冒著稀薄的湯煙,整個場景像一張被撕裂後又拼湊的舊畫,邊緣焦黑,中心卻還有人在努力縫合。

「趙將軍,你還能聽到我的聲音嗎?」深低聲問,語氣裡沒有命令,只有不願面對的祈求。趙一信的眼皮微微動了動,那雙曾在千場鏖兵中堅固如鐵的眼眸此刻失了光,但當深的名字從他唇邊念出時,眼角閃過一絲認知。

「深……」趙一信的聲音像被掏空,卻有一絲笑意滲出,「你又來晚了。」那一瞬,深感到胸口像被什麼重物擊中——不是疼痛,而是一種將他拋回過去的記憶。

「不要開玩笑,趙。」深把長劍插在地上,手按劍柄,彷彿用那冰冷的鐵器穩住翻湧的情感。他強忍怒意與無力,伸手撫過趙一信已被繃帶封住的胸口。陽光從破雲灑下,映在他臉上,照出戰甲上斑駁剝落的痕跡。

「我只是想走得像個人。」趙一信喃喃,視線越過深,望向遠處剛修好的城牆。那些話像是對自己說,也像是一個即將離去的人向摯友道別。





「誰會替我們守城?」有人在一旁抽泣低問。那是班主,老鎮長的聲音被歲月磨成沙啞的低鳴,他的手在呼喚答案,也像在交付下一個肩膀。

「公主會的,還有你們。」深抬眼看向宣麗,王袍邊角沾了點灰。她白皙的手緊握家徽,眼窩濕潤,卻將皇室威儀與人性悲痛凝成一句話:「我會守,趙,別讓我的城缺了你這面盾。」

趙一信苦笑,聲音微弱:「我護過很多人,最後護到的,竟然是你們。把王旗繫牢,別讓它落地。」他咳了兩聲,口角滲血,仍想把每一個細節安排妥當。那是軍人的最後囑託,像一串以血寫成的命令。

「我發誓,趙,我會。」深的回應簡短,卻如鐵鑄。語畢,他跪下,手覆在趙一信的手背上,像把這份誓言烙進骨中。四周寂然,只剩風聲與遠處工匠敲打的金屬聲,如悲傷的節拍。

班主緩步上前,從懷中取出一卷早已備好的名冊與祭文。手雖微顫,聲音卻穩:「我們會為趙將軍舉行公祭,名字刻上城牆名冊,家人必得照料,鎮民也將銘記他的功績。」他的話如暖流,讓哀痛中多了一分被看見的安慰。





「趙一信,你還有話要說嗎?」公首靠近,雙眼盛滿崇敬與難掩的痛。她一字一句小心等待,盼能聽見怨言、安慰或玩笑,任何能讓這場離別不那麼突兀的字句。

「別讓他們用恐懼做生意,」趙一信虛弱地笑了,那笑是對殘酷現實的反抗,也是警戒,「若有人以恐懼獲利,你們要記住,刃不該指向無辜。」他的話簡練如軍令,卻字字穿心。

「我們會記住。」深的聲音顫抖卻堅定,胸腔像被什麼緊緊攥住,仍將承諾說出口。他知道許多話需以行動證明,但此刻,他答應了。

趙一信的呼吸漸弱,目光在深、公主、班主間掠過,嘴唇輕動,似要再梳理生命最後的秩序。「深,向那面牆看——」他低語,「記住你是為誰而舉劍。」深點頭,將這句話刻入心底。

「你看見過太多人的眼神,趙,」公首哽咽,「我們會守住你的名字,傳承你的遺志。」她的聲音在淚水中顫抖卻堅定,是以另一種方式立誓:把悲痛化為守護的動力。





「把他抬上車。」班主喚來幾名壯漢。他們小心抬起趙一信的身體,如捧一件珍重的遺物。太陽從雲隙擠出微光,光線在天地間劃出細長光帶,似要引他前往安詳之境。

深跟隨抬棺的隊伍,步伐沉重。王宮前已聚集人群,侍衛列隊兩旁,班主與祭司低聲誦念,城中百姓以無言致意。趙一信的靈柩緩緩抬上車,枕邊那枚王徽在微光下閃爍,彷彿將最後的榮耀釘入這座城的記憶。

