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天國最近的飲水場: 第十篇:暴雨檔案
雨來得像要把世界沖刷乾淨,先是遠處低沉的滾雷,再是灰色的瀑布從天而降,把帳篷與人的輪廓都抹成模糊的水彩。
「快,把筆電移到塑膠袋裡!」我一邊喊,一邊將防水黑袋推向張亮那張被雨打成一灘泥的桌子。張亮的手在電路板和裸露的硬碟間飛快移動,眼眶發紅,像是長期缺乏睡眠,又像忍著一種近乎狂熱的疲憊。
他沒有回頭,只低低應了一聲:「我知道,我知道。」聲音被風撕得支離破碎,牙齒緊咬著下唇。
桌上那台曾遭海水浸泡、又被撿回來的筆電,鍵盤上仍黏著海鹽的殘跡,背殼上貼著韓導演那張曾掛著笑容的製片名牌。張亮反覆拆卸又組裝外殼,動作如同對一名垂死的病人施行最後的胸外按壓;他在電路間架起簡陋的臨時電源,用汽車電瓶、逆變器,以及我們能找到的所有銅線搭成橋接。
「把那塊硬碟泡進乾燥盒,遠離任何電源。」朱娜說,手套上還沾著上次採樣留下的綠色試劑,口罩下的聲音帶著斷續的鼻音。
她小心翼翼托起那個小防水盒,將硬碟放入其中,再塞滿乾燥劑,縫隙不留一處空隙,動作精準得像外科醫生處理最珍貴的器官。她繼續說:「先用隔離電源測試,別直接接主電。任何火花都會把資料燒成灰。」
我把相機掛到胸前,錄音筆貼在領口,風把麥克風的線打得亂七八糟。雨敲在防水布上,節奏如鼓點,我的心也隨之收緊。營地裡每個人的臉都被雨水浸得像濕紙,影子在帳篷上被拉長,扭曲成更沉重的形體。
「我們要讓它上傳到雲端。」張亮終於轉頭看我,眼睛在雨光中閃著光,「Day0 的資料一定在裡面——只要能上傳,我們就能把證據散出去,不管誰想掩蓋都沒用。」
我點了點頭,手指用力按下相機的開關,彷彿這個動作能把決心烙進骨頭裡。那塊硬碟不只是檔案,它是打開島上秘密的鑰匙。
「我來守電源,別讓任何東西濺到。」阿軒說,他把救生衣緊緊扣上,臉上一道新傷口被雨水沖得更紅,「我會注意四周,別讓那群東西靠近。」
他話剛落,遠方海面又傳來一聲悶響,像有人在岸邊擊鼓。風勢猛烈,我們被迫蜷縮在帳篷內,像幾隻被潮水推上岸的生物,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倒數。
「先把逆變器接到電瓶,建立冗餘系統。」張亮低聲指示,指尖抹上一層護膠,靈巧地調整接點,「萬一主電短路,我需要三組備援同時啟動。」
「要我幫忙拉線嗎?」我上前抓住一條粗電纜,冷雨打在手背,皮膚的溫度瞬間被抽走。
「來,固定那邊的接頭,多纏幾圈絕緣膠帶。」張亮語氣緊迫,不容半點差錯。我依言纏繞數圈,心跳彷彿被捲入無止境的漩渦。
雨勢越發猛烈,天色像被撕碎的布,廣場上那盞臨時照明燈忽明忽暗。我們的臨時工作台由幾塊帆布勉強搭成半個棚子,抵擋不了強風,棚布劇烈抖動,像一顆懸在崩潰邊緣的心。每次帆布撕裂的聲響都讓我幾乎想按下相機錄影鍵,但我知道,此刻拍攝不是首要——通訊線路必須接通,網路訊號必須爭取到上傳的瞬間。
