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把那些油桶推出去,拉遠一點,別讓火回燒過來!」
我一邊喊,一邊用力把一個滿是潮水味的鐵桶往Kris手裡推。空氣裡混雜著柴油與海藻腐爛的氣味,手套被油抹得黏膩,我能感覺到每一寸皮膚都在抗議。

潮汐退得狠,礁岩露出鋸齒狀的黑影。感染者像某種灰敗的潮汐,沿著岩縫緩緩蠕動而來。牠們的動作早已不像人,卻仍殘存著某種執拗的目的性——撲殺,是唯一目標。月光把牠們的輪廓拉得細長,像海上漂移的破布。

「牠們從礁石上爬上來了,數量比剛才更多!」張亮的聲音被風撕扯得斷續,手電筒光束顫得像一截將斷的神經。那聲絕望,我聽得清楚;而我的心跳,正跟著那束光,一明一滅。

我弓著腰,雙手緊扣桶口粗厚的鐵邊。鐵桶在我掌心發燙,像一顆燒紅的心。每推出一步,海水便濺起一圈冷得刺骨的波紋。我在心底默算:若火牆能阻牠們三十秒,能救下多少人?妹妹的醫藥費就壓在那張名單最上頭——我把這個念頭攥得極緊,像一根細線,勒進掌心。火,或許能換來一線生機;可我也知道,油與錢一樣,付出去,就燒光了。

「用訊號彈點火!燒起來!」老何伯的聲音低沉而果決。他已把那支被他喚作「老朋友」的小型發射器交到Kris手上。夜風裡,他指節粗礪、動作熟稔,像一挺擦拭過千遍的老式機槍——那氣味,是鐵皮與槍油交織的氣息,既令人安心,又令人畏懼。





Kris靠近我,眼裡燒著一股狠勁,也有一種不容動搖的倔強。
「我們得把火牆做成半環,別讓牠們繞到後面。」他把打火管遞過來,手背一道新割的傷口還在滲血,可他的手,穩得不顫。

我接過打火器,心口像被火燎過一塊,霎時萬物清晰:帳篷裡蜷縮的孩子、昏睡中呼吸微弱的陳醫生、還有那張我存了好久、始終不敢點下轉帳鍵的銀行帳單。然後,我扣下扳機——第一發訊號彈竄出,火花如一隻餓極的鳥,猛地撕開夜空,剎那間,橙紅的光劈開黑暗。

「放!推!更多!推遠些!」我吼。聲音竟奇異地清晰,彷彿每喊一句,就將恐懼推開一寸。海面承接了那道光,像被火舌舔過,蒸騰起一層薄而冷的白霧。

Kris與我合力,將油桶一桶桶推至淺灘邊緣,在潮濕的沙地上拖出長長的、油漬斑駁的印痕。感染者越靠越近,先是停住,低頭嗅聞,像狗嗅到血腥。當第一桶油轟然燃起,火光猛地舔上牠們的臉——那張臉在明暗交界處忽紅忽黑,隨即爆發出不成調的低吼,聲音像從地底硬擠出來的氣。





「別靠太近!」老何伯低喝,聲如岩石上砸下的鐵錘,不容置疑。我聽見木棍撞擊鐵桶的悶響、鐵絲被扯緊的尖銳聲,還有遠處攝影機螢幕傳來韓導演那句刺耳又瘋狂的喊話——

「太棒了!Keep rolling!」
他的聲音透過無線耳機鑽進來,像一縷沒有軀殼的鬼魂,在夜裡嘶吼。那聲讚嘆在我耳中被放大了十倍——既令人作嘔,又尖銳地刺穿神經。鏡頭裡有人拍,有人錄,還有人正盯著收視率曲線,計算這個瞬間值多少廣告費。

我抄起一根尚在冒煙的燃燒棍,朝下一桶油狠狠一推。火舌應聲躍起,海水蒸氣裹著柴油味,爆出一陣嘶嘶聲。火牆,終於立住了——一道顫動的、橙紅的牆,在我們與牠們之間,轟然燃燒。

