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天國最近的飲水場: 第三篇:感染零號
「大家集合,五分鐘內到廣場領取早膳。」工作人員的廣播像機械般重複著,聲音被早晨的海風撕成碎片。
我把睡袋折好,手在潮濕的布面上滑過,指尖還殘留著昨夜隔離帳篷拉鍊被扯裂時的觸感。帳篷外的光線比昨天更黯淡,雲層像一隻背貼著天穹的手掌,將整個天空壓得低低的。
「妳還好嗎?」Kris站在帳篷外,手裡把玩著一個小型打火機。他的臉在晨光中透出剛熬過不眠夜的疲憊,但眼神卻比任何時候都清明。
我看著他,心裡彷彿被什麼重物剝去了一層保護膜,回應比預期還要平淡:「還可以。你呢?」
他笑了笑,笑容裡沒有玩笑:「先把大家穩住,早點整理裝備。」
我們一路和其他人走向中央廣場。那塊臨時鋪設的塑膠地板在潮濕中泛出一層薄光。遠處的燈塔今天依舊沒有規律的光束閃爍,像個失眠的人忘了開燈。工作人員正把早餐箱一箱箱搬出來,鋁皮蓋子亮得刺眼。攝影機在旁邊嗡嗡轉動,導演像指揮家般站在控制台前喘息。
「早餐是罐裝餐點,拿到就走,別圍堆。」導演大喊,語氣裡帶著電影般的節奏。
隊伍前端的阿美一把抓了兩個餐盒,像捧著獎品,但她的笑仍藏著昨夜的陰影。大家領了東西後四處找位置,談論著昨晚的混亂,聲音交錯著恐懼與職業性的自我安慰。
當我們走到北邊的食物分發點時,我的腳突然被什麼黏住。低頭一看,地上躺著一個鋁罐,罐口被撕開成不規則的鋸齒狀,一圈圈齒痕像是某種慢性儀式留下的咬跡。罐身金屬折疊處有異常彎曲,不像是工具造成,反倒像是被人用牙齒硬生生咬扭變形的。
「這是什麼?」張亮蹲下,手電筒的光從他背包裡晃出,金屬邊緣在光下閃爍著不祥的冷光。
我伸出手指抹了抹罐口附近的黑色黏稠物,那東西黏在指腹上,像被海水揉進了油脂,顏色暗得如同乾涸的血。心裡猛地一緊,瞬間被拉回昨夜的血腥與撕裂。
「看起來像是被咬過。」陳醫生蹲到我們身旁,手套輕觸罐口邊緣。他的聲音沒有驚訝,只有一種多年面對突發傷情後的冷靜:「咬痕不深,齒印間距偏小,應該是人類牙齒。」
「人類?」阿美瞪大眼睛,手一抖,差點把餐盒掉進沙地。
「別亂說。」導演走過來,聲音壓低卻掩不住顫抖,「可能是野豬或大鼠,這島上很多動物會靠近人類食物。」
「野豬的牙齒不會這樣排列。」朱娜蹲下,打開她的小盒子,取出棉籤與試管,動作比言語更堅決。她靠近罐口,棉籤輕輕擦拭那黏稠殘留,隨即封進標本管。她的手指在冷空氣中泛白,但動作毫不遲疑。
「我想保留樣本。」她低聲說,像是自語,也像是一項決定。
我的記者本能像胸口被敲響的鐘,驅使我記下每一處證據。我將錄音筆貼緊胸口,伸手進背包摸出攜帶的小型試管套裝。Kris看了我一眼,沒多說話,他知道我在做什麼。他靠近,聲音低沉:「妳要怎麼處理這些樣本?交給醫療團隊,還是——」
「先放口袋,別讓導演的人看到。」我把標本管收好,迅速塞進內袋,動作快得像在閃避誰的目光。
「導演會怎麼做?」Kris問。
我挑了挑眉:「他會當成節目素材,或直接銷毀證據——哪個都可能。」
「別做傻事。」老何伯從不遠處走來,視線像引擎罩上蒙了一層灰,沉穩而銳利,「把東西交給陳醫生,封存起來。當地的安全規程,永遠優先於節目。」
我點點頭,將標本管遞給陳醫生。他接過時手微微發抖,但眼神穩如磐石:「我會冷藏,並做初步檢測。若有異常,立刻上報醫療組。」
我們就這樣默默形成一個小圈子,像在沙地上悄悄編織一張網,試圖把昨夜的混亂與今日的異狀納入掌控。旁邊,工作人員正忙著收拾鋁罐,刻意把有痕跡的容器塞進黑色塑膠袋。導演站在遠處,臉上仍掛著那副勉強維持的笑容,彷彿一切如常。
