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天國最近的飲水場: 第四篇:叢林獵人
我把相機背帶拉緊了兩圈,讓它貼得更穩。林間濕氣像薄霧般鉤住衣襟,葉上殘留的雨珠滑過我的臉頰,涼得刺骨。剛才的搜尋耗盡了每個人的體力,氣氛也緊繃到極點,像一根拉到極限的弦,任何一聲輕響都可能將它扯斷。
「先別靠近那條小徑,可能有陷阱。」林仕豪說,聲音在濃密的林子裡像石塊落水,沉而冷。
我看著他,想起他在營地的表現:動作乾淨俐落,眼神像磨過的鋼。此刻他從背包裡取出一捲黑色塑膠索和幾個門把鉤,動作熟練,毫不遲疑。
「你確定這東西能用?」陳醫生問。
林仕豪點頭,手上不停:「這是警用繩索,擰成套索後一拉就緊,能絆倒人或扣住腿。別小看它,設得好,真能抓到人。」
「我們要抓的是動物,還是人?」阿軒問,語氣裡有遲疑,但更多的是身為領隊的責任感。
「先設警戒,任何可疑動靜立刻通報——兩個人一組,互相照應。」老何伯站在一旁,手裡磨著那把舊折疊刀,目光如地圖般掃過整片林子。
我跟著林仕豪和兩名保安走在最前面,肩膀不時擦過樹枝,腳下泥土軟得像海綿。林仕豪選了一段窄路,在兩側固定支點,用塑膠索編出一個看似平常卻極其隱蔽的套索陷阱。他還在套索下方蓋上枯枝,只留下一條細細的誘餌線——人一踩上去,套索便會瞬間收緊,絆住腳踝或將人拉倒。手法專業而精準,彷彿他曾無數次執行過這樣的佈置。
「這裡視野好,離營地也不遠。若有東西從這方向來,第一個就會被攔下。」他語速快,眼神不斷巡視四周。
我蹲下幫他掀開落葉,心裡卻浮起一個念頭:如果獵物是人,那獵人又是誰?我們隊伍裡,誰會在夜裡獨自走進這片林子?這疑問尖銳如刀,但說出口,只會撕裂此刻的秩序。
陷阱設好後,我們退到一旁,站成觀察位置。天光從樹縫間漏下,斑駁地灑在地面,像顫動的刀片。
「誰去水塔那邊巡一圈?」一名保安問。
「我和張亮去,其他人盯緊這邊。」阿軒答道。
我留在原地,雙手緊握相機,準備記錄任何異狀。記錄,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也是我能留給外界的證據。
沒過多久,營地方向傳來一陣驚呼,聲音急促而混亂。我立刻收起相機,跟著人群往回跑。越靠近,那股躁動就越清晰,像風中翻騰的火苗。
「她被抓到了!Kris被抓到了!」有人喊。
原本以為是野獸誤觸陷阱,卻聽見熟悉的名字,腦中瞬間空白。
我們衝回陷阱處,只見一場混亂正在爆發:紅色裙擺在泥地上翻飛,一隻高跟鞋已被踢飛,另一隻還卡在套索中;Kris——那個在簽名桌上冷靜自持、總以高跟鞋踏地的企業女強人——此刻雙腿被絆,顫抖不止。她臉色發白,眼神卻銳利如刀,正用力踢開試圖制住她的保安。項鏈在她手腕間晃盪,像不合時宜的裝飾。
「放開我!誰給你們權利!」她尖叫,一腳猛踹,差點命中張亮的頭。保安手背被踢出一道血痕,鮮紅在泥地上格外刺眼。
「退後!退後!」老何伯低喝。兩名保安見狀立刻上前,想穩住局面,卻被Kris爆發的力量反踹,其中一人險些被高跟鞋踢中眼睛。混亂瞬間升級,叫喊、掙扎、鞋跟與泥土摩擦的聲音交織成一片無序的樂章。
我舉起相機,指尖發抖,卻仍按下快門,將她被困、被制、被辱的每一個瞬間凝固成影像。那一聲聲快門在林中敲響,像在為某種即將浮現的真相打節拍。
「她為什麼會在這?」我低聲問林仕豪。