「不要讓他的死化為怨恨,要讓它成為行動的理由。」深在哀悼中低語,語氣如誓,也如懺。他望向眾人,將那份沉重責任推向每一顆心:「從今日起,我們要以透明與行動回應這座城的傷口。」

在祭司的吟唱與鐘聲之間,深緩緩鞠躬,隨後在趙一信胸前放下一枚小小的鋼片——那是艾勒曼昨夜匆忙鍛造的護片,半為紀念,半為誓言。他的手微顫,卻堅定地將那片鋼置於戰友胸口,彷彿將荒野中的誓約,歸還給長眠的兄弟。

「祭司,為他祈禱。」班主的聲音在空氣中擴散,祭司低吟古老的咒語,將那聲語如繩索般織入土壤,讓整座城的記憶有了可拜之所。人群中有低泣,有默禱,廣場在那一刻宛如重整的家庭,傷痛被共同承擔。

深站在殯禮的人群中,望著王宮門口降半的旗幟,心頭像放下一塊巨石。悲痛在他胸腔起伏如潮,但更多是一股堅定的決意:趙一信之死不能僅止於哀悼,它必須化為行動、改革與責任。他將目光收回城內熙攘街道,那裡有見證、有創傷,也有待扶持的未來。

「深,趙將軍不會枉死。」宣麗悄然走近,眼裡含淚,聲音卻平穩有力。她輕放家徽於趙一信胸前,彷彿將王室的承諾蓋印在摯友心上。那一刻,眾人皆知,國王、官民與勇士已將責任緊緊相繫。

「我們會追查到底,不計代價。」深回應,語氣承載戰士的重量。他抬眼望向北方,那是未知與危機之境,卻也是真相所在。趙一信的腳步雖止,但他留下的秩序與命令仍在,推動深與眾人邁向那方向。





廣場上的哀悼漸轉為行動的籌劃。士兵整備武器,祭司將佩刀交予公主以為證,班主發布通告,動員各坊各里集結人力。齣淺一丁的小店裡,阿萊咩把湯碗疊得更高,彷彿要暖起鎮上每一個人的胃與心。夜色中,城牆上的哨聲未歇,宛如趙一信最後的叮嚀:守護之責永不停息。

深在隱處默念那項誓約,一句令他身為守護者無法逃避的責任。他明白,趙一信以生命換來城池的喘息,而他們的使命,是將這份犧牲化為永不重演的制度。他緊握拳頭,如執一把新鑄鋼劍,凝視晨霧籠罩的地平線。城在哭泣,但黑夜過後必有光——深與他的同袍將讓那光屬於所有人,而非少數人私佔的權力。

天色尚未全亮,營地的火光如殘存的星辰,在薄霧中微微閃爍。齣淺一丁旁的廣場已被臨時帳篷與救護棚佔滿,志願者與醫護人員在昏黃燈光下奔走忙碌,孩子們被安置在王宮後院的暖毯上,低聲啜泣。深站在一排整裝待發的士兵前方,背影沉重卻堅定。他的心仍沉浸在剛才的悼念與誓言之中,但任務不會因個人悲痛而停歇——方之城還在等他們築起下一道防線,去追查那條吞噬夜色的黑暗源頭。

「趙將軍的事……我們不能讓它白白犧牲。」深抬頭對身旁的都20與象所人說道。短短一句話,卻像在營地上種下了新的行動節奏。都20的手微微一顫,法杖在掌間泛起淡淡微光,但她很快將目光移回地圖,彷彿從悲痛中抽出一朵理性的花。

「我們今天要去北礦的那口舊井,」象所人將一枚鏽甲碎片置於掌心,指尖在微光中輕顫,「那裡留下的刻紋,與昨夜收集的片段完全吻合。若要找到刻寫者,必須從那裡開始。」他的語氣有工匠的確實,也有追尋真相的執著。

宣麗站在不遠處,雪白衣袖沾染了些許灰塵,她收起王室小牌,神情堅毅。「王庫已封存部分證據,我會派遣王室護衛同行,確保物證能安全送達祭司,進行低溫鑑定。」她一字一句說得清晰,彷彿將王室的權威化作一道可倚靠的臂膀。

