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天國最近的飲水場: 第八篇:零號實驗室
剛剛井口那番慌張,鼠群竄動與撕門的黑影,仍讓腳背和腦門發涼。但我的記者本能死不放手,腳踝像釘進地面,硬是轉過身來。
阿軒站在我右側。「Kris,妳那邊沒事吧?」他低聲問,呼吸粗重。
「我還好,手沒受傷。」我穩住攝影機。現在是記錄的時刻,哪怕心裡還冒著冷汗。
阿軒朝朱娜使個眼色。「採樣到了沒?」
「搞定,螢光蛋白樣本全收齊了。」朱娜將細長的玻璃管悄悄塞回工具包。
我將鏡頭拉回門縫。方才人影撲出又被硬生生拽回鐵門內,地上留下三道帶血的擦痕。鐵鏽與鹼水把門底啃得坑坑疤疤,門縫卻異常沉悶,顯然是早年被人用盡力氣封死過。
「這門還剩三分之一沒撬開。」阿軒緊了緊手中的撬棍,遲疑了一下。「Kris,萬一等會有突襲,妳跟朱娜退後兩步,拍照錄音就好,我來開。」
「拍得到的,別擔心。」我往前靠近一步,攝影機快門已卡進防震模式。「我離門近一點,妳們小心,真有東西衝出來,我們一起壓住。」
「預備——撬的時候三秒倒數。」阿軒對我說。
我點頭,低頭確認腳下,避開那隻被踩爛的老鼠腿。
「三……二……一!」他一聲大喝,撬棍狠狠嵌進門縫,鐵門隨即傳來一聲刺耳的摩擦,像是金屬在哀鳴。
鐵門猛地一彈,宛如老獸喘息。冷氣與濕意從門後竄出,夾雜著舊時代的藥水味,還有腐敗有機物的氣息。
「燈照進去,看有沒有活體。」我壓低聲音,刻意控制呼吸節奏。
我將手電筒筆直插進門後的黑暗——那是一條廢棄通道,地面由磚塊與濕滑柏油拼接而成。牆角爬滿鏽蝕的鐵皮。最讓我頭皮發麻的,是盡頭拐角處那一排玻璃培養槽:幽黑深邃,彷彿一雙雙閉著的眼睛,浮在黑暗中。
我們三人緩步進入,阿軒在前,我緊貼他右肩。才走幾步,腳下一軟,踩進一團濕黏物體。低頭一看,是鋪地的吸水棉布,早已浸透,沾著黏滑液體,還混著類似機械潤滑油的油膩感。
「妳們聽!」朱娜壓低嗓音,「玻璃裡的東西……有在動。」
我迅速將手電光掃向培養槽——裡頭浸泡著一具具「人形」標本。有的腫脹變形,有的四肢扭曲,有些蜷縮如胎兒。最駭人的是其中一具,脖子被鋼索吊起,懸在半空,嘴巴大張至極限,像要吞噬一切。
「這些……都是活著的時候就被放進滅菌液的?」阿軒皺眉,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有幾個應該只是維生或處於半死狀態,」朱娜貼近玻璃仔細觀察,「細胞維持液還沒完全替換,實驗可能中途被中斷。」
我先拍下一張廣角,再補上五六張特寫。攝影機的喀喀聲在死寂中格外清晰,連自己的心跳都嚇了一跳。「阿軒,妳看,最左邊那個……還睜著眼。」
「別靠太近,小心玻璃爆裂或突襲。」他側身,用背擋在我與培養槽之間。
我屏住呼吸,半蹲下身,鏡頭對準那顆浸泡在液體中的頭顱——雙眼半睜,眼白泛黃;細看之下,一道淚痕從眼角裂開,將整張臉擠成兩半。手電光一晃,竟映出一縷反光,彷彿那雙眼睛,正倒映著我的呼吸——我的恐懼。
「拍好了嗎?」朱娜的聲音更沉了。
