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濕的夜像一張膠布,緊緊貼在皮膚上。
雨後的泥味、未散的火藥味,還有剛熄滅不久的塑膠燃燒氣味,糾纏成一股刺鼻的腥臭,在廣場上緩緩浮沉。臨時架設的燈光忽明忽暗,像一雙沒睡好的眼睛,疲憊地眨著。我背著相機,胸前的防水袋裡,還藏著一張剛從殘破筆電硬碟中搶救出來的記憶卡——那是「Day 0」的碎片,也是我們押上一切的證據。

「kris,把記憶卡交出來。現在。」
陸小姐的聲音像一把薄刃,乾淨、鋒利,不帶顫音。她站在燈光正下方,風掀開她大衣的下擺,露出內裡剪裁精準的名牌襯衫。她嘴角微揚,是那種慣常的、毫無溫度的微笑。語氣不像恫嚇,倒像在朗讀合約第十七條第三款。

我沒動,也沒打算交出那顆小東西。
卡裡有我們親眼見過的影像、逐日記錄的日誌、還有名字——真實的名字。放出去,它能撕開一道縫,讓光透進來;交出去,等於把所有人的命運,交給那群人主導的「解讀」。我的嘴唇乾裂如旱地,連吞嚥都像在磨砂。

「我們要把島上的一切真相,公布出去。」




我把話說得很平,像試圖把一簇火壓在掌心,不讓它竄高,也不讓它熄滅。
「你知道的,陸小姐——你不是外人。」

她笑得更冷了,眼尾的紋路都像結了霜。「我是股東,kris。我是投資人。」她語速不快,字字清晰,「你們幾個在島上演出的戲子,拿生命換收視率,太廉價了。我們出資,就有權控管風險。」

她身後,林仕豪緩緩移了兩步。黑色連帽外套遮住他大半張臉,右手始終按在腰間那個沉甸甸的位置——那是槍。

「妳到底想怎樣?」阿軒低聲喝道,站在我左側,聲音壓得極低,卻像釘子般堅定。他臉頰上還留著昨夜被木桿掃出的瘀紅,但那點傷,絲毫不減他作為救援者該有的警覺與速度。

「很簡單。」陸小姐微微抬高下顎,目光掃過我們每一個人,「我得確保我的投資,沒有不可控的風險。你們若把那些足以讓公司聲名掃地的資料公諸於世,將引發無法預估的財務崩潰與法律追訴。我給你們兩個選擇——」





她停頓半秒,像在確認這句話的重量:
「把記憶卡和相機交出來;或者——」她側身一讓,目光落在林仕豪的手上,「由這裡的人,替你們做決定。」

話音未落,林仕豪已側步上前,右手倏然攥緊槍柄。槍口在燈光下閃出一道冷銳的光。
人群瞬間凝滯,像被一塊無形巨石壓住胸口。小阿杜被推搡到人群邊緣,臉色蒼白,小手死死揪著褲子邊緣,指節泛白。

「不要!」我壓下剛才的平靜,聲音陡然繃緊,「拿一個孩子當籌碼,你們這太狠了。」

「孩子不會成為籌碼,kris。」陸小姐一步步走近,語氣冷靜得近乎殘酷,「他只是讓談判,更容易達成共識。」





林仕豪鼻翼微動,槍口緩緩抬高,朝向阿杜的方向。
那一刻,空氣緊繃如弦,幾乎能聽見自己心跳撞擊耳膜的聲響。
我的大腦飛速運轉——記憶卡在胸前防水袋裡沉甸甸地貼著肋骨,像一顆尚未引爆的子彈。我知道,一旦交出,很多人,就真的沒得救了。

我不能給他們動手的理由,也不能讓那支槍,找到任何可以落實的藉口。
右手滑進防水袋,指尖觸到那張薄薄的卡片。它小得像一片葉子,卻重得像整座島的重量。

「把卡交出來,快。」林仕豪的聲音像冬日裡拉緊的鋼線,冷、硬、毫無餘地,「不然我就——」

他沒說完。
我反手一扣,將記憶卡往後一送,直接塞進嘴裡——硬質塑膠與金屬邊緣在牙齒間短促刮過,我咬緊下顎,喉結一滾,把它吞了下去。
那一瞬,兩種直覺同時炸開,作為記者,我必須守住證據;
作為人,我不能看著一個孩子,成為槍口下的籌碼。