牠們不怕火?我心裡一問,答案卻已浮現:牠們倚著夜色上前,彷彿那種吞噬一切的衝動,比灼燒更強、更原始。當火舌舔上牠們被海浪浸透的毛皮與破布衣衫,幾隻感染者猝然倒地翻滾,像被人扯碎的布條。血與油在火光裡混融,冒出黑色泡沫,那氣味濃烈得讓我喉頭一緊,幾乎嘔吐。

「往右!別讓牠們繞過礁石!」Kris把一支火把往海邊一送,兩個年輕保安立刻跟上,肩並著肩,築成一道沉默的前哨。我瞥見他的側臉在火光下被拉長、壓實,像一條堅實的陰影。他每一步都踏得沉重,卻毫無猶豫。





我回頭,看見韓導演的無人機仍在低空盤旋,鏡頭穩穩對準我們。螢幕上,火牆如銀河傾瀉;而螢幕邊緣,韓導演那張被燈光映得病態慘白的臉,正咧開嘴:「太棒了!這個畫面!真實到血!」——每一個字,都像對我們這場苦鬥,獻上的殘酷讚歌。

我抬起手,幾乎是本能地想扯下那台懸在頭頂的機器。
Kris卻一把扣住我的手腕。力道堅定,卻不粗暴,掌心甚至還帶著一絲溫暖。
「別讓他們看見太多,」他低聲說,「先保住人。」
話很短,卻像一道界線,劃清了此刻唯一該選的路:燒掉我們所需的油,換取活命的時間——先救人。

潮水一波波撲向火牆,把火舌拍打得忽高忽低。火與水,像兩頭野獸,在淺灘上彼此撕咬、吞噬。我推桶時腳下一滑,膝蓋重重擦過礁石,皮開肉綻。鹽水混著血湧進傷口,疼得我咬緊牙關。可我沒停,立刻拖過小阿杜蓋在身上的毛毯,將他裹緊——他小臉慘白如紙,唇角還凝著乾涸的暗紅血痕。

「不要怕,阿杜,我在這裡。」我一邊把毛毯繫緊,一邊望進他那雙仍帶著孩子氣的眼睛。他緊抓著我的袖子,指甲深深鉤進布料,那種依賴讓我既心疼,又隱隱焦躁。外頭的火光將他的臉映得通紅,我的淚在眼眶裡打轉,卻不敢讓它落下——彷彿只要有一滴墜下,我就會徹底崩潰。

「他怎麼樣?會不會感染?」我轉頭問陳醫生,聲音壓得低卻急切。陳醫生蹲在我身旁,口罩下的呼吸沉重,他將觸診針輕刺進阿杜的皮膚,動作穩定,卻掩不住疲憊。

「目前沒有咬痕,血壓勉強穩住,體溫偏低。先保溫,補點糖水。」他把保溫袋放在阿杜身邊,目光卻始終盯著後方那片被火圈圍住的混戰地帶。他的聲音像一把被磨鈍的刀,冷靜地削去每個人心裡的恐慌。





我脫下外套蓋在阿杜身上,濕布還殘留著微微的溫度。明仲軒在我身邊快步來回,每一次回頭都像是在確認我是否還在。某一瞬,火光映上他的右手,指節上的血痕宛如古老的符號,刺眼得令人無法忽視。

「你該去處理那個人的燒傷!」我看見老何伯正彎腰扶起一名被火花濺傷的保安,手忙腳亂地扯掉對方燃燒的衣角,卻沒有半分遲疑。老何伯的臉像一道刻進石頭的線,冷與狠同時存在。

