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圍過來,先別打架,先把剩下的東西列清單。」我說。

營地的廣場上,風把塑膠棚的邊角拍得啪啪作響。空氣裡還殘留著燃燒鋁罐和柴油的味道,那是幾個小時前我們為了築火牆,不得不耗盡的最後幾桶燃料。燈下,每個人的臉都瘦了,眼裡有驚慌,也有疲倦。

我伸手進口袋,摸到錄音筆的溫度,像握著一顆能說話的心。阿軒站在我身旁,肩膀上還留著昨夜的血痕,手上纏著紗布,但目光堅定,像一根能支撐別人的柱子。老何伯靠在貨櫃邊,手裡擰著槍油布,臉色沉得像塊礦石,不說話,眼神卻掃過每一個人。

「庫存怎麼樣?」陳醫生把剩下的罐頭、醫藥和乾糧一項項擺上塑膠布,聲音穩,但手在抖。

「兩天的罐頭、三天的乾口糧,水有四天的備用——如果沒有人出海補給,這就是我們的極限。」張亮把筆記板遞給我,數據冷冰冰地攤在那裡。





我吸了一口氣,苦得像吞了整根檸檬。「有人開始偷吃備用的蔬果了,昨夜帳篷邊有人動過那箱乾糧,少了好幾包脆餅。」話一出口,廣場上立刻炸開數十個聲音,指責與恐懼同時湧上來。

「如果我們現在不做限制,大家會先鬥到骨頭都光了。」老何伯終於開口,聲音低沉有力,像在宣布軍令。「分配制度必須上桌表決。」

我望向人群後方的陸小姐,她長裙沾著泥漬,卻仍維持著那副姿態——高傲、冷靜,彷彿她才是那個可以下決定的人。嘴角掛著一抹不自然的笑,眼神在眾人之間遊移,像在計算得失。

「投票怎麼個投法?」她先開口,語氣像市場拍賣師,掌控著節奏。「我們需要人數減少,這樣食物分配才公平。平等民主,票決就是王道。」

有人譁然。議題像火在乾草地上燒開:「可是把人送走是謀殺啊!」那聲音裡有憤怒,也有哀求。夜風把這句話吹向帳篷那頭,像個不肯離去的螢火。





「這不是謀殺,是選擇心甘情願的放逐。」陸小姐說,語氣冷得像張沒有溫度的合約。「參加這個遊戲的人早就簽了條款,這島上資源稀缺,我們得做出選擇。」

她目光像雷達般掃向我:「Kris,妳說呢?」

眾人的期待落在我身上。大家都知道我記錄,也知道我拍下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都會被放大。

我擦了擦手背的汗,「投票可以,但不能把無辜的人當犧牲品。我們得先列出保護名單,核實真實消耗量,還有——」我頓了頓,目光落在小阿杜身上。他縮在帳篷邊,臉色蒼白,眼裡滲著淚光。那孩子還不到十八歲,是個手工學徒,晚上還會哼歌安慰自己。

角落有人低聲議論:「不如把那些無法自理、消耗資源多的人優先放走,別浪費糧食。」話沒說透,但誰都知道,他們心裡想的是誰。





空氣在那一刻微微一沉,像被誰輕輕推了一下,寒得讓人打顫。

「先不談方案,先談程序。」阿軒突然開口,「投票必須公平。誰被提名,就得提出具體理由,不能隨便喊名字。每人一票,票數過半者才會被放逐。」

「好,提名開始。」陸小姐笑得更亮了,她喜歡把一切包裝成制度的外衣。「我先提一個——阿杜。年紀小,帶不來戰力,也不知有沒有偷食之嫌。」

那句話像火星落進油桶。小阿杜的身子猛地一僵,雙膝發軟,呆站在原地,臉色從灰白轉紅,再褪成死白。有人錯愕地望向她,有人咬牙想反駁。

「她憑什麼?」我站起來,聲音比想像中更硬。「陸小姐,這不公平。小阿杜沒做過什麼,妳說他沒戰力,那誰來評定?靠的是權力,還是數據?」

「Kris,別激動。」陸小姐挑眉,語氣像把裹著絨布的刀。「我們需要冷靜,投票要冷靜,別讓情緒影響決定。」

「冷靜?」我冷笑一聲,笑裡全是苦味。「這群人剛被喪屍撕過,妳還在講冷靜?如果妳真要論戰力,那就先把妳的職員表貼出來,讓大家看看誰受過傷、誰體力好、誰昨晚還在發燒。」