他瞥我一眼,像是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眼中閃過一絲懊惱:「她應該是經過這裡,可能沒注意到誘餌線。抓到她是意外。」
「意外?她穿著高跟鞋走在叢林裡,怎麼可能不小心?」我語氣不滿。
「誰知道,營地裡人心惶惶,誰都可能出來走走。」他回答,動作依舊利落,嘴角卻不自覺地繃緊。
就在眾人忙著解開繩索、拉她起身的瞬間,天頂彷彿被撕開一道口子。高大的樹冠突然震動,一塊黑乎乎、腐爛的肉塊像是被某種巨力推落,從高空直墜而下。它砸中陷阱的主索,悶響一聲,濺起血霧——那血霧在空中散開,如細碎的紅粉,打濕了我們的臉與衣襟。
「啊——」有人尖叫,聲音被血霧噴得模糊不清。血滴落在我的相機鏡頭上,黏稠地暈開一圈圈紅痕。我沒有後退,而是本能地舉起相機,按下快門——那瞬間的血霧被凝結成畫面:腐肉邊緣覆著黴白的膜,內裡是鬆散的筋膜與半融的脂肪,像一具被撕碎的殘骸。
血霧灑在Kris臉上,她頓時僵住,眼神從憤怒轉為震驚。
「我的天……」聲音裡有恐懼,也夾雜著被羞辱的怒意。
「立刻撤人!全部退開!」老何伯的命令像砍刀劈下。他迅速指揮保安拖開陸小姐,臉上不見平日的溫和,只剩冷峻的務實。兩名保安合力將她從陷阱中拉出,泥土與血跡沾滿她的裙擺,宛如一幅被踐踏的畫作。
我繼續拍攝,鏡頭被血霧蒙上一層薄膜,每一次快門都像在封存一場噩夢。就在這時,我注意到林仕豪的臉色變了——那一瞬,他的眼神掠過一抹難以言喻的複雜。他轉頭看向我,我正好捕捉到那個瞬間:嘴角微微抽動,眼底閃過一絲驚慌,隨即被壓抑成冷靜。
「不是我幹的。」他低聲說,像是對自己交代,又像在對某個看不見的人辯解。聲音極輕,只有靠得近的我聽得清楚。那句話像子彈般嵌進腦中,回音不斷擴散。
「你說什麼?」我放下相機,語氣冷了下來。
他避開視線,語速急促而斷續:「我說,不是我幹的,別亂想。陷阱本來就是這樣,任何人踏進去都有可能被夾住。」
但這話毫無說服力。腦中疑雲頓起:若真有人刻意將陸小姐逼向陷阱,為何偏偏在那一刻讓腐肉從樹上墜落?那塊肉又是誰的?這一切究竟是精心佈局,還是純屬巧合?
「把那塊肉收起來,拍特寫,送去檢驗。」老何伯下令,此刻他已無暇顧及個人情緒,只專注於現場必須完成的事——記錄、隔離、保全證據。
我走上前,摘下手套,伸手觸碰那墜落物的邊緣。它冰冷如霜,卻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腐臭。我強忍不適,將它用塑膠袋包妥,拉緊袋口,封條在手中發出微弱的黏膠聲。血液滲進指縫,像在提醒我:這裡的每一次呼吸都是證據,也是危險。
「把這張照片交給我。」林仕豪突然湊近我的相機螢幕,語氣不容拒絕。
我本能地後退一步,將螢幕護回胸前:「這是公共證據,得交給陳醫生或老何伯保存。你不是唯一能看的人。」
他一愣,神情像被雨打濕的紙,瞬間皺縮。旁邊的保安立刻將他拉開,低聲警告:「你先冷靜,別碰證據。」
「我知道。」他勉強擠出一笑,卻僵硬得不像話。
老何伯已將包好的腐肉交給另一名保安,眼神銳利如冰:「送到隔離帳篷,記下搬運者姓名、時間、現場溫度。陳醫生,立刻取樣,封存冷藏。」
「收到。」陳醫生動作俐落,手持試管與消毒巾,專注得如同進行外科手術。
我再度舉起相機,拍下轉運過程:血痕在塑膠袋上暈成褐色,袋口膠帶反著光。每個動作都像在剪輯一段紀錄——誰搬的、誰接手、誰站在旁邊。我的職業本能驅使我記下一切細節:保安手套邊緣的新割傷、那人肩頭泥點的形狀、老何伯貼封條的角度,甚至林仕豪背包帶上的灰塵方向。