「我先堵住火牆的缺口。」他冷冷說完,抬手一甩,將一段鐵絲和幾塊木板拋給正在修補火牆的隊伍,隨即又望向遠處,眼神深沉,彷彿已預見更大的災難即將來臨。

火牆在我們精密計算下短暫發揮作用,幾隻感染者在火焰前痛苦嚎叫,皮肉焦黑。但更多的牠們不滿足於正面突破,竟從側翼的人行小徑突然繞出,速度快得異常——渾身帶著潮濕的鹽氣,卻像被某種力量驅策般前撲。

「牠們從哪來的?右側!快!」張亮的手電光束猛然掃向一片低矮灌木叢,照出十幾個身影如蛇般竄出。那些感染者不再零散行動,而是像一團被統一操控的暴風,朝我們席捲而來。

我握緊木桿狠狠揮出,重重擊中一隻感染者的肩胛。木棒震得整條手臂發麻,那聲音像打在濕布上的悶響,血濺上木柄,溫熱而滑膩。它倒地後竟立刻翻身爬起,速度不減,讓我幾乎相信牠們根本沒有痛覺。

「丟燃燒彈!別太近!」老何伯在旁大喊,聲音已顯短促。有人抄起預備好的燃燒彈,朝靠近的群體投去,火焰瞬間爆開,像一朵花在寒風中盛放又瞬間枯萎。





火光照在我臉上,我覺得眼中有什麼東西在燃燒——不是眼淚,而是長久壓抑的恐懼終於爆發。我看見明仲軒被飛起的木片劃傷手背,血沿著掌心流下,他卻沒喊痛,只是粗魯地將手浸入海水沖洗,動作近乎野性。

「這樣下去油會耗盡!」張亮近乎絕望地喊,語氣像被重力壓垮。他的手電仍在顫抖,螢幕上閃過感染者咬合的近景,畫面殘忍得令人窒息。

「先不管油,現在最重要的是守住陣地!」老何伯斬釘截鐵,拔出短刀,刀刃在火光下閃出冷光。那誓言比任何口號都更實際:一寸陣地,就是一口氣。

一次抵擋中,我瞥見一名年輕保安被拖到沙堆邊,感染者的雙手像機械鉗般死掐住他的脖子。我衝上前,腳下一滑,整個人撲過去,用膝蓋猛撞感染者腹側,硬生生將它從那人身上撬開。那一刻,我們的身體像在同一條線上,疼痛與意志交織。

「快走!拉他起來!」我大喊,一把抓住年輕保安的衣領往後拖。血水染紅我的手掌,我聞得到血味、海水味,還有槍油味混雜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氣息。他被拖出時已開始抽搐,但還有呼吸。

「謝……謝謝。」他喘著氣,聲音像撕裂的布條。眼神空洞,顯然剛才目睹了什麼駭人景象——「他們把Marcus的臂膀一扯……那隻手不是人的手,是被血和泥裹住的拳頭,指環還在閃……」