班主遞上一疊名冊,手指粗糙而有力,「我們將搜查隊分為三組:主力進北礦,偵查隊巡邏東廊,後方由志願者穩住城內秩序。若遇突發狀況,三短哨聲即刻回撤。」他的聲音帶著鎮長的分量,令人不敢輕忽。





「好,象所人,你帶著銅鏡與鎖匣先行;艾勒曼負責現場即時修具;羅德維安排運輸;其餘人聽從深的調度。」都20點頭下令,目光如指揮台上的綱繩,將每個人繫在同一節拍上。

曦光初透街巷,隊伍已然整裝出發。北礦之路比預想更為崎嶇,破損的礦道口被風雨與歲月侵蝕,斷裂的鐵軌半埋於泥中。沿途,艾勒曼與學徒將可用的護板與鐵釘分發給前線士兵;象所人不時以銅鏡探查地脈與壁紋;深則走在最前,以劍刃劃出節奏,確認每一步前行的安全。

「這裡有挖掘的痕跡。」象所人蹲下,手指撫過一片濕潤泥土,泥痕邊緣尚新,「不只是挖掘,還有人用細工具刻意抹去指紋。這不是粗暴掠奪,而是隱藏來歷。」

深目光如刀,抬手示意隊伍放慢,「分兩路包抄。象所人帶兩人先行探入,艾勒曼在外圍準備應急修護,其餘人守住撤退路線。」他將口令清晰傳達,士兵們如經年訓練的機械,迅速布陣。

坑道在夜色下顯得更深,空氣中瀰漫著潮濕與金屬交織的氣味。象所人引領兩名步伐隱蔽的少年,銅鏡如探針般在黏土與石壁間反射微光,細察每一處可疑刻痕。烈火曾在此燃燒,但某些痕跡邊緣利落,顯然是新近所為,絕非風蝕所致。

「這些刻痕,不是普通工匠的手法,」象所人低語,「是一種節律性的刀法,以特定頻率將符語切入金屬,留下可供『讀取』的槽紋——這正是我們要找的。」他說完,取出手套中的鏽甲殘片,仔細比對。

「把那些鏽片收好,帶回王庫做對照。」都20的聲音從後方傳來,她以精確的節拍校正隊伍步伐。手指如精密儀器的刻度,一次次將回流的能量分割成可控的小波。

象所人將殘片小心包起,放入特製匣中,匣身以祭司符紙與象所人銅圈加固。「盡量不在原地拆解,任何暴露都可能讓回音散逸。」他低聲叮嚀。





就在此時,側巷傳來一陣微響,似布料無意識摩擦的聲音。深本能地舉手示意全隊止步,迅速指揮眾人靠牆隱蔽。石壁陰影中,一道身影閃現,隨即朝廢礦方向疾奔而去。

「追!」深低喝,率領小隊緊追不捨。追蹤途中,凌亂的足跡與拋落的煙熏布條成了線索。象所人以銅鏡掃過一處翻動的碎石,發現其上附著鏽色殘屑——與王庫樣本完全吻合。這發現令全隊心跳加速。

追至廢礦一處小屋,那身影忽然停住,緩緩轉身。面具遮去大半面容,僅露出一雙冰冷的眼。深握劍逼近,公首搭箭上弓,都20與象所人側立戒備,隨時準備應對突發法術。風聲如波,緊張的氣息在空氣中拉長。

「你是誰?」深厲聲喝問。那人長袖微動,面具映著黯淡光澤,「你們總會問這個問題。名字?我用過太多名字。今晚,我是那個願意揭示你們秘密的人。」語氣冰冷,夾雜著諷刺的愉悅。

「說清楚你與鏡片的關係!」都20法杖直指,語氣不留餘地。她不容任何敷衍浪費時間。那人嘴角微揚:「你們稱我『欲望的人』,聽過我的名字,沒錯。」

公首箭尖不偏不倚對準那人。
「你追求的只是混亂?還是另有目的?」

「混亂是手段,資訊是糧食,欲望是種子。」面具人緩緩道,語調低沉,卻帶著某種歇斯底里的魅力。「我訓練它們記錄你們的反應,從渴望中尋找裂縫,再將裂縫賣給願意付代價的買主。這座城的痛苦,早已被當作商品。你們的祭典?我只是在購買書寫它的墨水。」