人群開始竊竊私語。有人低頭支持陸小姐,有人默默走到小阿杜身邊,把手搭在他肩上。林仕豪站到陸小姐身旁,臉色緊繃,眼神銳利如刀。大家都知道他曾是警員,他的存在總能讓氣氛冷下來。





「我們先按程序——先提名,然後每位被提名者,都有權求證、申辯。」老何伯開口,大手拄著拐杖,聲調沉穩如礁岩,壓過了人群底下的窸窣。「提名容易,執行才要考證。不允許秘密聯盟,也不准背後串連。」

「老何伯說得對。」阿軒點頭,手緊握著一根燃燒棍,指節泛白,牙齒咬得下頷微顫,「規則得寫在棕葉上,真實、公開,誰都有權利為自己辯護。」

於是有人取出棕葉與墨汁,用小刀割開葉面——這裡沒有紙,只有這座島上能尋得的材料。葉片在油燈下泛著暗綠微光,墨汁則像海水沾上的油痕,浮在葉脈之間。刀尖刮過葉肉,發出細微而持續的聲響,像一滴一滴,瀝著血。

「投票採秘密方式。」張亮說,手腳俐落,語氣乾脆,「每人寫一名被放逐者的名字,把棕葉對折,投入鐵桶;之後公開計票。」他像個習慣拆解系統的工程師,把混沌壓進清晰的步驟裡。

「那……誰先登記提名?」朱娜問,眼裡沒有慌亂,只有一種科學家式的冷靜與警覺,「若有人誣告,怎麼處理?」

「舉證。」陳醫生皺眉,語氣斬釘截鐵,「提名者須提出具體證據;舉證不成者,須受懲處——例如減半當日口糧份額。否則,規則只是紙葉,風一吹就碎。」

規則迅速敲定,像一支臨時組建的部隊,在崩潰邊緣訂下第一道守則。人群漸漸安靜下來,但那安靜極薄,像一層覆在裂縫上的玻璃,隨時會迸出聲響。





小阿杜被推到中央,肩膀顫抖,喉結上下滑動:「我沒偷東西……我只是——我只是想活下去。」

「Kris,妳相信他嗎?」阿軒低聲問我,語氣裡有命令,也有懇求。所有人都望向我——因為我記錄、因為我總在關鍵時刻說出現場沒人敢說的實話。

我跨前一步,拉住小阿杜冰涼的手,「我相信他。因為我親眼看過他幫人包紮、幫忙提水,從沒獨吞過一口食物。」我的聲音不大,卻讓四周的呼吸都頓了一拍,「如果提名只憑『他沒戰力』這四個字,那我們今天立的不是規則,是暴政。這事,我們做不下去。」

有人低聲嘀咕,有人突然拍手叫好;正反兩股力量,像漲退不定的潮,在人群裡拉扯、推擠。林仕豪冷冷開口:「如果大家都堅持這樣——那就投票。民主,本來就不是溫柔的東西。」

投票開始。每人領到一片棕葉、一支蘸了墨的碎骨筆。燈光下,葉子近乎透明,墨汁在葉面緩緩暈開,呈淺褐色,像凝滯的血,在微光中微微翻動。每一片葉,都是一紙微小的判決。

我坐在一旁,手裡握著相機,長鏡收在暗袋裡,未啟用。我想記下的不是畫面,而是表情——不是為節目、不是為收視,只為將來若有人問:「那天,你們怎麼決定的?」我能拿出證據,說出我們曾如何選擇。

「先公開提名人名單。」張亮揚聲,語氣如法官落槌。有人走上前,將提名葉一一翻開。陸小姐、林仕豪、小阿杜,甚至還有兩個早前偷吃餅乾的工作人員,名字並列其上。每個字都像一顆石子,投入水面,激起大小不一的漣漪。

小阿杜的名字,在那片棕葉上,像被聚光燈鎖住。四周視線沉沉壓下,他嘴唇顫抖,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死死咬住,不肯落下。後排有人低聲說:「不行……不能選孩子。」





「若有人被投出去,我們要在哪一天、什麼時辰放他上船?往哪個方向?」張亮把問題拋出來,冷硬如一道數學題,不帶溫度,卻直指生死。

人群再度躁動——誰都明白,放逐不是把人推到一塊空地那麼簡單:海流、潮汐、能否靠岸、會不會被感染者盯上……任何一項疏漏,都可能把放逐,變成一場無聲的屠殺。

「日出前。」老何伯低聲說,話音沉緩,卻像石頭砸進水面,瞬間壓下所有雜音,「潮位最低、視線最差,船靠岸的時間最短;但日出那刻,我們能看清方向——誰要把人送走,就該冒這個風險。」

