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天國最近的飲水場: 第十三篇:缺氧深潛
「準備好了嗎,Kris?」阿軒的聲音從濕冷的帳篷口擠進來,裹著海風的鹹澀與一夜未眠的沙啞。
我把鏡子摺起,塞進胸前的防水包——那包沉甸甸地貼著胸口,像一塊被海水浸透的護身符。「準備好了。」我說出口,語氣輕得近乎問候,可心口卻像被退潮時的暗流纏住,一寸寸往下拽。腳下沙地仍濕著前夜的雨,海面黑沉如一塊尚未乾透的油畫布。今晨雲層裂開一道縫,陽光勉強透出一縷,微弱,卻執拗。
「天線、鋼索、切割器,還有那個舊潛水罩,都檢查過了?」老何伯的聲音從旁邊傳來,沉穩如礁石,不疾不徐,卻壓得人不敢鬆懈。「這回,不能出一絲差錯。」
「都在。」張亮把最後一條電纜捲成緊實的圈,指尖在寒霧裡微微顫著,眼神卻亮得異常。「只要接上那個節點,我就能把求救信號打進海底光纜的管理中心——最快直通新加坡海軍救援協調中心,最差也能把完整紀錄強行推送出去。」話裡有算計,也有耗盡氣力後的疲憊。
我取出鏡子,鏡面已凝了一層薄霜,像蒙著一層將醒未醒的夢。「我在岸上用光反射訊號,他們在水下會看見波面折射的閃動節奏,當作確認碼。」我頓了頓,聲音輕了些,「就像……跟海底的人,說一句悄悄話。」不知是說給他們聽,還是說給自己聽。老何伯沒笑,只點了點頭,喉結在冷風裡微微一動。
「浪別太大,風別太猛。」他拍了拍氧氣罐,金屬聲悶而厚實,像拍一件穿了半輩子的老戰袍。「我先潛下去確認纜線位置,你們在岸上掩護——亮負責監控連線,Kris,你留在岸上用鏡子做第二校驗,一步別離。」
海水比我記憶中更冷,潮頭一記記拍在岸上,生疼。我站在淺灘,手裡那塊小鏡子像一盞未點燃的燈,靜靜等著把陽光折成訊號。鏡面映出的光束在波面上劃出一道細白的線,阿軒蹲在水邊繃緊繩索,聲音低沉貼耳:「記得代碼——三短、停、一長;三短、停、一長。收到,就動作。」
「收到。」我舉鏡過頂,手腕一撥,第一束光刺向海面。海如碎鏡,光斑在浪尖跳躍、碎裂、又聚攏。遠處,黑影隨潮進退,像棋局裡遲疑未落的子。我睜大眼,在雨霧與微光之間反覆掃視。
老何伯戴上面罩,呼吸器吸進第一口空氣的瞬間,金屬與橡膠的輪廓在他臉上一寸寸浮起,冷硬而熟悉。他轉頭看我,聲音透過耳機傳來,低沉卻清晰:「記住,Kris,別亂動。今天我們要撈上來的,不只夜裡被藏起來的資料——還有,我們重新說話的權利。」
「我知道,何伯。」我望見他眼角的皺紋被海風拉長、加深,像一張用歲月刻過的海圖。那一刻我們都明白:這不是一次維修,是一場賭命的發聲。
阿軒先入水,身形一縮一展,如灰黑海豹滑進浪裡;老何伯緊隨其後,身影比阿軒更沉,卻更穩。我在岸上舉鏡,將陽光打成約定的節奏——三短、停、一長,三短、停、一長,像把心跳,一拍一拍,映到海面。
海水冷得刺骨,直鑽骨縫。當他們的頭燈在水下逐一亮起,兩束銀光如細線垂入深黑,我攥緊鏡子,指節發白。那光拖出長長的尾跡,像兩支在墨色幕布上緩緩行進的蠟燭。
「我能感覺到纜線震動!」張亮的聲音突然從無線耳機裡竄出,電流般刮過耳膜,「就在礁石外圍,約三十米,纜線被鐵籠和防鯊網纏死,很難靠近。」
「我們下去割。用氧化鋸。」老何伯的聲音沉定如舊,頭燈掃過他腰間那把老舊潛水刀,刀刃反出一道冷光,鋒利得不帶一絲猶豫。他說的不是比喻,是實打實的切割——割開鐵籠,割開沉默,割開這座島上被刻意縫合的嘴。
「代碼收到!」海面另一側忽然傳來一聲回應,被海風扯得微顫,卻清晰可辨——是女人的聲音,短促、乾淨,像一顆石子落進水裡。在我心裡,這聲回應簡單得近乎溫暖:他們還活著,還在動作,還在呼吸。
水色愈深,愈暗。老何伯的頭燈在波下明明滅滅,兩個身影在暗流中浮沉、靠近、停駐。忽然,阿軒猛拍水面,濺起一蓬水花,像把什麼東西硬生生推到我眼前——
一截白骨卡在礁石縫裡,纏著墨綠海草,殘存的深褐腐肉邊緣,竟有幾道整齊、新鮮、非自然的切口,像是被人用鋒利的刀,乾脆俐落地剖開過。
「那是——」我呼吸一滯,手裡的鏡子一顫,光斑瞬間錯位。「什麼東西會爬到骨骼上,還戴著人的手套?」
張亮的回應裡壓著難掩的震驚。
「我剛回放那段錄影,發現幾具骨骸上纏著繩索和布條,像是有人刻意把屍體綁在礁石上。別靠近那片海床——有感染物殘留。」