「你幹什麼!」陸小姐的鎮定瞬間碎裂,她跨前一步,槍口急急下壓,子彈的火藥味在冷空氣裡炸開一圈無形的波紋。

「kris!」阿軒的聲音緊繃到破裂,他往前一衝,雙手高舉示好,卻已來不及把我拽回。林仕豪閉了下眼,嘴角微抽,像在壓抑扣下扳機的本能。

就在這時,老何伯從陰影裡開口:
「別動槍。」
聲音低沉,像沉在海底多年的礁石,不震耳,卻讓整片廣場都靜了一拍。
他的目光如一具老舊卻精準的鏡頭,緩緩掃過每個人的動作,最後,穩穩停在林仕豪的右手上。
天光掠過他肩上的機槍瞄準器——紅點微閃,不偏不倚,正落在陸小姐後腦的位置。

「我看不出來,有誰真想讓一個孩子,當籌碼。」
老何伯再開口,語氣裡沒有威脅,也沒有妥協,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陳述。

樹冠之上,他背著那台改裝過的背囊式機關槍,紅點始終穩穩壓在陸小姐後腦,像一道無聲的界線。他沒有開火,也沒移開視線,彷彿仍在權衡——這一槍,該不該打,又該打在哪裡。





「她把槍放下,放開人質。」
我強壓住吞卡後喉嚨裡泛起的異樣感,聲音比自己預期的更穩。

那張卡片正卡在食道上端,像一顆微小卻頑固的石子。我盡量不吞嚥,只讓呼吸維持平緩。燈光下,汗水與未乾的雨水混在一起,黏膩地覆在額角與頸側,像一張密不透風的幕布。

陸小姐冷冷瞪了老何伯一眼,那眼神像冰,但眼底微不可察的顫動,已洩露內心裂開的罅隙。她將槍口從阿杜身上移開,緩緩轉向我。那動作既像挑釁,也像在為自己留一條退路——只要我還未吐出記憶卡,她就仍有話語權。林仕豪的槍口因這微幅轉動而輕顫了一下,像一根繃到極限的弦。

「現在,把拍的全部交出來。」她語氣平靜,甚至帶點施捨的餘裕,「妳們不會被追究。」

她伸手朝我胸前的防水袋探來,指尖未觸及布料,話已先落。

「公開,不是唯一的辦法。」

我的喉嚨突然發緊,記憶卡正被舌面壓著,一股微苦的化學味在嘴裡擴散開來。我知道——若強行吞下,接下來幾分鐘會劇痛、可能暈厥、可能嗆咳窒息;可若吐出來,那一張卡片便會落入他們手中,鏡頭將被剪輯、斷章、扭曲成另一種真相。我選了第一條路。





「別逼我。」我咳了一聲,眼眶發熱,鹽水在頂燈下凝成兩粒細小的星子。我吞了三次口水,喉嚨像被砂紙反覆磨過,記憶卡卻像一塊冰硬的刺,死死卡在食道入口,呼吸越來越短、越來越淺。

「妳在幹嘛?」陸小姐的語氣像被刀刃磨過,冷得刺骨。她的手指在槍柄上微顫,但眼裡不只有怒,還有一閃而逝的驚慌——若我此刻吐出卡片,今晚的權力平衡,將瞬間傾覆。

我死死咬住下唇,不讓嗆咳聲轉成泣音。胸口像被人用手攥緊,悶得發疼。阿軒往前一步,雙手高舉——是示好,也是示警。我瞥見他掌心一道冷光閃過:月光斜切過一塊碎玻璃的邊緣,像在暗處偷笑。他手背向外,手心緊攥著那片鋒利的殘片,指節泛白。那是他的保命牌,也是最後的威脅。

「停下,別亂動。」阿軒的聲音急而沉,不容置疑,「我不想見血。但如果有人動手……」他沒說完,語氣已硬如鐵鑄。

林仕豪的槍口微微偏轉,光在槍管上一閃一閃,像某種低頻的心跳。他的目光在我、阿軒、陸小姐之間快速游移——那一瞬,我看見的不是道德掙扎,而是傭兵腦中飛速運算的算術:扣下扳機,贏的是誰?是雇主給的現金?還是自己尚存的未來?

老何伯靜立遠處樹頂,像一尊沉默的神祇。他架在肩上的機槍,紅點穩穩壓在陸小姐後腦中線,呼吸沉緩如岩層下湧動的潮。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鑿進耳膜:「把槍放下。立刻。別讓事情失控。」

陸小姐白了老何伯一眼,嘴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她知道那紅點的分量,更知道老何伯從不虛張聲勢。可她不能示弱——在她的世界裡,示弱,等同於死亡。她將槍口略略上抬,聲音更沉:「把卡吐出來。不然——」

我猛地一咳,喉嚨像被鋼絲勒緊,眼前發黑。阿軒的手在我肩上輕輕一按,像給我一個支點。他另一隻手仍緊攥著玻璃片,指尖一動,就能將那薄刃撕開皮肉。有人想靠近,我會有尖利的利器迎上去;有人想動阿杜,我就不只是拍照。