「訊號塔的接收器在那邊。」張亮指向一台放在塑膠箱上的舊無線發射器,接頭連著一根臨時天線,「等接上逆變器就開始傳。每一秒,都可能多保存一點東西。」
「這種天氣,訊號會被雲層吞噬。」朱娜皺眉,手中的試劑瓶因雨水碰撞發出輕微鏗鏘,「但我們沒有其他選擇。」
就在最後一條電線鎖定、電瓶開始緩緩供電的瞬間,海面忽然掠過一道黑影,伴隨著雨幕中鬼魅般的低吼。有人尖叫,接著是幾聲沉重的腳步聲——像有人在濕沙上狂奔。防水棚外的燈光劇烈閃爍,影子在帆布上扭曲變形。
「靠近了!左側圍欄有動靜!」阿軒低吼,身體瞬間繃緊,雙手握成拳,像兩把出鞘的刀。
我迅速把相機塞進胸前的暗袋,不敢輕舉妄動,此刻每一分力氣都得用在保命上。抬頭望去,一群黑影像潮水般從沙灘湧入,步伐毫無節制,臉部扭曲,口角沾滿血沫。
「保安!用桿子把牠們頂回去!」老何伯的聲音如鐵鑄般堅定,他已舉起老舊獵槍,槍管上覆滿雨珠。
「來幫忙!別讓牠們靠近線路!」我衝上前,抓起一根木桿,狠狠將第一隻撲來的黑影擊退。木桿撞上濕滑的軀體,發出沉悶的濁響,黑血如墨汁飛濺。我把這一切錄了下來——腳步聲、有人喊「後退」、老何伯兩聲乾咳,像是咬緊牙關的掙扎。
「別浪費子彈!」老何伯低喝,他的動作近乎機械性的反射,「守住核心,絕不能讓牠們踏進電源區。」語氣中藏著危險,卻也透著冷靜的算計。有人用撬棍將感染者腿部壓住,將牠們釘在泥水之間,直到另一隊保安將其拖往遠處的焚燒坑。
張亮始終沒有抬頭,手指在鍵盤上飛速敲擊。螢幕上,進度條緩緩爬升:解密 1% → 5% → 11%。在陰雨之下,那數字像一簇攀爬的火苗,牽動著每一個人的呼吸與心跳。
「快,快,把外殼包好!」朱娜一邊用多層密封塑膠袋裹緊硬碟,一邊將熱風機對準接縫處緩緩吹拂——那台從老何伯廚房借來的舊式熱風機,機身鏽跡斑斑,扇葉轉動時發出斷續的喀喀聲,吹出的熱風乾澀而微弱,卻是此刻唯一能驅散潮氣的指望。熱風機與柴油發電機在滂沱大雨中各自運轉,像兩具在暴風裡勉力起伏的呼吸器,支撐著我們搖搖欲墜的希望。
「上傳開始!」張亮低吼一聲,聲音短促如刀鋒出鞘,瞬間將所有人的神經繃成一根直線。逆變器指示燈「滴」地一聲跳為穩定綠光,無線發射器天線底座隨即傳出細微而規律的「嗶、嗶」聲,像某種倒數的脈搏。螢幕上,進度條毫無預警地竄升——49%、63%……周遭空氣彷彿被抽緊、壓縮,凝成一條窄窄的通道,連呼吸都得屏息、再屏息。
我把錄音筆緩緩推至喉口,麥克風正對張亮側臉:「記住,我要全程錄下每一秒。」語調平靜,但尾音微微發顫,像繃到極限的鋼弦。
「有。每一秒。」他回過頭,眼底有光,不是興奮,而是一種近乎虔誠的亮——彷彿失而復得的,不只是資料,而是自己曾親手埋葬的良知。
就在那瞬間,天邊一道更亮、更白、更冷的閃電,如刀鋒般劈開雲幕;緊接而至的雷聲不是滾動,而是「轟——!」一聲暴烈悶響,像巨鼓被鐵錘從內部擊穿,整片海面隨之一顫。雨勢驟然加劇,化作細如繡線的銀針,挾著鹹腥與寒意,密密刺在臉上,針尖似的疼。帳篷棚布被強風鼓脹至極限,繃得發出吱呀呻吟,四角鐵釘在泥地裡微微鬆動,整座營地像一隻被巨口含住、正待吞嚥的活物。