我俯身望向水下,心口像被一隻手狠狠攥住。海水裡漂浮著異常的東西:黑色片狀物,像發黴剝落的布絮;泛著慘白微光的肉塊,半融半浮;更令人作嘔的是,幾具骨架的關節與肋隙間,竟夾著斷肢——彷彿有人把活人撕碎、縫補,硬塞進死者的空隙裡。
「他們拿骨骼當陷阱。」阿軒從水下傳來聲音,語氣沉鬱,夾著一絲悲憤,「這島太髒了……他們把惡意,做成了藝術品。」
我下意識又將鏡子舉向海面。信號還得打,哪怕內心翻湧著一股想把一切掩埋、抹去的衝動。海面反光幾次被割裂——鯊魚般的黑影掠過,但那不是魚。它們在水下推擠、扭動,肢體畸變,輪廓既像人影,又像深海野獸的殘像。
「那是……喪屍?」岸邊有人壓低聲音問,顫得幾乎不成調。
「不是典型的喪屍。」老何伯不知何時已回到岸邊,語速緩慢,卻沉得像壓過十年風浪的鐵錨,「是被某種東西改寫過的生體碎片——能游、有目的,但沒有完整人形。我們的任務只有一個:把訊號發出去,讓外援知道,這些東西存在。」
我舉高鏡子,一道長光在水面上劃出規律節奏。岸邊有人盯著手機螢幕,追著光點的閃滅,像在數我們的心跳。水下,阿軒與老何伯的身影在光束中晃動,恍如黑白老電影裡的快鏡頭,沉默而緊繃。
就在老何伯靠近光纜的瞬間,一道更大的黑影自礁石後暴竄而出——快得超出人眼反應。它的嘴部潰爛扭曲,牙齒如鉤,直撲光纜接點,一爪撕開那圈發亮的繩套。
「拿刀!把它逼開!」阿軒厲喝。世界彷彿被壓縮成一息——我蹲在岸邊,指尖發麻,鏡面險些滑入水中。
遠處,張亮的聲音斷續傳來,帶著電子雜音與顫抖:「它們在進食……可能依賴特定血液化學訊號。別讓它們咬到人,尤其是有未處理傷口的。」
「給我一根長桿!」老何伯在水下低吼,聲音竟穩如磐石。阿軒立刻拋下一截鐵桿。老何伯一手持刀,一手握桿,以梭式節奏逼退那鬼物;黑水翻湧,濺起一縷暗紅。
「快!纜線就在那兒!」張亮急喊,手指在螢幕上飛快滑動,像把最後一口氣都賭在那一行程式碼上。
老何伯貼近光纜,語氣果決。
「先別硬割,用純鈍刀劃開外層防護——動作要快,一剝開立刻插信號插頭。我插完就撤。」
這一步至關緊要。海底光纜不是普通電線,外層是鋼鎧、防咬網、複合護套,要裸露出纜芯端口,全靠水下精準的切割與插入。快,是活命的條件;冷,是唯一的武器。我緊攥鏡子,指節發白——彷彿那不是一面鏡,而是我們還能呼救的最後一根繩索。只要插上,螢幕上那個「Done」,或許真能被看見;或許會有人來救;或許……會有人來,把我們連同這座島,一併抹除。
「三個節點,十秒一節,等我訊號。」老何伯低喝。阿軒調快刀刃轉速,水下映出細碎金屬摩擦的微光。浪湧上來,拍打我腳踝,寒意直鑽骨縫。
我將鏡面打得更亮,光點在水面劃出一個呼吸的節奏,像為潛水者搏動的心跳。水下,老何伯的手穩穩切開鋼鎧,火花在壓抑的深藍中奇異跳躍,一簇簇微光,宛如夜海裡游竄的魚群。
「第一節開了,插頭——插上!」張亮的聲音劈開靜默,混著哽咽與狂喜。
我緩緩吐出一口氣,像卸下壓了半生的石頭。心口那塊硬痂,彷彿被誰用指尖輕輕撫平了一角。我不知道張亮在螢幕上究竟看見什麼,但此刻,「Done」三個字,真如一盞燈,照見了深海某條隱蔽的線路,也照見了我們——還未被徹底遺棄的可能。
「插上了,訊號發送!」張亮低喊。螢幕跳出一行小字:ACK RECEIVED。
我的眼淚混著冷雨滑落,卻是熱的。
老何伯浮出水面,喘息粗重,收刀入鞘,嘴角浮起一絲極淡、極疲的笑。
「看到了嗎,Kris?」阿軒抓住我的肩膀,聲音像在求證,也像在感謝。
我把鏡子收進口袋,任雨水打在臉上,把淚水與鹽分沖刷成一片模糊的鹹澀。我說不出話來,心裡翻湧著太多未出口的重量:對張亮的感激、對老何伯的敬畏、對這座島曾經容納的惡意與欺瞞的憤怒。海面上,光斑仍在浪尖顫動,像一條尚未甦醒的慶祝燈帶,微弱,卻固執地亮著。
「Done。」張亮在我耳邊又重複一次,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夾著笑,也夾著痛。陳醫生已迅速將他拖回岸邊,動作專業而果決。
我按住胸口,那張卡在胃裡的硬物感仍清晰——不是實體,而是沉甸甸的責任。海風割面如刀,我清楚,「Done」只是第一步:資料上傳,只是讓世界有機會看見;要有人讀、有人信、有司法介入、有人在我們身邊把碎片拼成真相——這之後的路,還長得可怕。
「亮的情況怎麼樣?」我問,聲音乾澀得像砂紙磨過喉嚨。
