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天國最近的飲水場: 第二篇:第一夜‧無聲島
燈塔熄了。
我說出這句話時,聲音比預期的還要平靜。話音落下,夜裡的空氣彷彿被刀刃劃過,留下冰冷而銳利的縫隙。我站在破舊碼頭的木欄上,海風將我的頭髮吹向臉頰,鹽味與油煙在鼻腔中糾纏,凝成一股沉悶的氣息——像是一種預兆,某種不可逆轉的改變正在降臨。
燈塔本該是黑夜的眼睛,從海上向我們投來溫柔而規律的光。剛才那一圈白色的光暈還在波面上拉長、搖曳,下一瞬間,燈柱卻像被人掐住咽喉,塔頂的燈泡發出一聲短促的爆裂,玻璃在高處碎裂,無數碎片如被扯落的星子,雨點般墜向海面。碎玻璃在黑暗中劃出冰冷的火花,濺落在腳邊的木板上,碰撞聲細碎如蚊鳴,卻在每個人胸口敲出不同的節奏。
「有人在上面。」
背後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語氣裡沒有驚訝,反倒像早已預料這一刻會來。
是何老伯。他的身影在微弱的甲板燈下宛如一尊雕像,肩上的舊風衣被海風撐起,邊角硬挺如鐵。當光消失,方向感喪失,人的本能反而更清晰地浮現。何老沒有多言,只是雙手緊握著背包帶,指節發白,彷彿那背包是他與這個世界最後的連結。
「是系統故障嗎?」我試圖讓語氣平穩,卻仍察覺到一絲顫抖。
攝影機在甲板上低聲嗡鳴,導演在不遠處的控制台前低聲咒罵,紅燈閃爍,像極了失序的心跳。
「沒時間安撫劇情,立刻按流程走!」導演的聲音切過浪聲,冷硬如刀,「燈塔監控回放!所有攝影機切到空拍機視角!我們要把危機包裝成高潮,讓觀眾看到真實的孤島反應。」
我聽見一旁傳來輕微的抽氣聲——是阿軒。他站在我不遠處,臉龐在殘存的燈光下輪廓分明,眼睛深邃而明亮。他沒有看向導演,也沒有表達譴責,只是以一種急促卻沉穩的步調走近我。他的手指輕觸我肩上的錄音筆,動作簡潔得像一次確認,而非打擾。
「你還好嗎?」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某種不容忽視的溫度。那不是問候,更像是一次狀態的檢查。
我盯著他,多看了三秒。那三秒像世界給我們的短暫停頓:他眼角有細微的皺紋,手指上有淡淡的燙傷痕跡;胸前掛著辨識牌,寫著名字,下方標註「救援背景」。就在那三秒裡,胸口某處悄然解凍——不是恐懼消散,而是某種久違的信任,緩緩浮現。
「我沒事。」我回答,聲音輕得像紙張摩擦,「只是……燈塔怎麼會突然——」
「有人動了手腳。」何老在一旁冷冷補上一句,語氣沉如海床,不是推測,而是陳述事實。
他沒再多看任何人一眼,轉身朝碼頭邊的監控室走去。背影在破碎的光影中如一把出鞘的刀,鋒利而決絕。導演在後方大喊:「監控!快給我回放!空拍機回傳!別讓現場失控!」
「空拍機下來了嗎?」我問出口,才意識到這問題多麼多餘。掌控的幻覺從此刻開始崩解,影像與聲音的秩序正被海風一寸寸撕開。突然,夜空傳來一陣尖銳的破風聲,無人機在海面上晃盪如螢火,螺旋槳的嗡鳴被潮聲吞沒。
「空拍機失去訊號了!」張亮的聲音從控制台後炸開,呼吸急促,手指在鍵盤上敲出凌亂的節奏,「不,不,不……看不到回傳!」
緊接著,一聲巨響撕裂黑暗。無人機如隕石般墜海,狠狠砸進浪花中,水柱迸濺,鋁合金與塑膠在潮水裡發出金屬的哀鳴。韓導演瞬間失控,臉上泛著不自然的白光,嘶吼著:「鏡頭!鏡頭!所有人保持畫面!這是最佳切入點!」