「等一下——」小阿杜拉了拉我的袖口,臉色蒼白,眼神裡透著孩子特有的懼意與哀求,「剛剛那罐子後面有東西……我看到有牙齒,真的,像人的牙齒。」
他聲音壓得極低,卻在我耳中炸開,像把話語擰成一把刀,直插腦髓。我蹲下身,盯著翻倒的罐子下方——沙地上躺著一小片黑色碎屑,質地膠狀,像是咬斷後殘留的碎肉。
「別亂動,別碰。」老何伯低聲喝道,快步上前,戴上手套,用鑷子夾起碎屑,放入一次性證物袋,隨即以酒精仔細擦拭罐口周圍。他的動作專注而熟練,彷彿只是在執行某個老兵每日清晨的例行勤務。
就在我們專心處理現場時,營地另一端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喊叫。阿美的聲音高亢、顫抖,充滿不容忽視的恐慌:「誰把那個杯子放在我睡袋旁邊!上面有牙印!」
眾人瞬間靜默,耳膜像被拉緊的鼓面,捕捉著每一絲異動。人群開始緩慢移動,彼此之間的距離被恐懼無形拉開。導演強作鎮定,提高音量試圖壓下騷動:「各位冷靜!這只是一個意外,我們會立刻檢查——」
「意外?」我冷笑出聲,語氣苦澀。桌上的鋁罐、鋁箔杯,甚至有人昨夜遺留未洗的小叉子,都能被歸為「意外」——可我盯著那些齒痕越久,就越明白,「意外」這兩個字,根本掩蓋不了這個島上正在發生的事。
「把所有餐具、容器都收回來檢查,立刻。」老何伯低聲下令,聲音幾乎與海風融為一體。幾名保安與工作人員立刻行動,依序搜查每一頂帳篷、每張桌面,就連垃圾堆也不放過。那姿態,宛如在排雷,步步為營。
我跟在陳醫生身邊,察覺他一手插在口袋,指尖反覆摩挲著一張照片——那是他昨夜拍下的畫面:隔離帳篷的帆布被撕裂,裂口參差,像被什麼東西硬生生扯開。我輕觸他的肩膀,他抬頭,眼神沉重。
「醫師,你覺得這會是什麼?」我問。
他沉默片刻,才緩緩開口:「如果是野獸在覓食,我們還算幸運。但……若是有人做出這些事,或是某種生理異常改變了行為模式,那就麻煩了。這些口腔痕跡和咬合動作,顯示出某種意識性的取物行為,不單是啃食。」
那句話像一顆石子投入死水,漣漪迅速擴散至每個人臉上。
「我們需要更詳細的檢測。」朱娜的聲音平靜卻堅定,她遞出剛收集的唾液標本,「這裡可能有細胞殘骸、唾液蛋白,或是某種異常黏質分泌物。透過PCR或簡易化學試劑,至少能初步判斷是否含有非人類的致病因子。」
「時間呢?」我問。
「我能做初篩,但需要溫控設備與化學試劑。製作組有這些儀器嗎?」她轉頭看向正忙亂指揮的導演與工作人員。
導演顯然被這要求惹惱,擺手道:「我們是節目組,不是流動實驗室!你們的檢驗需要時間,還得等外援——」
「他們不會派外援來。」老何伯突然打斷,語氣像戳破一層薄膠泡,「飛機不會來,外界資源暫時進不了島。現在能用的,就只有我們手上的東西。」
空氣瞬間凝結。所有人目光轉向他,彷彿把最後的希望,投向一座沒有出口的燈塔。
阿軒握緊拳頭,深吸一口氣:「好,那就用現有資源。先回收所有餐具,隔離可能被接觸的區域,補充消毒劑。誰能帶人去水塔那邊檢查鎖頭?」
「我去。」老何伯語氣果決,眼中閃過昔日戰場指揮官才有的冷光。
「我跟去。」阿軒立刻接話。
「我也去。」我沒多想便說出口。記者的直覺與人的本能在此刻合而為一——留在前線,才能逼近真相,也才能保護同伴。
我們三人迅速召集兩名保安與張亮,組成臨時小隊。離開營地時,海風陣陣吹拂,像在送行,又像在向後方傳遞最後的安危訊號。岸邊的水塔靜立如沉睡巨獸,鐵門半開,鎖鏈垂落一側,表面佈滿鹽蝕與潮鏽的痕跡。
「鎖被撬過了。」張亮低聲道,指尖沿著鎖身滑過,「這不是昨晚風大或自然腐蝕造成的。」
我靠近細看,手套觸及冰冷鐵面,目光落在鎖孔邊緣——那裡有數道不規則的崩口,形狀詭異,竟像是……被人或某種東西用力咬過金屬所留下的牙印。