「雷暴來了!」阿軒嘶喊,聲音幾乎被雷鳴碾碎,卻仍拚命掙扎著穿透雨幕。
我腦中猛地一空,天旋地轉,彷彿被人迎面按進冰封的深湖。張亮十指在鍵盤上翻飛如梭,每一次敲擊都像在與秒針拔河。進度條倏然竄升——87%、93%……我們的心跳,竟與那數字同頻共振。
「神經阻滯劑的原始檔案也在裡頭,Day0,不只是備份,」我咬緊牙關,一字一頓,雨水順著下頷流進衣領,冰涼刺骨,「還有整套實驗的監控錄影、每次注射的即時生理數據表、實驗負責人簽署的電子日誌、以及一份標註『試驗對象名冊』的加密資料夾。」
張亮瞳孔驟縮,指尖敲擊聲更急:「Day0不是普通備份……它是主資料根目錄。裡面有個叫『Operation Salvation』的子資料夾——密碼三重加密,密鑰層疊嵌套。」
朱娜攥緊手中試劑瓶,雨水沿著她手套縫隙滲出,又被她用力甩落於泥濘:「『Salvation』……我聽過這代號。是衛生署與『寰宇生技』簽署的絕密合約項目。若這些原始檔曝光,不只會上頭版,還會直接進法庭證物室。」
「那就現在上傳。」我聲音壓得極低,像從齒縫間碾出來的,「不管誰想封、誰想刪、誰想燒——我們把原始檔,原封不動,丟進公網。讓全世界,有人看見。」
張亮猛點幾下,螢幕進度條彈跳至96%,他側過臉,朝我們投來一瞥——那不是自信,而是近乎懇求的專注:「給我一分鐘,Kris……我能做到。」
又一道雷劈落,比先前更近、更狠。夜空被硬生生撕開一道慘白裂口。就在那光爆的瞬間,營地如遭電擊——頭髮根根豎起,鐵皮箱嗡嗡震顫,連腳下濕泥都似在微微顫動。我左手按在相機外殼上,指尖清晰觸到自己脈搏的狂跳。雨水拍在臉上,鹹澀得刺喉,那味道,竟把某些被壓在記憶深處的畫面,洗得異常清晰。
「左側林緣有動靜!」阿軒低吼,雙眼死盯黑暗邊緣,「不止一組人……他們在分進合擊,故意擾亂我們的注意力!」
「快!電瓶保護蓋鎖死,絕不能進水!」張亮頭也不回,指節發白,「進度98%……99%……」
進度停在99%的那一刻,世界驟然失聲。
沒有雨聲,沒有風聲,沒有機器嗡鳴——只有我們自己粗重的呼吸,在耳中轟響,像一部電影尚未開場、卻已拉滿張力的片頭。海面遠處,兩道黑影破浪浮現,輪廓在雷光中扭曲、延展,如深海巨鯨,又似活體鋼索,正一寸寸、一寸寸,朝岸邊收緊。
下一秒——
一道比所有雷都更暴烈的閃電,精準劈中不遠處的廢棄信號高桿。
「轟——喀啦!!!」
巨響如斧劈山嶽,電流沿著潮濕空氣瘋狂竄流,伴隨一聲刺耳的金屬撕裂聲,緊接著——
整個供電系統,像被一隻無形巨手猛地拔掉插頭。
逆變器綠燈「啪」地熄滅;柴油發電機的轟鳴驟然降為斷續喘息,最後「噗」一聲,徹底沉寂;無線發射器底座的「嗶嗶」聲,先是一滯,再是兩聲虛弱的餘響,終於,歸於死寂。
「不——」張亮捧著臉,手一顫,顯然明白停在99%的意義比徹底失敗更折磨人,「我把它存成暫存了……」
老何伯第一個反應比任何人都快,一手拍開防水棚上垂落的水珠,一腳踢開糢糊的繩索:「拉開通道,把備用電瓶搬出來!阿軒,快!」