「別說話。」我對自己低語,手不自覺撫上胸口的錄音筆,指尖觸到一絲輕微的顫抖。我打開相機,將長焦鏡頭對準那片翻騰的海面,試圖捕捉每一滴飛濺的水珠——不知為何,記錄成了一種儀式,彷彿只要留下影像,就能將混亂釘入現實的框架。
阿軒在我身旁蹲下,熟練地翻找工具箱,取出小型手電與鋁箔。他沒問理由,動作自然得像重複過千百遍:把能用的東西變成武器,或燈火。他將鋁箔揉成碗狀,用打火機點燃一小簇火苗,光芒微弱,卻暖得像在講一個未完的故事。
「這能撐多久?」我問。
「能讓人看清手中的路。」他答,語氣堅定,不容質疑。火光映出他下巴的線條,也映在我臉上,將我們照成兩幅被光挑選出的畫面,短暫定格於這片混沌之中。
這時,帳篷群邊緣傳來一陣騷動。Aria在她的直播帳篷後頭突然揚聲,聲音透過手機擴音,精緻而刻意:「欸,大家看,這裡真的很荒涼耶,超級原始的體驗!」
話音未落,螢幕驟然一黑。直播斷線的提示閃爍幾下,隨即熄滅,像一隻突然閉上的眼睛。
「她的直播斷了,怎麼回事?」有人高聲喊道。現場的焦躁因無法直播而迅速升溫,彷彿所有人的情緒被編織成一條緊繃到極限的線。
「訊號被干擾了。」張亮低聲說,指尖在鍵盤上飛快敲擊,語氣裡透著無奈與無力。「海邊有不穩定的電磁反射,監控系統全面失靈,無人機也掉進海裡——我們現在完全被孤立了。」
被孤立的感覺悄然滑入喉嚨,墜進胸腔,像一塊冰冷的鐵。導演臉上的笑容瞬間碎裂,雙手在空中徒勞地揮動,試圖抓住什麼秩序,卻只抓到越來越空的虛無。有人用手機照亮海面,試圖捕捉那下沉的殘骸,閃光一明一滅,宛如心電圖上跳動幾下後戛然而止的波形。
就在眾人忙於查看與重整之際,燈塔頂端忽然亮起一道光——那光閃爍不規則,像是有人用手遮擋著燈源,斷續地揮動。短促的明滅在黑暗中拉扯,像是一種訊號,又像某人在求救。然而僅僅一瞬,光又熄了,塔頂重新陷入死寂,只剩海面映不出任何輪廓的黑。
「有人在敲燈塔嗎?」我喊出聲。聲音微弱,卻被夜風送了出去。何老抬起頭,靜靜聽了幾秒,然後緩緩搖頭。
那搖頭像是一種刻意的否定,彷彿要把所有可能性拒之門外。但我看得清楚,他眼神瞬間銳利起來,像一名沉睡的老兵在槍聲響起的瞬間甦醒,腦中已迅速重組戰術。他沒再說話,只是將舊風衣的領口拉高,把自己裹得更緊,像一具封閉的容器。
這時,碼頭另一端傳來鏗鏗的敲擊聲,像是金屬被重擊,又像機械零件在撕裂。聲音節奏凌亂,由遠而近,一步步逼近。人群中的手機一個接一個舉起,閃光燈在黑夜中此起彼落地亮起,如同墜落的流星雨。
「誰在敲碼頭?」一個年輕的聲音驚叫,語氣裡滿是難以置信的恐懼。
敲擊聲戛然而止,空氣中留下被打亂的寂靜。隨後,一個瘦小的影子從倉庫的陰影中緩緩走出,步伐沉重而不自然。他的肩膀左右晃動,彷彿被某種外力牽引;手臂垂在身側,手指僵直張開,像在虛空中抓取什麼。我看見他全身濕透,制服緊貼皮膚,顯露出白皙而瘦削的肋骨輪廓。
「那是誰?」鏡頭前有人顫聲問。所有人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齊齊聚焦在那道影子上。
何老已向前一步,動作熟練得如同演練過千百遍。阿軒緊隨其側,兩人步伐一致,像一對早已默契的雙生刃。那影子越走越近,直到我們能看清——是個穿著保安制服的男人。他臉色慘白如紙,眼神空洞無光,嘴角凝著乾涸的血跡,手裡緊握著一截破裂的對講機。
他走動的姿態不急不緩,像一具被操縱的機械人偶。當他距我們僅剩幾步時,突然停步,猛地抬頭,目光直直射向我。那一瞬,世界彷彿收縮成他瞳孔中的一點——那不是恐懼,而是一種徹底的空洞,一種毫無情感的凝視,卻讓我背脊發涼,寒意直竄腦門。
「別靠近。」阿軒的聲音壓得極低,像暗處出鞘的刀。