我幾乎想後退一步,卻被記者的本能釘在原地。真相就在眼前,哪怕它長著獠牙。
「有人用牙齒撬鎖。」老何伯說,語氣像在下達命令,沒有驚訝,只有判斷與應對的決斷。
「那麼,他是怎麼獲得能量的?」張亮問出一個技術性的問題,眉頭微皺。
老何伯沒有直接回答。他打開折疊刀,輕輕撫過鎖體表面,然後說:「先封鎖現場,收集證物。不要讓任何人單獨靠近水塔——水是關鍵。如果水源被污染,事情會變得更難收拾。」
我們依言行動,將整組鎖頭用塑膠袋包裹起來,再以鐵絲牢牢綁緊袋口,並貼上「疑似污染,請勿開啟」的標示。這標示在文明社會裡顯得簡陋,但在此刻,足以暫時阻擋無知的好奇。包好的鎖頭被放入乾淨的塑膠箱中,封條上清楚寫下日期與我們的簽名,彷彿是在為一樁尚未揭曉的罪行做正式登記。陽光偶爾穿過雲隙,灑在鐵鏈上,折射出細碎的光點,像是時間在金屬表面微微顫動。我心裡仍有一個空洞,那種被未知填滿的恐懼,正悄然盤踞在胸口。
「我們還要檢查管線和濾心。」老何伯將視線從鎖頭移向水塔底部的進水管道,聲音平穩卻不容質疑。
我順著他的目光蹲下,用手電筒照向管壁。幾處螺絲痕跡並非自然鏽蝕,而是被人強行撬開後又粗糙地封回;某些接口處,附著著灰黑色的片狀黏物。那物質在光下呈現半透明的膠狀,像是乾涸的唾液與海藻混合後留下的異常殘留。
「有人試圖從裡面取出什麼。」張亮低聲說,腦中迅速將這畫面與電腦端口、鎖孔等入侵途徑連結起來。
老何伯沒有回應,只是默默取出折疊刀、撬棍與一條粗繩,動作像在準備開啟一具老舊的保險箱。他分配任務時簡短而明確,每一句話都讓人不敢懷疑:「你守右側,我守左側,阿軒負責前方,Kris監視上方。」他的手勢如同軍事指令,卻成了我們此刻唯一能倚靠的秩序。
我站在較高的灘石上,胸口的錄音筆緊貼皮膚,每一次微弱的震動都清晰可感。海風吹來鹹腥,夾雜著黑色黏物乾裂後散發的酸臭。視線往下,阿軒蹲在管線接頭處,手套在金屬縫隙間伸入、撬動,眉頭緊鎖。
「這裡有被咬過的痕跡。」阿軒低聲說,手指探入一條細縫,掏出一小塊薄片,質地像剝落的皮肉。那薄片上還有褐色斑點,彷彿曾被唾液浸染。
「快給我看看!」朱娜伸手接過,迅速取出便攜式試劑,動作熟練而精準。幾秒鐘後,試劑由透明轉為微灰綠。她皺眉,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含有異常蛋白質,但不是常見的細菌或海洋藻類。我需要實驗室進一步分析。」
「意思是?」我問,心跳不自覺加快。
「目前無法下定論,但這種黏質與口腔分泌物不吻合,可能是病理性分泌物。」朱娜回答。她小心翼翼將薄片封入試管,動作如同在處理一枚未爆彈。她抬頭掃視我們每一人,眼神沉重:「情況不妙。」
我們繞著水塔邊緣檢查一圈,雖未發現直接入侵的跡象,但幾處貼近地面的濾水管道蓋子有被翻動的痕跡——像是被人用手,甚至用牙齒撬開後,又倉促地塞回原位。那種動作透露出慌張與生疏,像是在極度緊迫下完成的竊取。
「把這些地方全部封起來,禁止任何人單獨接觸水源。」老何伯簡潔下令。
張亮與兩名保安立刻行動,用鐵絲與臨時木板封住出水口,再纏上紅色警告帶,醒目地寫上:「疑似污染,請勿使用。」
就在我們忙碌之際,營地方向傳來急促的喧囂——有人喊叫,有人奔跑。我們互看一眼,隨即朝聲源奔去。沙地在腳下飛揚,心跳如鼓。
「發生什麼事?」我邊跑邊問。
「北灘有人被咬了!」一名保安喘著氣說,聲音裡全是恐懼。「剛剛還好好的,下一秒……就咬人了!」
回到營地,景象更加混亂。幾人圍成一圈,地上躺著一名工作人員,胸前血跡深紅,嘴角掛滿黏稠液體。周圍的人臉色蒼白,有人掩面尖叫,有人啜泣不止。隔離帳篷的拉鍊被人粗暴扯開,拉鍊齒上掛著灰黑色的纖維。