就在這時,陸小姐下令——
兩個保鏢如影撲出。其中一人一手按上我的肩膀,力道之猛,幾乎讓我當場跪倒。那一瞬,疼痛與恐懼如潮湧至,我本能掙扎,胸口像有什麼東西正要衝破而出。

「放開她!」阿軒爆喝。他不再舉手,兩步衝前,用肩膀狠狠撞上那名保鏢——力道如震動的樹幹,悶響與皮帶摩擦聲混作一聲短促的鏗鏘。

保鏢踉蹌後退,手腕被阿軒掌中玻璃片擦過,一道鮮紅的線瞬間浮現,血珠在夜色裡亮成點點暗紅,滴落泥地,像一顆顆尚未發芽的種子。

我的咳嗽更劇烈了,眼前發黑,耳中嗡鳴,像有人正一寸寸拉下厚重的黑布拉。阿軒一把扣住我肩膀,將我的頭抬起,想把我從窒息的恐慌裡硬生生拽回來。他貼在我耳邊低語,聲音壓得極緊:「別吐,先忍住——妳一吐,他們就拿走了。」

我點了點頭,喉間像塞著一塊滾燙的礫石。我咬緊牙關,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血在皮膚下慢慢浮起,溫熱而真實。周遭聲音忽遠忽近,像被濾過一層厚玻璃。老何伯的聲音穿透嘈雜,冷得像北風刮過礁岩:「誰敢動手,第一個被擲進海。別讓黑夜裡的野獸,得著任何藉口。」

陸小姐忽然發狠,槍口猛地抵住那名保鏢的後腦,聲音淬了冰:「撬開她的嘴,別讓人靠近。把記憶卡吐出來——不然,就當場處置。」

保鏢一愣,手一抖,那顫動順著肩膀傳到我身上,像一根火柴在風裡搖晃。林仕豪的食指又往扳機上收緊一分,指節泛白如骨,眼神有一瞬空了。也許他是職業的,訓練到能壓抑一切;也許不是——他的猶豫,已足夠證明,他也是被逼至此的人。

就在刀刃懸於喉間的瞬間,老何伯扣下扳機——
不是機槍,而是一聲短促的手槍脆響。
子彈擦過空氣,精準擊中陸小姐耳邊那只閃亮的金耳環。耳環碎成數片,金屑如星辰迸裂,簌簌灑落於她肩頭與泥地之間。

「啪——」
一聲裂帛般的銳響,將灰濛的夜劈成兩半。
陸小姐尖叫出聲,金屑在她頸側跳動,人群驚呼四起。我胸口一悶,記憶卡在喉間沉沉一墜,像塊不肯下咽的礫石,一動,便痛得眼前發白。

阿軒把我往後一拽,硬生生將我護在身後。「別吐,Kris,別吐!」他低聲命令,手臂像鐵箍般環住我的腰,力道沉而穩。
我搖頭,喉頭翻湧著火燒般的酸澀,本能想嘔,卻被他掌心壓住背脊的力道硬生生逼回——那股衝動被壓成一個小小的、發燙的結,卡在氣管與食道之間。

「妳們以為嚇得住我?」陸小姐一把抓住身旁那個剛被撞退的保鏢的手臂,聲音又尖又冷,像冰錐刮過玻璃,「把她拖走,讓她好好反省,讓她把卡吐出來——我要看全部內容。」

那保鏢右臂還在血與雨水中發麻,手腕處一道擦傷正滲著血水。他被兩人架起,遲疑地朝我這邊邁步,眼裡的猶豫像一道微弱的裂縫,讓我瞬間抓住一線希望。林仕豪站在側後方,槍口垂落,眼神複雜難辨——那一瞬,他不像執槍者,倒像一枚被買來、又被困在棋盤中央的棋子。

「放開她!」
老何伯的聲音自樹頂低落,像冬海裡的岩石,沉、冷、不容置疑。他沒開槍,可那顆懸在空中的紅點,卻比子彈更先釘進所有人的肋骨縫裡,壓得人連呼吸都僵住。

保鏢猶豫半秒,猛地將我往人群外拖拽。我的左肩狠狠撞上桌角,一陣尖銳的鈍痛炸開,像被石頭砸中骨頭。阿軒立刻出手,一把扣住那人手腕,纏在腕上的碎玻璃隨即劃開皮肉——腥氣瞬間竄出,混著雨水鑽進鼻腔,我幾乎窒息。