「再一張,」我低聲說,「鏡頭剛捕捉到反光,把他臉切成兩半,像在看著我們。」
繞過培養槽後方,地板有條明顯的痕跡延伸至一扇緊閉的金屬門。門邊用紅漆潦草寫著幾個字,幾乎剝落:「THE SALVATION IS A LIE」。
「妳們看得懂嗎?救贖是個謊言?」阿軒指尖輕觸那行字。
我舉起相機,近距離拍下斑駁如血的塗鴉。「這語氣,像極了臨死前的遺言。」我說,「誰會在這種地方留下這種話?」
「時間久了,要嘛是原本的設施人員,要嘛就是後來被困在這裡的人。」朱娜邊錄音,邊在牆角翻找。
我蹲下,手背貼上門縫下的鐵皮。「阿軒,聽,有電流。」
「裡面有燈光和鼓風聲,設備應該還在運作。」阿軒趴下,耳朵貼近門板。
「後面這邊有實驗台,妳們過來。」朱娜低聲招呼,已小心拂去桌面上一層厚灰。
我快步上前,心跳壓得極低。桌上散亂堆放著發霉的文件與玻璃瓶,中間夾著一本薄薄的藍色筆記本。
「找到了!逆轉劑配方A!」朱娜興奮地翻開筆記,但才翻開一眼便皺眉,「糟了,缺了最後幾頁。」
我立刻將相機湊上前,連續拍下內頁內容。紙頁因長期受潮,字跡模糊,但仍可辨識:
Na+刺激液、脈衝穩定劑、中樞拮抗試劑(未知)、B-系列病毒抗體。頁角處,多出一行潦草的英文:「Only one can leave」。
「還有這句話——只有一個人能離開。」我不自覺唸出聲,語氣裡藏不住浮躁。
「什麼意思?妳說……只有一個人出得了這裡?」阿軒皺眉,嘴角緊繃。
「可能是某個研究員在失控前設下的規則,也可能是為了逼實驗體自相殘殺的陷阱。」朱娜聲音低沉,語氣陰冷。
我深吸一口氣,繼續拍攝桌面每一處細節——破碎的文件夾、散落的玻璃碎片,還有比指甲還細的微型ID晶片,卡在顯微鏡與實驗架之間。
「阿軒,小心!」我忽然注意到地板側邊有個氧氣罩,旁邊嵌著一塊金屬壓力感應板。「那裡不能踩!」
「妳說這——」阿軒話還沒說完,腳底已重重踏了上去。
「紅燈亮了!快退!」我大吼。他反射性後退,但警報聲已然響起,刺耳的蜂鳴貫穿實驗室,所有培養槽上的紅燈同步閃爍。
「退——!」阿軒低喝。可他才邁出一步,老舊的通風口便傳來嘶嘶聲,繼而砰砰作響,像是氣壓急劇抽離。
朱娜死盯著手錶,怒吼:「倒數六十秒!氧氣正在被抽走!」
我抬頭望向天花板,五月天搖搖欲墜。迅速將錄音筆夾在衣領下,把攝影機塞給阿軒,「你們先走,我斷後!」
話音未落,一聲巨響從天花板砸下,金屬墜地,震得地面微顫。我還來不及反應,一個黑影已落地站穩——那張臉,熟悉得令人心顫。
「老何伯!」
「叫我把你們拉上來,是為了活命,不是送死!」老何伯低吼,舉起機槍槍托當作鐵錘,狠狠砸向牆邊的緊急開關。氧氣機馬達轟然啟動,空氣重新灌入,彷彿溺水之人猛然吸進一口冷氣。
「咳咳……差點就交代在這了,謝謝……老何伯!」我喘著氣,手仍緊握相機。
紅警解除,牆側的安全玻璃門卻自動滑開,一道幽暗通道延伸而出,盡頭立著一排鐵籠。光線昏暗,其中一籠裡,一張人臉逆光抬起。
「活體觀察室!」阿軒話音未落,籠中傳來低泣。那是一名約莫二十歲的年輕男子,雙手被鐵鍊鎖住,眼眶通紅,淚水竟滲出黑色液體。
「這麼多年……他還活著?」我難以置信。