「站開!保持距離!」老何伯厲聲下令,迅速將我們往後推。他的動作果決而迅速。有人想上前救援,卻被他用肩膀擋下:「要專業的人處理,別一群人衝上去添亂!」
我被推到一旁,胸口的錄音筆幾乎跳動起來。我看見那倒下的男子眼神空洞,瞳孔擴大,呼吸斷續不規則。血從他嘴角滲出,散發出一股刺鼻的腥味。陳醫生已衝上前,戴著手套快速檢查傷口,同時沉聲吩咐:「拿急救箱來,準備隔離!」
現場的空氣凝滯如鐵。我們誰都沒說話,但都知道——有些東西,已經從水裡,從黑暗中,爬了出來。
「咬得深,牙痕清晰,不像是意外擦傷,應該有強大的肌肉收縮力。」陳醫生說,語氣壓抑,卻仍努力穩住情緒。「先止血、包紮,再評估是否需要切開清創,並注射高劑量抗生素。」
「誰在旁邊看見了什麼?」老何伯短促地問。
有人顫聲回答:「他剛才還在那邊整理電線……周圍沒人,他突然抬頭,像被什麼吸引住似的,然後……」話語斷斷續續,幾乎說不下去。
就在這瞬間,草叢邊傳來異動,一道黑影疾掠而過,速度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下一秒,一人從側面被猛然推倒,尖叫撕裂空氣。那黑影再度出現,像一塊濕透的布撲上人身,狠狠咬住對方肩膀。
「退後!退後!」老何伯怒喝,抽出折疊刀,迅速衝上前,動作精準。刀刃在陽光下一閃,他左手壓住被咬者的手臂,右手以刀背猛擊黑影的頭部。黑影頓時鬆口,發出低沉的嗥叫。
我往前一步,手裡捏著相機,但心裡清楚現在不是拍照的時候。我撿起地上的木樁,腦中只剩一個念頭:活下去。木樁重重劈下,擊中黑影的肩胛,濺出一片暗紅。那黑影不像常人受創後會退卻,反而因痛楚更顯狂暴,眼神空洞卻異常堅定,朝我們再次撲來。
「用繩子綁住它的腿!」老何伯大喊。
阿軒立刻抓起繩索,兩名保安合力將繩子甩出,纏住黑影的下肢。那東西痛苦咆哮,口沫飛濺。它的咬合力極強,一口就能撕開皮肉,牙印深黑而粗獷,像野獸,卻又不完全是野獸。
我喉頭發緊,胸前的錄音筆劇烈震動。當黑影被暫時制服,眾人圍上,用木桿和鐵棒將它壓倒在地。老何伯俯視著它,語氣冷得像在檢視獵物:「別讓口水靠近,全都戴上口罩,這可能是高傳染性的接觸傳播。」
陳醫生蹲下,用手電筒照向黑影的臉。我們看到它的眼白幾乎渾濁,瞳孔異常放大;嘴角有乾涸的血痂,牙齒異常尖銳。更駭人的是,它的攻擊方式極具目的性——不是盲目撕咬,而是專挑頸、肩、咽喉等要害下手。
「這不是普通的狂暴。」陳醫生低聲說,聲音裡透著震驚,「這種行為模式,像是神經中樞被改變後的集中攻擊,傳播途徑恐怕不只是血液,還包括唾液與體液的直接接觸。」
我忽然想起手裡還握著剛才採集的樣本,一陣寒意竄上脊背。如果這東西能在短時間內把一個普通人變成這樣,我們的生存時間正被迅速壓縮。思緒混亂,但我的手仍本能地執行記者的職責——我舉起相機,對準倒地的人與被制伏的黑影,按下幾張快門。這些畫面,或許未來能被鑑定,或許只會成為我自己的夢魘。
老何伯抬手制止我們靠近,冷冷下令:「先把這東西移到隔離區。阿軒,你負責固定它的手腳,Kris,你監視周圍,記錄一切,不准任何人靠近。」
他的命令如重錘落下,我像被釘在原地,卻也明白這是此刻我該做的事。
我們合力將黑影抬進隔離帳篷,人群被迫疏散。帳篷拉鍊在我手中發出刺耳的聲響,彷彿封閉了最後一道門。當拉鍊完全合上的那一刻,我心裡像被封進了一個小小的地獄。
我靠在帳篷旁,手心還傳來木樁劃傷的刺痛。錄音筆在胸口沉默了一瞬,隨即又開始運作,彷彿提醒我:所有聲音都會被記下,無論是恐懼,還是希望。
遠處,老何伯的聲音低沉而堅定:「今晚起,封鎖所有出入口,兩人一組巡邏,禁止單獨行動。」
