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像有目的地打在臉上,海風把整個世界揚成一張濕透的漁網。電塔在我們面前高得不像屬於常人的尺度,鐵架在風雨裡沉吟,像一具生鏽的脊椎,直直伸向鉛灰的天。我要說我是冷靜的,那是謊言——我胸裡有東西想吐出來,卻被我死死咬住,像一顆小硬塊,在喉間搔癢。

「Kris,天線交給妳,我把纜線綁牢。」張亮一邊說,一邊把手電筒倒過來當工作燈,金屬反光在他滿是汗水的臉上斑駁閃爍。
我把天線塞進背帶,手在抖,臉卻不敢露出來:「我準備好了,亮,我在妳後面。」

阿軒站在我身側,雙手緊緊握著那條我們用來攀爬的粗繩,語氣乾淨利落:「妳先在下方支援,亮和我上去,帶回能發訊的模組——別讓任何東西干擾。」
「知道。」我回答,聲音像被風磨薄。

我們三個人,像被推上賭桌的籌碼:張亮背著筆電和那顆泡過幾次海水的硬碟;阿軒負著輕便繩具與一把大刀;老何伯則把機槍掛在背後,用粗布仔細裹好電筒,彷彿在為一把武器披風。
「天空不好,雷多。」老何伯把手搭在那台搖搖欲墜的鐵梯上,眼神掃向塔頂,像在對過去的幽靈低語,「快、準、低。」





鐵梯每一級都爬得驚心。鋼板上沾著鹽霧與黑色藻斑,腳踩上去,會發出嘶嘶的聲響。風把我的頭髮打進眼睛,海水的鹹腥嗆得我睜不開。張亮比我先一步攀上去,喘息漸重,像一組卡關的程式,在門外反覆叩擊。

「我覺得有點喘——」張亮突然停住,一隻手撐在梯子上,臉色驟白。
「妳怎麼了?」阿軒問。
「我有點哮喘……昨天夜裡藥用得不夠——」她話沒說完,便咳了起來,咳得像要把肺裡的海水全咳出來。

「亮,妳記得在哪?」我把手探到她身旁,從背包翻出那個小小的口服吸入器,手指冷得發抖,動作卻不能慢。
「內袋……快拿出來——」她聲音斷續,手幾乎抓不住鐵梯。





我把吸入器塞到她口邊,她乾咳幾下,勉力合住嘴唇。我幫她按下按鈕,藥霧如微霧,在她口鼻間輕輕擴散。張亮大口吸氣,眼睛被雨水與淚光混成一片。
「深呼吸,跟我一起——」我一邊喊,一邊穩住她的肩膀,怕她一個鬆手,就從那半截鐵梯上跌下去。

氧氣讓她臉色稍緩,但風暴沒有同情心。雷在附近翻轉,像有人在天上撞擊鐵板。
「上!」阿軒低喝,把繩索扣好,拉起第一段。那動作像榫頭合攏,簡單,而痛快。

風把聲音刮成碎片。我聽見營地的人群在遠處喊,也聽見某個角落傳來像濤聲一樣的低吼——海邊的影子,又在活躍。爬得越高,風越是狠。我的雙手磨起紅皮,油性鹽水在指縫間生出細小的刺。每跨一級,鐵梯都像故障的鍵盤,發出一聲呻吟。

上到一半,張亮手裡的筆電忽然在雨裡跳出警示音:電量不足警告。那聲音在雷轟中,像一記小小的敲鑼,讓人緊繃。
「亮,電瓶連好了嗎?」阿軒問。




「連了,但還沒穩定——我得在塔頂接上長線,直接連到中繼裝置。」張亮努力把注意力拉回螢幕,雨珠在畫面上跳動,像干擾的雪。

鐵架抵達頂端時,風更猛烈。塔頂的風切面像刀片,幾乎把人推後。阿軒一個側翻,將安全繩圈套上主柱,動作流暢。張亮在我後頭,臉色凝重,手指在鍵盤上疾走,像在和死神賽跑。

「把天線固定好,別讓它亂舞。」我把手電夾在額前,燈光在鐵架上拉出長長的陰影。
「好了,妳把筆電穩住,我上去接天線。」阿軒說,他像蜘蛛一樣攀向更高處,背影在風中,像一面未降的旗。

我把筆電放在鎖定的金屬平台上,用束帶綁牢,手指冰冷,卻不能放鬆。張亮的手在螢幕上飛快操作,進度條緩緩爬升。我的耳膜像被擠壓,只聽見她喃喃數字的聲音。
「開始傳輸。」她說,聲音裡有一抹我從未見過的堅定。

塔頂的高度,讓我們像站在世界的脊椎上。四周只有雨與光。天線伸向遠方,像兩根渴求的手指,試圖觸碰那頭不可見的天。鋼索在我掌下哀鳴,雨水在我耳邊砸出白噪音,張亮的螢幕上,進度條一格一格地白著,像被雪覆蓋的話語,慢慢露出數字。

「進度七十……七十八……」張亮低聲念著,手指在鍵盤上飛舞,語氣裡全是緊張與期待。
「穩住電流,別跳頻!」阿軒把一條粗繩紮得更緊,聲音像鐵鉗,「別讓這風把線扯斷。」





我雙手緊貼筆電的金屬邊緣,感覺到細微的震顫,像一條被心跳牽引的弦。下方營地的聲音早已模糊,只剩那條進度條,與我的呼吸。雨順著我的眉梢流下,冷得讓血液震顫。

「九十一……九十五……」張亮的聲音更輕了,眼裡卻藏著光。
「亮,妳看那邊水面!」我忽然指向遠方——海面在雷光下泛起異樣反光,好像有東西在波裡翻轉,靠得比平時更近。
「別分心,現在是關鍵。」她回頭看了我一眼,聲音裡有倔強,也有一絲顫抖,「我快了,真的快了。」

風忽然更猛。天線像被鬼手抓扯,金屬線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阿軒一個擺手將天線按穩,兩條手臂像兩道鐵門,把我們三人挾在中間。那一瞬,我覺得自己像極了等待判決的人,胸口那塊硬塊,像被鎖死在鐵門裡。