我們像被喚醒的獸群般行動起來,雨水打在臉上刺得生疼。阿軒撲向儲物箱,雙手抽出第三組電瓶,銅接頭還冒著微微的蒸汽。張亮迅速從乾燥盒中拉出硬碟,手套早已被雨水浸透,動作開始慌亂。
「有沒有人看到那邊?」朱娜指向東側,聲音微微發抖,「剛才有東西在地面爬動,靠近訊號塔那邊。」
我轉頭望去,只見兩道黑影更快逼近。牠們身上的水珠反射著寒光,動作不似人類那般協調,反倒像被預設了單一目標的機器。翻過倒塌的板條箱後,牠們直撲我們的電線與設備而來。
「把硬碟先藏起來!」我一邊喊,一邊用背心裹住那隻小盒子,任冰冷的雨水浸透布料。不是所有東西都必須閃耀;有些真相得先藏好,等時機成熟再現身。我的手指收緊,幾乎凍僵。
「那群東西來得快,別跟牠們纏鬥到電源!」老何伯將槍托重重敲在地板上,舉槍對準最前方的黑影。「退後!」
短促的衝突如暴雨中的雷擊般密集。木桿、鏈條與鐵管交錯砸落;感染者的低吼像壓縮的氧氣般悶響,咬合聲、皮膚撕裂的濕響,以及木頭折斷的悶響混雜成一片。有人被撞倒,泥水把人影拉得更長,臉上的驚恐在閃電明滅間一現即隱。
我猛地翻身,將硬碟塞進防水箱底層,再把箱子推入有鎖的金屬箱,用鐵絲牢牢捆緊。「張亮!我藏好了,先保命,再想電力!」我語速急促,目光掃過每一個人。
他點頭,語氣中帶著哽咽的決絕:「我會先把能上傳的碎片發出去,你們先逼退那些東西!」
我們把每道命令折成小刀,投向黑暗。老何伯一聲咆哮,比槍聲更刺耳:「木桿打頭!別讓牠們咬住你!」
我翻身撿起破鐵桿猛力揮出,一股濕滑的液體濺上臉頰——是感染者的唾液混著泥水。我咬牙壓下嘔吐感,卻在最後一瞥中與他們目光交會:張亮在帳篷邊用手電照著電路板敲打,像在與時間賽跑;朱娜一邊回頭清點試劑,一邊用鉗子夾緊脆弱的接頭。
「緩存裡有一個殘缺檔案,我能推到兩個不同伺服器,分散保存!」張亮大吼。雨聲將他的聲音拉長成怪誕的回音,但他彷彿要用腦中最後一絲熱度把檔案推送出去。
「現在是人命優先!」我回喊,他的手在抖,但我能感覺到他意志的堅定,「別讓那東西拿到任何能關閉我們的開關!」
黑影在一波波攻勢中被迫後退,幾隻被打翻,濺起黑紅交雜的水花;但每當我們以為穩住局面,遠處又傳來新的低吼,像是無盡的回音。我心裡清楚:我們或許能守住這一夜,但能否守住真相,仍是未知。
忽然,張亮衝出帳篷,奔向發射器,身影如一面撕裂的旗在雨中顫抖。他邊按鍵邊喊:「上傳……開始!碎片一投、碎片二投——」
雨把每一個字沖得扁薄,但那兩個詞卻像魔咒般在我腦中震動。進度條跳到99%,又像被誰惡意逗弄般停住。張亮的臉因捕捉到某個瞬間而扭曲,他咬牙,狠狠按下送出鍵。
「發送成功,一部分資源上雲了!」他的聲音像從海螺中傳出,短促而高昂。
那一刻,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彷彿世界竟有可能被逆轉。可就在我們以為迎來一絲勝機時,一道更猛烈的閃電自天際劈下,那聲雷鳴宛如將我們的希望擊成碎片——整套供電系統再度遭雷擊,逆變器發出最後的嘶嘶聲後,徹底死機。