他的話落下,每個人的肩膀都微微一顫,像在無聲地答應一份沉重的誓約。
晨光逐漸稀薄,我知道,這將是漫長的一天。我換下相機的記憶卡,藏好樣本,深深吸了一口海風——苦澀,帶鹽。手微微顫抖,但我的眼睛很清醒:無論接下來發生什麼,我都會把這一切記錄下來,讓外面的人知道,這座被譽為「離天國最近的飲水場」的小島,正被某種看不見的東西,一點一點啃噬著。
早晨的叢林像一張濕透的布,黏在我們的手上和臉上。剛才那一陣慌亂仍在每個人胸口顫動,我們一邊整理裝備,一邊被一條新訊息拉回最糟糕的現實:Aria沒有回帳篷。
「她說要去拍晨間瑜伽,十分鐘不到就消失了。」工作人員說,聲音裡透著撲朔的慌張。我知道那不是單純的失聯——這島上已經證明,失聯,很可能代表著再也回不來。
我跟在阿軒身後,他手裡握著那把小型手電,走路穩而有力。明仲軒沒有多說話,只將繩索和幾個鐵扣分到幾個人手上。他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的臉,像是在確認這支即將出發的小隊是否還保有理性。
「我們分兩路,沿著她直播的最後定位點搜索。」阿軒說,語氣乾淨俐落,像命令,也像承諾。他轉頭看向我,眼神不變,卻藏著一絲期望:「妳跟我去北側小徑,把相機和錄音設備帶好,錄下所有東西。」
我點頭,將相機背得更緊。胸口的錄音筆微微震動,像一顆不肯安靜的心臟。走進樹林,泥土與落葉發出悶軟的聲響,風從樹梢滑落,彷彿有人在枝椏間輕步穿行。每踏出一步,空氣中的濕氣就像一隻手,貼上我的臉頰。
我們沿著Aria最後一次被記錄的路線前進。起初只見幾片閃亮的瑜伽墊碎屑、散落的髮圈,像是尋常晨練留下的痕跡;再往前,發現她的自拍桿斷裂在地,一端深陷泥中,另一端朝天豎立,頂端的鏡頭覆著一層薄沙與血珠。
「她曾在這裡停留。」阿軒蹲下,手指輕觸桿身,指腹感受到那刺骨的冷與潮。我推近相機,長焦鏡頭對準血跡,捕捉到混著妝粉的斑點——不是鮮紅的線條,而是黏稠、夾雜微粒的暗色殘留,像是汗、血與化妝品的混合。
再往前十步,樹叢邊甩著一塊布料——Aria的運動上衣。我伸手觸碰,手套沾上一縷細微的髮絲與血痕。那件衣服明顯被撕扯過,布邊磨爛,像有人倉皇拽下,卻不慎遺落。
「她的手機呢?」我低聲問。攝影器材是記錄真相的刀刃,而手機裡,可能還藏著最後的畫面。
「桿子旁有支手機在泥裡,螢幕碎了,但錄影還在。」Kris撿起手機,手指微顫地按下播放鍵。畫面起初平穩:Aria對著鏡頭深呼吸,笑容燦爛,背景是搖曳的樹影。她說了幾句話,語氣仍是那種甜中帶勁的調子,隨後將手機舉高,似乎想拍攝整片樹冠。
影片只剩下最後一秒半——畫面晃動,鏡頭猛地向下轉,閃過一道黑色的影子,沒有清晰的人形,接著她低語兩字:「誰在——」,聲音戛然而止。畫面一黑,音軌中傳來短促而沉悶的撞擊聲,像是身體被推倒,或有人用力抓住她。然後,一切歸於寂靜。
我將手機放回泥地,眼神瞬間失焦。Aria的笑容如碎片在腦中炸開。這段影像給的不是線索,而是恐懼的證明:有人,或某種東西,就在她身邊。
「她應該是往那邊的小路去了。」阿軒指向更深的樹林,手勢簡潔而堅定:前進。
老何伯在我們身後停下,抬頭盯著一棵高大的榕樹,眉頭緊蹙如刀鋒。他沉默幾秒,低沉地說出一句我從未想過會從他口中聽到的話:
「抓痕,高度約兩米五。」
我抬頭望去,果然——在濕潤的樹皮與薄苔間,幾道縱向的抓痕深深嵌入木質,像指節在潮濕中劃出的白痕。痕跡中還沾著細小的黑點,像是磨損的指甲,或是某種生物的皮屑。
「喪屍會爬樹?」小阿杜在我身後問,聲音發顫,像風中搖晃的小草。