他伸手,穩而有力地按住我的肩,將我往後拉了一步。那保安微微張嘴,喉間發出一種怪異的聲響,像是生鏽的齒輪在轉動,又像古老樂器斷裂的餘音。
就在那一瞬,他猛然揮手,撲向最近的工作人員。動作快如閃電,那人還未反應,已被狠狠撲倒,對講機摔落在地,發出清脆的碎裂聲。鮮血濺出,在夜色中染成一片暗紅。
「不要靠近!」何老伯厲聲喝道,語氣如將軍下達最後命令。阿軒側身一擋,將我完全護在身後,肩膀撞上我的背,力道恰到好處地將我推開一步。那保安已撲倒第二人,牙齒如鉤般咬進對方肩膀,鮮血在空中劃出一道暗紅弧線,腥氣混著鐵鏽味在空氣中擴散。
「別讓他咬到別人!」何老咬牙切齒,眼神冷如冰刃。
「給我電擊器!」醫療人員大喊。
「別徒手抓他!」我幾乎同時喊出,胸口的錄音筆震動得更急,像在回應這場混亂。我的聲音像一顆石子投入漩渦,激起更多回響。阿軒轉頭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中有警告,也有承諾。他沒多言,蹲下身,從旁邊的箱子裡抽出一根鋁條。
那保安的動作急促而扭曲,咬人時發出低吼,像野獸;但關節彎折的角度卻違背人體常理,如同操縱失靈的木偶。另一名工作人員試圖拉開他,反被一把拽住衣領,狠狠掀翻在地,頭顱撞地發出悶響。血漬蔓延,腳步踩踏其上,發出黏膩的聲響。空氣中瀰漫著一種被污染的躁動,彷彿鐵粉灑進了呼吸裡。
「用桿子拉開他!」何老伯怒吼。
兩名保安抄起營地的鋁桿,左右夾擊,桿頭抵住那人的胸口,試圖將他推開。他們不敢太近,只敢遠距離施力。那人踉蹌後退,喉間發出的聲音越來越像機械故障的雜音。忽然,他像發狂般猛衝向前,鋁桿被撞飛,一名保安當場被掀倒,整個人癱軟如斷線人偶。
「退後!所有人退後!」阿軒大喝,隨即縱身撲出,用肩膀硬生生撞上那人的胸口,兩人翻滾倒地。肉體撞擊的悶響、布料撕裂的刺耳聲、骨頭碰撞的脆音交織在一起,像生肉被硬生生擰出汁液的哀鳴。阿軒膝蓋著地,臉幾乎貼上對方——那呼吸蒼白、腥臭,還夾雜著一絲腐敗前的甜膩氣味。
「把他的嘴堵住!」何老伯下令,語氣冷靜卻果斷。他迅速掏出一把折疊刀,刀刃在燈光下一閃,寒光掠過空氣。他並非要殺人,而是要阻止那人繼續咬人。兩名保安立刻上前,用繩索牢牢綁住那人的手腕,另一人則將手帕塞進他口中,用力捏緊他的下顎,彷彿要將聲音從喉嚨裡擰碎。那人仍劇烈掙扎,牙齒不斷咬向虛空,唾液混著血珠四濺,在手帕上暈開成一片漆黑的斑紋,像一朵朵腐爛的花。
「有人受傷了!」陳醫生的聲音從人群後方傳來,急促而緊繃。他快步衝上前,口罩下的臉色蒼白如紙,手裡緊抱著醫療箱。「我需要燒灼器、抗菌液和止血帶!」
「有!箱子裡都有!」張亮大聲回應,聲音微微發抖,額頭上的汗水在燈光下泛著油光。
醫療人員與幾名保安立刻行動,七手八腳地將被咬傷的工作人員抬往臨時醫療帳篷。血沿著擔架滴落,汩汩流淌,在地面積成一攤又一攤,彷彿將夜色沖刷出裂痕。這時,導演卻在一旁高喊:「鏡頭!把鏡頭對準他們!這是原始的衝突!收音!快收音!」
「不,別拍!」我本能地衝上前,一把推開其中一台攝影機。鏡頭重重擦過地面,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後方的攝影師怒罵一聲。我的手指在冰冷的金屬邊緣留下指紋,那觸感像把整個世界推向一場惡意的展示。
「你做什麼?」導演怒吼,眼神如刀。
「別把人當秀!」我喘著氣反駁,語氣裡帶著怒火,將錄音筆緊緊護在胸前,彷彿那是唯一能證明我們仍保有人性的證據。導演臉色鐵青,卻遲疑了——此刻的現場已不是他能用收視率掌控的舞台。