「不!」張亮低吼一聲,抹了把臉,雨水混著淚水,在他臉上劃出條條黑痕。那停在99%的進度條,像一把冰刃抵在每個人胸口。
老何伯的眼神瞬間變得無比深沉,走到我身邊,雨水順著他灰白的髮絲流下,聲音如砧板上的重響:「妳記住了,kris,記住剛剛傳出去的每一段時間戳,哪怕只有一秒,也能是我們的證據。」
我將錄音筆握得更緊,盯著那99%的數字,像懸在空中的承諾與詛咒。雨還在下,黑影仍在逼近,海面傳來低鳴,但在我耳中最響的,是張亮斷續的喘息與那未完成的上傳——我們拼了一夜,把秘密丟向無名的雲端,而雲端是否有人收留,是否有人能看見,那都不是我們能掌控的事。
雨像被撕碎的銀線,一鞭一鞭抽在背上,冷得像刀割。我把相機壓得更緊,硬碟的防水盒握在手裡,燙得像一塊燒紅的鐵——但不能丟。張亮在昏黃的燈光下抓著那台筆電的裸板,手指飛快如執刀的外科醫生,臉上雨水與汗水交織成一道道泥痕。
「快,妳把那防水箱支好,我要接上第二路電瓶!」張亮的聲音顫抖,卻有光。
我穩住防水箱,用絕緣膠帶再纏一圈,手指幾乎凍僵。
「我在,Kris在這,別傻站那裡!」阿軒舉起一根木桿,迎向逼近的感染者。他一邊揮擊一邊往我們這邊退,木桿敲在濕滑皮膚上的聲音悶爛,像踩碎腐爛的果實。
「別讓牠們碰到電源!」老何伯低喝,機槍槍托重重砸在防水棚的支架上。雨水順著他的肩膀滑落,彷彿在沖刷某段不堪的過往。他的聲音如石頭敲地,命令一出,人人聽令。
張亮扣上最後一條線,逆變器的綠燈閃了閃,像一顆微弱跳動的心臟,嗶嗶聲壓進耳膜。我的心跳與那節奏交疊,不穩地數著:1%、5%、11%……張亮抿著唇,眼睛死盯螢幕,像要把數據吸進眼底。
「進度到了49%——」他喘著氣,「63%——撐住——」手指在鍵盤上快得幾乎殘影。
外頭的感染者如潮水不退,不斷撕扯木板,缺口一圈圈擴大,牙縫間沾著油污與金屬碎屑。我握緊木桿,狠狠砸向撲近的一頭,桿子擊中頭顱,黑色黏液噴濺,濺上我臉,像被夜色潑了一臉。我沒時間反胃,張亮的聲音又揚起。
「99%——」他幾乎要哭出來,「接近了,快,快!」
我死按相機的錄影鍵,同時將胸口的錄音筆調至極限感度,想把每一個字、每一道細碎聲響都抓進記憶。雨打在帆布上,帳篷像一頭會呼吸的野獸,隨時要將我們吞沒。
突然,一道雷劈開天幕,海面在白光中劇烈顫動。巨響炸裂耳膜,逆變器的綠燈瞬間熄滅,嗶嗶聲戛然而止。張亮整個人一僵,手仍貼在鍵盤上。
「不可能!不可能!」他嘶喊,指尖抽搐般在鍵盤上亂敲,螢幕上那靜止的「99%」像一道詛咒。
「又斷了!雷擊!全體撤離電源,保護硬碟!」老何伯的聲音裡有血。
我緊抱硬碟盒,背心下的防水布還殘留著熱風機的餘溫。
「先別絕望!」朱娜伸手探進我懷中的防水箱,眼鏡被雨水模糊,神情比平日更冷,「張亮,把記憶體做快照,先傳還能上傳的片段,我試著接另一條通路。」
張亮咬牙,重新調配車電、逆變器、自帶的短波發射器。他像瘋了一樣,把所有能量集中在那條線上,強行啟動硬碟讀取,一個個檔案被喚出,向虛空推送。