「九十八……九十九!」張亮的聲音像一根弦,終於拉至極點。螢幕閃了一下,進度條幾乎填滿整個畫面。

一道光,像被刀刺穿的夜——閃電劃過天際。緊接著,是一聲絕對的、震到骨頭裡的爆響。雷聲像把世界從中心撕開。那一刻,時間被切成了碎片——我看見張亮的臉在白光下定格,她瞳孔裡的光,像一顆即將爆裂的星。

「雷——」阿軒喊,但聲音幾乎被風吞沒。

下一秒,電流像鬆脫的巨蛇,在塔身跳躍,火花從鋼架迸出,直直撲向張亮。一股劇烈的白光伴著嗡嗡的電流聲砸在她身上,像千根針同時刺入軀體。張亮被那股力道擊得向後一仰,像個被扯斷了線的風箏——她整個人被一股怪異的重力彈起,在空中翻滾。





「亮!」我驚叫,手本能地往前伸,想抓住他的手腕,卻被狂風掀得踉蹌後退。阿軒一個俐落跨步,牢牢扣住張亮的肩膀——可那道電弧如活蛇般竄出,瞬間抽走熱度,焦黑的痕跡沿著他衣袖向上爬,布料嘶嘶冒煙。張亮瞳孔劇震,眼底掠過一絲恐懼,又奇蹟般浮起一瞬清明;他嘴唇翕動,似有話要說,卻只發出無聲的氣音。

「把他拉回來!快把他拉回來!」我吼得聲嘶力竭,幾乎要壓過滾滾雷鳴。阿軒雙臂暴起青筋,安全繩在他掌中咯吱作響,像一截正被生鏽齒輪啃噬的舊鋼索。老何伯一屁股坐定,機槍往鋼架上一擱,目光如刀,沉穩、銳利、毫不猶豫——那幾簇亂竄的電火花,竟真被他盯得一縮,倏地縮回那塊灼紅的金屬殘片裡。

張亮重重砸在鋼架底座上,暴雨砸在他身上,像一陣急鼓。血從他右耳耳角滲出,髮根焦黑蜷曲,皮膚泛著不祥的灰白。我撲跪在他身側,手指胡亂攥住他濕透的衣領,指尖觸到胸口——那搏動微弱、不規則,像一顆被外力攥緊又鬆開的心,在生死邊緣掙扎喘息。

「亮,妳說話!亮!」我把臉貼近他唇邊,耳膜嗡嗡作響,只盼能截住哪怕一個字。筆電螢幕幽幽亮著,進度條固執地停在「99%」——那數字像一把懸頂之劍,靜默,卻比雷聲更沉。

螢幕冷光映在他疲憊的臉上,把五官拉長、扭曲,像一張被雨水泡皺的舊地圖。

他右手忽然微微抬起,指尖顫抖,似要抓住什麼;頭費力地偏轉,朝向筆電螢幕,喉結上下滾動,斷續擠出氣音:「傳……傳……到……雲……到……」每一個音都像槳劃過湍流,微弱得幾乎被風撕碎。

「我得先把他放平!脈搏怎麼樣?」陳醫生已攀上塔頂,動作乾淨利落,指尖迅速按上張亮頸側。
「有脈,很淺,但還在跳。」他語氣冷靜,卻壓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快,放平!給我氧氣!」





老何伯立刻遞來小型氧氣瓶與面罩。陳醫生一手扣緊面罩,一手已揚聲下令:「電擊器!急救箱!快!」

「沒有標準除顫器……我帶了手搖發電機和高壓線——」阿軒聲音發顫,卻毫不遲疑,飛快從背包裡翻出幾條粗線與自製電極,像在拆解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再重新拼裝成救命的零件。

「就用那個!手動除顫,先把心臟喚回來!」陳醫生斬釘截鐵,眼神銳利如刃。他迅速將電極貼上張亮胸口,另一端接上阿軒手中那台由逆變器臨時拼湊的電源。雨水在平台鋼板上橫流,濺起的水花歪斜飛散,像一顆顆脫靶的子彈。

「三、二、一——放電!」
阿軒咬緊牙關,手指按向開關的瞬間,整條手臂劇烈一顫,電流竄過皮膚,鋼板上竄起一簇刺目的藍白火花。

張亮的身體猛地弓起、抽搐,那抖動如此劇烈,彷彿下一秒就要被這股力量撕裂。

我俯身貼近他耳邊,耳中嗡鳴不絕,只把聲音一寸寸灌進去:「亮,妳不能走!聽得到嗎?把傳輸進度告訴我,亮!」

他喉嚨裡滾出一聲粗重的喘息,眼底竟真的燃起一點微光:「……九十九……完成……」




那聲音輕得像風掠過草尖,可我聽見了——像在萬丈深淵底下,終於接收到一聲微弱卻確鑿的求救碼。

「傳輸完成?」陳醫生瞳孔驟縮,手已同步壓上張亮胸口,節奏沉穩地開始壓胸:「快!查雲端有無回應!」

張亮嘴角極輕地抽動了一下,像在笑,又像在哭。他左手五指突然收緊,死死扣住我的手——那力道微弱,卻滾燙,像最後一截未熄的炭火。

「愈——」
只一個字,從他乾裂的唇間擠出,隨即,整個人像被抽去所有支撐,頹然塌陷在我懷裡。

「亮,別睡!別睡——」我瘋狂搖晃他,心口像被千萬根針反覆穿刺。他喉間逸出一聲短促的氣音,眼皮緩緩闔上,胸口那點微弱的起伏,終於停在最後一次微不可察的起伏之後,像一面鼓,敲完最後一記,再無迴響。

陳醫生死盯著筆電螢幕——螢幕上,終於跳出一行字:DONE。

那兩個字母冷硬、簡潔,像一把淬過寒水的刃,直直插進我胸口。
雲端回應了——就在這場風暴的正中心,我們把光與真相,一併推送了出去,像朝茫茫黑夜,拋出一條顫抖卻堅定的救生索。

「他做到了。」阿軒啞著嗓子開口,聲音像被砂紙磨過,眼底有光,卻裂開一道細縫,滲出濕意。
老何伯靜立塔邊,像一尊被雨水洗過的石像。他握槍的手鬆了,指節緩緩放開,臉上那道道如刀刻般的線條,忽然鬆動、軟化,像乾涸河床乍然裂開的細縫,淌出一道無聲的溪。