「方向呢?」陸小姐皺眉,語氣仍維持著那種不動聲色的條件推演。

「向東。」林仕豪接話,語氣像指揮官確認航線,「朝外海那個點,是離新加坡最近的直線。近岸那側水流較穩,還有石礁可作掩護。」

「誰駕船?」有人問。這句話像一道刀口,猝然劃開空氣。駕船不只是技術,更是膽量——面對未知風浪、可能的突襲,誰敢把命押在那片黑水上?

所有目光,緩緩移向我、移向阿軒、移向老何伯——那幾個,至今仍被信任的名字。





「我會開小艇。」阿軒說,聲音簡短,手在陰影中攥成拳,「第一趟,我跟老何伯去;第二趟,再有人跟上。」

我把錄音筆貼得更緊些,心裡盤算著「公正」的具體刻度:「要有見證者;要有撤離路線的時間表;誰負責押送、誰負責推船、誰記下時間與方向——這些,都得寫在棕葉上,投票前就公布。否則,規則再嚴,也擋不住臨時的手法。」

「說得對。」張亮點頭,已低頭在葉上寫下條目,「押送者、駕船者、見證者,還有放逐者上船前必須受檢——不能帶新鮮傷口,這是感染風險的紅線。」

「那……如果被投的人不肯上船呢?」朱娜問,眉間繃緊,像在推演最壞情境的機率模型。

「不能強迫。」陳醫生語氣沉靜,卻不容置疑,「強迫只會製造暴力。我們得先給他選擇:自願上船,或接受社區照看。若他拒絕,又暴力反抗——動用武力,只會引發更多死傷。」

「所以,最公平的做法是:先提名,再讓被提名者申辯;申辯完投票;投票結果公布後,給得票者十個小時思考——真心同意者,自願上船;若拒絕,則由社區議會另議處置。」我總結。話說出口時,連自己都聽見語氣裡那抹難以掩飾的疲憊。

「程序確定了,現在開始提名。」張亮說完,將鐵桶置於廣場中央。燈光在桶緣跳動,映得金屬泛出冷硬的光。每人領到一片棕葉,墨汁也一併分發。燈火灑落葉面,葉脈蜿蜒如一張張泛黃的老票據,靜默承載即將寫下的名字。

「我提名陸小姐。」一道清冷的聲音忽從人群邊緣浮起。是先前始終沉默的保安——他站得筆直,目光牢牢鎖定陸小姐,語氣裡沒有猶豫,只有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確信。

廣場霎時一靜,隨即浮起細碎的錯愕。

「為什麼?」陸小姐的笑僵了一瞬,臉在燈下泛出薄薄的青白。

「她跟公司有聯繫。」保安直視著她,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我在帳篷外聽過她和一個男人通電話,反覆提到『投資』和『控制收視率』……她有明確的利益牽扯,這不公平。」

場面頓時炸開。有人指著陸小姐喊:「證據呢?」有人壓低聲音質疑那通電話的真實性;也有人下意識往帳篷方向瞥去,眼神裡浮起疑慮與戒備。

陸小姐臉色陰沉下來,冷笑一聲:「你有證據,就拿出來;沒有,這就是誣陷。」

「我們不能只靠流言。」老何伯緩步上前,腳步沉穩,聲線不高,卻讓四周的躁動悄然退潮,「若有人提名,必須提出具體事證,或可作證的目擊者——不能憑猜測,就把一個人推下懸崖。」

保安的聲音更沉了幾分:「我可以作證。我也能請幾位工作人員出來說實話。」他話音未落,眾人視線已不約而同移向帳篷旁幾名低頭站立的工作人員。空氣裡那股敵意,忽然濃得幾乎可觸。

接著,又有人提名林仕豪——理由是他過於迷戀槍械,前日夜間曾私自攜帶多發子彈;有人提名韓導演,指他長期以收視率為唯一準繩,任意調整節目流程,甚至將我們的生死,當作影像的燃料。

