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天國最近的飲水場: 第五篇:屍潮雛形
夜色像一張厚重的布,把整個營地罩得又近又窒。我站在廣場邊緣,手裡還握著剛整理好的相機,鏡頭蓋輕輕擱在大腿上。紅色的聚光燈在控制台上閃爍,像一顆心臟不安地跳動。韓導演站在臨時搭起的台子上,麥克風裡的聲音經過處理,聽來既冷靜又興奮——那種對災難渴望被收視率轉化的狂喜。
遠處傳來一聲咳嗽,帳篷裡也有窸窣的響動,像是人們在黑暗中翻動身體。明仲軒和老何伯站在我身旁,他們的存在總能把周遭的焦躁壓下一半。阿軒盯著台上的導演,眼裡沒有期待,只有警覺;老何伯雙手插在口袋裡,站姿沉穩,像個隨時會發動的機關。
韓導演把話筒貼近胸前,笑容在夜燈下顯得刺眼:「各位,今晚我們要給觀眾一個震撼的開場——請大家到廣場集合,鏡頭會捕捉你們最真實的表情!這就是生存體驗的原味!」
我心裡一沉。記者的本能讓我想要把每一句話都記下來,但我們才剛失去幾個人,見過太多流血與不合常理的痕跡。把人集中在一處,意味著效率,卻也意味著風險。老何伯低聲對我說:「不要靠太近舞台,人多危險。」我點頭,往邊緣退了幾步。
人群陸續往廣場聚攏,光與影像交織成一種人工的秩序。攝影機一台台架好,紅燈像眼睛一樣盯著每個人。Kris靠在監控車旁,手裡還在檢查那台夜間失靈的無人機回傳畫面。鍋爐般密閉的氣氛裡,連海風都像被錄音機吃掉了一部分聲音。
韓導演又喊了一句:「今晚的鏡頭要原創、要張力、要真實感——大家配合一下,鏡頭會把你們的故事講出去!」他的語調起伏,像為節目做最後一次調色。
我從胸口摸出錄音筆,指尖感受到它微弱的顫動。我把手伸向相機,擠進人群中,視線掃過每張臉。有人仍舊慌張,有人強作鎮定,有人偷偷抹眼淚,也有人裝作若無其事。這些表情將被剪輯、被包裝,成為外界的一種觀看方式——我不想讓我的聲音也被這樣吞沒。
「大家注意——」一名工作人員大喊,指揮現場秩序,「保持間距,不要推擠!」
我們正慢慢分散站定,韓導演享受著掌控全局的感覺。就在這時,廣場一側的黑暗中傳來一陣突兀的聲響——像是金屬被踢倒,又像木板猛然掀開。聲音短促,卻足以讓人神經一緊。
我回頭望去,只見Kris還在監控車旁移動,手機忽然亮了,螢幕上跳出他忘了拔掉的筆電視窗。可就在他身邊,一道黑影悄然浮現,移動的姿勢不似常人那般規則。那影子傾斜著靠近Kris,然後——
他衝了出來,比我們任何人預期的都快。
那身影撕裂黑暗,像暴風切開靜止的水面。步伐不穩卻迅猛,衣服濕黏貼身,肢體扭曲,眼神空洞如磨損的鏡面,無光而冰冷。群眾爆發出驚呼,紅燈的光猛地打在他臉上,映出灰敗的皮膚與口角乾硬的血痂。他直撲向Kris,速度如野獸,更像是被某種單一意志驅策。
Kris還未反應過來,顫抖著伸手想推開那人,筆電應聲落地,螢幕閃爍幾下後熄滅,只留下一道殘影。入侵者毫不遲疑地撲上,Kris的身體被撞得向後翻倒,筆電鈍鈍地砸在胸口,螢幕碎裂成片,光點四散。他本能地抓起另一台小型筆電抵在胸前,試圖用一切可移動的物體阻擋衝擊。
「別靠近!」老何伯怒吼。幾名保安驚慌衝上,動作卻顯得笨重遲緩。明仲軒則像被某種習慣驅動,箭步衝前,右肩狠狠撞入入侵者胸口,兩人瞬間跌成一團。
我舉起相機猛按快門,連續的快門聲在混亂中格外清晰。鏡頭捕捉到那人低頭咬向Kris的肩膀,牙齒如刀片切入皮肉,瞬間拉出一道血線。血液在燈光下飛濺,像微小的星群炸開,碎片幾乎噴到我臉上。那一刻,鮮紅如一根針,將我釘死在現場。