「勉強活著,但腦部缺氧與電擊造成的多器官損傷,得等詳細檢查。」陳醫生抬頭,眼底是疲憊,也是壓抑的怒意,「現在最緊要的是穩定體溫與心跳,立刻送回帳篷做CT與靜脈輸液。不過——」他頓了頓,語氣更沉,「我們得預備最壞的可能。」
「最壞,是亮再也醒不過來,還是我們接下來被壓得連喘氣都沒機會?」阿軒的聲音像一把磨過的鋼刃,平靜,卻鋒利見骨。
「兩者都可能。」老何伯放下機槍,雙手按在膝蓋上,像一座久立風雨中的守望者,「Aegis的人剛撤,但他們不會放過這個位置——會再回來,或派更多人,甚至用更髒的手段。」
雨越下越大,所有動作都被拉成慢鏡頭。帳篷裡的燈光忽明忽暗,我望見每張臉上都刻著昨夜的戰痕:有人低聲啜泣,有人默默擦拭血跡,有人把剛才的衝突在腦中一幀幀重播。
「我們現在只做兩件事。」老何伯斬釘截鐵地切開沉默,「第一,保護張亮,保護資料;第二,準備下一步——我們得找到海底光纜的另一端訊號,確認誰收到了ACK,能不能拉線,把那些散落的碎片重新聚合。否則,我們傳出去的,只是無人能解的殘章。」
我點頭。他說的每一句都不是虛話。「Done」會不會落地?落在誰手裡?被誰解讀?被誰壓制?這未知,正決定我們接下來的每一個選擇:撤退、硬扛,或主動潛入更深的黑暗,把敵人拖進陽光底下。
「我們也得追回那些被他們收走的模擬器。」張亮勉強扯出一絲笑,聲音虛弱,「哪怕只剩殘片,能串聯的證據,就多一塊。」
「那群承包商不會留空檔。」我低聲說,語氣裡是壓抑已久的絕望與怨恨,「他們是來收尾、來掃除證據的。那些模擬機,只是障眼法。」
「正因為如此,我們不能坐著等。」老何伯看向我,目光沉靜而確切,「Kris,你留在醫療帳篷守著亮;我離開一趟,去巡視他們搶奪的方向。阿軒,你帶人把岸邊的攝影器材全搬進地下室藏好。張亮,我會把你能復原的資料交給你——等你醒來,還有任務。」
我點頭,下意識把胸前的乾燥劑往內壓得更緊。一個微小的動作,像把一個秘密再封一層防水膠。外頭的夜沒有休止,它用水與風來壓迫我們,但心裡那簇火,始終未熄。
幾個小時後,夜色更深。風把遠處燈塔的光扯得極薄,彷彿下一秒就要被整片黑暗吞沒。張亮已安置在溫暖的醫療床上,氧氣機輕微地噓噓作響,儀器螢幕上的波形微弱跳動——虛弱,卻頑強。
我坐在他旁邊,手始終沒離開胸前那個防水袋。
「Kris,你看這個。」陳醫生把平板遞到我面前,螢幕上跳出剛才上傳的ACK回執,以及幾個節點的IP地址。雖多數加密、分散,但其中三處回執旁,清楚標註了「military」「maritime」「research-lab」。
「軍方、海事、研究所。」我低聲念出,汗水與雨水在下巴凝成鹹澀的痕。這三個字讓我既想笑,又想哭——我們把資料,送進了一條可能直達海軍指揮系統的通道,但也可能,落在更陰暗的掮客手中。
「這樣好,也壞。」張亮的聲音在氧氣的噓聲中浮起,眼皮仍半闔著,「好的是,可能引軍方注意;壞的是,若Aegis或那些承包商截了這些節點,會立刻切斷我們所有線索。」
「那就不能給他們任何機會。」我把臉埋進雙手,掌心仍能觸到那張卡片在胸口留下的硬痕。我的胸口像裝了一盞節慶燈,隨著每個人的呼吸,微顫,卻始終亮著。
「我們得分散備份,讓真相不只存在一處。」老何伯說,「你們分頭行動,亮一醒,就由他把最後的碎片拼起來。」
「誰當突圍隊?」阿軒抬頭,眼神如鐵,像要把我從思緒裡拉回現實,「我帶兩人去南岸——腳步快、能游,爬廢棄碼頭,或許能發現異常;何伯你和Kris守住醫療與證據;其餘人加固營地、加強偵查。」
我看了一圈。隊形如刀鋒。每個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也落在張亮那張被海風與電擊刻過的臉上。我知道這任務有多危險,也清楚——若不守住訊號,若不分散證據,我們今夜流的血、冒的險、拼的命,終將被一紙封口令,抹得乾乾淨淨。「好。」我說,聲音終於穩了些。「南岸突圍隊由阿軒帶領——亮一醒來,他仍是我們的鎖鑰;我會把這批IP位址與ACK時間戳完整備份在三顆硬碟裡:一顆鎖在帳篷的保險箱,另外兩顆,由老何伯隨身收好。」
帳外天色如墨,沉沉壓著海面;風挾著雨絲斜刺而來,細密如針。夜還長,但我們已不能再只停留在打訊號、挖資料、見血的階段——接下來,得把這些碎片,一塊一塊鍛造成武器,換來真正的救援,也換來應有的清算。