提名像被點燃的火柴,一根接一根拋進暗夜,迸出短促而灼熱的光。

小阿杜被提名的那一刻,像一把刀猝然扎進我胸口。但此刻,名單上已浮現幾個更刺眼的名字,局勢陡然混沌難測。我看見陸小姐的嘴唇抿成一道蒼白的線;林仕豪的手無意識按在腰間,指節微凸,像在確認某樣東西是否還在原處。每張臉在燈下都成了未解的謎題——可能是威脅,也可能是最後的盟友。

「既然提名完畢,那就開始秘密投票。」張亮的聲音冷了下來,像一塊浸過冰水的鐵,「每人寫一個名字,折好投入桶中。這不是表態,不是站隊,而是為了活過明天。請慎重。」

我捏緊掌中那片棕葉,指節泛白。小阿杜就站在我的視線正中,雙手不知該插進口袋,還是該環抱自己。他像一隻被圈進圍欄的小獸,連眨眼都怕驚動什麼。我側眸望向阿軒,他只微微點了下頭,短促而堅定,彷彿在說:「站穩,別倒。」

「開始投票。」張亮最後一聲令下。

我蹲下身,蘸墨提筆,手微微顫著。那片棕葉在我掌心薄如命運的紙契——寫下名字的瞬間,心像被按上砧板,一刀一刀,切得乾淨又遲鈍。寫畢,我將葉子折成厚實的小方塊,投入鐵桶。其餘人也陸續上前,棕葉墜入桶中,聲如雨點敲打鐵皮,輕、脆、不容迴避。

投票的動作極簡,可每一片葉落桶,都像一次無聲的宣判。廣場寂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聽見鐵桶深處葉片彼此摩挲的窸窣。張亮蓋上桶蓋,雙手搖晃,棕葉在桶中翻滾、糾纏、混成一團混沌的暗影。有人不自覺往前湊近,有人眼神游移,像在等待一道遲遲未落的驚雷。

「現在開始計票。」張亮掀開桶蓋,伸手探入,一片、一片,抽出棕葉。每念一個名字,心便像被刀鋒劃過一道;廣場上多數人閉口不語,只剩他念名的聲音,與夜風穿過帳篷縫隙的微響。有人聽見自己名字時,眼神恍如撞見鏡中陌生的倒影;有人聽見他人名字,眼底則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鬆懈,或勝利。

念至最後一片,票數公佈。

鐵桶裡的棕葉,像被生活反覆篩洗過的證據,此刻被攤平於桌面,一張張數開,數字如槌,一記、一記,敲在每個人耳膜上。

「票數揭曉。」張亮將紙攤開,語氣壓得極低,卻字字入骨:「林仕豪——三票;陸小姐——四票;小阿杜——兩票;韓導演——八票。」

空氣驟然抽空,靜得像一聲巨響過後的真空。八票。韓導演——我們的攝製人、那個把死亡與戲劇熬成商品的男人——竟獲最多票數。

人群先是有人長吁一口氣,繼而浮起低沉的咒罵。陸小姐的臉由白轉紅,像一張被當場揭穿的偽證;林仕豪眼中燃起火,卻非為辯解,而是為下一步的盤算。

「這不是結束。」老何伯的聲音如鐵鎚墜地,砸向每一顆懸著的心,「投票結果是事實,但程序尚未走完。通知被提名者,給予十小時沉思時間——自願上船者,社區依規護送;若拒絕,則依先前共識處理。」

韓導演站在帳篷邊,嘴唇顫了兩下,眼裡有震驚,更有被集體拋棄的錯愕與荒謬。「你們瘋了?」他忽然揚聲,笑得近乎癲狂,「這整場戲是我做的!你們懂不懂什麼叫節目效果?沒有我,誰會把你們的故事講出去?」

「現在,沒人管節目效果!」陳醫生冷冷接口,語氣不帶一絲波動,「你先去做檢查、休息。十小時後,再說你怎麼想。」他邊說,邊從醫療包裡取出藥瓶,動作熟練,像在為一個即將被推上絞架的人,遞上最後一劑安撫。

我看著韓導演的臉——那張曾在鏡頭前永遠鎮定、永遠掌控節奏的臉,此刻裂開一道真實的縫。我知道,這場投票剛剛重劃了營地的權力地圖;從此,再無人能靠鏡頭說話,唯有命運本身,成了唯一不可辯駁的導演。

夜色如刃,貼在每一顆心上,冷得發疼。

票數揭曉,韓導演得票最多,八票。
張亮把最後一張棕葉攤在塑膠布上,聲音在夜裡顫得像被海風扯過的帆。

我的手緊攥成拳,掌心的皮被指節壓得發白。燈火在每張臉上跳動,像要把人心底的陰影都照出來。
韓導演站在帳篷邊,他那張在鏡頭前練就的冷笑,此刻薄得像一層紙,一碰就裂。汗水順著太陽穴滑下,在頸側留下濕亮的痕。