「你們到底想怎樣!」我咬緊牙,聲音從齒縫裡擠出來,「拿走不是辦法,你們只會把事情弄得更糟!」

「我們需要風險控制。」陸小姐語氣平靜,像在念一份公文,「妳是記者,妳懂的。曝光不是救贖,是燒毀——我們要的是控制。」

「控制?」我笑不出來,喉頭像被人攥緊,「妳們把人當數字,控制的代價是別人的命。妳們算過嗎?」

話音未落,陸小姐一個眼神掃過去,旁邊那人便伸手扯下我的相機帶——動作乾脆俐落,像練過千百次。他以為卡還在機身裡。可那台相機剛被掀開過後蓋,卡早已不在原處。

「你們別動她的設備!」阿軒怒吼,猛地衝上前想奪回相機,拳頭如鐵錘砸下。兩邊頓時扭作一團,踢打、推搡、泥濘被攪成黑色漿糊。雨劈頭蓋臉砸下來,混著眼裡的熱意,分不清是淚還是雨。

就在那團混亂裡,我閉緊眼,喉間那塊金屬異物隨每一次吞咽往下沉,每一次動作都讓它捲得更深。我用指尖死命掐住大腿,哪怕皮肉發麻、指甲陷進去,也不能吐。胸腔裡像有東西正從內部撕裂,我把所有能動的怒、所有能撐的力,全轉成一個念頭:那張卡,絕不能落到他們手裡。

「夠了!」
老何伯低喝一聲。那聲音比槍聲更沉、更鋒利,像一把刀劈開混沌。整個場子驟然安靜,彷彿有人「咔」一聲把大門閂上。泥水滴落聲、粗重呼吸聲,忽然成了唯一的背景。

陸小姐氣急敗壞,抬手欲再下令,可那顆懸在她眉心的紅點,和老何伯那雙老而冷的眼,讓她指尖一頓,硬生生停在半空。林仕豪的食指在扳機上僵了幾秒,最終只將槍管緩緩下壓,像一聲未爆的悶雷。

「你們也別鬧。」張亮終於從桌邊擠出聲音,臉被剛才閃過的火光映得慘白,「大家冷靜一下。我們不是要在這裡開戰——我們還要活著走出這座島。權利也好,證據也好,都在活著之後,才有意義。」

他的話像一根沉實的杵,暫時攪動了僵持的泥潭。幾個人彼此對視,拉扯的力道一寸寸鬆開。我趁這空隙,極緩慢地偏過頭,調整喉嚨角度——不是放棄,是欺騙那塊卡,讓它別再往深處滑。

阿軒始終貼在我身側,手掌覆在我背上,溫熱、沉實,帶著不容動搖的力道。「妳忍著,」他聲音壓得極低,「我掩著,等我一個機會,就把那傢伙拿下。」

「不可以再有流血了。」老何伯在旁開口,語氣像在下軍令,「任何流血,都會引來更多東西。誰要是開火,我第一個把他拖下海。」

那句話的狠與實在,讓所有人頭皮一麻。陸小姐抿緊唇,明顯在權衡:這局,到底要不要推到不可收拾。終於,她冷冷道:「好,先別鬧。把她帶到隔離帳篷,有人看管——確保她吐出來,或者,等她自願交出。」

「妳想讓我主動吐出來?」我苦笑一聲,聲音低得像風在爬牆,「那就是妳的威脅了。」

「是威脅,也是選擇。」她緩緩將槍塞回槍套,像收回最後一張底牌,語氣冷得像鏡面,映不出一絲溫度。

我聽見自己胸口的血在鼓動,像期盼,又像倒數。
陸小姐的保鏢從人群中將我硬生生架起,泥水黏住鞋跟,每一步都拖得沉重。阿軒緊貼在我身側,手臂像一道暖牆,卻也裹著他自己的決絕——他沒走開,我知道他不會讓我被帶走太遠。

「把她送到隔離帳篷,兩人守護,一人把關。」陸小姐下令,語氣像在宣讀最後通牒。

「攝影機畫面必須全程監視,誰敢動我們的設備,直接槍斃。」她話鋒一轉,眼底的殺意沉了沉,卻未熄。

「放開我!」我掙扎,指甲在保鏢腰間皮帶上刮出幾道濕痕,喉嚨裡那塊冷硬的東西像個敵人,在暗處嘶叫。

「別動,大人。」那保鏢的手臂如鐵箍,力道之大,震得我牙關發顫。

阿軒的手貼在我背心上,指節泛白。他俯身貼近我耳邊,聲音壓得極低:「忍著,Kris,別吐。妳咬緊,或把卡片再往裡頂一點——我會想辦法。」

那不是安撫,而是一句近乎賭命的承諾。可就這一句,讓我像抓住浮木,呼吸終於稍稍穩住。

他們拖著我往隔離帳篷去。帳篷四周的人自動退開,燈光被泥水暈染成一片顫動的黃。細雨仍沿著帳篷邊緣滑落,冷得刺骨。拉鍊被一把扯開,帳篷內,一名穿白袍的醫療人員正點燃酒精燈燒灼手套,眼神既專業,又警戒。