我低頭,指尖觸到胸前那包乾燥劑,紙包微硬、微涼。不吐、不交、不退——這四個字,是我給自己的最後錨點。
張亮在病床上睡著,像一名暫時卸甲卻仍握緊槍的戰友。胸口微微起伏,呼吸輕而沉,卻足夠讓我確信:他還在戰線上。
「Kris。」老何伯在床邊低聲開口,語氣沉靜,像一塊壓艙石,「要記得,真相既會傷人,也能救人。我們現在的責任,是守住它;等時機到了,再把它交給真正有權力起訴、有能力審判的人。別怕殺機,但也別讓自己變成盲目的復仇者。」
我抬眼望向他。燈光微晃,將他臉上的皺紋刻得更深,也更真。
「我知道。」我說。聲音不高,卻像一句不可撤回的承諾。
雨,仍在下。
像在洗刷什麼,又像在掩蓋什麼。但我們的聲音,會穿過這場暴雨——遲早,會有人聽見。
我們從這裡切入,聲納顯示左後方三十公尺處,光纜包覆在鋼索與防咬網之中。
老何伯把手電往水面一照,那束光在浪間拉出一道顫動的白線。
我把鏡子再調一次角度,讓陽光在水面上跳出三短一長的節奏,像與下潛的人彼此打拍子。呼吸管裡的空氣泛著海水的鹼味,心口沉沉壓著一塊石頭——那張記憶卡還在我胃裡,每一次吸氣,我都怕它滑動、移位,甚至刺穿什麼。
「收到。」Kris的聲音從岸邊傳來,比平時更急,「我在監控端盯著連線狀態,只要ACK一抵達,立刻通知你們。」
「別出錯,Kris。」阿軒把粗繩一圈圈盤好,繩結如藤蔓般牢牢繫在鐵樁上。他手掌粗厚,佈滿老繭。我攀上岸邊的矮岩,腳跟踩在濕滑的青苔石面上,全身繃緊,像一根拉滿的弓弦。
海水吞吐,我盯著兩盞頭燈一明一滅,緩緩沉入幽黑。老何伯在水下的輪廓比平時更沉,潛行時的腰線像一條船,繫著一根無形的纜繩;阿軒緊隨其後,動作沉穩卻帶著戒備。黑浪之下是更深的暗,他們的光束劃開水影,像兩盞孤燈,在海底緩緩巡邏。我的胸口在顫,卻必須站在這裡,當第二雙眼睛,把光碼一五一十反射回去。
下方的海底,遠比我想像的更不平靜。
老何伯的手燈照到一塊慘白物體嵌在礁石縫裡,靠近才看清——是人骨。骨縫間塞滿灰白纖維與乾硬的肉塊,血跡早已被鹽風蝕成黑褐色,卻仍有新鮮黏液緩緩滲出,像被倉促補過、又尚未乾涸。
「這不是普通屍骸。」阿軒的聲音從水下浮上來,我透過無線耳機聽見他牙關微顫,「它被綁過、被塞進東西,像標本,或者……像活體被塑形過。」
「保持距離。」老何伯低聲下令。水下聲音被壓縮成一種細微的嗡鳴,他指尖撬開光纜外層防護的動作卻極其熟稔,鋼質刀緣就是他唯一的語言。
我把鏡面對準那片水域,光在浪尖一閃一閃。三短一長——水面回應的,是微弱而規律的反光,像深處有人正朝我們眨眼。
Kris在岸上回報:「ACK已送出……等待數據流回傳……」語氣像在祈禱,又像對一扇緊閉的門,反覆呼喚一個名字。
當老何伯撬開外層鋼皮,一股更刺鼻的腥氣混進鹽味裡。纜線內層並非預期的光纖束,而是一截橢圓形的透明管道殼。剖開縫隙後,裡面填塞的竟是塊狀組織——紅黑交錯,浮著發亮的筋脈,像新鮮肌肉被強行壓進塑膠管中。那一刻,我喉嚨一緊,像被塞進一顆小石子,想吐,卻連氣都吸不順。
「老何伯——別靠太近!」我壓低聲音,手握鏡面微微發顫。海風把話凍成刀鋒,但水下那景象,早已撕碎所有語言的溫柔。
「我知道。」老何伯沒抬頭,刀尖又往前送了半寸。那雙做過太多決定的手,一絲未顫。「這不是光纜,是培養室。生體殘片、神經組織、甚至類腦結構……全被灌注在這透明管中,像在養一隻眼。」
我胃裡一陣翻攪,記憶卡在腹中沉沉一墜,彷彿隨時要刺穿什麼。風像一隻無形的手,順著衣領探進來,輕輕撫過我的頸側。我只能把目光從那管狀肉堆移開,轉向月光下的浪面,假裝看不見那種非人的工藝。
阿軒忽然從水下拍擊出一串急促信號,節奏緊密,側身示意——老何伯伸手探向纜芯,小刀如精密儀器般劃開那一節管壁。管口裂開,冷水灌入手電光圈,他用刀尖輕撬開透明管緣,滲出的是黏稠暗紅液體——不像血,也不像我見過的任何體液,裡頭浮著微亮顆粒,緩緩蠕動。
「別直接吸那氣味。」阿軒在水下低語,氣泡裹著話音浮上來,輕輕砸在我耳邊。
我握緊鏡子,把光碼打在水面,手在顫。
下方那道裂開的管口,正被水流與壓力緩緩收束,漸漸縮成一隻漆黑的窗——
一顆極小的黑點,先從縫隙裡滾出,像一顆被擠出的珠子;緊接著,更多黑點接連湧出,順著水流散開,如墨粒灑落海面。它們在月光下泛著濁亮,慢慢聚合成串,像無數隻小眼,在水面下眨動。