我喉嚨發乾,卻仍將手中那塊紅布攥得更緊,隨即舉起相機,對準那高度連拍數張,將這不合常理的痕跡定格。我的職業本能將恐懼轉為觀察:若是人類,這抓痕的高度與力道顯示出異常的肌力;若是動物,這種拇指對抗式的抓握方式,又暗示了前肢的靈活與智慧。
「別妄下定論,先收集樣本。」朱娜低頭,從背包取出一小罐溶劑,冷靜地貼著樹皮取樣。她的手穩如磐石,像風中不動的石頭。
我們分成更小的隊伍,沿植被濃密的方向搜索。我和阿軒一組,老何伯與兩名保安一組,林仕豪則帶另一組向東側調查。沒走幾步,阿軒忽然停下,彎腰拾起一個黏亮的小物件——一塊黑色眼影粉與一片膠狀的唇彩殘留。他遞給我,我小心放入塑膠袋,封好,彷彿將一塊塊證據放入臨時的墓盒。
「她掙扎過,化妝品黏在樹葉上,像是被擦拭過。」阿軒低聲說,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像自問自答:「還有一點血,妳有看見嗎?」
我望向前方,草叢間壓出一道暗色的拖痕,低矮而細長,像是人體被拖行時留下的軌跡。我舉起相機連拍,記錄泥土中的每一處紋理。然而,按下快門的手卻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每一次快門聲響,我都將Aria的消失,一點一點,鑄成無法抹滅的事實。
「我們聽到聲音了。」郭隊的一名保安靠近,臉色蒼白,呼吸急促。他指向前方的灌木叢,聲音壓得極低,只吐出一個字:「那邊。」
我們緩步逼近,樹葉間傳來的聲響像是有人正快速拍打枝葉。那聲音不似動物覓食的節奏,反倒像某種不規則的敲擊,一聲聲,像是在試探。阿軒放慢腳步,抬手做出「停」的動作。我能感覺到每個人的呼吸都被這片森林放大,彷彿空洞中敲響的鐘聲,一聲聲撞在耳膜上。
「別驚動它,慢慢靠近。」老何伯的聲音從側面傳來。他手裡握著一把長柄折疊刀,刀身在微光中泛著冷芒。隊伍像訓練有素的獵人般前進,默契中藏著緊繃,卻不顯慌亂。
沿著聲音的方向深入,林間光線漸漸稀薄。葉片輕顫時,偶爾飄落閃亮的金粉——那是Aria化妝品殘留的痕跡,像一條微光鋪就的尋人線索。我彎下腰,用相機拍下那些散落的粉末,手指早已凍得發麻,幾乎不聽使喚。
就在我們以為即將觸及真相時,一道黑影從樹冠間猛然墜落,速度快得如同彈射而出,直撲前方的保安。黑影落地瞬間揚起一股潮濕的腥臭,伴隨著一聲悶響,彷彿生肉被活活撕裂。
「快!」阿軒一個箭步衝上前,肩膀狠狠撞上那黑影的胸口,兩人翻滾在濕滑的泥地上。那東西掙扎時發出的聲音不似人類哀嚎,更像某種混濁的嘶吼。它的皮膚沾滿泥土與暗血,眼窩深陷空洞,牙齒尖銳如獸。當它扭動身體時,我瞥見嘴角乾裂的瘡口與半凝的唾液。
「用繩子!快綁住它!」老何伯大喊,迅速將手中的繩圈拋向兩名保安。阿軒一手死死壓住那東西的肩膀,另一手從腰包抽出折疊刀,卻遲遲未下殺手——他的眼神複雜,有掙扎,有猶豫,既不願殺生,又不能讓同伴陷入險境。
那黑影猛然回頭,速度詭異地快,一口咬上一名保安的手臂。血花四濺,慘叫瞬間撕裂森林的寂靜。阿軒怒吼一聲,膝蓋狠狠頂向它的胸口,刀背重重砸在顱骨側邊,發出一聲如椰殼碎裂的悶響。
我衝上前,撿起一根粗木棒,使盡全力砸向它的頭部。木棒擊中的瞬間,那東西發出一聲撕裂般的悲鳴,掙扎更加劇烈,四肢亂抓,在保安的衣物和我們臉上留下道道黑色脂痕。老何伯迅速從腰包掏出一捲粗麻繩,動作乾淨俐落如老兵,另一手則從小箱子裡取出塑膠紮帶與膠布。「把它的嘴堵住,別讓它再咬人。」他低聲下令,語氣不容置疑。
「我來!把繩子給我!」阿軒丟開木棒,一手死壓那東西扭動的肩胛,另一手接過老何伯遞來的麻繩。我也立刻上前幫忙,兩名保安合力制住它的雙腿,汗水與血水在我們手套邊緣混成一片褐汙。