這時,帳篷那頭傳來異響,隔離帳篷的拉鍊被猛然扯開,聲音尖銳如刀劃布。幾人停下動作,回頭望去。只見先前被強行隔離的男孩竟站了起來——不是正常地起身,而是像被某種力量從內部拉起,動作僵硬而詭異。他緩緩拉開帳篷拉鍊,陰影在他身後翻湧,帳內傳出濃重、不規則的喘息。
「他怎麼會站起來?」有人驚叫,恐懼如引信點燃,瞬間蔓延開來。
阿軒與何老幾乎同時行動,未等命令便朝帳篷逼近。兩人的身影在昏黃的燈火下拉得細長,像兩道即將迎戰的影刃。我也跟了上去,胸口一股熱流竄升,那種記錄一切的衝動,此刻已轉化為更原始的求生本能。
人群自發地後退,讓出一條通道。幾名工作人員慌忙用帆布封住帳篷口,卻無法完全遮蔽那道瘦長的裂縫。
帳篷內的拉扯越來越劇烈,掙扎聲逐漸化為節奏緊湊的撞擊。突然,一隻手——或者說,形似手的東西——猛然撕破帆布,指甲如鉤,劃出一道縱向裂口。布料撕裂的尖響刺破空氣。我靠近裂縫,目光穿過黑暗,看見一雙眼睛在微光中閃爍——沒有眼白,只有兩個漆黑的孔洞,深不見光。
「退後!」何老伯低喝一聲,猛然將我和阿軒推開。他抄起一根長木桿,如矛般刺向裂口。木桿穿入帳篷,與內部某物猛烈碰撞,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像是血肉與硬物的抗爭。帳內的東西被刺中,劇烈扭動,發出更野性、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
「別忘了水源!」一名工作人員突然尖叫,聲音中充滿驚懼。「快收好圍欄的鎖芯!別讓他們靠近儲水塔!」
這句話讓我猛然一震。島名「飲水場」,老舊的水塔正是全島最脆弱也最關鍵的設施。若感染者接觸水源,後果不堪設想。腦海中瞬間浮現設施圖,我立刻想像過濾系統可能被破壞的每一種方式。
「鎖好所有出口,封鎖水塔!」何老伯的命令如鐘聲響起,清晰而不可違抗。眾人立刻行動,拉起臨時欄杆,鎖閉倉庫,數人奔向水塔,合力拉緊鐵鏈,將其中一條牢牢繫在橫樑上。
「他們為什麼不派軍隊?為什麼飛機還不來?」遠處有人低聲呢喃,語氣中透著絕望。
導演站在燈光下,臉龐被光影放大,卻顯得異常渺小,像一個被自己所拍攝的影像吞噬的男人。
「飛機一年一次,條款寫得清清楚楚!」導演在控制台旁大喊,聲音裡帶著慌亂,彷彿那些白紙黑字的規則真能抵擋即將來臨的災難。可誰還在乎條款呢?此刻每個人腦中只剩下兩個字:活下來。
我將錄音筆緊緊壓在胸口,手心沁出冷汗。視線穿過昏暗的帳篷,我看見阿軒站在何老身旁。兩人像天平的兩端,一個是年輕卻果決的力量,一個是沉穩老練的經驗,彼此支撐。阿軒忽然回頭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太沉,藏了太多沒說出口的話——別亂動,繼續記錄,還有……如果能活著出去,把一切都說出來。
隔離帳篷內的撕裂聲驟然停歇,短暫的寧靜像暴風雨前的壓抑。緊接著,傳來一陣低沉、詭異的聲響,像是野獸被扼住喉嚨的嗚咽,又像金屬在黑暗中被緩慢鋸斷。那聲音鑽進耳膜,讓心臟跳得凌亂失序。我知道,我們才剛踏進這扇門的邊緣,真正的黑夜,才正要開始。
「那是誰?」張亮的聲音像一顆石子投入靜水,激起一圈圈驚懼的漣漪。他站在我身旁,手電筒的光束微微顫抖,在沙面上劃出一道不穩的白線。
我架好相機的長焦鏡頭,將取景框對準那個被海浪推上沙岸的身影,快門一聲聲響起,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那人穿著深色的保安制服,胸牌半埋在泥沙中,整個人仰躺在潮線邊,雙眼圓睜,目光空洞,再沒有呼吸的溫度。