張亮的胸口,再沒有升起來。我把臉深深埋進他肩膀,雨水、鹽粒、還有他口鼻間滲出的血,一併浸透我的衣襟。世界在耳邊轟然退潮,心裡那塊硬了太久的東西,終於鬆動、滑落,沉沉墜入胃裡——像一塊浸透冰水的石頭。

「他上傳了,真的上傳了。」
我喃喃重複這句話,像在荒原上點起一盞微弱的燈——那是此刻唯一能讓我發出的聲音,也是唯一能撐住我的慰藉。周遭霎時靜了下來,連風與雨都彷彿屏息,變得遲緩而溫柔。

老何伯緩步走到我身邊,抬手輕拍張亮的胸口,動作沉緩,像在為一個終於卸下重擔的人,做最後的致意。他低聲說:「亮最後看到的進度是『Done』……他把我們的名字喊出去了——讓有人聽見。」

我抬起頭,螢幕上那個小小的「Done」字樣,在雷雨交織的幽暗中,清晰、穩定、不容忽視。我知道,張亮把我們交給了某個看不見的網路,就像把一葉小舟推入驚濤駭浪;他交出的不只是證據,更是用性命作押,換來一線被聽見的可能。

「我們得把他帶下去,先送回室內保暖、處理。」陳醫生的聲音重新恢復冷靜與專業,迅速指示阿軒與我該如何穩妥地將張亮捲起、固定。雨仍在下,但我們的動作卻奇異地沉穩下來,彷彿被某種無形的暖意托住,一點一滴,把剛剛失去的、又一點一滴,重新拾回。

我把手掌貼上他胸口,想記住那尚存的餘溫。他的手垂落在我手邊,指尖微微顫動,像一縷尚未離去的氣息,輕輕掙扎,又輕輕鬆開。

「妳做得好,Kris。」老何伯俯身在我耳邊低語,聲音輕得幾乎被雨聲吞沒。他沒再多說,可我知道,這句話不是嘉許,而是交付——比任何稱讚都更沉,更重。

我們沿著鐵梯緩緩下行,背負著完成使命的逝者,也攜帶著剛從雷雨中奪回的證據。天邊閃電仍不時撕裂雲幕,像一場未歇的審判,冷酷而無情。可螢幕上那個「Done」,卻在我腦中熾亮不滅——像一根不肯熄的火柴,在最黑的夜裡,執拗地燃著,為我們照出繼續走下去的路。

「快,亮,穩住那台!」
我攀得比塔尖更靠近風,話音剛落,才察覺嘴唇已被冷雨打得麻木。
張亮十指在鍵盤上疾速跳動,螢幕上那道純白的進度條,像被盯死的獵物,一格、一格,緩慢而執拗地逼近終點。

我把筆電用登山背帶死死綁在鐵製平台邊緣,手指凍得僵硬發紫,卻仍一扣、再扣,直到卡榫咬合到底。風在鋼架間穿行,金屬發出細碎尖銳的齧齒聲,像在提醒我們——這不是演練,是懸在雷暴邊緣的實戰。

「九十一……九十五……」
張亮的聲音被風撕扯得忽高忽低,眼白泛紅,眼眶濕亮,卻沒有淚落下。嗓音裡有血絲,更有種不退半步的決絕。

「別分心,我守著天線!」
阿軒雙手如鐵鉗,死死夾住主纜,整條繩索在他掌心劇烈震顫,像一頭被勒住頸項的困獸。他一邊穩住身形,一邊微調接收器角度,將天線精準對準海天交界處那一道薄如刀鋒、卻承載全部希望的電波線。

「九十八——」
「九十九——快了!我感覺到了,有回應!」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

我的心跳被那串數字牢牢攥住,一拍、一拍,越跳越急。雲層在頭頂翻滾壓境,雷聲由遠而近,像沉悶的鼓點,敲得人耳膜發顫、喉頭發緊,連呼吸都開始發酸。

「亮,妳撐住,聽見沒?」
我俯身貼近他耳邊,鼻尖觸到他濕冷的皮膚。他側過臉,眼底竟真閃過一縷光,微弱,卻鋒利。

「傳……傳到了……」
聲音斷續,輕得像一縷未散的氣息,卻重得像最後的禱詞。

一道慘白電光,如天斬之刃,自雲層直劈而下——
彷彿整片天空,也替我們按下了那枚終極按鈕。

緊接著,轟然巨響震得我牙關發顫,耳膜嗡鳴。雷擊中塔身側緣,電火如活蛇竄上鋼架,嘶嘶亂竄,灼出焦黑痕跡。

「放電——後退!」
阿軒的吼聲被雷鳴吞沒大半,但我清楚感到整座鐵塔在震顫,像一頭被刺中的巨獸,從鋼骨深處傳來悶啞的哀鳴。

張亮被電弧掀得一個趔趄,身體猛地彈開,衣袖焦黑翻捲,火花濺上頸側,皮膚瞬間泛起細小紅點,像被無數燒紅的針尖刺入。

「亮!」
我伸手去抓,指尖只觸到他飛揚的衣角。他像一隻斷線的風箏,在風中翻騰,雙腳在空中徒勞亂踢。那一瞬,我的世界只剩他翻白的眼球、濺起的火星,與耳邊尖銳到失真的雨聲。

「抓住他!快抓住他!」
阿軒嘶吼著撲過去,雙手死扣張亮肩胛,電弧卻已竄至他手腕,皮膚瞬間泛起焦痕,縷縷白煙升起。鐵塔的震顫愈烈,鋼骨呻吟如巨獸翻肚。

張亮被拖回平台邊緣,身體軟塌如紙,雨水混著血絲順著髮際往下淌。我雙手急探他胸口,能觸到心跳——微弱、遲滯,卻還在跳。

陳醫生早已攀上來,動作精準如刻入骨髓的本能。他迅速覆上氧氣面罩,指尖飛快探頸動脈、壓胸骨、聽心音,眉頭越鎖越緊。

「呼吸淺,脈搏微弱,立刻電擊!」
他語速冷而快,伸手抓向那台以汽車電瓶改裝的簡易除顫器。雷聲仍在轟鳴,可他的手,一絲未顫。

「我來接電!」
阿軒低吼,一把扯過粗電纜,將自製電極穩穩扣上張亮胸前。我瞥見他雙手顫得厲害,卻仍咬牙壓住,像在用全身重量,把那點微光壓回張亮體內。

「三、二、一!」
陳醫生一聲斷喝,阿軒踏下開關——
一道電流如潮水般貫入張亮胸膛。他全身劇烈抽搐,脊背弓起如滿月,像有雙無形之手,正從內部將他撕開。我耳中只剩電流嘶鳴與暴雨轟響,視線模糊成一片晃動的灰白。