「天……那些是眼睛。」Kris在岸邊失聲喊道,聲音被風撕得尖銳,「ACK已回!數據流正常——但——它們在動!」
我胃裡的卡片猛地一沉,像被寒流扯住,幾乎要滑脫。水面被一圈圈墨色漣漪掀開,它們不是魚,不是浮游生物,也不是我們認得的任何生命形態;那一顆顆黑珠滾動時,竟發出極細、極輕的摩擦聲——像眼球在眼窩裡轉動,刺進我耳膜深處。
「收網,別讓它們靠近岸邊!」老何伯在水下低喝,聲音在水中震得像鐵鎚敲擊鋼板,我的牙齒隱隱發麻。
阿軒猛一推,將那截剖開的光纜管道往深處搡去,同時甩出繩索準備拖曳。可就在那一瞬,黑點群如逆潮湧起,倏然轉向側方礁石,攀附而上——速度快得令人窒息。
「它們會爬!像潮蟲一樣!」岸上一名保安嘶聲大喊,手中木桿狠狠劈下,擊在濕滑岩面,迸出一星火花。
黑珠群中,漸次浮出更大的形體:有的渾圓如被搓揉過的瞳仁,有的半張如掀開的眼皮;它們在水中翻滾、浮沉,整片海面彷彿正被無數眼睛掃描、凝視。
「不准任何人直視它們的視線!」陳醫生的聲音從帳篷裡急切傳出,他抓起防護面罩奔向我,「眼珠表面可能分泌化學性或病原性黏液,接觸後會引發反射性認知紊亂!」
我立刻壓低鏡面,將陽光折射至遠處海面——強光在浪尖炸開,刺得黑珠群一滯,視線紛紛偏移。海風把水面撕成碎鏡,黑眼在浪隙間翻滾、拍打,發出低沉而規律的聲響,不是哭嚎,倒像金屬被強力彎折時擠出的呻吟。
「把牠們從光纜周圍驅散!」老何伯破水而出,水珠順著他帽沿滑落。他反手一揮,刀鋒切開水幕,底下黑影應聲裂解——可那些碎片非但未散,反而翻騰、擠壓、黏合,如活血膠般頑固重聚。
「這些眼珠……像是被餵養過的。」張亮十指在鍵盤上急敲,嘴唇泛白,「我們的ACK已獲回應,但同時傳回狀態碼:`active eyes`、`distributed sensors`,來源標註——`local lab array`。」
我的心猛地一沉——Local lab array。這不是意外滲漏,而是光纜內填塞的那些生物組織,早已被公司轉化為活體監測單元。他們不只把神經組織塞進管內,更讓殘片在海中甦醒、擴散、監控、反應,甚至……攻擊。
黑珠忽然集體轉向,如受磁引,呼嘯撲向岸邊船艙——正對著那隻裝有核心資料的防水箱。箱子劇震,縫隙間被海水擠出一縷薄煙,像喘息,又像低語。
「抓住它!」我衝上前,雙手死死抵住箱蓋,手臂顫得厲害。黑珠已密密黏附箱面,觸感濕滑黏膩,彷彿無數微小吸盤同時吸附,又像無數舌尖舔舐。掌心黏滿滑膩液絲,細如蛛網,在皮膚上微微蠕動,令人作嘔。
「離它遠一點!」陳醫生吼道,一邊拔開消毒液瓶蓋,齒縫間迸出的警告就是最明確的危險信號。他將酒精潑上箱蓋——剎那間,黑珠如遭烙鐵灼燒,倏然崩解、四散,像被強行撕裂的影像。
混亂中,老何伯從水下拖回一段剖開的管壁。光滑的塑料內壁上,密佈著無數微小黑點,每一顆都像一隻縮微的眼,靜靜凝望。他將那截管壁舉到我眼前,我幾乎下意識後退半步。
「誰幹的?」我問,聲音發顫。詞語像被潮水反覆沖刷,我只想把責任釘死在一個名字、一家公司、一個可指認的源頭上。
「有人把光纜當成生物培養室。」張亮站在岸上,語速飛快,「用合成基質培育神經組織,將視覺細胞植入纜芯,再讓整套感測網絡在海洋中自主分化、佈署。最後,把控制節點鎖死在島上——只要有人試圖提取資料,這套系統就會啟動視覺化反制,主動鎖定、追蹤、壓制。」
黑珠再度匯聚,這一次更密、更急,如一張活體巨網自水底升起,幾乎遮蔽天光。它們越聚越近,表面映出我們的倒影——我的臉,在數千顆黑珠中被無數次複製、扭曲、放大,彷彿正被一千雙眼睛同時審視、解剖。
「立刻撤回纜芯!」老何伯低喝,語氣斬釘截鐵,「啟動插入器回收,別讓監測點完成常態化鎖定!亮,先中斷傳輸,保全現有ACK!」
張亮手指懸停半秒,隨即重重敲下——「暫停!暫停!ACK已保留本地快照!」他臉色慘白,額角青筋微跳,那聲「Done」像被硬生生從喉嚨裡拽出來,又立刻被吞回去——我們上傳的資料或許還在雲端,但那雲端,早已不單是救援的出口,也可能是公司埋伏的入口。
該死,這是人工感測網!」阿軒低罵一聲,刀鋒在水下劈開一簇簇聚合的黑珠,火花在潮水中迸裂,拖出短暫而刺目的殘影。「那些眼珠能把光學訊號直接轉化成能量回饋,還對聲音與電場極度敏感。」