Kris發出一聲短促的嘶吼,手臂劇烈掙扎,但對方的力道異常強大——咬合力宛如鋼鉗,死死鎖住不放。筆電螢幕徹底碎裂,玻璃與血水交融,反射出每張驚恐的面孔。有人尖叫,有人倒退,有些攝影機仍在運轉,紅燈依舊閃爍不休。
「把他推開!」我大喊,聲音劃破混亂。明仲軒側身將木棒狠狠插入入侵者鎖骨處,試圖將他撬離Kris。木棒撞擊的鈍響與慘叫混雜在一起,血霧在燈光下蒸起一層薄霧,鐵鏽與腐肉的氣味直衝鼻腔。
入侵者被猛地一推,Kris被拖出人群,倒在濕沙與碎玻璃上。他胸口的血如潮水湧出,呼吸急促而不規則。醫療人員立刻衝上前,陳醫生一把扣住Kris的脈搏,臉色凝重。
「快!止血、包紮!」陳醫生邊喊邊從急救包中抽出繃帶。我的手已經伸向錄音筆,但眼前的景象彷彿慢動作播放,每一個細節都被放大成噩夢的片段。
老何伯已將入侵者壓倒在地,幾名保安用繩索將他牢牢捆住。那人掙扎時毫無常人意識,嘴裡發出低沉的咆哮,如同困獸絕望的哀鳴。有人將他制伏,另一人迅速用手帕塞住他的嘴,血沫立刻滲出,手套轉眼被染成暗紅。
「把他拉進隔離帳篷!」老何伯的聲音低而沉,像一塊壓在喉頭的鐵。
我和Kris立刻上前,繩索迅速穿過旁邊的支撐桿,幾個人合力一抬一送,將那具失控掙扎的身體拋進隔離區。帳篷拉鍊被粗暴拉上,發出刺耳的金屬刮擦聲;口罩後的人群靜默圍攏,築成一道無聲的牆。
「他咬到我了!」一名保安突然嘶喊,左小臂纏著滲血的紗布,聲音裡是痛,更是猝不及防的驚懼。另一人抄起電擊器就要上前,卻被老何伯厲聲喝止:「別動!刺激會引發連鎖反應。」
「立刻封鎖現場,營地內所有人原地待命,禁止出入!」老何伯的指令斬釘截鐵,像刀劈開混亂的霧。警戒繩瞬間拉起,紅色警示帶在強光下灼灼刺眼。
這時,韓導演的臉抽了一下。麥克風還掛在胸前,聲音發顫,卻硬撐著台風。
「大家……請保持冷靜,節目組已啟動應急流程,醫療與隔離人員馬上到位!」話音未落,他下意識把麥克風往前一推,彷彿在補一句安可台詞;鏡頭恰巧切過去,拍到他額角沁出的冷汗,一滴正沿著下頜滑落。
我沒給他留台詞的餘地,一步上前,伸手扯下麥克風,反手摔在地上。
悶響炸開。麥克風紅燈閃滅一下,又幽幽亮起。韓導演臉色霎時慘白,手指抖著指向我。
「你幹什麼?!」
「把那玩意兒收起來。」我說,聲音冷得像退潮後的礁岩。手還攥著麥克風的線,心口擂鼓,一下重過一下。攝影機鏡頭已轉向我,紅燈如餓狼之眼,灼灼鎖定。我順手按下錄音筆,調至最高靈敏度——剛才每一句話,都得鎖進證據裡。
「有人被咬傷,帳篷裡還活著,現在不拍、不播、不導演。」鏡頭對著我時,我沒念稿,只說事實。
「你這是在演戲嗎?這是我們的內容!」韓導演吼出來,立刻有工作人員衝上前想架我。老何伯從側旁一步跨出,伸手一撥,那人踉蹌退開。「別拿鏡頭換命令。」他盯著韓導演,眼底沒有怒火,只有一種比怒火更沉的東西,「現在不是賣收視率的時候。」
幾個攝影師低頭,默默蓋上鏡頭罩。紅燈一盞接一盞熄滅。場面忽然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那呼吸,第一次聽起來像活人的。
隔離帳篷裡,毫無預警地爆出一陣抽搐聲,緊接著是低啞、斷續、不成調的嘶吼,像喉管被絞緊又撕開。那聲音鑽進耳膜,把剛剛勉強維持的鎮定撕得粉碎。有人驚退,撞翻旁邊一桶清水,濺起的水花潑了滿地,也潑濕了幾雙鞋。