「再來一次!」
陳醫生沒停,雙手已穩穩壓回正確按壓點。我死死攥住張亮的衣襟,指甲陷進布料,淚水混著雨水砸在他額頭上,滾燙又冰涼。

電擊後,有短暫的寧靜。
風停了一瞬,雨聲也像被抽走半拍。
張亮的胸口,忽然跳了一下——比方才有力些。眼皮微微顫動,像在掙扎著掀開一線天光。

「他還在……快,上傳完成沒?」
我幾乎咬破舌尖才壓住顫音,喉嚨乾澀發痛。張亮嘴唇翕動幾下,氣若游絲,卻清晰吐出兩個字:
「Done……」

那一瞬,彷彿有光從他唇間迸出,照亮整片陰霾。

「上傳完成?」陳醫生語氣微滯,難掩驚詫,手仍穩穩按在張亮胸前,目光已掃向手持終端——「ACK包已回傳,信號確已發出。」

老何伯靜默片刻,才低聲開口,聲音沙啞,卻沉得像錨:
「他做到了。他把我們的東西,從牠們想封死的洞口,硬生生掣了出來。」

我頭重腳輕,像剛從深海被拖上岸,四肢發虛,耳邊卻仍清晰傳來岸上喧囂——有人嘶喊,有人痛哭,也有人破口咒罵。那布滿裂痕的世界,此刻正被風撕扯,像一塊隨時會崩解的破布。

「亮,妳聽見了嗎?亮——亮!」
我雙手緊按他胸口,怕那點微弱的搏動,再一鬆手就散了。
張亮眼皮又抖了一下,然後,緩緩闔上。

陳醫生搖了搖頭,唇線繃緊,只吐出一個字,冷而準:「停。」

他頓了頓,語速放緩,卻更沉:
「脈搏已回,但生命跡象極弱。短暫性腦缺氧,或心臟驟停後的不可逆損傷,可能性極高。」
話音落下,他手沒停,仍持續監測、給氧、準備二次電擊——可那句話後,有半秒的空白。
像所有人的呼吸,都被那個詞,卡在了喉嚨深處。

我盯著張亮的臉,雨水順著他的鬢角滑落,滲進髮絲的,是我剛才拍下的蒼白,以及那絲勉強維繫的安詳。他的胸口仍有微弱起伏,但那起伏輕得像朽木在風裡的顫動,隨時可能沉入寂靜。我把手覆上他的額頭——溫度尚存,卻已薄如紙,正一絲絲散去。

「他還有瞳孔對光反射嗎?」我問陳醫生,聲音被風撕得破碎,卻仍固執地掙扎而出。

「有,但遲鈍、不穩定。」陳醫生沒抬頭,雙手持續檢查頸動脈與末梢循環,「必須立刻送回醫療帳篷:做頭部CT、緊急血液分析,很可能需要短期人工通氣,甚至啟動體外生命支持。現在首要——保溫。低溫會加劇腦損傷,一分鐘都不能拖。」

我瞥見老何伯站在塔邊,濕透的外衣緊貼肩背,黑得像一副沉重的舊盔甲。他沒說話,只是雙手穩穩覆在槍上,彷彿那不是武器,而是某種支撐。紅點瞄具在他側臉上微微跳動,映著閃電的餘光,他卻一動不動。雨聲、雷聲把夜壓得極深,老何伯的沉默也沉得極深,讓人分不清那是凝思,還是哀默。

「Done。」
那個字在我腦中反覆撞擊,不像一句完成的宣告,倒像一紙已簽署的契約——代價已付,不可撤回。我記得張亮剛才氣若游絲吐出這兩個音時的模樣:唇色發青,喉結微動,聲音輕得幾乎被雨聲吞沒,卻裹著快樂、痛楚,還有一種近乎瘋癲的解脫。他把我們的真相推送出去了,用自己正在熄滅的生命,換取那扇門的開啟。

「妳看到了嗎,Kris?」阿軒俯身靠近,聲音繃得極緊。

我點頭,眼眶一熱,喉嚨卻像被什麼堵住,說不出話。鏡頭、筆電、雲端緩衝日誌、ACK回執……這些詞在腦中閃過,冰冷又灼熱,幾乎要把我撕開。我想哭,可淚水混進雨水,連自己都分不清哪一滴是痛,哪一滴是天意。

「碎片……推上去了。ACK,確實回來了。」張亮的手垂在身側,軟得沒有重量,語氣卻奇異地平靜,像耗盡所有力氣後,終於把靈魂裡最重的那一節,輕輕交了出去。那種神情我認得——是人做完最值得、也最代價慘烈之事後,才有的寧靜。

「先抬下去!」陳醫生語調驟然轉厲,瞬間切回戰場節奏,「地面穩住搬運線路,別讓雨滑扯到他胸口!阿軒,給我兩條強繩——兩人托肩、兩人托腿,動作要慢、要穩!」

我們像被同一根弦牽動的木偶,動作迅捷而謹慎。雨水把所有握點都泡成滑膩的鏡面,我的手指幾次打滑,卻仍死死扣住張亮的手臂。我們把他裹成一個活人的棺槨——不是因為受過訓練,而是這場雨、這座塔、這條命,在無數個相似的夜裡,早已把本能刻進了骨頭裡。

「把『Done』的時間戳、ACK包的元數據、回傳伺服器IP、響應延遲……全記下來。」張亮聲音含混,卻執拗地咬住每一個關鍵字,「我要它……跟我的名字一起出去。」

「我會。」我答得極輕,卻把剛才錄下的每聲喘息、每個數字、每道時間戳,連同他微弱吐出的每一個音節,全數刻進腦中。我知道,這些碎片,或許就是我們日後唯一的盾——唯一能讓外界循線追查「Operation Salvation」的證據之鑰。