「你們瘋了?這是節目!這是我的工作!」他朝我們喊,語氣裡有憤怒,更藏不住一絲顫抖的恐慌。

「投票已經結束,流程走完。」老何伯的聲音像鐵錘,砸在帳篷的木樁上。他沒看韓導演一眼,眼神裡沒有留情的餘地。

「我們不是法庭,但我們有命要守。」阿軒站在我旁邊,聲音平靜得可怕——那是一種在火場裡仍能辨出出口的人,才有的冷靜。

韓導演一把抓住自己的胸牌,指節泛白,彷彿想從那塊塑膠底下掏出生路。他的嘴唇顫著,卻仍把那句慣用的台詞擲出來,像在跟空氣裡的鏡頭對賭:「這一切都會上鏡頭的,觀眾會懂我的良苦用心。」

「現在不是你說話的時候。」陳醫生把藥箱放在桌上,動作乾淨、專業,也冷酷。「先檢查他的身體狀態,確認沒有不可逆的傷害,然後按程序執行。」

「程序?」陸小姐往前一步,語氣裡浮起一絲難以解讀的光,像潮水退去後留在礁石上的反光。「程序就是我們為這座島活下來所做出的選擇。你製造了這場秀,現在,你也要承擔代價。」

韓導演嘶吼:「你們會後悔的!媒體會追究的!我可以讓你們在鏡頭前臭名昭著——」

「說得好聽。」林仕豪冷笑一聲,手指無意識地摸向腰間。「但現在是我們活下來的事,不是節目效果。別再用媒體,來掩飾你們做的壞事。」

投票已定,場上再無人輕易動搖。帳篷裡的人分成兩派:有人主張把韓導演送上小艇,讓他自行漂離,稱之為「留他一線體面」;有人則說,那不過是另一種冷血的放逐。討論像刀片劃過空氣,最後老何伯拍板,要把程序執行得像條約一樣——公開、完整、有人見證。

「先把他帶到海邊的舊碼頭,公開押運。」老何伯下令,「誰當見證者、誰押送、誰下船,所有環節都得錄下來。這樣,將來有人問責,真相也還在我們手裡。」

我背靠著貨櫃,聽著腳步聲與低語,看著韓導演被兩個保安扶起。他沒有反抗,反倒像個演員那樣,在臉上用力撐出鎮定,卻掩不了嘴角那道崩裂的弧度。

「Kris,把那台相機給我,你去記錄整個過程。」阿軒在我耳邊低聲說,手在我肩上緊了緊——我能感覺到他掌心的顫動。

「我會。」我把相機收得更緊,記憶卡像一枚發燙的核。我必須記下這一切,因為真相即便殘忍,也值得有人知道。

我們列成長隊,押向碼頭。海風越來越冷,夜色像潮水一樣把我們淹沒。碼頭上的木板隨浪輕晃,海浪拍打著邊緣,發出沉悶的聲響。那艘小艇被固定在岸邊,油漬與海鹽反覆沖刷,把它的顏色洗成灰白。老何伯站在船邊,手裡拿著預先準備的麻繩與幾段粗木條,正一寸寸測試繩結的牢度,表情像個鐵匠,在鍛造最後一件器物。

「把他綁在木筏上,用繩索固定肩膀與腳踝,胸口再固定一台攝影機。」老何伯指示,語氣裡沒有快意,只有一種事務性的冷酷。

「那是什麼理由?」韓導演的聲音低沉而嘶啞,眼睛死盯著那台被按上他胸口的小型攝影機,彷彿還想攫住什麼——像把命,換成他的鏡頭。

「你要的曝光,就由你自己保留。」陸小姐淡淡說,「這是你最後的舞台。」

我蹲下幫忙整理繩索,手在夜風裡發抖。韓導演被綁得越來越緊,粗麻繩在他皮膚上勒出一道道紅痕。他的胸口被一臺小型攝影機牢牢固定,鏡頭直指上方,紅燈還亮著。那台設備小而冷,像一隻睜開的、不眨眼的眼睛,正紀錄他最後的羞辱與恐懼。