「反應速度遠超一般生物。」張亮緊抓筆電端口,指節泛白,「更糟的是,它們會把視覺定位即時廣播出去——陸地上的主控系統全在接收。這根本不是監視,是封鎖網絡。如果我們沒法破壞或干擾控制節點,剛才上傳的資料碎片,很可能下一秒就被某個遠端主機截流、重組、甚至反向溯源。」
我胸口像被鐵箍越勒越緊。那些黑珠的凝視不像觀察,更像標定——它們不只看見我們,還在把我們轉譯成可調度的座標、可存取的數據點。島上每一個人,都可能在瞬間變成標本,變成一則遠端查詢就能調閱的檔案。
「老何伯,怎麼辦?」我的聲音在冷冽海風裡幾乎被撕碎。下水的人、上岸的人、忽明忽暗的燈光與浮沉不息的黑眼,構成一行尚未寫完的詩——結局懸而未決。
老何伯將刀刃緩緩舉至光纜裸露處,深吸一口氣,水珠順著他灰白鬍鬚滴落。「我們得斷掉控制節點。」他聲音沉靜,卻像錨沉入深海,「插入器不只是單向發送裝置,它能逆向載入高頻噪波;我會把信號線短接成一個反饋迴路,讓眼珠自身的控制信號由內向外共振,強行干擾它們的同步機制。所有人,立刻退兩步。」
「退兩步!」我猛地收回鏡面,緊貼胸前。雨水砸在手背上,冰得刺骨。阿軒迅速拉緊繩索,將老何伯與張亮的安全線雙重扣牢。陳醫生與另外兩人已把水面消毒液、無菌布條、簡易隔離桶一一聚攏,動作沉默而熟練,彷彿正為一場難聞卻無法推辭的宴席備席。
老何伯潛入更深的水,身形沉穩如鐵塊墜海。水下黑暗濃稠如墨,一切聲響被吞沒,只剩水流的低鳴與我們呼吸器規律的嘶嘶聲。遠方,黑珠組成的網格開始收縮,像察覺了什麼,朝同一點急速聚攏。
「短路!」張亮在岸上低吼,指尖按下開關。筆電外殼嗡鳴震顫,低頻聲波沿水面翻湧而來,如無形重壓一波波推進。黑珠先是顫動、錯位,繼而動作驟停——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
水下,老何伯抬高刀尖,像撥開一道看不見的索扣。他將電極貼近光纜裸露端,一道刺目白光驟然炸開——水裡的光像刀鋒刮過玻璃,迸出無數裂痕。黑珠瞬間潰散,如受驚鳥群四竄,光斑碎成千百點,四散飛濺。
「現在!」張亮的聲音在濕冷空氣中迸裂。我立刻舉起鏡面,將光束投向更遠海面,像為我們照出一條逃逸的航道。黑珠雖散,卻未消盡;它們只是退入幽暗,如潛伏水下的細刺——一旦我們撤離,便會再次匯流、重編、重鎖。
老何伯忽然從貼身口袋掏出一撮東西——是幾縷灰白頭髮。他用細繩迅速綁成一個小結,毫不猶豫地將它纏縛在剛剖開的光纜外層。剎那間,水電嗡鳴一聲,低沉如古鐘初響,彷彿某道沉睡已久的符咒,被這具血肉之軀喚醒了。
「這是什麼?」我脫口而出,語氣裡壓不住一絲驚訝。
老何伯手臂微顫,抬眼望來,眸中沉痛難言,卻異常柔和:「如果我變異……記得把我留在這。」他聲音輕得像怕驚擾水底的靜默,「我把生命的一部分,和這條纜線綁在一起。若誰要把這座島變成墳場,我寧願把自己留下,也不讓我的名字,被用來掩飾這些罪行。」
那句話落在我耳邊,重如磐石,沉得令人窒息。老何伯在深海中的背影,像一根被時間磨礪過的樁,沉默、堅硬、不可拔除。他的選擇,不只是肉體的承諾,更是對這座島上所有未熄滅的人性,一次無聲的宣判。
我們最後將插頭穩穩按入。張亮邊敲鍵盤邊低聲念出數字,螢幕上,ACK回執終於在濕冷空氣中穩定亮起。水面黑珠未盡,卻已散作遙遠星點;海底光纜微微震顫,像一根被撥響的琴弦,在我們掌中低鳴應答。
我站在岸邊,胸口那塊硬物仍在胃裡跳動——不是恐懼,是尚未冷卻的決心。張亮被抬進醫療帳篷,呼吸機節奏規律而執拗,像一台不停修補破綻的儀器。老何伯濕髮貼額,水珠沿臉頰滑落,他將刀插回腰間,神情像一件被拆解又勉力拼回的舊器物,傷痕隱現,卻仍能承重。
「今天我們撐過來了,但代價不小。」老何伯望向海面,聲音低沉,彷彿在與整片黑潮對話,「那些眼珠會被干擾一段時間,可控制中心仍在運作。真正的戰鬥,還在後頭。咱們得準備更強的反擊手段。」
我凝視那片翻湧的海——黑珠如星散落浪尖。雲端某處,「Done」的字樣仍在閃動,此刻卻像一盞遙遠的燈。我們靠它連起希望的線,可黑暗仍深,纜線裡的眼睛,仍未真正閉上。今晚,我們以血肉為鑿,把一段真相從海底撬出;也把自身,交付給了風險。
「我們回去整理傷者,也整理證據。」我說,語氣比方才更沉、更定,「不管多危險,那張卡片,絕不能讓任何人拿走。」
老何伯點頭,手掌在我背上輕拍兩下,力道溫厚,像拍一個尚未睡醒的孩子。「先把亮抬回去,妳跟我守證據。其他人把醫療與撤離路線排好——今晚,誰都不能擅自離隊。」