「Day0夾帶資料在第九個分區,密碼有兩層,我找到前置密鑰!」他的聲音發抖,「我用錄音中韓導演的台詞做指定鍵,它……它解了!」
我的心猛地一揪。Day0——那兩個字像毒種,在過去幾天的恐懼中不斷滋生。一想到裡頭可能藏著公司刻意掩蓋的黑暗,胃便翻攪起來。
張亮的手指在鍵盤上跳動,進度條從63%猛然竄升至87%、93%,然後繼續上衝。
外面的包圍越來越猛烈,感染者會游、會爬,甚至學會了在水面翻身的節奏。木桿一甩,血噴成弧。有人喊:「左邊再防一個!」有人呻吟:「子彈不夠了!」氣氛如懸崖邊的風,人人都知道,下一波衝擊,可能就是終點。
「上傳開始!」張亮猛然大喊,將小型天線用膠帶固定在逆變器上,啟動頻譜跳頻,把檔案強行推送至雲端。他的手如發條般飛轉,鍵盤聲如戰鼓。
我把錄音筆貼得更緊,想將那一刻的每一個數字口述下來。進度條急速攀升:96%——97%——98%。
又一道雷劈下,天地被白光撕裂,雨如鉛珠狂砸。
「99%——」張亮幾乎在尖叫。
就在那一刻,帳篷邊的影子動得比閃電還快。陸小姐從人群裡竄出,長裙已被雨打得緊貼皮膚,她的手臂伸出,緊握著一把黑色的手槍。那把槍在雷光下寒得像刀。
「夠了!」陸小姐大叫,聲音裡帶著近乎狂熱的顫抖,「到此為止!」
我還來不及反應,她的手已舉起,槍口在張亮面前劃過一道黑影。子彈呼嘯而出,精準地貫穿筆電的鍵盤,火花四濺。機身爆出一團火星,像一顆微小的流星墜落在濕地上,石屑與電路碎片飛散。
「你在做什麼!」我衝上前,一把抓住那把還冒著煙的槍,胸口像被利刃劃開,悶痛難當。
「關了!」陸小姐將槍往我這邊一推,眼神冰冷,不帶一絲同情,「你們上傳了什麼?你以為只要把檔案丟上雲端,就能讓全世界看見?你們根本不知道那些人會怎麼反應!」
「我們要讓世界知道你們的惡行!」張亮嘶啞地喊,筆電螢幕已黑,冒著焦煙,進度條停在99%。
爆炸的衝擊將我整個人掀倒,一股電流般的劇痛從胸口竄過。張亮撲向殘骸,在碎片中翻找,煙霧嗆得他不斷咳嗽。我奪下陸小姐手中的槍,四周人群瞬間爆發喧嘩。
「你想毀證據?你是公司的人!」有人怒吼,語氣如刀。
陸小姐臉色一僵,沒有立刻否認,只是冷冷地說:「我不是在毀證據,我是在保命。你們真以為把檔案上傳,誰都能看到?這不是終點,是開端——會有人想阻止你們,會有人來重置這座島。你們拿著這些證據,只會先把自己和家人送上絕路。你們是傻瓜還是英雄?這差別很大。」
她的話像一根針,刺進心臟,但我無暇回應。我的目光落在張亮那雙被電流灼傷的指尖,細微的煙霧從指縫間升起。他抬頭看我,眼神凝凍著某種近乎絕望的決心與恨意。
「把還能救的檔案先備份到離線,我有備案。」張亮咬緊牙關,將散落的電路片一塊塊撿起,從中掰出一顆小型快閃記憶體,手雖顫抖卻未曾停下。「我已經把部分數據碎片推到幾個匿名伺服器,它們應該還……」
「被火燒光了。」老何伯冷冷打斷,目光如斬刀般掃過焦黑的筆電殘骸。「你開槍那一瞬,不只是關了機器,電磁脈衝也摧毀了周邊的主控板。」