「他還活著!快量體溫!」陳醫生已衝到帳篷前,語速快而穩。Kris緊隨其後,醫療背包穩穩扣在肩上,手臂肌肉繃緊,卻不顯慌亂——像一句沒說出口的承諾。
我也跟了上去。一半是記者本能,一半是某種更私密、更難命名的驅力:想把誰,從那帳篷裡,拉回來。
拉鍊掀開的瞬間,腥臭混著陳腐的汗味與鐵鏽氣撲面而來,像一記悶拳。帳篷內燈光搖晃,人影在帆布上拉扯、扭曲,如鬼魅躥動。
那人仰躺在地,胸口起伏不規則,口角溢出泡沫與暗紅血沫。最駭人的是那雙眼睛——眼白覆著灰濁膜層,瞳孔散大,對光毫無反應,只剩兩點空洞的黑。他右前臂上,新咬的齒痕鮮紅凸起,皮肉外翻,像剛被生生扯開的果肉。
「體溫三十九點八度,心律不齊,但有自主呼吸與角膜反射……唾液黏稠、帶血絲,血液初步檢測見異常蛋白沉澱。先給鎮靜、抗生素,立刻抽血送檢。陳醫生已將聽診器貼上胸口,眉心深鎖。」
「鎮靜劑在哪?」我問,手已探進醫療箱。
「這支,快!」陳醫生把針筒塞進我手裡。我掌心全是冷汗,卻穩穩接住,拔掉針帽,對準他左肩三角肌,一針紮下。
他全身猛地一繃,眼球劇烈轉動,喉嚨裡滾出一串咯咯聲,像氣管裡卡著碎玻璃。
「藥效起得快,能壓住二十分鐘。」陳醫生抹了把額頭,呼吸略緩,語氣卻沒半分鬆動,只剩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但這不是治療——是爭取時間。」
「帳篷外有動靜!」帳篷外忽傳一聲厲喝。
我衝出去,只見保安已圍成半月陣,手裡攥著木桿與鐵棒,指節發白。遠處暗角,人影又動了——不是單一個體的暴衝,而是三、四道影子,步調不齊卻朝同一方向挪移,像被同一根線牽扯的木偶。
「又來了……」小阿杜的聲音在我耳邊發顫,手緊緊攥住我衣角,指節泛白。
老何伯沒回頭,只沉聲下令:「關掉所有非必要光源,出入口雙重封鎖,兩人一組,持照明與通訊設備巡邏。Kris,你帶三個人,把東側排水通道徹底堵死。」他順手解開腰間工具袋,鋼釘、防水膠帶、三條粗繩整齊碼在內層——像早已備好的答案。
「我去。」明仲軒回應,語氣依舊沉穩,腰間仍扣著那把小型甩棍。
我記得那一刻,相機掛在胸前,鏡頭下是跳動的火光與目光,人們的臉被光影割裂成異樣的地圖。有攝影師還想按下快門,也有人默默將鏡頭壓低。我伸手攔住其中一人,上前抓住他手臂,硬是把相機鏡頭按向地面。
「別拍,現在不是錄影,是救人!」我低聲說。那攝影師看了我一眼,紅光在他鏡頭裡像一條沒有出口的路。
帳篷內,那個被咬的人正緩緩清醒。身體抽搐,手死死摀住傷口,牙關咯咯作響。陳醫生迅速清創、止血、注射鎮定劑,但也抬頭對我說:「如果感染擴散,我們可能得切開傷口,移除受感染組織——這是最壞的打算。」
「誰能允許這種決定?」我聲音發顫,腦中浮現那畫面:拿刀把朋友一分為二,只為換取活命的可能。
老何伯站在一旁沉默,手指摩挲著一枚彈殼,彷彿在衡量什麼。明仲軒望向我,眼神如當日救火時那般堅定:「先別談處決,先把局勢控制住。」
突如其來的敲擊聲從碼頭方向傳來,比先前更急、更密集。有人衝進來報告:「北側圍籬出現一群黑影,正在找縫隙。」
老何伯咬牙,聲音低沉:「把所有能當武器的東西發下去——燃燒彈、鐵桿、石頭。今晚沒有撤離,只有守住。」他說完便走向儲物倉,熟練地分發幾枚小型燃燒彈與幾把舊獵槍給保安。
「槍?」我下意識後退一步。這裡畢竟還有法律與道德的界線。