「不,他已經不完全正常了。」朱娜壓低聲音,「眼白已經翻黑,淚液含有高濃度的黑色有機酸,可能是病毒長期侵蝕的結果。」
我壓不住好奇,舉起相機對準他,「拍!」快門閃光一瞬。
那一剎那,他如遭電擊,全身劇烈顫抖,隨即瘋狂撞擊強化玻璃,發出悶響。
「小心!」阿軒一把將我拉後,「別再刺激他!」
「讓我來!」老何伯跨前兩步,直面對面站在玻璃前,手微微發抖,卻大聲喊道:「你記得自己叫什麼嗎?」
玻璃那頭的年輕人痛苦地抓撓臉頰,淚與血混雜,泣聲卻轉為哀求:「救我……我……救贖不是……」
「這是當年海軍的『救贖計畫』!」老何伯聲音沙啞,幾乎是從喉間擠出,「你們別再碰任何東西!什麼都別碰!」
我們全被他語氣震住。一時間,實驗室內只剩下紅燈微弱的跳動與短暫的寂靜,夾雜著籠中青年斷續的喘息,以及血淚交織的滴落聲。
我站定不動。氧氣逐漸回流,危機暫解,可我知道——我們已踏入更深一層的地獄。一道黑色的光,一行血紅的字,一隻在玻璃後哀泣的眼,全都落入了鏡頭之中。
「別動那個板子,空氣會突然被抽走。」我說出這句話時,嗓子比想像中還乾,像被砂紙磨過。
燈光下,老舊的按鍵仍跳著紅色光斑。剛才我們踩上的那片壓力板,宛如一處被按壓過的傷口,傳來微弱的嗡鳴。陳醫生站在我身旁,手套沾滿試劑的黏液,臉色死灰,眼神卻仍燃著專業的鋒利。
「那是氧氣抽離系統,倒數其實是它的預警。」老何伯低聲說,聲音像鐵砂磨過金屬,「我當年進來清理那裡時見過——時間一到,整個實驗室會自動把可燃、可呼吸的空氣抽出,只留下惡臭與低氧環境,讓生物反應停止,或讓活物在缺氧中慢慢死去。」
「為什麼要這樣設計?」我問,心裡浮起一個極壞的念頭:如果是為了滅證,那麼誰是受害者,誰又是加害者,界線早已模糊不清。
「『救贖』計畫。」老何伯說完,像往死水裡扔了塊石頭,四周的聲音瞬間沉了下去。「當年有人想用極端方式研究『復活』或『重塑人類』。問題是,人不是機器,重啟一次,就會失去某些東西。所以他們設了保險——只允許一個活著的個體被救回,其餘的,就留在缺氧與化學反應中,當成標本。」
我穩住相機,悄悄把老何伯的話錄了下來。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削進心臟,剖開那種自以為能掌控一切的傲慢。
「他們把人當實驗品,當資產。」朱娜聲音發抖,手裡的採樣管冒出白氣,「如果真是這樣,這裡那些哭聲,不是祈求,是求救。」
「別亂說話。」陳醫生的手搭上我的肩,語氣冷而快,「先把注意力放回觀察室裡的人。紀錄、生物樣本、現場——所有東西先封裝。等回到營地,分析完再做決定。」
「好。」我輕按錄音鍵,確認仍在運作,然後朝玻璃靠近。那個被關在籠子裡的年輕人仍抱著雙臂,眼裡的黑色淚水一顆顆滑落,像褪色的墨汁。他的嘴微微張合,試圖擠出聲音,卻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你記住我的名字嗎?」老何伯朝玻璃那頭喊。
「我記得。」年輕人的嘴唇蠕動,聲音像從棉絮中擠出來,「救……贖……不是——」他哭得更厲害,淚水在黑暗中如瀝青般流淌。