「把她放下,先檢查口腔與外傷。」他語氣平靜,不帶責備,只有程序。

「不許照相,不許錄影,除非得到我的明確允許。」陸小姐補上一句,像為這場行動披上一層法律的外衣。

我知道他們想看我嘴裡有沒有東西。
我的手在空中徒勞地抓了抓,想掏、想推、想逼它出來——可喉嚨像被滾水燙過,任何動作都讓那石塊往食道口滑。我死死閉緊嘴唇,齒縫咬得像打過蠟的木板。保鏢伸手欲掀我的下巴,耳邊卻驟然響起老何伯的低喝:「誰敢碰她的喉嚨,先過我這一關。」

那聲音像一道剎車,空氣瞬間凝重。樹頂上,他的身影靜如機關,機槍背囊沉沉壓在肩頭,紅點穩穩鎖住遠處暗影。沒有人想成為他今晚第一個被釣起的餌。

「妳……吐出來,我們會……」陸小姐的威脅聲忽然斷裂。她見過太多合約,也鋪過太多退路,但面對老何伯的沉默,她第一次顯出不確定。

我指甲深陷掌心,痛感成了唯一的錨點。那張卡片在食道口反覆摩擦,像一顆不肯安分的石子。醫療人員再度伸手,我喉頭猛然一緊,幾乎失守。阿軒的手背重重撞上我的肩,像一塊鋼板,硬生生將我往後撥開。

「她不吐,先別碰她口腔——任何刺激都可能引發窒息。」阿軒擋在醫療人員面前,聲音沉而篤定,像一道不可逾越的保護令。「我們需要時間,讓她冷靜。用聲音引導,別強行介入。」

醫療人員怔了一下,收回手,臉上專業依舊,警覺未減:「若真窒息,我得立刻做緊急處置——先抬上木床,解開衣領。」

我被抬上鋪著塑膠布的折疊床,心跳如擂鼓。帳篷外雨聲敲成密圈,帳篷內燈光被濕氣暈成柔霧。醫療人員戴上手套,口罩覆住半張臉,動作快而準。老何伯站在帳篷門口,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張臉,像一雙無形的手,將混亂重新按回秩序。

「先給她吸氧,監測心跳。」醫療人員低聲說。他舉起軟質吸氧面罩,那股清冷氣味撲至鼻前。我的嘴已僵如石塊,連吞嚥一個念頭都重若千鈞。

「別強行用手指掏她口腔,會誘發嘔吐反射。」陳醫生(急診醫師)在一旁補充,語氣沉穩,帶著不容置疑的責任感。「若真要介入,必須用柔性吸引器,且須先確保氣道暢通。」

燈光下,那面罩緩緩靠近。醫療人員的手卻異常溫柔,像在觸碰一個受驚的孩子。我的胸腔仍在掙扎,空氣彷彿被膠布封死。阿軒一邊緊握我的手,一邊將另一隻手穩穩覆在我背上,掌心傳來的力道,是唯一提醒我:別鬆口,別讓卡片掉下來。

「妳看得出她是不是被藥物抑制了嗎?」陳醫生測完脈搏,又以掌心輕貼我額頭,語氣冷靜中藏著擔憂。
「不太像典型鎮靜劑反應,」老何伯低聲回應,聲音樸實,卻準得像一把尺,「她是在自己忍——忍得極苦。」

時間被拉長。醫療人員輕輕將面罩覆上我的口鼻,氧氣流量細如沙灑,緩緩滲入心口,終於鬆開那隻掐住我胸腔的手。我小心調整呼吸,空氣滑進肺裡,像一雙熟悉的手,牽我回家。

那張卡片,仍安靜地停在黑暗深處,像一個尚未拆封的秘密。

我們得有人守住帳篷口,誰也不准再起爭端。」老何伯站在門口下令,語氣像釘子,一聲一聲,把規矩釘進泥地裡。

保鏢們彼此對視一眼,沒人出聲,便自動退向四周,動作整齊得像被同一根線牽動的木偶。陸小姐最後瞥了我一眼,目光在我臉上停得極短,卻像一柄薄刃,迅速刮過我與公司之間那道看不見、卻切得極深的落差;隨即她轉身離去,兩個跟班緊隨其後,濕透的鞋底在泥地上拖出兩道長長的印子,像未乾的句點。

「她先留在這裡觀察,誰也別碰她的東西。」老何伯轉過身,目光落在我身上,竟有一絲極淡、極沉的憐惜,快得幾乎抓不住。「Kris,妳撐住。我守在外面——誰越界,我就讓他親身掂量,什麼叫『真實的重量』。」