「把陷阱也拍下來,回營地做說明用。」韓導演忽然從旁走出,臉上浮現職業性的興奮:「這一段張力十足,畫面很強。」
我轉鏡頭對準他,沒有回應。此刻任何「畫面」都可能成為生死交換的籌碼,我不信任他臉上的笑容。
陸小姐被安置在一旁,有人遞上毛巾。她先是劇烈顫抖,隨即猛地甩開,怒視我們每一個人:「你們這些人!設這種陷阱?這是什麼安全訓練?我要投訴!」
「先別激動,妳還好嗎?」一名保安試圖安撫,但她的聲音像斷弦般尖銳,充滿驚懼與憤恨。
「妳沒看到上面掉下來的東西嗎?誰會把肉掛在樹上?」她眼眶泛紅,語氣裡夾雜羞辱與恐懼。
我走近她,語氣柔和:「先深呼吸,事情我們會處理。那塊肉會送檢,確認來源。」
她瞪我一眼,卻沒再反駁。我能感覺到,她強硬的外殼裂開一道縫,透出一絲脆弱的溫柔。
老何伯轉身面對所有人,聲音壓低卻清晰:「現在不是追究對錯的時候,重點是保全。封鎖這片林子,所有人兩人一組巡邏,夜間加強哨位。任何人私自行動,一律記名處理。」
「明白。」阿軒立刻回應,語氣沉穩,帶著令人安心的堅定。
張亮蹲在陷阱旁,用手電筒仔細查看那塊墜落物擊中索繩的位置。光線映出幾道新刮痕,像是被利器刻意劃過:「這些痕跡不自然,應該是有人先切割樹皮底部,把東西固定上去,再從上方推下來。」
「有人動過手腳。」我說,語氣多了確信。樹冠高聳,常人難以攀爬,若無工具或技巧,不可能完成這樣的佈置——這代表一切有計畫、有目的。
林仕豪聽了,臉色微變,但被保安牽著,不便說話。他站在一旁,雙手插在口袋裡,看似鎮定,卻掩不住緊繃的氣息。我注意到他左手拇指旁有一道新鮮的小傷口,像是被鋼線割過——或許是設陷阱時留下的,也可能是別的什麼。
「先把這些拍起來,我要存檔資料。」我對張亮說。張亮點頭,把無線麥克風靠近老何伯,錄下現場口令與時間。我的相機裡塞滿了每個人的影像,而心裡卻越來越沉。
忽然,林子深處傳來一陣窸窣聲,比之前任何聲音都更近。所有人動作同時僵住,彷彿被同一根線拉住。風停了,樹葉不再拍打,空氣像被抽走一口氣。我的脈搏猛然加快,彷彿被某片黑影盯上。
「那是什麼?」小阿杜的聲音顫抖地從我右側飄來。
「別動。」老何伯低喝,手中的折疊刀握得更緊,眼睛直盯聲源。
我們分成兩邊,默默朝聲音靠近。樹影中,一根較粗的枝幹突然被擠壓移動,像有東西在上面爬行。接著——一條帶血的手臂從葉隙間垂下,手指在空中微微顫抖,緩緩抓住一根樹藤。那手臂皮膚灰暗,指甲長而碎裂,指節沾著黑色黏液。
「靠——」一名保安低聲咒罵,聲音裡沒有恐懼,反倒透著職業性的驚訝。那手臂一拉,一個身影從樹間滑落,像被人扯下的破布,直直砸向一名毫無防備的保安。對方來不及反應,肩膀已被抓住,下意識想回旋掙脫,卻被絆倒,嘴裡發出嘶吼。
「抓住它!」老何伯一聲令下,幾人本能撲上前。那身影極度瘦削,四肢扭曲,頭髮濕黏成片,眼球佈滿腐朽的虹膜。它不像人,也不像動物,動作中帶著一種不協調的速度,彷彿機械卡帶忽然鬆脫。
阿軒一把抓起身旁的木樁,冷不防狠狠砸向那東西的背脊。木樁發出沉悶的響聲,那東西隨即翻滾,趁亂咬住另一名保安的肩膀。血花噴濺,齒痕深黑。現場爆發撕心裂肺的慘叫,誰的腦袋都清醒不了。