「別用閃光。」我往前一步又退後,眼睛在暗處搜尋每一條潛在的危險線索,「會刺激他。」
「我們需要樣本。」朱娜低聲說,「他的唾液、血液,也許連淚液中的蛋白質,都能指向是什麼化學物質把他變成這樣。」
「我來。」陳醫生緩步靠近,動作像即將執刀的外科醫生。他從急救袋中取出消毒棉與針筒。玻璃內的年輕人望著我們,眼神閃過一絲熟悉,彷彿認出了老朋友。
「等等!」門邊的警報突然再度響起,尖銳的聲浪撕裂了整間實驗室。「倒數重新啟動,還剩四十秒。」
「怎麼可能——我們不是剛解除過?」我抓住老何伯的袖口,他的手冰冷而堅定。
「可能是備援系統被觸發,」老何伯盯著控制盤上的數字,「或是系統有多重保護機制,只要條件符合就會自動重啟。」
「沒時間討論了。」陳醫生低喝,迅速將紗布壓在那人嘴角,抽取唾液樣本。他的動作精準,像長年在生死線上掙扎的本能。玻璃外的我們,耳膜被倒數聲刺穿,呼吸像被罩住一半,胸口悶得發痛。
「不要叫他!」一個極其沙啞的聲音從玻璃內爆發,像斷裂的琴弦,「不要救我……不要讓我記得那個人……」
「誰?」我急問。那人話語斷續,像胸腔被利爪撕扯。鮮血從他耳角滲出,與黑色淚液混成一團。
「公司的人……他們給我們名字,然後……拿走……」聲音化為嗚咽,再也無法完整。
「倒數二十秒!」警報聲更急。數字逼近歸零,空氣開始稀薄刺鼻,我胸口像壓了重物,喘不過氣,視野像蒙上一層灰紗。
「我們不能在這裡等死。」老何伯第一個行動,轉身拉我退到較寬的通道邊,手摸到角落那個老舊的手搖發電機外殼。「啟動它,把電接上主控,試著短路氧氣系統!」
「你瘋了?」朱娜一邊密封樣本管,一邊盯著那逼近的數字,「那可能激活更多系統,甚至解除主控的最後防護。」
「也許會,但總比被這倒數活活抽乾好。」老何伯語氣冷靜,卻藏著太多過往的重量。
「我來幫忙。」阿軒甩下肩上的繩索,加入老何伯。他將發電機拖近控制盤,雙手粗礪卻熟練地接上電纜,繞線、扣鎖,動作像在剝開陳年的傷疤。我能感覺每一根電線在他手中微微顫抖,像受驚的蛇在呻吟。
「把風箱的主電路拉起來,我要短路系統,逼它回到安全模式!」老何伯低吼。
我把錄音器緊夾在襯衫內,手心冒汗。距離歸零不到十秒,喉嚨乾得快裂開。
「小心!這機器有殘留電流!」朱娜突然大喊,聲音裡混著恐懼與專業的警告。
阿軒沒回頭,雙手已將銅芯電纜扣上發電機,螺栓摩擦出刺耳的金屬聲。地底的嗡鳴越來越響,像地心在喘息,實驗室的燈光開始不穩地閃爍。
「三、二、一——接通!」老何伯一聲令下,阿軒猛地踩下發電機的啟動踏板。機器先是顫了一下,隨即像被喚醒的巨獸般轟鳴起來,伴隨著濃厚的油味與機油散發出的溫熱氣息。
控制盤上的指示燈一陣亂閃,數字倒數在歸零前突然停頓了一瞬,彷彿有人在時間的軌道上按下了暫停鍵。氧氣指示燈開始閃爍,警報聲被引擎的咆哮壓得低沉難辨,房間裡那種即將被抽空的窒息感,稍稍鬆弛了一點,如同提燈的人終於重新握緊了光。
「它有反應了!繼續穩住連接!」老何伯大吼,聲音粗啞如砂紙磨過鐵皮。「切主輸出到手動,壓住紅色旁路開關!」