象所人瞳孔一縮。
「你為誰做事?哪個買主?」他問得直接,如鐵鉤探底,試圖將幕後黑手拖出水面。面具人僅冷笑,語意閃爍:「你們會一層層撥開的。」

深怒火翻湧,劍鋒猛然抬起,如巨樹劈開陰影,「說出名字,否則——」話未說盡,面具人驟然縱身一躍,轉瞬消失於夜色之中。

追逐再度展開,隊伍奔過碎石與破舊的木橋,石板路映著黎明前的微光。象所人拾起一枚掉落的符片,焦心而興奮地向深示意。他將符片置於銅鏡之下,符紋在晨光中微微跳動,顯露出刻紋的規律與來源。那規律宛如一串密碼,指向北礦更深處的一間隱蔽工坊。

「他在誘導我們進入圈套,」都20低聲說,語氣裡透著焦急,「但也留下了線索。我們不能被誘惑,也不能放過任何一絲證據。」她迅速將新解讀出的頻譜記在卷軸上,讓象所人拍下,準備帶回王庫比對。

追蹤最終停在一個廢棄礦洞口。洞內半掩著一扇木門,門上刻著繁複的符紋與鏽痕,顯然多年未曾開啟。深示意全員退後,自己率先推門而入,公首與都20緊隨其後。洞內空氣更冷,更靜,彷彿被時間封存的庫房。

門內是一間狹小的作坊,牆上掛滿鏡片與雕刻工具,桌上堆著未乾的膠層與細小的銅片;角落散落幾本帳本,字跡急促,像是倉促間遺留的紀錄。象所人立刻跪下,拂去帳本上的灰塵,手指在字句間顫動,彷彿要將每一個被省略的細節重新拉回光中。

「找到了一些買賣記錄,多為小額交易,但有部分收據指向『東門亲防隊』與某些『外來商販』,其中一個符號使用北方標記,表示有人從外地將這些鏡片帶入。」象所人指著帳頁,語速急促,如同匠人發現了尋覓已久的裂縫。

深的眼神轉冷,他靠近桌上一片仍在通風的鏡片殘片,指尖輕觸其邊緣。那殘片仍殘存微弱的回音,當都20將手中剛架設好的頻譜儀靠近時,螢幕上浮現一段熟悉的回聲波形——正是他們在城中遭遇過的節拍。剎那間,所有謎團如被縫線牽引,串起王室邊緣的紀錄、北礦的作坊與昨日的秘密交易。

「我們得立刻帶走這些帳本與銅片,」深語氣如鐵,內心的怒火被責任壓制。他明白,揭開這張網絡不僅靠武力,更需證據與公開的公正。
象所人將帳本與碎片封入銅箱,嘴唇發白,手卻未顫;公首把鏡片交給都20,她的雙手如祭者般輕柔,卻堅定地握著那份既是武器也是枷鎖的東西。

「走,回城,把這些公開,並請祭司做低溫鑑定。」班主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他已站在門口等候,面色蒼白卻不顯頹勢。城內等待他們的,是破碎的信任與未癒的創傷。深整頓隊伍,步履沉重卻穩健。

一路上,深心中有憤怒,也有悲憫。他望著那些他們曾誓死守護的民眾,想起趙一信倒下時緊握的拳,想起那句最後的傳令。
「護公主。」他的腳步更加沉重,卻也更明確——他們不只是為自己而戰,更是為每一個被欲望當作交易的人,奪回被竊走的尊嚴。

行至城門時,陽光已爬上東山。王庫大門緩緩開啟,祭司與宣麗在門口接應,羊皮卷與銅箱被以聖紋封緘,宣麗則在一旁反覆確認公示的流程與時程。這一天,方之城不再只是等待,而是要以公開與證據,讓黑暗的網絡在陽光下無所遁形。深深吸一口氣,將手中的袍角攥緊,他知道這將是一條漫長而艱難的路,但他已握定方向。

第十五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