抬他下塔時,又一道驚雷劈落,白光撕裂雨幕,像天地為他蓋下的最後一枚印鑑。每一步,木階都在風雨中震顫,如同一顆不肯停跳、卻已失律的心臟。落地時,營地人群自發讓出一條路——那不是通道,是河床,靜靜把我們引向醫療帳篷。帳篷內燈光明亮得刺眼,像另一個世界。

「放床上,接氧,立刻啟動快速目標溫度管理(TTM)!」陳醫生一邊下令,一邊將監測導線接上張亮手腕與胸口。氧氣泡泡在面罩邊沿輕跳,細碎、微弱,卻固執地響著——那是生命,還在掙扎。

我俯身,凝視張亮的臉。他嘴角微揚,像笑,又像哭,那點倔強的弧度,是剛才那個笑容最後的殘影。他的手指鬆鬆搭在我外衣一角,輕得幾乎感覺不到,卻又固執地勾著,彷彿那是他留在這世上,最後一截未剪斷的銜尾。

「如果他醒不來,妳要記住他。」陳醫生在我耳邊低語,語氣平直,不加修飾。「他上傳的不只一個碎片——若被截獲,足以成為起訴的起點。」

「我記住。」我聲音哽咽,答得極輕,像一根細繩被硬生生從喉嚨裡擠出,卻是真實的。

老何伯走到我身旁,手裡握著那支剛才還在班上用過的機槍,下唇被牙齒咬出一道淺白印子,眼神沉在眉骨之下,像岩石縫裡壓著未熄的火。雨水把他的鬍渣浸得烏黑,可那股勁兒,比任何時候都更沉、更定。

「把那張卡緊緊攥在肚子裡,別讓任何人看見,也別沾水。」我說這話,像是說給自己聽,也像是說給他聽。

風把字句吹散,老何伯只點了點頭,手掌在槍托上用力一按,彷彿把一句誓言,釘進了掌心。

「我們得先把亮送回帳篷,先穩住。」陳醫生的聲音像儀式,忙而不亂。
我和阿軒合力將張亮抬上簡易擔架。雨水砸在肩頭,擔架晃得厲害,像隨時會散成幾截木頭。每一步往下塔,都像跨過一道關卡;空氣裡還殘留著方才電弧燒灼的刺鼻氣味,混著他身上微弱卻真實的人味。

「誰在那兒守著證據?」我邊走邊問,聲音壓得極低,卻像刻進了自己心裡。
「我守著。」老何伯答得比風還快。他把機槍甩上背,雙手將一條粗繩盤好,往肩上一搭,像披了件無聲的盔甲。「有人靠近,我就不客氣。」

擔架被放上醫療帳篷裡的床,燈光刺眼,熱氣裹著藥水味撲面而來。我盯著張亮的臉——嘴唇泛紫,眼皮偶有微弱抽動;那個「Done」的字,卻像烙在我腦中,是他用命換來的通行證。

「妳先坐下,Kris。」陳醫生把一塊溫布按在張亮額頭上,動作輕柔,與方才判若兩人。
我坐下,雙膝發軟,像沒了骨頭。腦子裡反覆閃過剛才的每一幀:進度條跳動、電弧炸裂、張亮最後那個笑——那笑分明在說:走吧,把東西帶出去。

「妳的手在抖。把錄音筆給我,我來備份。」張亮的聲音還夾在氧氣機的嗡鳴裡,像被拉扯過的聲帶。我把錄音筆遞過去,手心被雨水泡得冰涼發僵。老何伯坐在帳篷門邊,槍橫在腿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外頭漆黑的雨幕。

「誰會來?」我低聲問。心底那個影子正悄然擴大——若雲端已收到回執,哪怕只是一丁點痕跡,誰會想攔下我們?那些想守住秘密的人,會不會已經動手?

「會有人來,但不會全在這一刻現身。」老何伯抬起頭,聲音像用磨石反覆打磨過,沉而有力,「會有保全、有公司的人,也有第三方。妳要記住一點:把真相交出去是對的,但妳們不是傻瓜——安全,得放在第一位。」

我點頭。這句話,過去我聽過無數次,卻從未像此刻這麼真切。剛才的雷擊、電弧,已教會我:理論與現實,能在一瞬之間撕裂。張亮已把碎片拋出去,但真相會落到誰手裡?又會被如何解讀、轉譯、利用?仍是未知。

「他們能追到哪些IP?」我問,既是職業本能,也像在做最後的推演。我要把線索刻牢,哪怕只是碎片,對方也可能循著回執,逆向追蹤。

「我們剛收到的是ACK,回覆來自多個節點,時間戳被連成一串——代表碎片已透過多點鏡像同步傳播。要拼出完整路徑,還需要原始資料、連線日誌,還有伺服器端的回傳頭。」張亮嘴唇發白,仍一字一句地說,「我把元數據的指紋,交給了幾個匿名節點。若有人真有本事抓到,就能逆推出我們的來源,以及它們最終的目的地。」

「那就等到有人抓到。」我攥緊拳頭,指尖冰涼。我知道等待很被動,但此刻我們能守住的,只有每一塊還能動的拼圖。

帳篷外忽然傳來爆裂聲,一聲接一聲,像有人在雨幕深處,朝遠方發出憤怒的回應。帳篷裡所有人瞬間繃緊,目光齊齊射向門口。

「靠近了。」阿軒伏低身子,刀已出鞘,橫在身側。呼吸沉而緊,像一頭蓄勢待發的獵人。
門外傳來破空的腳步聲,幾個黑影在雨中忽明忽暗——不是螞蟻,也不像先前遇過的零散感染者。這回步伐整齊、節奏分明,像受過嚴格訓練的隊伍。

「有人在做掩護,而且他們帶著夜視裝備。」老何伯站起身,機槍一甩,已跨上門檻。那把槍在他手上,像個老朋友,握得果敢而熟稔。
「公司的人?」有人在後頭壓著嗓子問。

「不確定。」老何伯將槍口緩緩指向帳篷外的濃黑,「今夜我們見過兩種敵人:一種想遮蓋,另一種想掠奪。現在這股節奏……是後者——有組織、有目的、不為掩飾,只為奪取。」

「那我們怎麼守?」我站起來,雙腿仍在發顫,卻強迫自己冷靜。張亮躺在醫療床上,胸口被儀器壓著,眼皮微動,像還在夢裡,一遍遍默念那個「Done」。

「分兩隊:一隊留守帳篷,守住醫療與證據;一隊外出偵查。任何人靠近,先喊出身分,不許輕易開槍——別給敵人開火的藉口。」老何伯下令如刀,乾脆利落。「Kris,妳和我留下,確保妳體內那張卡不出事。阿軒帶兩個人出去偵查,陳醫生和醫療人員留在這裡支援。」