「先是驚嚇,後來是殺生。」老何伯冷冷回應,語氣裡沒有懇求,只有一條條被逼出來的現實。
明仲軒將火把插在營地四角,燈光壓得低而集中,像是用人的光圈圈住一片夜色。他擦去額角的血,用濕布包起手掌,轉頭對我說:「Kris,把剛才的錄音和影像資料藏好,別讓製作組擅自拿走。」語氣不容置疑。
我將相機與錄音筆塞進防水袋,再塞進背心內層的暗袋,雙手仍微微發抖。每一次呼吸都夾雜著紙張的氣味——那份合同、那句條款,曾把我們的命運寫成一場遊戲。如今,它們像一張無情的票據,換不回即時的救援。
「今晚有人輪班到天亮。」老何伯最後下令,「三小時一輪,輪替交接。誰違紀,一律處罰。」他的話像古老部落的規矩,硬生生套在一群城市人身上。
人群開始依令分配。有人領了木桿與鐵條,有人戴上口罩手套,也有人緊緊抱住自己的家當。帳篷內的隔離區成了烽火中心,醫護人員進出緊張而有序。
我站在角落,看著有人包紮完便被安排去巡邏,也看著韓導演眼中的光影變化——他既想保住節目內容,又清楚自己已被更大的現實吞沒。我緊握手中的錄音鍵,像對自己許諾:不論這座島接下來如何變形,那些聲音、那些影像,都不會消失在夜裡。
遠處傳來一聲低沉而集體的嗥叫,像海中翻倒的鐵桶,一波波朝營地逼近。明仲軒大聲喊道:「大家就位!保持隊形!有人被咬,立刻隔離,禁止走動!」
我舉起相機,按下快門,光圈吐出一道無聲的光。鏡頭裡,人群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閃著鱗光,有人落淚、有人大吼、有人眼神如刀。夜色更濃,但我們已無路可退。
就在這時,帳篷外那扇剛拉上的拉鍊突然被猛烈撞擊,一個黑影猛地從內側撲出——比先前那個更大、更凶。空氣瞬間變得黏膩,像漏出的油漬瀰漫開來。所有聲音都被那撲擊壓下,只剩血腥在鼻腔裡顫動。
下一秒,光與影的對峙轉為血肉撕裂——有人尖叫,有人倒地,有人揮棒迎上。我緊握相機,指尖發白。但這回,鏡頭不只是記錄。我迅速放低相機,在混亂的空檔將幾張照片塞進胸前暗袋,隨即放下設備,伸手救人。
夜,像個飢餓的生物,咬住了我們的邊界。
我還沒來得及喘一口氣,營地那頭就傳來一陣詭異的空洞聲響,像是鐵索被人緩緩抽起,又像布幕被撕裂的低吼。心臟猛地一縮,直衝喉頭,我立刻把相機牢牢掛在胸前,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繩索。
「有人在外面。」張亮壓低聲音喊,語氣顫抖。
他話音剛落,幾道黑影已越過我們剛封好的圍籬,如潮水般從一個被卸掉的缺口湧入。那缺口不大,但螺絲被人撬走的痕跡清晰可見,金屬邊緣閃著粗礪的反光。圍籬像布朵兒一樣——一扯就裂。
「退後,退後!」老何伯揮手,語氣既是命令也是警訊。
人群瞬間倒退,聲音裡混雜著驚惶與不甘。我被擠到一旁,視線穿過人群的肩膀,看見那些影子中的臉——膚色灰暗,眼白渾濁,動作雜亂卻帶著壓迫性的駭人節奏。不是死人那種靜止的死寂,而是某種持續不歇的飢渴。
「快封門!」明仲軒邊喊邊衝上前,肩膀用力撞開一個想靠近的人。
幾名保安急忙拉起臨時的機動鐵板,用木條抵住裂縫,但黑影已經穿過外層防線。幾隻先頭者像鬆獅般撲進營地,撕扯帳篷、抓扯衣袖,動作快得彷彿受同一意志驅使。
「鏡頭關掉!」韓導演的聲音透著慌亂,卻又夾雜著一種近乎病態的興奮,彷彿這一切仍是節目的一部分。