阿軒掀開蓋板,手指在老舊的按鈕間快速摸索,臉頰被面板邊緣勒出一道紅痕。當他終於按下那枚紅色按鈕時,整座控制盤傳來一陣低沉的電流嗡鳴,彷彿地底的鐵軌被靜電悄然吸住。
「氧氣輸流恢復——五十%,四十——」陳醫生報出數據,語氣緊繃卻清晰,像將救生圈拋向風浪中的聲音。我胸口一鬆——尚未安全,但至少不再立刻窒息。
就在我們以為局面可控的瞬間,隔離觀察室的強化玻璃猛然傳來劇烈敲擊,像是拳頭狠狠砸在玻璃上。那個被拘禁的年輕人用頭猛撞玻璃,發出低長而扭曲的哀嚎。
「別刺激他!」我衝上前,手掌貼上冰冷的玻璃。他的眼睛在燈光下宛如兩個空洞的漩渦,深不見底。
「他在呼喚同伴……別讓電磁波觸發那些仍殘存神經活動的個體。」朱娜屏息低語,語氣像在念誦某種禁忌的咒文。
「他們聽見了。」老何伯聲音微顫,眉心皺出一道深痕。「這設施有感應系統,外面那些東西能感知電磁場。剛才啟動發電機,等於點亮了一盞燈。」
我忽然聽見遠處傳來的腳步聲——不是慌亂奔跑,而是某種同步逼近的節奏,錯落卻又形成詭異的拍子。喉頭一緊,腦中浮現營地裡那些被拖走的身影,消失在霧中的慘叫。
「有感染者靠近了!」阿軒低聲警告,手中的撬棍已握得像信仰般緊實。實驗室門口傳來玻璃被啃咬、金屬被刮擦的刺耳聲響。
「先穩住觀察室裡的人!」陳醫生下令,迅速將消毒棉與注射器塞進年輕人嘴角,強行將他壓回床上。「立刻施打抗神經性驚嚇劑,預防暴力抵抗,然後固定四肢。」
我幫忙壓住他的手腕,膠帶黏上他濕冷的皮膚,發出紙張摩擦的細響。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沉重如戰鼓。玻璃另一側,那年輕人用盡最後氣力對我笑了一下——笑容扭曲,像一張被拉扯變形的面具,刺得我耳膜生疼。
「外面情況怎麼樣?」我問,聲音裡沒有偽裝的鎮定。
「窗台有人影在爬,聲音很近了。」朱娜聲音發抖,卻仍將樣本管緊緊按在胸口。「大門早就沒了,外圍柵欄也被撬開了。」
警報再次響起,但這次聲音破碎,夾雜著遠處的嘶吼與逼近的腳步,令人頭皮發麻。氧氣指示燈由綠轉橙,閃爍不休,顯示系統勉力維持,負載卻已不穩。
「得把隔離門重新焊死,或至少堵住。」老何伯低聲說,眼中閃過一絲決斷,從工具箱摸出一把生鏽的剪切鉗。「阿軒,把鋼索拉過來,我做個簡易門栓。」
阿軒拖著繩索衝向門口,背影在昏光下如刀刃般鋒利。剎那間,門外浮現數道黑影,像披著黑布的人在玻璃上繞行。牠們動作遲緩卻極具耐心,指甲刮過玻璃邊緣,發出細碎如刀刃磨石的聲響。
「別看他們的臉!別給他們眼神!」陳醫生突然大喊,語氣中藏著某種被喚醒的恐懼。
我下意識退後一步,卻已來不及——我的目光已被那雙空洞的黑眼吸住,那種被掏空的視線,像冰冷的鉤子刺進腦髓。
就在這緊要關頭,控制盤另一端忽然跳出紅字警告:「SECONDARY LOCK ENGAGED」。下一瞬,整層樓的燈光驟然熄滅,僅餘緊急燈在頭頂閃爍,節奏短促而不規律,如同心臟即將停跳。
「不可能!」朱娜低吼,「這是保護程式自動封鎖,只能由外部啟動!」