我喉嚨發緊,氧氣面罩貼著臉頰,潮濕而溫熱,反倒讓乾灼的嗓子鬆了一線。阿軒的手還握著我的,掌心微汗,卻穩得像一塊小小的堡壘。「別說話,閉眼休息。等妳安全了,我們再一塊把這一切,一樁一樁搬出去。」

「那張卡,我不會讓它被拿走;阿杜,我也絕不讓他變成籌碼。」這句話沒出口,卻已在心口刻下印痕,深得發燙。

帳篷外,雨敲著膠布,一聲一聲,像遲緩而固執的小節拍。老何伯的影子投在門邊,筆直如一棵不彎的樹幹。帳篷內,醫療儀器規律地「嘀、嗒、嘀、嗒」,數著我的呼吸,也數著這片安靜底下未熄的餘燼。戰火未歇,算盤未停——它們不在別處,就藏在每雙眼睛的深處,靜待下一次拉扯的契機。

我閉上眼,舌尖抵住上顎,喉間仍泛著鐵鏽味;而那張卡片,正貼著我左側肋骨下方,貼著皮膚,涼得清晰、冷得確鑿。它不是獎賞,也不是負擔;它是證據,是這座島上,我唯一還能攥住的、關於真相的最後一張船票。我在黑暗裡反覆默念:不吐,不交,不退——像把一根繩索,一圈一圈,纏緊自己。

雨還在下,沒停過,像要沖盡這島上所有遮掩。帳篷裡的我,像一顆被釘進沙地的種子。風會不會拔起我,還不知道;但我知道,只要還有一口氣,我就會在泥裡,把根,扎得更深。

「放開她!」
我咆哮著撲向那名保鏢,右拳狠狠砸在他左肩,沉悶一響,力道震得他連退兩步,腳跟陷進泥裡。
拳風揚起濺射的泥水,冷雨劈頭砸下,像無數細針扎在臉上。我沒躲,也沒眨眼——胸口那股壓迫感太沉,喉嚨深處卡著一張薄薄的卡片,不上不下,像一枚活著的釘子。不能咳,不能吞,甚至不敢用力呼吸;一動,它就往氣管滑半寸,再動,可能就卡進聲門,或被誤嚥入食道深處。那是唯一的線索,也是此刻唯一能攥在手裡的籌碼。

「誰動她嘴,我就先開槍。」
老何伯的聲音從帳篷邊沿切進雨幕,低、沉、毫無起伏,卻像一塊冷鐵橫在所有人喉間。他已將背囊式機關槍架穩,紅點光斑靜靜停在陸小姐後腦勺的髮際線下——不顫,不晃,不帶一絲猶豫。
陸小姐臉色倏地一緊,下唇抿成一道蒼白的直線,連睫毛都沒顫一下。

「克瑞斯,把卡吐出來。現在。」她往前踏了一步,高跟鞋踩進積水,聲音平穩得像在會議室裡敲下議程結論。那股氣味也跟著逼近:名牌香水混著雨水的潮氣、皮衣被淋濕後泛出的微鹹汗味,人工香精的甜膩底下,竟透出一絲鐵鏽似的腥氣。我胃裡一縮,卻更死死咬住舌根——那張卡不是證物,是活口。吐出去,等於把整條線索,連同背後所有名字、地址、時間戳,一併交到她們背後那雙手裡。

「別逼她。」阿軒的聲音貼著我左耳響起,一手鐵鉗般扣住我肩膀,指節泛白。他沒看陸小姐,目光釘在我側臉上,眼底燒著怒火,卻有淚光在雨裡閃了一下。「克瑞斯,先活下來。」
他掌心滾燙,像唯一還在發熱的活物。雨在兩人之間拉出一道灰白的簾,可那溫度沒斷。我得把卡藏到能被找到的地方——但不是此刻,不是在他們槍口下,被當成廢料一樣收走。

「她不會吐。給她一分鐘,冷靜。」
陳醫生蹲下來,醫用手電光切開雨霧,照在我頸側。他戴著N95口罩,聲音悶在布料後,卻比誰都清楚:「脈搏快,血氧掉得厲害……別掙扎,呼吸放慢。」
他動作極快,已將便攜式氧氣面罩扣上我口鼻。溫熱氣流一湧進來,肺葉才稍稍鬆開一道縫。

就在這時,泥地裡,響起一陣細碎的沙沙聲。
起初像枯葉擦過石縫,又像遠處蟻群在朽木裡鑽行。可那聲音沒停,反而越聚越密,越爬越近,像無數細針在濕布上同步刮擦,又像有人把一把綠螢粉,撒進了整片雨浸的黑土。