沒人理會他。更多的聲音是痛叫與恐懼。我仍舉起相機——不是為了節目,而是為了記錄,為了抓住那一瞬,像把證據釘進時間的縫隙。我拍到一隻手正將Kris拖向黑暗,手掌在泥地上留下一道道紅色刮痕;他被拉過時,手電筒掉落,光柱瘋狂轉動,像一隻失焦的眼睛。
「把他拉回來!」有人撲上去,卻被一股突如其來的衝力撞開。Kris的雙腳在地上劃出兩道慌亂的弧線,他被撕扯著,卻仍掙扎著用手機閃出微弱的光,像一道小小的求救信號。
我按下快門,快門聲在混亂中如心跳般清晰。我知道這張照片可能是最後一張:光束掃過Kris的臉,他半張著嘴,眼神驚恐卻異常清明。那一瞬,他的眼裡沒有空洞,而是對生命的執著渴求,彷彿在問——救我。
「不要靠近那群人!」陳醫生大喊,手裡已翻出止血包,卻無法靠近傷者。
他的聲音像灑在油上的水,瞬間蒸發,卻仍留下理性的餘溫。幾名保安揮動木桿擊打黑影,撞擊聲、喊叫聲、布料撕裂聲交織成一張混亂的鼓網。有人被咬倒在地,牙印深陷衣料,血如綻放的花般噴濺。
「他們不是死人,是活人病毒!」陳醫生一邊為一名被抓傷的保安包紮,一邊怒吼,語氣裡是不容否認的恐懼。
這句話將現場推向另一種極端:不是亡靈附身,也不是單靠脈搏就能判定生死的狀態。這是一種仍會呼吸、會動,卻不再像人的存在。空氣中瀰漫著理智逐漸崩解的窒息感。
Kris掙扎時與我目光交會,嘴角竟浮現半個笑容,像用盡最後的力氣想說什麼,但聲音被風聲、血聲與金屬碎片的撞擊吞噬。我衝了過去,伸手想抓住他的手腕,他卻在下一波猛烈的拉扯中被拖向營地外的黑影堆。那一瞬,我清楚聽見他手機落地的「啪」一聲,鏡頭的光線最後定格在我身上,也定格在一片凌亂的腳印上。
「他被拖走了!」小阿杜尖叫,臉色慘白如紙。
那聲尖叫如刀鋒劃過人群,讓每個人的動作瞬間回神。明仲軒猛然衝向缺口,肩上的救援繩在黑暗中劃出一道白線。他動作俐落,兩步跨過泥濘,直接撲向正拖拽Kris的幾隻手。
「把他們撬開!」老何伯低喝一聲,手中已抽出折疊刀,眼神如箭。
老何伯向來是那種有辦法的人,動作簡潔而果斷。他一刀割斷捆住帳篷的纜繩,木片四散,不顧自身安危衝入混戰。膝蓋猛力一頂,一名黑影應聲被踢開,發出帶血的低吼。
就在那一刻,我用相機拍到Kris猛地伸出手,指尖在泥裡划出一個不完整的簽名動作,像要把什麼交給我。我一把抓住他的手,指節冰冷,那股寒意順著皮膚竄進體內,卻遠比不上他眼神中那種近乎燃燒的渴望。我拚命往回拉,但幾道更沉重、更狂暴的身軀猛然衝來,將我們硬生生扯開,像撕裂一張薄紙。
「快把Kris的照片保住!」我咬緊牙關,將相機往胸口一塞,指尖還沾著濕黏的血。
我知道那張照片將成為證據,也可能成為我心裡永遠的割痕。有人被拖行,有人被咬,有人掙扎著把分離的手重新拉回,血肉與布料交織成一幅無法清理的畫面。
「不要靠近隔離帳篷!」老何伯再次大吼,聲音如銅鐘撞響,穿透混亂的人群,「被咬的人留在外面,先隔離、先清創!」
我眼睜睜看著隔離帳篷的拉鍊從內側被一個瘦削的身影猛然撞開,那動作像被鐵鏈拉扯的破布,緊接著,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混著粗重的喘息聲席捲而來。陳醫生已衝到現場,雙膝跪地,迅速檢查傷者。他的手微微發抖,動作卻專業而果決,彷彿在執行某種殘酷卻必要的救贖儀式。
「先止血,注射廣效抗生素和鎮定劑!」陳醫生大喊,伸手要針筒。