我沒想到老何伯會把我留下。或許是因為我吞了卡,也或許他早知道——我會是那個,把真相帶出去的人。他把機槍遞過來一半,另一半自己握緊,像在交付一份沉甸甸的職責。

「妳別傻,Kris,那張卡——千萬別吞下去。」老何伯忽然壓低聲音,語氣裡有不易察覺的顫抖,「我知道妳為什麼這麼做,但記住,證據不是靠一個人的胃來守住的。」

我的心在胸腔裡撞得更厲害。方才那個動作還在腦中灼燒:把卡含進嘴裡、喉頭一壓、硬生生吞下,像吞下一顆未爆的火種——它在我腹中發燙,也讓我成了唯一能護住它的活體保險箱。老何伯的話裡沒有責備,只有一種沉甸甸的預警,壓得人喘不過氣。

「我明白。」我答。聲音比自己預想的還要輕、還要啞。

老何伯的手在雨光下泛著青灰的光,像鐵,又像羽。他重新把機槍背好,再將一塊乾布仔細摺成小方包,塞進我手裡。「這是乾燥劑,貼胸口放著,替那張卡保溫——也算是……一點小護身符。」

我接過來,布裡透出一股陳年草藥氣,像舊診所藥櫃深處飄出的苦香。那是他的關懷被一針一線縫進布裡,突然之間,喉頭一緊,眼眶發熱,但我死盯著他的臉,一滴淚都沒讓它滑下來。

門外腳步聲越來越近,雨聲則像一隻巨手,把所有聲響壓成低頻的鼓點。我把那塊乾布緊緊按在胸口,底下那張小小的卡片正貼著心跳微微震動,彷彿裡頭也藏著一顆微小卻執拗的心。

「出去偵查的人小心,別以為對方會談條件。」陳醫生低聲叮囑,眉心緊鎖,「他們來,可能就只為拿東西。」醫療設備的螢幕在雨光裡閃著幽微的綠光,一條穩定的心電圖波紋起伏如繩,提醒我們——還有人能被拉回來。

阿軒人影一閃,已拽起兩名保安朝帳篷外掠去,動作乾淨利落,像夜裡要剜掉敵人的眼睛。「兩人打頭,一人斷後,聲音壓到最低,動作更要輕。」他貼近我耳邊交代,語氣沉實如鐵錘敲心。

我下意識把胸前那塊防水布捏得更緊,腹中那張卡彷彿真成了一顆跳動的石子,硌著肋骨,也硌著時間。

帳篷外,雨聲與腳步聲交織成緊繃的鼓節,我們連一口多餘的呼吸都不敢浪費。

不到一分鐘,阿軒與兩名保安便已折返。但眼神不一樣了——眼底有剛見過的東西,也有尚未說出口的危機。

「他們配備夜行裝具,黑色絨面作戰服,動作協調、節奏一致,不是普通保全,是受過訓練的傭兵。」其中一名保安咬緊牙關報告,下頷線繃得發白。

老何伯把機槍往膝上一放,手指在保險栓上緩緩摩挲,像在磨一柄即將出鞘的刀。他嘴角沒半分笑意,只低聲道:「那就別手軟。誰靠近證據區,先問身分;不答,立刻拖離,不給他們翻臉的機會。」

我們迅速穩住傷者,分組佈防。外圍由老何伯、我與兩名保安負責;醫療組與後備人員留守帳篷內;阿軒則率偵查隊再度出發,循著方才那陣規律腳步聲的方向潛行而去。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不是來偷罐頭的小毛賊,這節奏背後,是目的、資源,還有殺意。

雨勢在夜色中愈發急促,雷聲隔幾秒便轟然一震,像天地正一記記敲打我們的脆弱。時間沉沉壓在胸口,像一道鐵箍,越收越緊。

半小時後,阿軒回來得比去時更急。他甩掉外衣上的雨水,左頰一道新劃的血痕還未凝乾。「他們不是公司的人。」語氣斬釘截鐵,「有夜視、有微型無人機,徽章雖被撕掉,但殘留一個灰色環形標記——是承包商的識別。」

我心頭一沉,半秒都沒遲疑。承包商……那是比公司更深一層的黑影,更有錢、更有槍、也更擅長把卑鄙藏在合約條款裡。

「他們行動精準,目標直指我們的通訊節點,想切斷上傳路徑,或搶走任何能辨識身份的載體。」阿軒眼中火光未熄,「幸好張亮反應快,ACK訊號已回傳——否則,我們可能已經被『挖掉半息』。」

老何伯點點頭,沒多說一句,只將機槍保險栓「咔」一聲掰上,那聲輕響,像在夜裡遞出一道無聲的警告。雨把我們的影子拉長、壓扁、連成一條戰線,每個人的動作都被放大,一絲失誤,就是代價。

外頭又響起低微的嗡鳴——無人機,近得像懸在頭頂盤旋。一名保安低咒一聲,隨即上前猛拉照明開關,強光突兀打向邊線。光影交錯間,三道黑影正伏在一堆油桶後,夜視鏡泛著幽幽綠光。

「他們攜帶麻醉彈與抓取鉤索,目標明確——活捉,拖走。」阿軒指著敵人動作快速分析,「看,那人正繃緊繩索,另一個在調整突襲角度。」

老何伯低喝:「一槍不開,先語音嚇阻。喊話,要他們亮明身分——不給偷襲的縫。」聲音平靜,卻不容置疑。

我一把抓過麥克風,按下發射鍵。聲音透過擴音喇叭,在濕冷的雨夜裡炸開:「這是醫療營地,立刻放下武器,表明身分!否則,我們將開槍拘捕!」語調微顫,卻字字清晰、毫不退讓。這是策略,不是挑釁——我們必須逼他們先動,先露破綻。