「知道。」我答,手始終貼在防水袋上,感覺它在心口輕輕搏動,像一顆微小卻不肯停跳的誓約。
我們合力將張亮抬上擔架。水珠沿手肘滴落,泥漿黏在鞋底。營地裡的人默默讓出通道,空氣中每張臉都寫滿疲憊與驚懼。
老何伯把我叫到帳篷門口。外頭風勢未歇,咆哮如獸,遠處海面翻湧不息,像一塊塊抽搐的黑布。他將一根粗繩塞進我手裡——繩子微濕,散發著濃重的鹽腥氣。
「把這繩繫在帳篷門框旁,凡是要靠近證據的人,都得先拉動它,讓守衛知曉。」他言簡意賅,語氣沉穩如錨,「今晚輪值分兩組,任何人不得單獨行動。天亮前,我和妳,守著這些原始物證。」
我點頭,繩子在掌中沉甸甸的,像一截凝固的責任。
帳篷內,張亮的呼吸漸趨平穩,但手掌依舊冰冷,像被海水反覆沖刷後失盡溫度的海藻。我將手覆上他的額頭,指尖觸到一絲殘留的微燙——那是電擊留下的餘溫,恍惚、虛浮,卻又真實得令人心顫,彷彿是某種代價換來的短暫清醒。
「亮,睜開眼。」我輕聲說,語氣近乎催眠。
他睫毛微顫,眼皮緩緩掀開一道縫,瞳孔仍有些散漫。見我在旁,他勉力扯出一個笑,聲音啞得像穿過浸水的厚布:「Data……Done……錢……別忘……」話音未落,便又沉入昏沉。
我緊握住他的手:「我記得,亮。每一段音檔、每一個時間戳,我都留好了。等你醒來,我們一起拼完檔案。」
帳篷外忽然傳來一陣規整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黑夾克、硬殼背包、步調一致——我立刻將張亮往醫療毯下掩了掩,把防水箱鎖進醫療儀器底座的暗格裡。老何伯也已將步槍靠在門邊,身軀微側,像一道沉默而不可逾越的牆。
帳篷門被推開。來人動作沉穩,不似先前那批承包商般粗暴。領頭的年輕女子摘下面罩,額角掛著雨水與倦意,聲音低而清晰:「我們是海事事故調查組,奉上級指令,前來確認海底異常。請配合調查。」
我的心猛地一沉——海事事故調查組?這名字昨日出現在閘口名單上,與Aegis的外包單位名單交疊。所謂「官方」,未必代表中立。
老何伯緩緩將步槍放下,眼神如網,細密地籠住每個人的神情與動作:「出示身份證件、聯絡電話、任務單位。」語氣冷硬如刃。
她未顯慌亂,從防水袋中取出一張濕透的證件。徽章清晰可辨——某國際海事監控組織的標誌,下方印著一行小字:Special Ops。
「我們只負責取樣,全程保護現場。」她目光掃過帳篷內每一張臉,「同時,我們也在尋找失聯的研究人員。」
「別靠太近。」老何伯語氣是命令,卻又像一句壓低的請求。他轉頭望向我,聲音沉而穩:「Kris,把卡片藏好。別多說,讓我去核驗他們的上級聯絡方式。」
我把防水包往懷裡一緊,像把一顆尚在搏動的心按在胸口,雙手不自覺環抱,膝蓋微軟。帳篷外的雨聲被風拉長,啪啪抽打在帆布上,激起一陣陣白噪。深海那股泥腥氣、還有那種被窺視的冰冷感,還未從胸口褪盡,卻見老何伯已悄然挪步至門口,目光如鋼條般壓向來人。
「先別亂說話。」他低聲道,語氣不容置疑,像用掌心在我背上按下唯一的安全鍵,「妳把那袋交給我,放進保險箱底層。」
「我會的。」我將包遞出。老何伯接過,迅速塞進他深色背囊夾層,動作老練而緊湊,彷彿將一枚未拆引信的炸彈,穩穩封入保險盒。隨即他回身,語氣轉為嚴厲:「門口守好,任何人進出,一律核對身份。」
那年輕女子立於門邊,風把她的髮絲吹貼在頰上,泛著一層油亮的暗光。她再次遞出證件,眼底倦意未消,卻多了一分難以忽視的審度:「我們有權進行表面樣本採集,這是上級授權。」
老何伯伸手接過,指尖沿著濕透的紙緣緩緩翻動,隨即高舉證件,讓帳篷內所有人看清:「上級單位的聯絡電話與指令編號,我要當場核對。」一句話落下,場面頓時有了秩序——有憑據者進,無憑據者止。
她臉色微沉,從外套內袋取出一具濕透的通訊器。螢幕閃爍,跳出數組編號。她點選其中一組,低聲報出代碼。老何伯雙眼微斂,問得簡短而鋒利,語氣愈來愈沉。片刻後,他抬眼望向她,目光如冬日磐石:「好,妳給我這號碼。但我會即刻回撥確認。若妳只是中間傳話人,我會當場將妳扣留。島上證據,不容空口一說。」
她未退讓,亦未再強硬:「我們願意配合驗證。請允許我們先做表面檢測,證據本體仍留於現場,待上級正式交接。」
「那就把通訊器放下來,妳坐那兒,等我們打完電話。」老何伯語氣壓低,動作卻如收刃入鞘,斬斷所有餘地。他沒給她選擇。