門外的抓撓聲變得更加瘋狂,玻璃傳來一陣陣如雷鳴般的震顫。一股濃稠腥臭隨氣流竄入鼻腔,像是生肉被活活撕裂的氣味。我抓住陳醫生的袖子,他的指尖在抖,卻仍穩穩握著針筒。
「還剩多少氧?」我問,聲音彷彿從遠方傳來。
「最多五分鐘。」陳醫生沉聲回答,「如果系統完全鎖死,局部循環會啟動,但二氧化碳會快速累積,窒息只會更快來臨。」
「那我們……要投降嗎?」朱娜幾乎哀求,雙手止不住顫抖。
「不。」老何伯斬釘截鐵,「先做最壞打算。收好易燃物,準備防火;打包樣本,備份所有影像資料。如果必須撤離,證據一定要帶走。」
「撤去哪?」我低聲問,腦中所有熟悉的路線都像被霧吞噬。營地之外,只剩那片被血與霧浸染的黑夜。
「走暗道。」老何伯語氣沉穩,像將計畫一寸寸鋪開。「從排水口出去,沿廢管通道到舊碼頭,船還在那。我當年設的暗道還在,只有人能進,那些東西——游不過去。」
我再次檢查相機與錄音筆,動作近乎儀式。觀察室內傳來活體的哭聲,起伏如潮,反覆拍打我的胸口。時間像被磨薄的紙,每一秒都讓肺中的空氣更稀薄、更毒。
「三分鐘!」警報發出最後一聲低吼,隨即陷入一片刺耳的死寂。
那一瞬,世界彷彿屏息。我們彼此對望,眼神中不再只是恐懼,而是決定。無論選擇哪條路,這一刻已將我們徹底改變——生存不再是唯一目標,把真相帶出去,成了無法推卸的責任。
「聽好。」我壓低聲音,語氣如戰令般清晰。「朱娜,你帶樣本與化學包;阿軒,工具與繩索;陳醫生,醫療箱;老何伯,你拿槍。」
「我不能把他留在這。」陳醫生突然搖頭,聲音沙啞。「除非能找到辦法將他活著送出,否則我不會讓他在這裡被掩埋,成為被抹去的證據。」他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像一顆即將墜落的水珠,沉重得無法承受。
「那就兩組行動。」老何伯拍板,「一組帶著證據突圍,另一組留守保護觀察室,負責最後的醫療支援。若門外被突破,留守者立刻執行焚燒程序,絕不能讓任何被污染的東西外洩。」
我腦中一片清冷,彷彿意識被置於冰盤之上。窗外的抓撲聲更近了,像潮水被釘死在門口,一浪接一浪地拍打著神經。每個人的臉都被映照成不同的模樣——恐懼、決心、麻木,全在這一刻凝固成畫。
「我帶突圍隊。」阿軒只說了三個字,簡短得像抽出一把刀。
「我也去,我要把樣本帶回去分析。」朱娜舉起那個小玻璃管,手微微發抖。
「不,妳留下來協助醫療!外面太危險。」陳醫生立刻反駁,語氣裡夾雜著焦躁與保護,「妳在這裡的化驗工作,對他們的救援更重要。」
「那我去。」我將相機塞進胸口,掌心的汗讓錄音鍵滑動得遲鈍。真相必須走出去,我知道這責任像毒,卻也是唯一的救贖。我的聲音平穩到連自己都感到陌生:「我來突圍。」
「妳?」朱娜驚呼,眼中閃過不捨與佩服。
「我帶妳的化學包,妳先把數據備份。」我回答,順手把發現的配方頁塞進防水套。那份紙張像一根火柴,能點燃人命,也可能照亮陰謀。
人員、裝備、撤退路線迅速分配完畢,我們立刻行動。老何伯交出兩把舊手槍、幾條鋼絲,還有他背囊裡那挺機關槍的一
零號實驗室: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