「他們把Marcus拖到那排矮樹後面了。」年輕保安的聲音雖顫,卻字字清晰,像石塊砸進我耳中。

我整個人一僵,隨即怒火如潮水般湧上。




「我們不能讓他們帶走人!」我緊握木桿,聲音像鋼絲般尖銳。

「兩人一組追擊,兩人留守水源與醫療。阿軒,跟我走;Kris,你留下來照顧阿杜,等我信號——」明仲軒已經行動,毫不猶豫。

我聽出他話中的切割:分散力量,保住核心。可我無法坐在這裡等什麼信號。

「不,我跟你們去。」我說,語氣裡沒給他選擇的餘地。

「你?!」明仲軒瞪了我一眼,隨即收住,「Kris,這不是拍片,這是救人,慎重一點。」

「我知道。」我低頭看了看胸前藏著的相機和錄音筆,然後抬起頭,「我可以幫忙拉線、放煙霧、報位。我不會只站在那邊拍。」

老何伯在旁冷冷掃視一圈,最後點了點頭:「好,三人一組。阿軒,帶起短繩;Kris,拿燈和火;張亮你留在後方監控,發現異常立即回報。」

「收到。」張亮僵著臉,聲音像紙張摩擦般乾澀。





我們一隊人像被拔出的箭矢,直射向那片矮樹林。黑暗在樹後張開大口,潮氣與腐臭味撲面而來。木頭碰撞、繩索拉緊、喘息交疊,合成一首緊繃的戰歌。

「慢,別衝太快。」阿軒低聲提醒。眾人放緩腳步,刀刃在夜色中泛著冷光。我將手電的光束壓到最低,只留一道細窄的光線,像貓眼般搜尋動靜。

樹後有聲響——不是單一掙扎,而是一種集體抽動的節奏,彷彿許多人正用力搖晃一個布袋。明仲軒朝我比了個手勢:我繞右側,阿軒繞左,他從上方悄然逼近。心臟在耳邊狂跳,每一步都輕得幾乎無聲。

我探頭一看,Marcus伏在地上,被幾名感染者撲壓,肢體扭曲如剪影。他們撕扯、啃咬,伴隨著饑渴的低吼。Marcus的頭緩緩轉向我,眼神驚恐卻仍有一絲清明,他的手掙扎著伸出——我清楚看見那只手掌在泥濘中朝我伸來。

「拉!」明仲軒一聲令下,阿軒猛然衝出,一拳將抓住Marcus的感染者打開。我立刻撲上前抓住他的手,觸感冰冷且顫抖。其他感染者瞬間轉身撲來,速度快得超乎想像。

「退!」老何伯在外圍大喝,順手拋出一枚自製閃光彈。刺眼白光炸開,近身的感染者被震得踉蹌後退。就在那一瞬,我們合力將Marcus拖出,他衣衫破碎,鮮血從胸口橫流而下。

「抱緊,他還有氣!」我一邊拉,一邊聽見自己的聲音變得沙啞粗礪。陳醫生已從後方衝來,蹲下檢查,雙手熟練如機械運作。

「左臂咬傷有感染跡象,立刻注射抗生素與鎮靜劑,先固定傷口。」陳醫生迅速下令。我從醫療包取出針筒,手雖微抖,卻清楚知道每一針都在拉回一條命。

感染者再度集結衝來,這波更加瘋狂。阿軒抽出預備的燃燒棒,狠狠砸向其中一隻,那身影瞬間燃起,哀嚎如野獸。火光映在他們眼中,竟像星光被撕裂。我拖著Marcus往後退,拚命將他推向醫療區,每一步都可能撞上另一道撲來的黑影。

「快進帳篷!拉鍊!」老何伯甩出兩條結實繩索,我協助將Marcus抬進隔離帳篷,幾人合力拉上拉鍊,彷彿封住一個邪惡的裂口。帳內傳出Marcus混亂的呻吟與醫生急促的腳步聲。

我靠在帳篷外大口喘氣,胸口像被重物壓過。海風吹來一股焦臭與血腥混合的氣味,令人頭暈。明仲軒走近我,眼裡泛著血絲,甚至藏著一絲淚光。

「你沒事吧?」他低聲問。

「還好。」我答,聲音發硬。「但我們還沒贏。」

「現在得回去守住火牆,油快不夠了。」老何伯語氣果斷,臉色如打磨過的鐵片,不帶一絲動搖。

張亮的無線電忽然急促嗶了幾聲,營地那頭傳來通報:
「北側缺口被打開了!韓導演的攝影機被搶走一台!兩名參賽者失聯!」張亮聲音慌亂。

「他們把拍的東西帶走了?」我怒火上衝,幾乎要從鼻孔噴出。那不只是器材,更可能是被拖走的人。

「收網!回去!今晚不許再有第二個人被拖走!」 老何伯緊握刀柄,眼神如刀鋒般銳利。

我們三步併作兩步奔回營地,腳下沙地濕冷黏膩。每個人彷彿被抽去半寸理智,只剩本能與責任支撐前行。抵達廣場時,火牆仍在燃燒,但北側裂開更猛烈的缺口,火花四竄。帳篷邊有人跪地急救,有人癱坐哭喊。韓導演的無人機被丟在沙堆旁,鏡頭破裂,機殼上沾著暗紅血跡。