「抓緊脖子!別讓它掙脫!」老何伯指揮著,同時用刀背撬開那東西的下巴,迅速塞入一條預備好的粗布條,牢牢綁緊。那傢伙口中發出被壓迫的豬叫般哀鳴,泡沫從嘴角溢出,渾濁發臭。它雙眼翻白,眼球不時抽搐,彷彿正遭受某種無形電流的折磨。
我舉起相機,盡可能記錄下整個過程,手在顫抖,快門聲在林間響得像心跳。我終於看清它的臉——不完全是人,也不完全是動物。皮膚灰暗,多處破裂,牙齒外突;頸側佈滿乾硬的痂痕,像是癒合後又被暴力撕開。手指修長而彎曲,指甲參差不齊,指節腫脹變形。
「不是Aria。」我脫口而出,心頭一沉,但理智仍強迫自己運轉。
「怎麼確定?」老何伯抬頭問。
「髮色、耳釘——Aria的耳環我沒看到。這女人的左耳穿孔已經被撕爛了。」我靠近,用手電筒仔細照了照,相機也同步捕捉畫面:右耳垂下掛著一片扭曲的金屬殘骸,但不是Aria慣戴的那對細小金圈。
「翻過來,檢查口袋!」阿軒的聲音堅定,卻藏不住一絲顫音。兩名保安配合著,將那東西粗暴卻謹慎地翻過身。口袋裡有一張皺摺不堪的工作證,字跡早已模糊,只剩幾道黑痕;另有一支被咬得變形的對講機。
「是誰?」張亮聲音發抖,手機仍舉在半空,試圖錄下更多畫面。
「暫時不知道,先帶回隔離帳篷做檢驗。」老何伯當機立斷。他指著那東西的手腕:「Kris,你看那手腕上的刮痕——像是搏鬥時留下的。手上還纏著半塊布料,可能是Aria的衣物。」
我蹲下身,將那塊布片拾起。灰色布料上沾著微光的金粉與鮮紅血漬。金粉與Aria的化妝品一致,而那血跡明顯是新鮮的,遠比地上乾涸的血痂來得濕潤。胃部一陣翻攪,直覺告訴我:這東西與Aria曾有過近距離接觸,而後,有人——或某種東西——將她撕扯、帶走,甚至吞噬。
「快,帶回去!」老何伯催促。四人合力抬起那東西,體重不輕,肌肉仍在抽搐,它在繩索與紮帶中掙扎,發出不成調的哀鳴。一路上,血滴不斷落在葉片上,空氣中除了潮濕,還瀰漫著腥臭與一股腐敗中混著發霉甜味的惡氣。
老何伯將那東西扛上肩,步伐沉穩如行軍。他邊走邊低聲交代:「先放進隔離帳篷,任何人未經消毒,不得觸碰。陳醫生,帶上你的消毒器材。」
「知道,馬上來。」陳醫生喘著氣回應,手已伸向醫療箱。
我們三人將那東西抬回營地,沿途幾乎無人敢靠近。帳篷群的燈光在濕潤葉片上投下跳動的影子,人群遠遠圍著,臉上寫滿恐懼與好奇。韓導演的攝影機已追至現場,鏡頭上的紅燈在夜色中一閃一閃,宛如被餘光驅動的眼睛,靜靜注視著這一切。
「畫面!畫面不要停!」韓導演在旁邊大喊,但他的聲音被老何伯一個眼神壓了回去。老何伯將那東西往隔離帳篷裡一放,手忙腳亂的工作人員立刻拉上拉鍊,鐵扣「咔」一聲卡緊封口。
「誰允許你們拍了?」我衝上前,一把按住仍在轉動的攝影機鏡頭,聲音比我預期的還要冷硬。胸口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這裡不是節目現場,是危機現場。
「我們需要影像!證據!素材!」那名攝影師幾乎喊出哭腔,臉色發白,語氣斷續而緊繃,「觀眾有權知道真相,這才是節目的價值——」
老何伯一步跨前,擋在我身前,低聲喝道:「把鏡頭收起來。現在不是賣收視率的時候。沒有我的允許,誰都不准錄。」
攝影師僵在原地,紅燈閃了幾下,終於熄滅。他顫抖著將相機罩上,動作像是在交出一件被詛咒的物品。營地氣氛瞬間緊繃如弦,眾人無聲散開,自動在隔離區外圍拉出一個半徑。
我摀著胸口的錄音筆,手在發抖,但我不讓它落地。相機的記憶卡早已換下藏好,裡面的畫面太多、太重,必須留下。我盯著帳篷拉鍊合攏的縫隙,心裡浮起一種被封閉的感覺——不只是那東西被封住,更像是某個未知的入口,正在悄然閉合。
「我們要做什麼檢驗?」我問陳醫生。他正戴著手套,口罩下的眉頭緊鎖。