「什麼聲音?」張亮歪頭,頭燈光柱掃過泥濘地面,光帶在帕克沾泥的鞋面上晃動。
我們全低下了頭。
光線切開雨幕的瞬間,泥水邊緣、鞋帶縫、甚至陸小姐高跟鞋的金屬扣旁——一隻、兩隻、十隻……數不清的螞蟻,正從地縫裡湧出。牠們通體漆黑,唯獨腹部嵌著一簇幽微的綠光,冷、靜、均勻,像被誰用夜光筆一一點亮的微型儀表。

「這不是自然螞蟻……」朱娜的聲音發緊,手套已摘下,指尖懸在離一隻螞蟻半公分處不敢落下,「綠螢標記……是實驗體。活體追蹤用的共生螢光菌,不可能在野外存活。」
她盯著那些爬過自己褲腳的黑點,螢光在雨水中暈開微弱的光暈,像一顆顆移動的、不祥的星。

牠們不散亂,不覓食,不畏光。
整齊得詭異——成股、成線、成脈,朝同一方向流動。
一隊沿著陸小姐靴筒攀上,黑節肢在濕皮革上留下細微水痕;一隊順著她皮帶扣的縫隙鑽進去,窸窣聲貼著布料傳出;還有一隊,竟停在她小腿外側,螢光腹部微微起伏,像在等待某個指令。

「不——」
陸小姐猛地後退,高跟一滑,整個人踉蹌陷進泥坑,濁水濺上裙擺。她臉色霎時慘白如紙,喉結急促上下,聲音第一次裂開。
「把牠們弄掉!誰放的?哪來的?!」

她抬腳猛踹,一隻螞蟻被甩飛,啪地黏在旁人褲管上,綠光在雨裡一顫,又開始緩緩爬動——像一顆被彈射出去的、活著的種子。

「靠近地面的任何血液都會吸引牠們——妳們看那兒。」老何伯的聲音低沉沙啞,他指著剛才推擠中滴落泥地的血痕。那抹暗紅還未滲進土裡,只浮在濕泥表面,泛著一層薄薄的、近乎鐵鏽的光。螞蟻像被某種古老記憶召喚,從四面八方湧來,先是一點、兩點,繼而連成細線,再如藤蔓般沿著布料邊緣攀上陸小姐的鞋面。

「把牠們拍開!打開水桶沖!」阿軒連聲吼道,但雨把聲音稀釋得單薄無力。螞蟻卻不見少,反像潮水般湧來,密密麻麻,無止無盡。人群慌亂揮手拍打,濺起一地黑點,看得我手心發癢,彷彿有什麼東西正沿著皮膚底下緩緩爬行。

陸小姐忽然尖叫一聲,猛力甩腳,想掙脫那些已爬滿鞋跟的蟲。一隻螞蟻咬住她指尖,紅點立刻腫起,尖銳的刺痛讓她臉色從驚恐瞬間轉為劇痛。她跌坐在塑膠椅上,雙手死死攥住腳踝,肩膀顫抖,像個被嚇壞的孩子。

「妳怎麼會怕這些?」有人嗤笑出聲,語氣裡滿是居高臨下的嘲弄。話音未落,便被一名保鏢伸手推住胸口——那力道不重,卻像一道無聲的界線。窮途末路的嘲笑,在此刻失去了所有支點。

我站在原地,胸口像被一顆鋼珠頂著,沉甸甸地壓住呼吸。那張卡片還卡在喉間,薄而冷硬,像一塊不敢吞嚥的小石。我連說話都不敢太大聲,可我仍清楚看見林仕豪臉上的猶豫:他的槍口因雨水滑膩而微微顫動,瞳孔深處閃過一瞬的不安,快得像錯覺,卻真實得令人心顫。

「她嚇壞了。」小阿杜的聲音細弱,他往前爬了幾步,遲疑地把手搭上陸小姐的肩膀,想安撫。螞蟻卻不認得這份柔弱,仍固執地沿著鞋幫往上爬。陸小姐猛地抬頭,厲聲尖叫:「滾開!不要碰我!」她揮手一推,阿杜踉蹌後退,她手背上剛被咬破的傷口霎時迸出鮮血,濺落地面——那抹紅,立刻引來更多螞蟻,像一道被撕開的堤口,黑潮瞬間湧至。

那一刻,時間像被釘住。陸小姐的尖叫刺穿雨幕,人群如紙片般四散,有人下意識將她推得更遠,卻始終驅不盡那些蟻群。牠們密密麻麻,塞滿了每一寸被血浸染的布料,像一封封飽脹饑餓的信,封死了所有退路。