對面沉默半晌,才傳來一聲壓得極低的回應:混雜外語,語意不清,但語氣冰冷,像獵手在確認獵物是否已驚醒。緊接著,一顆微小亮點從油桶後竄出,直射照明燈,像一記輕蔑的嘲諷。下一瞬,雨幕中閃過一道刺眼白光——短暫的閃光彈,意圖致盲。

「掩!」老何伯一聲令下,我死命將身後帳篷邊緣往下拽——白光猝然炸開,刺得人眼前一白,本能想閉眼。

保安們揮桿反擊,木桿劈在敵人臂甲上,發出悶響,逼得最前頭那人一個趔趄。但對方毫不遲滯,瞬間反撲,動作快得不像市井混混,倒像受過嚴格格鬥訓練的作戰單位。

第一波突擊,是壓縮距離。他們像割麥般節奏分明地向前推進,不求硬碰,只求撕開縫隙——正面碰撞對我們是威脅,對他們同樣是風險。最駭人的是其中一人從側翼滑出,貼地疾掠,轉眼已竄至醫療帳篷邊,揚手拋出一枚黑色小圓筒——聲響榴彈。落地即爆,刺耳震波轟然炸開,白煙混著雨氣翻湧而起,迅速瀰漫。

帳篷內頓時咳嗽聲四起,視線被煙霧掐斷。就在那一瞬,兩道黑影如墨汁滴入清水,無聲穿透防線——鋼索與鉤索「唰」地甩出,如活蛇攀上帳篷支架,尖端直勾向我們腰際,要將人拖出去。

「抓住!快抓住!」我嘶吼出聲,一把攥住身旁一名掙扎後退的保安,硬生生將他拽回內側。阿軒像道閃電撲出,白刃出鞘,刀光劈開雨幕,血水混著雨水甩出一道弧線。那兩人硬接一記重擊,身形晃動,卻未後退——他們的裝備精良,動作協調,匍匐推進、鉤爪撬板,一招一式,全是反制野戰帳篷的熟練套路。

其中一人突然探出金屬爪,精準鉤住我們僅存的通訊箱,猛地一扯——那台短波發射器還在嗡嗡運轉,是我們剛才發出ACK訊號後,唯一尚能對外聯絡的生命線。若被奪走,外界將徹底失去對這份原始上傳的追蹤依據。

我的視野瞬間發燙,腦中只剩一個念頭:不能讓它離手。我撲身向前,反手扣住對方手肘,發力一擰——「喀」一聲脆響,他悶哼倒地,鼻腔噴出黑水,臉上雨水沖刷著扭曲的肌肉,像一張被撕扯的面具。

鐵器撞擊皮肉的聲響,在雨夜裡沉悶如鐘。誰都沒想過,會在這樣一個泥濘的夜晚,用血肉之軀去守護一組數據、一段電波、一張硬碟裡尚未被命名的真相。

「拉回!把那東西拖進帳篷,立刻封鎖!」老何伯吼道,機槍已架上支架,卻只壓低槍口,警告性地扣了下扳機——他不想開火,更不想誤傷可能藏在暗處的無辜者。敵人竟似早有預判,聞聲後退數步,轉身沒入雨幕,只留下幾道殘影,在燈光邊緣晃了晃,便徹底消散。

我們喘著粗氣,手腳沾滿泥、血與雨水。遠處雷聲低鳴,沉緩如計數,像在清點這場夜戰裡,誰還站著,誰已倒下。

醫療帳篷內,白布上血漬迅速暈開,像潮水漫過沙岸。

「有人帶走了什麼?」我問,聲音啞得幾乎不成調。腦子像被強行打開的鎖匣,瘋狂拼湊剛才的混亂:他們撤得快、準、靜,絕非臨時起意。

「他們投了一枚短距EMP信標,想瞬間癱瘓發射器。幸好隔離級電容起了作用,主電路斷了,但旁邊的短波模組被鉤索扯動,信號已不穩。」阿軒抹了把臉,雨水混著血水從下頷滴落,語氣低沉,「他們不是來攔截訊號的……是來『取證』的。」

老何伯把槍托重重敲在泥地上,聲如鐵錘:「他們鎖定的是實物——原始硬碟、現場錄影、生物樣本,還有……人。」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隻手攥緊:他們不是要阻止上傳,而是要把所有能還原事件全貌的「原始」一併抹除。張亮剛把ACK發出去,可若現場所有原始載體都被帶走,雲端的碎片便成了無根之木,任人斷章、消音、甚至反向詮釋——這場真相的戰爭,才剛開始,我們卻已站在懸崖邊。

「他們要帶走證人,或直接清除。」阿軒低聲說,語氣冷得像雨裡的鐵,「得立刻藏好所有設備,尤其有人貼身攜帶的——不能讓任何一塊存儲介質被抽走。」

我下意識攥緊胸口那塊防水布,底下那張加密卡正發燙,像一塊燒紅的炭。

雨點敲在帳篷上,節奏規整,可我耳中只聽見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

「分兩層防線。」老何伯聲音沉定,像在沙盤上畫下界線,「外圈,我帶兩個保安守住入口;內圈,醫療與資料兩線,一人不離。阿軒,你帶兩人封死剛才那條側廊,他們若繞後,必經那裡。Kris——妳和我守資料區,也守張亮。任何人靠近妳的身體,或靠近醫療帳篷,一律攔下。」