我顫抖著遞出,手腕幾乎撐不住力氣,卻不能停。那一針扎進傷者肩膀的瞬間,他身體劇烈抽搐,隨即陷入短暫的安靜,像被按下暫停鍵的錄影帶。
圍籬再度失守。第二波黑影如潮水般湧入,趁我們忙於救治與疏散時,從後方小路悄然包抄。陸小姐的尖叫在角落炸開,尖銳而失控:「誰在搞這一切?我要投訴!我要回去——」話音未落,她被一根木桿狠狠撞倒,裙擺沾滿泥濘,四肢痙攣般顫抖。
「保持隊形!」明仲軒低吼,喉音沉穩如鐵鍊拉緊,試圖把每個人拉回秩序之中。
他帶領幾人將尚能行動的防線往內收縮,背靠背圍成一圈。微弱的光線僅照亮他們的肩胛與下巴,卻足以築起一座短暫的堡壘。那圈人裡有明仲軒、老何伯,還有幾個臨時召集的參賽者,手握鐵桿與火把,眼神驚懼卻堅定。
「有人被咬了,立刻隔離。」韓導演的聲音不再像先前那般亢奮,反而緊繃而顫抖。
他雖是節目主導者,此刻的語氣卻顯得空洞無力。攝影機的紅燈被強行關閉,或被扔向一旁。這場節目已無法服務收視,現場只剩下「存活」與「死亡」兩個字。
Kris的身影最終被一群黑影拖進營地外的矮林中。我拔腿追去,卻被一根粗繩絆倒,膝蓋擦破地面,熱血沿著小腿滑落。有人將我扶起,臉上滿是泥與血,嘴裡喃喃念著什麼。
「他們帶走了Kris,那邊太危險了。」張亮喘息著,眼神空洞。
我埋臉在手肘間,淚水與血水混成一片,鹹澀如海水灌頂。這座島在短短幾個小時內撕碎所有秩序,從一場遊戲化的競賽,淪為赤裸裸的求生戰場。
「我們不能全追出去。」老何伯低聲說,語氣裡沒有冷漠,只有一種近乎殘忍的計算,「得有人守住營地,守住水源、食物和醫療點。追出去,等於自毀陣腳,只會讓更多人被帶走。」
這話像刀鋒劃過脊背,讓所有人靜默。是否追擊,成了生死抉擇——留下的人或許能保住更多性命;追出去的人,則是賭上一切,只為搶回一個名字。我站在原地,手仍緊攥著那張照片,像握著一根冰冷的香。Kris的臉在我腦中反覆重播,像一個甩不掉的浮標。
「我們得組織救援隊。」明仲軒重新下令,聲音沉穩有力,「兩人一組,一組負責救援,一組留守營地。帶上繩索、手電,至少一人持武器。絕對不要單獨行動!」
「我去。」明仲軒把手放在我肩上,眼神中有期待,也有一種不容拒絕的命令。
我點頭,儘管膝蓋仍疼,胸口像壓著巨石。但我知道我不能坐視。攝影師的本能、記者的執念,還有那份無法言說的情感,在此刻融為一個簡單的決定:我要找回被帶走的人,或者,至少把他們的處境拍下來,成為無法抹滅的證據。
老何伯最後將那台尚未完全組裝的背囊機關槍背上,手指輕撫過槍膛。鋼鐵在夜色中泛著冷光,他嘴角未揚:「子彈有限,今晚值守的人,別輕易浪費。」
他的語氣像在說最後的密語——我們有武器,但槍聲會引來更多麻煩。每一發子彈的價值,不只是殺傷,更是對更多性命的衡量。
我們三人一組,朝Kris最後被拖走的方向前進,其餘人按分組留守營地。樹影如張口的巨獸,我們踏進去,彷彿走入它的胃囊。每一步都伴隨著枯葉碎裂的聲響,和遠方傳來的低沉哀嚎。
我再次從胸口抽出那張照片,凝視片刻。Kris最後的眼神,像一根即將熄滅的燭芯,仍在燃燒。
無論接下來發生什麼,這張影像已成為我的誓言——要讓外界知道,這裡曾有人喊過名字,也有人在無聲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屍潮雛形: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