我掃視每張臉,他們眼中的恐懼早已混入怒火與悲痛。這座島今晚吞下了太多名字。我緊攥胸前的相機,明白那些影像必須由我保存——但此刻,保存不是第一要務,活著才是。

「把Marcus的救援過程記下來:誰救的、誰送醫、傷口位置、時間!」我拿起錄音筆,按下錄音鍵,語氣像在對自己下命令。隨後將臉埋進手套,閉了閉眼,讓那短暫的黑暗沖淡剛才所見的血與泥。

我們重新分配人力,補強火牆,堵住缺口,架設第二道防線。夜色中的每個人皆在拚命,以血肉築起這一刻的祭壇,守護著那微弱卻不肯熄滅的希望。

潮汐把夜色洗薄,營地像一具被野獸圍困的骨架。火牆仍在燃燒,但焰勢已弱,縫隙間竄出青黑煙氣,黑影便從那些裂口裡擠進來,如退潮後滲入沙縫的墨水。我的膝蓋還在疼,衣服沾滿鹹澀海水與暗紅血漬,掌心燒傷處一陣陣刺麻,可我動不了——不是因為疲憊,而是Marcus被拖走那一瞬,心口像被釘進一根冰錐,反覆按壓,反覆播放。

「他們帶走Marcus了!那邊情況極度危險!」張亮的聲音從無線耳機裡傳來,斷斷續續,像被潮水咬掉半截。

我一把攥緊相機,胸口的錄音筆正瘋狂搏動,像一顆縮小的心臟。腳底泥沙濕滑,我一邊朝聲源方向狂奔,一邊在腦中飛速過一遍救援步驟:分隊、封鎖、優先救人。阿軒緊貼在我身側,沒說話,只把目光釘在我臉上——那眼神沉得像礁石,硬得像未淬火的鐵。

「我們不能讓他們帶走人!」我吼出聲,嗓音撕開夜色。

阿軒點頭,沒多一句話,伸手搭上我肩,掌心一壓,短促而確鑿:「跟我來,Kris,別離開我視線。」

我們衝進樹林。樹影把聲音放大了數倍:腳步踩斷枯枝的脆響、粗重喘息、遠處斷續的哀號,全攪在一團。剛撿起的手電筒滾落在地,光束在沙地上瘋狂打轉,劃出一圈圈歪斜、不規則的弧線。Marcus的身影在矮樹叢後若隱若現,幾個感染者圍著他,像餓極的狼群圍住垂死的鹿。

「拉!」明仲軒一聲令下,如刀出鞘。我立刻撲上前,伸手去夠Marcus——指尖觸到他手臂的瞬間,冷得像摸到深井裡的石頭。他嘴唇發紫,呼吸淺得幾乎察覺不到,血從衣領邊沿緩緩滲出,黏稠得拖出一道暗紅細線。

「快!拖他進來!」阿軒捲起袖子,和兩名保安合力將Marcus往我們這邊拽。感染者突然暴起,速度快得令人窒息。木桿與鐵板劈空砸下,悶響炸在耳邊。

「他還有呼吸!」陳醫生的聲音急促卻穩,手已探進醫療包。

我一邊把相機塞進胸前暗袋,一邊遞出冷敷包與保溫毯,手指顫得厲害,卻不敢停。

被拖進隔離帳篷時,拉鍊在手中發出粗重、滯澀的聲響,像一顆活著的臟器正被硬生生合攏。帳篷內燈光昏黃,Marcus躺在折疊床上,臉色蒼白如紙,邊緣泛著青灰。

陳醫生將手指按在他頸動脈上,眉頭越鎖越緊。

「體溫三十一度不到,脈搏微弱但可觸,呼吸極淺。」他低聲報出數據,語氣凝重,「血液檢測顯示異常,唾液黏稠度升高,肌張力明顯下降……很可能是類假死狀態。」

他抬頭,目光掃過帳篷內每一張臉。

「現在必須立刻保溫、靜脈注射強力抗生素與短效鎮靜劑,同時進行血液快速篩檢。」

「如果是確診感染?」帳篷外,老何伯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像鐵塊墜地。他背著那把尚未拆封的機關槍,槍身還裹著防潮油紙,眼神冷硬如礦脈斷面,「別讓恐慌,替我們做決定。」