我點頭,掌心汗濕,把防水布抹得更滑。燈光下,每張臉都泛著水光與疲憊,我們像一群被推到邊緣的人,把全部希望堆在一把火上,只盼它不滅。

「接下來,守規矩:一聲呼叫,是身份核驗;三聲,是撤退訊號;若見閃光彈、無人機干擾,立刻分散、掩護,別逞英雄。」

我們照做。兩名保安扯開帆布,臨時搭起一道矮牆;老何伯立於其後,機槍抵胸,靜如哨塔。阿軒帶人再巡,腳步踩在泥裡,像刀鋒劃過夜色。

不久,外頭又起動靜——這次更近,更整齊。靴底踏泥的聲響,節奏分明,像一隊受過校閱的士兵。

我按住胸口,心跳如石墜深井。

那隊人自陰影中現身:黑灰防具、夜視儀、臂章上一枚灰色環形標記——承包商標識。

「別開火,先辨識。」老何伯壓聲道。

「我們是臨時醫療營地,請表明身分與來意。有事,可以談。」我拿起對講機,盡力讓聲音平穩。

對方在雨幕中停步。領頭者緩緩放下雙手,拉下面罩——一張年輕、平滑、沾著雨水與泥漬的臉,眼神卻毫無溫度,像訓練場上從不眨眼的靶心。

「我們受委託回收實驗材料,請配合。」他用英文回應,語調冷而精準。

「哪個機構委託?」老何伯不退半步。

「合同保密,現場交接。」

我聽懂了——不是政府單位,不是執法機關,而是被金錢與條款綁定的外包武力。哪怕我們已揭開一角真相,他們也不會因此放手。他們只認契約,不認是非。

「我們沒有要交任何東西。」我開口,盡量讓語氣平穩,「所有取走的物品,都必須有當地醫療單位與媒體共同監督——這是國際搜救行動的明確規範。」

領頭人冷冷一笑。身旁一人緩緩舉起一台小型投影器,一道白光劃破夜空,落在泥地上,映出一枚徽章:簡潔、冷硬、帶有軍工風格的盾形標誌——「Aegis Solutions」。那是我們曾在登記表上見過、卻始終查無實據的跨國承包商名號。

「Aegis。」老何伯低聲念出,語氣像把一枚釘子釘進木樁,「這家公司背後的錢,不是我們惹得起的。」

「那就別惹。」領頭人語調不疾不徐,卻像刀鋒貼著耳際刮過,「交出設備,還有那位上傳者。我們可以保證不採取強硬手段;拒絕——後果自負。」

「後果」二字像一顆冷彈,在我腦中猝然炸開。交出張亮,等於將他推入一張無名無姓的利害網絡;拒絕,則可能招來火力壓制,或更隱蔽、更難防範的奪取方式。我的心被兩把刀夾住,一動便見血。

「不可能。」阿軒拳頭一緊,指節泛白,一步跨出隊列,牢牢護在張亮身前,眼神灼亮如淬火鋼鐵,「你們別想用這種方式,拿活人的命去交易!」

領頭人只淡淡掃他一眼,手指輕叩胸前的防彈板:「他們的採購合約原則很明確——快、死角小、代價低。我們不打無謂的仗,但也不會空手而回。」話音未落,已像在盤算下一步的落子。

老何伯沒再開口。他的手垂在機槍槍身側,指節微屈,像把一道未出口的命令,沉沉壓進金屬的冷硬裡。片刻後,他抬眼,聲音低而穩:「給我三分鐘。我們會交出最少的資源來完成交接;若有欺騙——立刻翻臉。我不想開槍,但更不想看到任何人被帶走。」

「妳要賭一把嗎?」領頭人嘴角微揚,笑意未達眼底,「賭注,是妳這些人的皮肉。」

三分鐘,被拉得比整夜還長。我們在帳篷內快速協商:哪些東西能交、哪些絕不能露;誰能暫時退後、誰必須盯緊張亮的呼吸。我幾乎想把那張記憶卡從胸口掏出來——可只要一動,就可能被他們的紅外瞄準器鎖死。張亮胸口那微弱卻持續的搏動,一下一下,像根細線,牽著我所有判斷的邊界。

「我們可以交一台替代用的短波發射器殼體、兩台已毀筆電的外殼,供你們現場檢驗;但真實硬碟、任何能映射出實驗原始資料的載體,一概不交。」老何伯語氣斬釘截鐵,眼神裡有盤算,更有不容動搖的底線,「他們要的是實物證據,不是人命。若他們先帶走張亮——這筆帳,我會讓他們一輩子記在海裡。」

領頭人沉默片刻,目光緩緩掃過隊員,眼底浮起一層算計的微光。五分鐘的談判像一場無聲拔河,雙方都繃著,誰也不敢鬆手,怕一鬆,整條繩子就斷。

我緊攥胸口衣布,那張記憶卡像一塊發燙的礦石,烙得肋骨生疼。

最終,協議以「替代物交接」勉強達成:我們交出硬體殼體與模擬檔案,Aegis 方掛名承諾不傷害人員,並留下三名「觀察員」,於雨夜中監督全程。

敵人緩步逼近,分作兩組:一組上前檢驗,一組沿邊線警戒。雨水順著他們制服的縫線滑落,在肩章與護目鏡上閃出冷光。我知道,這不是結束,只是暫時的收手。他們動作熟練、節奏精準,像一條早已預演過千遍的流水線。

交接過程,像一場陰冷的拍賣——形式主義的儀式感底下,全是算計。我們遞出一台破損的短波機殼、一塊被電弧燒焦的鍵盤底板;他們拍照、掃描、比對內部結構。表面順利,但誰都清楚:真正的目標,還在我們身上,還在張亮的呼吸裡,還在我貼身的衣袋中。

「收起來。」我壓低聲音對老何伯說,語氣裡壓著未爆的憤怒。

「先別動。」他回頭看我,眼裡有疲倦,也有沉靜的定力,「今晚活著,明天才有力氣追。」

敵方小隊在雨中緩緩撤離,帶走那幾件空殼,留下三道黑影與一股新的寒意。我們將張亮裹緊,安置在醫療床上。儀器螢幕上,綠光微閃,像一顆幽微卻執拗的心跳,在整片雨夜裡,固執地亮著。

老何伯站在帳篷門口,槍口微垂,槍托抵在胸前,彷彿把整夜的警戒,一併背進了脊樑。

就在他們即將沒入雨幕前,領頭人忽然停步,回頭,用一句清晰、冷冽的英文撂下最後一句話——我聽懂了,那是警告,也是伏筆。

「Remember: evidence is cyclical. What you can’t hold will always come back for you.」

話音落,他與隊伍便沉入雨簾,像一條被黑夜吞沒的暗流,不留聲息。

我靠在床沿,手裡攥著那小包乾燥劑,心跳快而穩。張亮靜靜躺著,對這世界新掀的風浪一無所知;但他的「Done」,已如一粒火種,被拋進了最深的夜。

雨仍下,雷聲在雲層深處滾動。
而我們剛剛做了一件事——用活著的身軀,把一段真相,送出了圍牆。

一場更長的追逐,才正要開始。

電塔訊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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