「住手!」老何伯一聲低喝,隨即「咔」地扣下機槍護栓。一顆子彈貼著陸小姐耳際飛出,精準擊中她左耳的金屬耳環——沒有瞄準血肉,只打在那圈細窄的銅環上。

耳環應聲碎裂,金屬碎片如雨飄落。陸小姐的哭喊戛然而止,只剩急促的抽氣與耳鳴般的耳邊嗡響。那聲清脆的斷裂,在雨夜裡尖銳得令人牙酸,像某種威脅,被硬生生斬斷。

「老何伯,你剛才要幹什麼?」林仕豪的槍口仍在抖,聲音蒼白而乾澀。

「教訓她。」老何伯語氣平靜,像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不殺人,不滅口,只教訓。讓人知道,玩弄生命,會有代價。」他眼神冷硬,像岩石收緊的裂縫,再沒人敢輕舉妄動。

陸小姐雙手緊捂耳朵,跌坐在地。她的兩隻鞋已被螞蟻覆滿,黑壓壓地聚在皮革邊緣,像一圈活著的、蠕動的刺環。她閉著眼,第一聲哭是驚懼,第二聲卻被羞恥填滿。那張向來冷得像刀的人臉,終於裂開一道縫——不是崩潰,而是人性猝不及防的裸露。

「妳怕就對了。」我用盡喉嚨裡所有能擠出的力氣說,「當他們用活人的命換收視率,妳就該被這樣嚇到——明白嗎?」

我的話像一把生鏽的刀,鋒刃鈍,卻割得人皮肉生疼。有人垂下頭,有人咬緊牙關,有人從齒縫裡擠出一聲低吼。林仕豪的手仍微微顫著,那一刻,他不再是被雇來的傭兵,而是一個凡人,第一次真正感覺到槍的重量,與心裡那點遲疑的灼燒。

「把她抬起來,帶去消毒,別讓螞蟻繼續咬傷。」陳醫生的聲音沉穩穿出,打破短暫的死寂。他與兩名醫療人員迅速上前,動作乾淨利落:酒精棉片、無菌紗布、止癢凝膠,一氣呵成。

陸小姐指甲縫裡嵌著泥與血,抓痕深得見皮。酒精一碰,傷口立刻泛起細密泡沫,她臉上的妝被雨水糊開,底下的膚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嘴唇顫抖,眼睛在眾人視線中慌亂轉動,像在尋找一根能攀附的浮木。

「先送觀察間,隔離處理。等醫療完畢,再決定後續。」老何伯下了新命令,語氣不帶情緒,卻自有一股不容質疑的秩序感。

我趁醫療人員為陸小姐清理傷口的空檔,悄悄試探那僅存的機會。手仍緊攥著胸口那張卡,舌尖抵住它冰涼的邊緣——那點堅硬與冷意,沉沉墜在我胃裡,像一顆不肯溶解的石礫:不能被逼,不能交。

「Kris,妳先別動,我會在外面守著。」阿軒把手搭上我的手臂,掌心溫熱,眼裡卻是不折的光,「任何人越妳一寸,我就把他拉下海。」

「知道了。」我垂下眼皮,任氧氣的溫度與紗布的冷意在臉上拉鋸。口腔裡的卡片像一根冷鐵,但我忍住了——它不能成為貨幣,更不能成為交易的籌碼。

雨仍下。螞蟻被驅散後,在泥水裡留下螢綠的殘痕,像一條條未乾的舊傷。陸小姐被人扶起,臉上再無半分倨傲,只剩一種被雨水洗盡後的虛弱。那一刻的榮耀與冷酷,徹底剝落,只餘下赤裸的人性,在顫抖。

我知道,這場衝突從來不是單純的權力博弈。而是一場正義的拉鋸:我們以活口守護證據,他們以威脅與金錢試圖奪回控制。雨打在帳篷膠布上,像倒數的滴答;而我們心裡,另有一個倒數正悄然啟動——能守多久?能把多少碎片安全帶出?能不能在真相被拆解成故事之前,把最原始的聲音,說給外面的人聽?

「妳做得對,Kris。」老何伯在帳篷外悄聲對我說。他的語氣不像先前那般硬如鐵石,反而透出一種粗厚、低沉的肯定,像山岩縫裡滲出的溫泉。

我把頭靠在枕邊,用手背將那張小小的記憶卡緊緊按在胸口,彷彿抱住某種可怕而重要的祕密。

雨沿著帳篷邊緣滴落成串,外頭的世界模糊成一片濕色。帳篷內的我們暫時喘息,但只要一踏出去,黑暗與海水便不會停止回收。我閉上眼,聽見遠處海浪的嗥叫,也看見內心那張卡片還在——像一座不肯沉沒的燈塔,在所有崩塌的岸線之間,靜靜亮著。

槍口與玫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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