帳篷口傳來遲疑的腳步聲,像要把整片夜撕開。林仕豪走近,臉色發白,手裡還攥著先前沒收起的那根短鋁桿。嘴角繃得死緊,那裡壓著怒火,也壓著一種被逼至懸崖邊緣的絕望。

「要不要——」他喉結滾動,吞下一口氣,話像生鏽的釘子,「……現在就解決他?趁他還沒醒,還沒變成別的東西。」

空氣瞬間抽空。我感覺肺裡的氧氣被一寸寸抽走,帳篷內所有人都靜了下來。這個選項橫在眼前,像一把開刃的刀:救,還是殺?倫理撞上生存,沒有公式,只有血與呼吸的重量。

「你敢開槍,我就直播。」我舉起相機,鏡頭直對林仕豪,聲音不高,卻像釘進地板,「一鏡到底,不剪輯。」

他頓住,眼底掠過一絲猶豫。鏡頭的冷光映在他臉上,他明白——這裡還有人在記錄,還有人會把這一刻傳出去,讓外界看見我們的選擇,而非僅僅是結果。

「你想讓誰看見?」他低吼,聲音發啞。

「讓他們看見你扣下扳機時,腦袋是怎麼被扯開的。」我說,呼吸沉下去,想起夜裡的血、泥、還有Marcus被拖走時,指尖最後一次刮過我手背的冰涼。相機貼著胸口,微微發燙。我不是用鏡頭威嚇他,而是要把人心的重量,壓進這一分一秒。

「別演戲!現在每一秒,都可能讓更多人死!」林仕豪咬牙。

「那就拿出醫療結果,不是拿鋁桿當判官。」我回得平靜,卻字字清晰,「證據先於判決。」

「我們不可能等外面實驗室的檢驗報告回來才動手!」他額角青筋跳動。

「那就用我們能做的——先隔離、先治。誰敢擅自開槍,名字立刻記下,事後追責。」老何伯的聲音從帳篷外切進來,冷硬如鐵印,「這話,我說了算。」

那聲「算」字落下,像一枚沉重的印章,蓋在所有人理智的邊緣。氣壓回落,緊繃的弦重新繃回可承受的張力。

Marcus的胸口微微起伏,我伸手,用袖口擦去他額上冷汗,觸感濕滑而冰涼。我想看清他的眼睛,可那眼白渾濁,像被夜霧浸透的窗。

「檢驗需要時間。」陳醫生把一支針筒遞給我,「幫我固定他,我要打針。」

我點頭,雙手仍顫,卻穩穩托住Marcus的手臂。針尖刺入皮膚的瞬間,他全身猛地一抽,頭朝我這邊偏過來。我清楚看見他眼底閃過一瞬的光——不是清醒,卻有痛,有恐懼,也有一點微弱、近乎本能的求救。

「他……還能聽見我嗎?」我壓低聲音問。

「腦電監測顯示仍有微弱反應。」陳醫生語速不快,「他不是完全失去感覺。」

我把耳朵貼近他唇邊,想聽清那氣若游絲的呼吸,想記住這生命在崩壞邊緣,仍頑強顫動的節奏。世界在這一刻變慢了,每一秒都像一塊鉛,沉沉墜在掌心——而我們握著的,不是武器,不是鏡頭,是選擇本身。