「你快給我鏡頭!」他忽然高聲命令,聲音裡竄出一絲絕望的癲狂,「放開我!你們知道這麼做有後果!」

「別再說教了。」阿軒把最後一條繩子打上死結,語調冰涼,「你在這裡的每一步,我都記得。現在,輪到你承擔。」

我抬起相機,鏡頭對準他。畫面裡的韓導演比平時脆弱得多,汗水沿著額角竄下,眼眶泛紅,喉結上下滾動。鏡頭開始錄影,紅燈在黑暗裡閃爍,像一顆不肯停跳的心。

「你為什麼要這樣?」他忽然朝我喊,聲音竟軟了下來,「Kris,你是記者,你要曝光真相,不是參與刑罰。」

我的指尖按下錄影鍵,聲音在胸口低迴:「我記錄的是事實,不是你控制的故事。」

有人安排見證者站在碼頭邊緣,有人把手機對向海面錄影,也有人只是靜靜舉起鏡頭,把這一段當作證據存檔。韓導演的嘴角在鐵繩束縛下抽動,眼神卻一再落向那些攝影機——一如他過去每天追著鏡頭的模樣。

「那台攝影機……它會錄下我的死,還會有人看到。」他的嗓音微微顫抖,像在跟某個虛幻的觀眾對話,「你們別忘了,爆點就是收視。你們會成為傳奇的主角!」

老何伯把繩索末端牢牢繫在船舷,確認結頭牢靠。他站在那裡,臉上的皺紋像岩層的裂痕,沒有表情,也沒有遲疑。他一聲令下,幾個人合力將小艇推離岸邊。我們的腳在濕滑的木板上滑出一個個印子,像一串被潮水沖刷前的足跡。

「把繩子鬆一點,讓他自己去決定。」陸小姐在岸邊喊。

我把鏡頭調到遠端廣角,把整個小艇、碼頭、我們所有人,都框進同一畫面。我想記住這一刻每一個人的位置,每一個選擇——不是為了原諒,而是為了不遺忘。

小艇在海水裡輕晃,老舊引擎發出低沉的嗡鳴。我靠在船舷邊,雙手死攥著濕冷的纜繩,海風像無形的手掌反覆拍打我的臉與頸,凍得指尖發麻。引擎低吼,木板底下傳來汩汩水聲,節奏緩重,宛如一頭巨獸在船腹之下呼吸。

我舉起相機,透過觀景器將岸上人群框成一幅靜止的畫:每張臉都被岸燈斜切出深淺不一的陰影。老何伯站在最前,像一尊未經雕琢的石像,雙手垂在身側,指節泛白;阿軒肩膀緊繃,下頷線繃成一道僵直的弧;陸小姐站得筆直,背脊挺得像一柄未出鞘的刀,連髮絲都沒亂——彷彿剛卸完妝,卻還維持著舞台上的儀態。而韓導演被牢牢綁在浮木筏上,胸前那台微型攝影機紅燈規律閃爍,像一顆懸在皮膚上的、微小而邪異的眼。

「你們真要把我丟出去?!」韓導演忽然嘶喊,聲音被海風撕得支離破碎。「你們到底要什麼?收視率?我可以跟你們談——立刻簽合約,分紅、剪輯權、發行窗口,全給你們!」

「現在不是談生意的時候。」老何伯回得極簡,語氣沒半分起伏,「把船再推遠些,別讓人群湊太近,也別讓對岸的影子,看見太多人。」

我抬手調焦,手指微顫,將畫面拉得更廣。鏡頭裡,每一道波光都在跳動,節奏不安,像一顆顆懸在喉頭的心跳。小艇一寸一寸離岸,水面被螢火似的碎光剖開,一圈又一圈,緩慢而不可逆。

「我會把鏡頭交給我媽!她能壓下一切——這不是新聞,是災難,你們沒資格定義它!」韓導演又喊,聲音已帶裂音,「別讓這變成你們的罪名!記者小姐,妳會後悔的!」

我只按下錄影鍵,沒回應。紀錄是我的底線,哪怕這條線正把我拖向那些被拋下的、深不見底的黑暗裡。鏡頭忠實捕捉他的眼睛——傲慢一寸寸塌陷,恐慌如墨滴入清水,迅速漫漶、失重,像一面被風雨剝蝕殆盡的舊旗。