我膽子大得像舌頭被冰凍仍想說話,舉起相機一張接一張拍下畫面。可我很清楚,拍照救不了人。保安們用繩索、木棍、拳腳將那東西壓制,動作粗暴卻有效。老何伯熟練地用鐵絲纏住它的下肢,兩名保安用膠帶封住它的嘴——那嘴被塞住時,仍發出低沉的濁哼。
「把它抬起來,帶去隔離!」老何伯下令,聲音穩如山。沒人敢違抗。
抬起那怪物時,我瞥見它胸口有一圈深深的抓痕,像是被人用力撕開皮肉,胃裡一陣翻攪。它肢體的扭曲讓我感覺像目睹某種病態在肉體上演化,彷彿生理結構被重新調教成攻擊工具。我的手指僵在快門上,卻仍拍下了它掙扎被綁的模樣——乾裂的皮膚、佈滿尖牙的口、眼裡殘存的空洞。
帳篷拉鍊在它身後合上,營地暫時恢復表面的秩序。有人發抖,有人低語,有人悄悄流淚。血腥味被夜色吸住,像一塊巨石壓在每個人的胃上。
林仕豪仍站在一旁,雙手插在口袋裡,臉色蒼白。有人走過去想查看他的手是否沾血,他突然掏出一塊乾淨的布擦拭,動作過於急促。那一刻,我感覺一股濃厚的不對勁——不只是因為血與噁心,而是人心的裂縫正被拉開。我們不只是對抗外在的怪物,也在彼此之間築起新的敵意。
我把相機收好,走到老何伯身邊,低聲說:「把所有東西都記錄下來,誰搬了、誰碰了、誰在附近。這不是只靠武力能解決的。」
他點點頭,眼神裡有疲憊,也有決絕:「妳記得妳的錄音,不管Kris怎麼喊,先存好原始檔,別讓素材被調包。」
「我知道。」我回答,胸口像壓了什麼,但手裡的錄音筆冷得踏實。
夜還沒來,但林子的陰影已經夠深。我走回隔離帳篷旁,看著拉鍊仍在輕顫,裡面傳來斷續的哼聲。有人在外圍加設警戒線與燈塔,火把擺好,簡陋的巡邏計畫貼上板子。所有人動作快卻有序,彷彿被迫把恐懼體系化。
我坐在一塊濕石上,手指摸著相機袋裡的記憶卡,腦中一遍遍回放剛才的畫面。林仕豪那句「不是我幹的」在腦中迴盪,像一根沒有終點的鈴。誰會把腐肉掛在樹上?誰會用陷阱捕抓同伴?誰在利用我們的恐慌?
問題一個接一個,但當下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守住營地、守住水源、守住彼此。我知道自己必須留下每一個清晰的畫面、每一段聲音、每一個不經意的表情——這不只是工作,或許是最後的救命稻草。
我把錄音筆貼在胸前,按下錄音鍵。聲音裡有樹葉摩挲、有人低聲抽氣、有遠處帳篷傳來斷續的哼。然後我再次舉起相機,對著那排被封鎖的樹線按下快門,像要把黑暗本身定格成可被檢驗的證據。
「給你,先吃了吧。」
我聽到他把小包遞到我手裡,聲音粗啞,像是從煙霧裡硬擠出來的。
老何伯把那顆銀色包裝的巧克力丟進我掌心,動作不多話,但手指夾著包裝的姿勢,卻像在交付某份遺囑。
包裝微黏,我用拇指撕開——苦味瞬間衝上來,比我記憶裡任何黑巧克力都更沉、更澀。島風吹過溪邊,夾著泥土與鐵鏽的氣息。他坐在一塊凸起的岩石上,膝上攤開一塊油布,上面整齊排著機關零件:彈簧、螺栓,還有一截磨得發亮的舊槍管。他的動作像刻進骨子裡的老習慣——轉手、擦拭、再轉手。那槍油的味道濃得幾乎能切成薄片,在空氣裡懸浮、滯留。
「這不是糖果,是戴戒指前的警報。」他這麼說,嘴角卻沒半點笑意。
他說話時把一塊乾布揉成團,仔細擦過機件每一道接縫。我含住那口苦巧克力,任苦味在舌尖緩緩綻開,像強迫自己吞下一句尚未許願的咒語。
「你這樣做……會有人覺得安心嗎?」我忍不住問。
話出口時,溪水正在我們腳邊沙沙流過。不遠處,阿軒蹲著整理繩索,他的影子被樹葉割成碎片,在光裡浮動、拼貼,像一幅正緩慢重組的人形拼圖。
老何伯沒直接回答,只擰開一顆小圓鐵塊,露出內裡一排鋼珠與自製鋼釘。