「先做初步檢查:測血液、體溫,取唾液與皮屑樣本,再送到臨時冷藏。」他從急救箱取出標本管,語速平穩卻藏著疲憊,「如果是急性神經毒素或非典型感染,必須盡快分析。」
「分析要多久?」
「我可以做初篩,但精確結果得送回文明世界。這裡只能做快速PCR、pH值和蛋白檢測。」他接過工具,動作熟練,「我們得先假設最壞情況,再逐步排除。」
我將先前收好的灰色布片遞出,語氣堅定:「這塊布是Aria的,上面有金粉和新鮮血跡,你先檢查這個。」
「收到。」他立刻在乾淨托盤上展開布片,手套在燈光下摩擦出細微聲響。其他人退得更遠,只有阿軒站在我身邊,目光始終停在我手中的證物袋上。
這時韓導演又走過來,壓低聲音,像在談一筆交易:「Kris,你是記者,你清楚這些畫面值多少。只要你把素材交給我,至少能確保你安全撤離,節目平台也能放大你的調查。」
我看著他,那雙眼裡有算計,卻包裹著溫柔的誘惑,把恐懼包裝成機會。胸口翻湧,我想起妹妹的病床、那筆沉重的醫療費、我當初為什麼選擇這條路。
「我要的不是曝光,是真相。」我說,語氣冷得讓他嘴角的笑凝住,「你不是靠真相賺錢,而是靠我們的命。」
韓導演沉默,臉色更顯蒼白。他轉身離開,留下一陣尷尬的寂靜。營地裡開始有人竊竊私語,聲浪如潮水般悄悄蔓延。
陳醫生完成初步採樣,將一管唾液試劑蓋緊,標註:「樣本A:疑似接觸者唾液;樣本B:衣物布片;樣本C:皮屑。」他將標本一一放入便攜冷藏盒,加進保冷劑,遞給老何伯:「帶去我的臨時實驗站,我馬上做快篩。」
老何伯點頭,神情嚴肅:「誰陪我去?兩人一組,不准單獨行動。」他目光掃過阿軒和張亮,又補了一句:「Kris,你留下,保管相機資料和錄音,不能離開營地。」
我心跳一緊,但明白這是必要的安排。若他們帶走樣本,我就必須守住這些會說話的證據。點頭後,老何伯帶著兩人消失在樹影之間,只留下稀疏的腳步聲與落葉摩擦的輕響。
突然,遠處傳來一聲尖銳的呼喊,像玻璃碎裂,瞬間撕開夜色。那聲音直刺耳膜,幾乎讓我站立不穩。所有人轉頭望去,樹林深處一條黑影彷彿活了過來。
「有人!」有人喊,聲音裡滿是絕望。韓導演的攝影機再次抬起,這回沒人阻止——生存本能,早已壓過節目規矩。
「上次就證明了,分散是死路。」老何伯的聲音從樹影間傳來,冷靜而威嚴,「保持隊形,兩人一組行動。」
阿軒氣喘吁吁地衝回來,臉上沾滿灰塵與汗水:「東邊發現足跡,像是有人被拖走的痕跡,還有更多血跡……可能不只一人受害。」
這句話像火柴擦亮,在每個人心裡點起火星。有人開始啜泣,有人緊抓同伴的手顫抖不止。小阿杜在我耳邊發抖:「Aria會怎麼樣?」
我按住他的肩膀,盡量讓聲音穩住:「我們會找到她。先有證據,再有她。」說完,我沒敢深想這句話是否只是自我安慰。
營地指揮線立刻重組。明仲軒迅速編組,劃分搜索區域,指派保安與參賽者分頭巡邏。帳篷間豎起更多燈柱,光束掃向漆黑的樹海,彷彿想用人造白晝收割恐懼。
我將剛拍的照片與錄音檔備份,藏進不同口袋與背包,像在建立防火隔離。腦中不斷計算:如果這島上真有某種以意想不到方式獵食的存在,我們需要的不只是武器,更是情報與秩序。我的相機與錄音筆,或許會成為對抗恐懼的唯一武器。
夜色被燈光拉出長長的影子,樹林像一張張沉默的嘴。我站在營地邊緣,望著隔離帳篷那條黏著拉鍊的縫隙,感覺自己正被某種無聲的凝視鎖定。心裡的聲音再度響起:別相信導演的承諾,別把任何東西交出去。記錄,是真相唯一的不朽。
我深吸一口氣,將錄音筆調至最高靈敏度,握緊相機,對自己說。
「無論發生什麼,我會記下來。」
感染零號: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