小艇劃至離岸約二十公尺,海水把光吞下去,又吐出幾道銀白的反光。忽然,水面在船身四周一陣翻湧,不是浪,是某種被撕扯的動靜——像有東西在底下,正用肢體纏絞著海流。

「看那邊!」張亮在岸上大吼,聲音被風捲著朝我們這頭拋來,「那不是鯊魚!別讓牠們靠近!」

我迅速放大畫面。螢幕上浮出幾道黑色線條——形似背鰭,卻不流暢;動作遲滯,又帶著某種令人不安的目的性。它們浮出水面的不是光滑的脊線,而是一片片濕黑、皺裂的皮肉,邊緣翻捲,像未癒合的舊傷。最先冒出的那一個,眼睛是兩顆極小的煤球,在月光下幽幽反光,沒有瞳孔,只有沉澱的暗。

「是感染者。」陸小姐低語,唇角那抹慣常的笑意徹底消失,「牠們會游。別以為威脅只來自岸上。」

韓導演臉色霎時慘白,方才還試圖討價還價的語氣,被驚恐一口吞盡。他猛力拉扯繩索,但綁得極緊,肩膀像被鐵箍死死鉗住。胸前那台攝影機「咔嗒」一聲,被海風與木板震動帶出不規則的抖動。畫面裡,他的嘴唇顫抖,目光卻仍固執地搜尋鏡頭——像一個被剝去所有台詞、只剩本能的演員。

「有人來了!」岸邊有人嘶喊,緊接著是一串混亂的呼喝,光束在黑暗中瘋狂掃射,也將我逼得更貼向船舷。海面上那群黑影逼近得極快,水花濺起時,竟像無數手掌在拍打空氣。

「老何伯,開火限制在哪?」一名保安在岸邊大聲問,語氣近乎求援。

「若牠們直接攀上船,只准用最小火力驅離——絕不可擊穿木筏結構!」老何伯語調冷硬如鐵,「子彈若穿過來,打中的會是我們。」

我盯著水面——影子越來越多,動作越來越協調,越來越……像在圍獵。第一隻伸出來的,是條長而鉤曲的臂膀,末端尖銳,濕黑發亮,一把鉤住小艇右舷,像野獸試圖拖走獵物。韓導演臉上血色盡褪,喉間擠出一聲短促、破碎的哀鳴。

「記住你說過的話,」我將相機穩穩對準他,聲音冷得像海面凝起的霜,「鏡頭前的每一句,都會被聽見。你過去演的是別人的故事;現在,是演給自己聽。」

他張嘴欲答,卻被一陣尖銳的金屬摩擦聲蓋過——不是人聲,是那台胸前攝影機傳來的異響。螢幕上的畫面猛地晃動,切換成韓導演視角:晃動的海面、割裂的光、他瞳孔裡急速放大的恐懼。

「那是什麼?!」他突然厲喊,「那不是動物——牠們在笑!」

我抬頭望向岸邊。老何伯已端起那把老式半自動步槍,槍口平穩,瞄準水面。子彈出膛的嘶鳴撕裂夜空,打在水面上濺起一道道刺目的白光。那些浮起的黑影被擦中,發出骯髒的低啞聲,像濕透的粗布被硬生生撕裂。數個身影翻滾著沉入水中,但更多黑影,如退潮後湧上的暗潮,從更深的黑暗裡浮升、聚攏。

「別靠近船舷!用長桿捅開牠們的嘴!」阿軒在岸上吼道,聲音緊繃如拉滿的弓弦。

一個更大的黑影猛地撲上來,鉤爪「鏗」一聲釘進木板邊緣,整艘小艇被那股力量往下拽,船身一沉,木板發出令人牙酸的扭曲呻吟,水花如鋸齒般劈開空氣。韓導演眼神在我鏡頭裡瞬間失焦,他張著嘴,卻發不出完整音節,只剩一連串劇烈、失控的喘息。

「開槍!就是現在!」岸邊有人嘶吼。老何伯再次扣下扳機,機槍連發如一道灼熱的音牆,將夜空撕開。子彈擊中那些濕透的軀體,水面濺起的不是水花,而是潑灑的、近乎黑色的液體,氣味混雜著鐵鏽與腐敗。

「後退!快後退!」我喊,聲音連自己都聽不出是對岸上的人,還是對腳下這艘正被拖向深處的船。繩索在我掌心劇烈磨擦,火辣辣地疼;腳下木板被鉤爪反覆刮擦,發出刺耳的吱嘎聲,像一具將斷未斷的骨。