「靠近一點看——」陳醫生蹲下身,語氣平穩,但我聽得出他指節輕微的顫抖。他的手電光緩緩掃過屍體的頸部,濕潤的皮膚在光線下泛出死灰般的蠟色。
我透過鏡頭放大畫面。那條頸項明顯扭曲變形,幾乎呈現出不自然的銳角,喉結偏斜至一側,皮下靜脈腫脹隆起,顏色如墨般深沉。海水輕拍衣領,布料邊緣沾著暗黑色的凝結物,像是乾涸的血漬與鹽粒交織。
「死了很久了,屍僵已經出現,但皮膚仍帶濕氣。」陳醫生低聲說,聲音壓得極輕,手套上還殘留著海水的鹽味。他伸手按壓屍體胸口,動作謹慎,彷彿在確認某個不該存在的現象。
「怎麼還在滲汗?」我調出剛拍的照片,放大背屏畫面。只見太陽穴與額角處,細小的汗珠緩緩滑落,像露水般黏附在皮膚表面,與海水混合成一層異樣的濕黏感。
「這不是正常的死後反應。」陳醫生拉下口罩一角,聲音壓得更低,「屍體表面有熱感,體內可能存在化學或生理異常。」他指尖輕觸頸側一處,動作小心卻果斷。
「手機沒訊號。」張亮忽然抬高聲音,語氣裡透著無處可逃的焦躁。他舉起手機,螢幕上的訊號圖示空空如也。其他人也紛紛舉起手機,像是一場無言的儀式,但回應他們的,只有同樣的空白。
我將相機貼回胸前,拉開外套拉鍊,把錄音筆更緊地夾進內袋。聲音會留下證據——我心裡想著,萬一真出了最壞的情況,影像與聲音,或許是唯一能說話的東西。
「這具屍體的瞳孔……」我喃喃說完,重新推近鏡頭,對準死者的眼睛。取景器中,那對黑色眼瞳竟映出一個微小的倒影:彷彿在他死前最後一瞬,眼前曾出現一個人影——黑衣、背對,手裡似乎握著一支針筒。我迅速截下數張畫面,指尖冷得發僵。
「你確定?」陳醫生靠過來,呼吸聲粗重,像破布摩擦。
「我看到瞳孔裡有影像。」我收回鏡頭,把照片放大給他看。畫面中的反光經過強化,輪廓更清晰了些:黑色的背影、肩膀上的濕痕,以及手中一點細長的反光,確實像是一支針筒。
「可能是環境反射,也可能是眼球在死亡瞬間捕捉到的殘像。」陳醫生皺眉,語氣仍維持專業的冷靜,但手套下的指節已泛白如骨。
「別靠近那邊!」何老伯突然低喝,從暗處走出,步伐沉穩,手中握著一把折疊刀,刀身半開,貼在腰際。他目光掃過現場,最後落在我手中的相機上。
「收起鏡頭。」他說,語氣不重,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一時間,現場鴉雀無聲,手電光在沙地上顫抖,像一張被撕碎又拼不回的照片。
「我們要封鎖現場,禁止無關人員靠近。」明仲軒開口,聲音低沉而有力。他手臂一伸,擋在我身前,將我往後輕拉一步。他的手溫熱,動作卻是訓練有素的反射——先隔離,再處理。
「隔離?用什麼?」導演在不遠處喊道,攝影機背後的紅燈仍在閃爍,職業本能與現場的恐懼激烈交鋒。
「先用繩子圍起來,別讓更多人進來。」何老伯回答,俐落地打開腰包,抽出幾卷粗繩。兩名保安立刻上前,手忙腳亂地拉起臨時封鎖線。
我們合力將屍體抬上一塊木板,動作機械而急促。海風吹來,鹽味刺鼻,屍體嘴角仍殘留著黏稠的泡沫,像是海水也無法溶解的陰影。
「找出針孔。」張亮脫下手套,手指微顫地按上屍體手背。他的手電光聚焦在那處,果然發現一個極細小的穿刺點,皮膚邊緣微微泛紅,像是剛被針頭刺入不久。
「那是注射痕跡。」陳醫生說,語氣平靜,不帶情緒,「注射的時間不會太久,可能是在死亡前或死亡當下施打的。」他用消毒棉球輕輕擦拭傷口,棉球沾上暗色的液體,像凝結的夜。