「這島上的子彈,不是永遠買得到的。」
他說得像把一顆石子擲在地上,聲音沉,落地也沉。
我用指尖碰了碰那排鋼珠——冰、滑、微沉,像握住一串剛從夜空墜下的冷星。
「你以前是軍人?」這句話我咬在嘴裡,像含著一塊未經打磨的岩石。
「有人叫我老何伯就行。」他停頓半秒,手沒停。槍油在他指縫間泛著黏膩的光,我瞥見他指節上幾道舊疤,縱橫交錯,像一張沒標註地名、只記載轉身與未回頭的舊地圖。
他忽然壓低聲音:「這島,早在九零年代就死過一整隊海軍。不是餘燼,是被某樣東西……吞掉的。政府收回來時,什麼都抹了——記錄燒了,現場清了,連名字都沒留下幾顆。」
那句話像一顆石子投入靜水,一圈圈冷意漫開。我喉頭一緊,把最後一點巧克力咽下去,苦味在食道裡滾成灰燼。
阿軒扯著繩結走過來,眉頭緊蹙,像連皺眉的弧度都在跟某種無形的阻力搏鬥。
「你是說……有人故意封鎖消息?」我把相機背帶挪到胸前,手指本能地停在快門外圍,像隨時準備截住一個即將消逝的瞬間。
「不只是封鎖。」老何伯把一顆空彈殼放到掌心。他手掌粗厚,紋路深得像磨過石子的手。「有人在島上做試驗,然後把失敗跟屍體一起埋了。你別指望法理會來救我們。」
語氣平靜,像山崖滴落的水——慢,但每一滴都準確砸在石上。
溪水在岩縫間翻湧,浮著細小的微光生物。我無意間抬眼,水面正漂過一塊鮮豔布料——運動服內襯的色調,是Aria的運動內衣。那布邊緣撕得不規則,像被一雙粗暴的手猛然扯下,血漬已轉成暗褐,像一塊凝固的警告。
「那是什麼?」我開口,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擦過木頭。
「漂的東西,會說話。」老何伯手沒停,仍擦著槍管,但眼神越過我們,落在那塊布上。他沒動,可我清楚看見他食指在空氣裡輕輕畫了個圈——像在標記一枚尚未引爆的地雷。
「她可能已經被帶到內陸了。」阿軒語速加快,額角沁著汗,「我們沒見到屍體,只看到這塊內衣,還有那條拖痕。」
他說完又低頭研究剛採的抓痕樣本。光線穿過葉隙,在他額頭上投下晃動的碎影,汗水沿著顴骨滑下,拉出一道黏膩的線。
老何伯把擦乾的槍管合上,動作簡短、準確。他將槍掛回背包——那背包裡除了幾本紙頁捲邊的筆記,還有一捲厚重的深色布,質地密實,邊緣磨得發毛,像專為裹屍而備。
他這才抬眼,直直看向我,目光不再閃避:「Kris,妳當記者的直覺好,我不是來嚇妳的。但這裡不只會咬人的怪物,還有……會利用怪物的人。別把所有人當朋友。」
我胸口一緊,像有根線猝然被扯直。這句話像引信,點燃我心底那些不敢說出口的懷疑——這幾天我見過太多面具:導演的笑太整齊,製作組的冷漠太一致,某些參賽者的防備太精準……就連每天送飯、指路、點燈的人,也可能只是另一副未掀開的臉。
「你到底知道多少?」我壓低聲音,想從他粗礪的話語裡,再撥出一絲可抓握的線索。
老何伯把手插進褲袋,像在摩挲一張早已泛黃的老照片:「我在這島上混過幾年,清理過遺留的東西。那時候見過被改造成攻擊模組的人——他們不像活人,也不像死屍。被抓回去的人,隔天醒來,會變得……不像自己。」
語氣平靜,像在念一份早已蓋章的名單。
「你是說……有恢復的可能?」我抓住那個字眼。我們先前聽老傭兵提過「救活方法」——若有恢復的可能,就是一線光。