帳篷外的人群討論聲越來越激烈,火光的影子在帳篷布上跳動。有人主張撕毀合約,有人高喊必須守住水源,也有人哽咽著說,不能再犧牲任何人了。但最刺耳的,仍是那個反覆迴盪的選項——槍決。它像一條隱蔽的暗線,悄然貫穿每個人的思緒,纏繞在沉默的縫隙裡。

「我覺得,我們該防止更多人接觸他。」張亮終於冷靜下來,聲音仍有些發抖,「把他綁起來,做外部觀察,等檢驗結果出來。別讓任何人靠近。」

「綁起來就像囚犯。」林仕豪立刻反駁,語氣銳利,「如果他真的發作,繩子撐不過半分鐘。」

「那就做兩層防護。」我說,迅速列出計畫,「外層用繩索和木桿加固,內層加裝工業紮帶,外面安排兩名保安輪班看守,醫療人員在安全距離內持續監控。檢驗每兩小時一次,所有數據公開記錄,讓外界可查。」

每一個字都是在壓力下擠出的指令,但此刻,行動遠比辯論重要。林仕豪沉默下來,他知道,我們必須做點什麼,才能換取時間,也換取一絲理性存在的可能。

「先把他的手放平。」老何伯忽然開口。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生鏽的鋼釘,動作熟稔得像從前處理老物件那般自然,「給他一個選擇,讓他能握住什麼,或者……忘掉什麼。」

那一瞬,所有人都轉頭看向他。老何伯的眼神不再如平日那般冷硬,反而浮現出某種難以言說的溫柔。鋼釘在他掌中輕輕作響,彷彿敲擊著某段被遺忘的往事。

「你要幹什麼?」陳醫生率先開口,語氣裡滿是疑惑。

老何伯沒回答,只是將鋼釘輕輕放在Marcus的手心,像遞去一個微小的護身符:「不是儀式,只是……如果最後真有選擇,人至少該能握住自己的命運。」

我伸手扶正他的手掌,指尖觸到那根鋼釘,冰冷而堅實。Marcus的手指微微收攏,無意識地將它攥緊。那一瞬,我的視線忽然模糊,彷彿有什麼東西從內心深處湧上,沖刷掉一層早已麻木的薄膜。

「這代表什麼?」林仕豪冷冷問道。

「代表我們還有人性。」我說,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就算有人主張槍決,也該有程序、有見證、有選擇的餘地——而不是一聲槍響,就草率地終結一切。」

帳篷內短暫地陷入沉默,隨後,忙碌重新開始。醫療人員進行注射、記錄生命跡象、處理傷口。帳篷外,有人把簡易攝影設備搬回來,但紅燈被刻意蓋住,節目的鏡頭被暫時拒絕錄製。

「我們會紀錄每一份檢驗結果、每一個決定,並儲存在三處備份。」我說,語氣像法官宣讀判決,也像在對未來的質疑提前回應。張亮默默將檔案複製到多張記憶卡,手指因緊張而滲出細汗。

夜依舊深沉,遠處傳來感染者的嗥叫,低沉如深海鳴響。帳篷內,Marcus突然抽搐了一下,喉間溢出一聲低低的嗚咽。陳醫生迅速探了探他的頸動脈,隨後輕拍我的肩:「做得好,Kris。你剛才那一舉,是我們還能堅持到明天的原因之一。」

我沒回答,只是將手按在胸前的錄音筆上,感受那微弱的震動。帳篷外,不知有多少無名者仍在爭奪這片土地;帳篷內,我們正一口一口,把生存的條件從絕望中奪回。

夜還很長,要做的決定也還很多。但有一件事我很清楚——無論外面的世界將如何裁判我們,這裡每一個活著的人,都值得被拚到最後一刻去救。

最後,老何伯在帳篷口點起一小堆草藥,淡淡的煙味緩緩升起。那煙不是為了驅蟲,也不是薰香,更像是一種告別,也像一個誓言——不放棄任何一個叫過名字的人。

血夜北灘 :完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