「誰會在海灘上打針?」Aria的聲音像被刀割過,尖銳而破碎。她雙手緊抱胸前,臉色蒼白如紙。她的直播帳篷早已斷線,訊號消失無蹤,此刻她比任何人都更急於把這一切重新納入某種可解釋的敘事裡。
「不是誰,而是什麼。」我低聲回應。心跳如錘,重重敲擊胸口,連藏在衣內的錄音筆也跟著震動。那個微小的針孔反光,像一道不該存在於人類記憶中的畫面,悄然刺入意識。
「保持距離,所有人退後。」明仲軒聲音加重,將幾名躁動的參賽者往後推。人群瞬間如拉滿的弓弦,齊齊退開三步,空氣緊繃得幾乎要斷裂。
「我們得立刻通知公司和製作單位!」導演終於抬起頭,雙手離開控制台,高舉著,語調焦慮卻仍帶著職業性的急促,「這是節目流程外的突發事件,我需要他們的指令!」
「你等著公司派飛機來?」何老冷冷開口,語氣裡沒有諷刺,卻壓著一層沉甸甸的現實,「這島一年一班飛機,就是為了營造『與世隔絕』的賣點。現在誰會立刻飛過來?先處理眼前的事。」
「那我們要怎麼處理?」有人邊說邊攤開毯子,試圖蓋住屍體。夜色如一張無形巨網,吞沒所有聲音,又將它們扭曲地反射回來。
我默默伸手進背包,取出一個小型試管套件——原本是為「紀錄」準備的工具,裡面有棉棒、標本管,還有一小瓶95%酒精。我必須留下些證據,哪怕只是一丁點,也許在回到文明世界後,能成為揭開真相的鑰匙。
「你在做什麼?」張亮靠得太近,聲音緊繃,鼻尖還沾著海腥味。
「取樣。」我簡短回答。用棉棒小心沾取針孔周圍的液體,動作極盡謹慎,避免污染擴散。棉棒封入標本管,旋緊蓋子的瞬間,指尖在濕冷空氣中泛起一陣寒意。
「別碰那東西!」一名工作人員突然衝上前,伸手要搶我的試管。導演也厲聲喊道:「那是我們的素材!交出來!」語氣混雜著混亂與貪婪,彷彿爭奪的不是證據,而是一塊會發光的獎牌。
「這不是給你們當演出素材的!」我迅速抽手,聲音冷得像鐵。我知道他們只看見新聞價值,卻看不見我們每一個人,可能正站在危險的邊緣。我把試管緊貼胸前,目光與那名工作人員短暫交會,誰也沒退讓。
就在這時,陳醫生的手停在屍體的太陽穴上,臉色驟然凝固。
「他眼裡……有畫面。」陳醫生低語,聲音微微發顫,像在說一件不該被說出口的秘密。
我立刻舉起相機,對準屍體的眼睛,將鏡頭拉到極限。照片顯現時,瞳孔中的反光清晰可辨:一個穿黑衣的人影,近距離伸出一隻手,手腕濕漉漉地反著光,尾端微亮的物體,像一根針頭。那一幀幀影像,宛如電影的定格,冰冷、確鑿,不容否認。
「那是誰?」Aria聲音發抖,急於將所有荒謬歸咎於一個名字。
何老伯盯著照片,手指在夜風中默默豎起一個「1」,隨即收回。那個數字像一聲無聲的號角,宣告某種倒數的開始。
「不只一個。」他低聲說,聲音如岩縫中的回音,「別以為一具屍體就代表結束。」
腳下的沙地被潮水輕拍,浪線一寸寸逼近。屍體的外套在濕氣中滲出黏稠的漬痕,彷彿是島上其他黑影的前兆。人群的低語開始斷裂,手機依舊無訊號,帳篷外的燈塔在遠處閃爍,像一隻疲憊的眼睛,守望著這片沉默的岸。
「把屍體移到隔離帳篷,立刻封存。」明仲軒下令。幾人依言行動,動作雖慌亂卻尚有條理。手電筒的光束在沙面上劃出短暫的白痕,如同夜行軍隊的操練。
我最後看了一眼那雙無神的眼。鏡頭裡的黑影,彷彿正緩緩收回手臂,朝我們的方向。海風一陣,掀動屍體衣角,像一封寄來的訊息:某些人,某些事,已經在這座島上,開始了不受歡迎的定居。
我把標本管塞進內袋,錄音筆調至最高靈敏度。夜已深,遠處的樹林如一張等待撕裂的黑色布幔。而我們——所有站在帳篷外的人——不過是一群被圈起來的證據,靜靜等待,下一聲鐘響。
第一夜 無聲島: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