「可能,或許只是暫緩。」他似笑非笑,「科學不是魔法,但有辦法暫時壓制某些神經反射——電刺激、化學穩定劑、還有……時間。問題是:這些材料哪裡找?誰願意冒那個險?還有——」他頓了頓,目光沉進溪水深處,「誰讓實驗,跑到這裡來?」
話題像一條看不見的暗河,靜靜流過營地,捲起每個人的思緒。阿軒蹲下來整理急救包,從中摸出一卷彈藥盒,彈殼在陽光下閃著冷而硬的光。我看著這些被處理得井然有序的儀式,心裡越來越清楚:他們不是來演戲的,是來挽救什麼的。
「那隊海軍呢?」我想起他剛說的那支隊伍,問。
「被叫去做封鎖任務,任務完了,就沒人再提。有人說他們犯了錯,碰了不該碰的東西;有人說他們把東西搬走了,結果……被東西吃了。」他嘆了口氣,像在宣讀一紙早已判決的死刑:「長官用沉默換來安靜,換來利益。這就是島的真相。」
我閉了閉眼,試圖把這些碎片拼成圖像:政府、研究、封鎖、肉體被改造……像有人在黑箱裡做實驗,再把結果隨手丟在海岸邊。想像太陰冷,我選擇不讓它在腦
突然,一陣樹葉摩挲的聲響從上游傳來,像是有人在林間急速奔走。阿軒立刻起身,「有人回營地了!」他喊道,語氣緊繃。他的動作迅速而精準,一種職業性的警覺瞬間將他從戒備狀態推入行動模式。
我們連忙擠到溪邊的高地上,朝營地方向望去。幾道人影在樹影間穿梭,遠處火把的光柱在夜色中搖晃不定。隨著他們逐漸靠近,我看清了兩件事:第一,陸小姐正攙扶著一個人踉蹌前行,臉上沾滿淤泥與血跡;第二,在稍遠處,幾個保安抬著一具被綁住的身體,動作僵硬,彷彿搬運的是某種不願見光的東西。
「他們遇到什麼了?」我低聲問,聲音幾乎被風吞沒。
老何伯沒有回答,目光緊盯著那被抬著的人,眼神像在解讀一張裂開的地圖。他的手不自覺地摸向腰間的槍,指尖觸到冰冷的金屬,彷彿唯有這觸感才能確認現實仍舊存在。
當那具身體被抬近時,周圍響起一陣倒抽冷氣的聲音。那人衣衫殘破,皮膚上佈滿乾涸的血痂,嘴角還黏著暗褐色的泡沫。最令人駭然的是他的眼睛——沒有瞳孔的光亮,只有一片渾濁,如同被沙粒填滿的枯井。
「是誰?」我再次問。
「不是Kris。」有人低聲答道,語氣裡夾雜著無奈與恐懼。這句話像一塊冰滑進我的胸口。我明白,這個島上藏著的不只是失蹤的網紅,還有更深、更空的裂縫——有些人消失了,甚至沒人記得他們曾存在過。
老何伯走上前,蹲下身子仔細檢查那人的口鼻。他動作沉穩,但我看得出他的手在微微顫抖。他從口袋取出一小瓶消毒劑,將紗布浸濕後輕壓在那人手腕上,再小心翼翼抽出一段布條,放入樣本袋中,並在標籤上寫下日期。
「記錄時間、地點、發現者。」他低聲下令,語氣像多年來習慣指揮現場的老督導。阿軒立刻照辦,動作果斷俐落。所有程序彷彿在戰場上重演——先隔離、先取樣、先封存。
我舉起相機,按下快門,將這一刻凝固成證據。人在危機中仍會選擇紀錄,或許是為了延續記憶,也或許是為了將來有人能為他們還一個名字。鏡頭捕捉到老何伯的背影,那微駝的弧度,像把一段老舊的故事壓進了現實的重量。
「我們要回營地了。」老何伯最後說,聲音低沉,像在收攏一張漁網。
我咬了一口早已溶化大半的巧克力,苦味在口中緩緩擴散。我知道,那苦是醒來的標誌。我將相機收好,把錄音筆握得更緊。無論老何伯說過多少,還有多少尚未說出口,我都會記下來。因為有些事被遺忘得太久,終會在某個夜裡悄然醒來,吞噬一切。
我們轉身往回走,溪水在腳邊嘶嘶作響,像在低語。別忘.....
別忘....
別忘...
叢林獵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