忽然,小艇左側被一股巨力猛拽——不是鉤爪,是整隻手臂,甚至更沉的重量,從水下死死攥住船尾。海水瞬間將木艇抬高,又狠狠砸下,船舷邊緣「轟」一聲撞上岸邊裸露的礁岩,震得人牙根發酸。韓導演整個人被甩得離地旋轉,胸前攝影機拍下的最後畫面,是翻轉的海面、碎裂的月光,與他翻白的眼球。

「快!用鉤竿把繩子穩住!」阿軒的命令穿透混亂。我手忙腳亂將纜繩拋向岸邊,有人一把抓住——那瞬間像抓住一根將沉未沉的浮木。但與此同時,岸邊也傳來一聲淒厲的尖叫,被什麼東西猛地拖離視野,聲音拉成一道長長的、斷裂的弧。

我再度拉近鏡頭。畫面裡,韓導演的嘴仍在張合,像在默念台詞,可台詞早已被嘶吼與水聲吞沒。我清楚看見——他臉上浮起的,是一種極其真實的恐懼。那不是為觀眾而演,不是為鏡頭而設;是純粹的、赤裸的、只屬於他自己的,對消逝的恐懼。

「記錄!把他錄完整,別讓他們改編。」陸小姐的聲音突然變得冰冷,她看著我們,眼神如判官般銳利。

海面越來越亂。老何伯站在船尾,雙膝壓住木板,雙手像老樹根一樣穩固,但細看仍能察覺他眼中那一絲從未有過的顫抖。他盯準水面,連續扣下扳機,子彈擊打海面,迸出點點火花。

就在那一瞬間,韓導演胸前的攝影機發出一聲短促的嗶響,畫面像被撕裂般忽明忽暗。螢幕上閃過一串數字與字母,像是GPS座標,又像是一種預知自己將被看見的標記。鏡頭劇烈晃動,最後一幀,是海面上浮現的一隻漆黑瞳孔。

「Cut! I will be back!」他的聲音從船上傳來,夾雜著荒謬的笑——那是他最後一句話,彷彿在對一座空無一人的劇場喊出台詞。

下一秒,一記巨大的衝擊將整艘木艇掀翻。木板在浪中翻滾,空氣裡瀰漫著木屑與汽油的氣味。我的相機被拋向空中,鏡頭拍下翻騰的浪、飛濺的火花,以及一顆顫動的紅燈。畫面逐漸模糊,最終被冰冷的海水徹底吞沒。

我沉入水中,耳邊只剩海浪、槍聲與人聲的殘響。水吞噬了所有昂貴的哀號與低語,世界被撕成兩半:上頭是岸邊的哭喊,下頭是幽暗的黑。我的手仍緊握著相機,鏡頭朝上,記錄著碎裂的夜空與模糊的人影。

有人將我拖上岸,岸燈刺眼,令人暈眩。霧鎮中,我聽見遠處傳來的點滴聲——不是節目的掌聲,而是人們一個個失去呼吸的微響。老何伯跪在沙灘上,手裡攥著一枚還冒著煙的子彈殼,眼底有什麼正要碎裂。

鏡頭裡,木筏已被海流吞噬一半,那台胸前的攝影機仍閃著微弱的紅光,像一隻不肯閉上的眼睛。有人游回岸邊,手裡緊夾著那台浸水的機器,螢幕上斷續跳動的畫面,像是垂死的證詞。

我將機器攤在膝上,開啟錄影檔。畫面中,韓導演在水上掙扎,對著鏡頭笑,笑到聲音撕裂;他喊出「Cut! I will be back!」,隨即畫面如被海浪擊碎的玻璃,戛然而止。

岸上的人沉默了。有人哭泣,有人嘶吼,更多的人只是空洞地喘息。海面遠處一片漆黑,偶爾浮現一隻視線,像漂游的眼珠。那一夜,我記錄的不只是導演的死亡,更是我們道德邊界的一次無聲崩塌。

我關掉相機,將記憶卡塞進內袋,手心仍殘留著木頭與海水的冰冷。老何伯站起身,拍去衣上的水珠,沉聲說。
「把他們撈起來的鏡頭和資料帶回去,今晚我們要把所有錄像備份三份。別讓任何人再拿他們的死,去演一場戲。」

我抬頭望向海面,黑暗如巨口,潮水持續拍打岸邊。那台攝影機的紅燈最後一次在腦中閃過,像個無情的註腳。夜仍長,但我們已經改變了什麼——或許是一瞬的正義,或許更多的是,我們自己也已被那醜陋的記錄所銘刻。

投票殺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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