雨在這句話落下的瞬間下得更急,彷彿要將所有的羞愧與怒火沖刷殆盡。人群陷入沉默,每一下呼吸都裹著湖水的寒意。張亮抬頭,眼神空洞,嘴卻仍動著:「我把碎片送出的時間戳,會留在某個半公開的日誌裡。只要有人能抓到,就能追蹤到那段資料。」
「那就看天意。」老何伯低聲說。
陸小姐收回槍,從口袋掏出一張名片,摔在地上。雨水迅速浸濕紙面,公司logo模糊不清,邊緣字跡暈開。她的臉色複雜,像被投入深水的石子,激起層層難以言說的漣漪。「我不是來做慈善的,我是來保護投資。是你們把我們逼到這一步。」
「別騙自己了。」我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將她拉近,雨水打在臉上如鞭抽。「你參與了一場實驗,你清楚Day0寫了什麼——他們把人當樣本,把我們推進深淵。現在你拿槍指著我們,憑什麼?」
她眼神一閃,像刀刃在暗處轉動。「我們都想活著離開,Kris。只是方式不同。」
風吹得帳篷帆布劇烈顫抖,遠方的海面如機械節拍般起伏。韓導演的死像一道沉默的結,抹去一個名字,也揭開更多陰影。火光與焦味在夜裡盤旋,我將手中的防水盒抱得更緊,彷彿護住一段不該被遺忘的證據。
張亮跪在殘骸旁,眼裡泛淚。他將那顆被摧殘過的記憶體塞進胸口內袋,動作輕得像把一個孩子藏進懷中保暖。嘴唇顫抖著。
「我把Day0的摘要分成三個片段,發到三個匿名頻道。時間戳會顯示我們此刻的處境。若有人能抓到,我們還有希望。」
「那就等收割。」老何伯低語。
空氣凝結成一塊濕重的布,壓在每個人肩上。我知道,今晚被打碎的不只是筆電,還有我們對正義的天真想像——一次上傳可能被雷擊摧毀,也可能被人為抹除。但每一片碎片,都是證據,都是抗爭的火種。
我拿起相機,錄下張亮嘴裡那句破碎的「我做到了」,錄下陸小姐那句「保護投資」,錄下海面那群扭曲的黑影與雨水的聲響。這段錄音或許無法翻轉世界,但至少它是真實的。在這座被謊言與實驗撕裂的小島上,真相本身就是武器,也終將成為詛咒。
雨還在下,雷聲在遠方低沉地滾動。雖然「Day0」的全部內容未能完整傳出,但零散的碎片已悄然浮升,飄向雲端——我們把僅存的希望,塞進那脆弱而微薄的網絡裡,像把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緊緊摟進衣袋,只盼他能在別處活下來。
我抬眼望向老何伯。他靜靜站著,眼裡一道舊傷口似的皺紋微微顫動,彷彿記憶正從深處滲出。良久,他低聲說:「妳保存好,Kris。把所有東西都藏在妳身邊——記錄每一個人的名字,每一個時刻。這些死了的、活著的,都是我們的證據。」
我點了點頭。雨絲沁入髮間,濕冷貼頰,水珠沿著臉頰滑落,在皮膚上凍出細微的痕跡。
外頭,還有更長的夜,更深的戰鬥在等著。
但至少在那一刻,我們曾掀開黑暗的一角,讓光透進來——哪怕只是一星半點、燈火將熄前的殘屑。
暴雨檔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