她沉默一瞬,將通訊器放在桌上,手仍覆其上,像放下一件被迫交出的武器。
就在這僵持之際,小林從帳篷外悄然走進。他剛去收拾散落的鏡頭,此刻神情略顯異樣,笑意太輕、太浮,掩不住眼底一絲緊繃。
「我把鏡頭跟碎片都收好了,放那邊。」他隨手指向我們剛用膠布臨時固定的一堆器材。
老何伯沒立刻接話,只朝我投來一瞥——極輕,極快,卻如針尖刺入神經。我心頭一動:就在那一瞬,我清楚看見小林手背貼著膠帶的邊緣,還殘留一道未撕盡的潛水膠痕,底下隱約浮著一絲不屬於救援人員的油漬。
我緩步走過去,假意幫忙整理器材,指尖不經意滑過那條膠帶邊緣——微黏、微硬,還帶著一點尚未乾透的黏著劑氣味。
「小林,妳剛才去哪兒了?」我問,盡量讓語氣像平常一樣。
「就去岸邊撿幾個閃燈而已。」他說,笑容僵硬。那笑和他方才走路的步態不搭——步伐急促、微側著身,像在躲避什麼。
「妳是不是碰過Aegis那件外套?」我繼續試探。
小林愣了一下,動作先於語言露了破綻:他下意識把右手往身後一縮,指尖黏著一塊半剝落的塑膠貼紙,邊緣捲起,像剛被硬扯下來的徽章殘膠。
「沒、沒有,我只是撿鏡頭,沒看到別的。」他語速忽然加快,聲音在雨聲裡發顫,像玻璃碴子刮過鐵皮。
老何伯的目光如刀。他緩步走近,手探向腰間,摸出一支小手電——光一打,小林手背那塊殘膠清晰浮現:灰底環形標記,邊緣微翹,印痕深得像烙上去的。那標記不聲不響,卻把小林和剛才那隊承包商牢牢釘在一處。
「小林,把手伸出來。」老何伯聲音平靜得可怕。
小林遲疑一瞬,終於慢慢抬起手。燈光下,膠帶殘痕泛著濕亮的光,像一道未癒的傷口。帳篷裡的空氣瞬間繃緊,連雨聲都像被壓低了。
「妳怎麼會有這個?」我壓低聲音,語氣冷得像刀鋒貼著皮膚。
小林喉頭一滾,眼神開始遊移,肩膀微顫,活像被當場揭穿偷竊的小孩。
「我……我只是撿到的。有人丟在沙灘上,我就順手貼在手臂上,沒想到會有事……」他語句斷續,像在拼湊一塊搖搖欲墜的藉口。
「誰丟的?」老何伯往前半步,聲音沒有一絲溫度。
小林肩膀一垮,視線垂落,終於啞聲說:「有個人交給我一大包設備,說是轉交燈光組,叫我今晚幫忙搬運……但我不知道上面有標記……」
「誰給的?」我追問,心口像被針扎了一下。
他嘴唇顫了幾下,才吐出那個名字:「陸小姐……她說要我們把一些物資移到岸邊,說是保護攝影器材……」
帳篷裡的空氣霎時凍住。陸小姐三個字一出口,整片空間彷彿被無形的手攥緊——濕氣沉得壓人,海腥味也濃得發苦。
老何伯猛地轉頭盯向帳篷外的黑影,又緩緩回視小林,聲音斬釘截鐵:「把包裡的東西拿出來。現在。」
小林跪坐在地,顫抖著拉開背包拉鍊。夜視鏡、幾塊防水包裝的電子標記器、一卷膠帶——拉開邊緣,赫然露出同樣的灰色環形印記:Aegis。
「妳到底有沒有跟他們接觸?」老何伯問。
眼淚先潰不成線。他哽咽著,聲音破碎:「我只是需要錢……妹妹的醫藥費……他們給了我報酬,說只要把東西送到夜裡的集合點就好……我真的不知道那是誰的人……我以為只是搬器材……對不起,Kris……我真的——」
帳篷裡有人低聲咒罵,有人臉色發青。我攥緊手裡的防水袋,指節泛白,肚子裡那張記憶卡沉得像塊鐵——不知該往哪兒扔,也分不清是恨,還是失望更重。被出賣的感覺不是一刀斬下,而是皮膚被慢慢劃開,冷風灌進來,才驚覺早已失守。
「陸小姐!」老何伯一聲喝斥,帳篷門簾被他一把掀開。
門外雨幕中,陸小姐靜靜站著,高跟靴踩在積水裡,外套微皺,像剛從某場會議匆匆離席。她臉上掠過一瞬驚慌,但轉眼便斂去,換上那種練得極熟的恬淡笑意——像塗了膠水,紋絲不動。
「我只是做事,何伯,別鬧太大。」她語氣平靜,甚至帶點勸慰。
「妳告訴他們東西放哪兒,妳的保鏢把人帶走,現在有人說妳叫他們代收設備——妳還裝什麼無辜?」老何伯步步逼近,話鋒未偏一分。
陸小姐目光一轉,落在我臉上,眉梢微揚,笑意裡浮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倨傲:「Kris,妳真喜歡當英雄嗎?要我說,妳這樣做很危險。我是為了防止一切演變成大混亂。」
她語氣冷靜得像個旁觀的裁判,把我們每一個人,都當成棋盤上待檢視的棋子。
「妳用我的人,換來所謂的安全?」我終於把胸中壓抑已久的怒火掀開,聲音尖利得連自己都一怔,「妳拿活生生的人當籌碼,還說是為我們好?」
她的笑更冷了:「世界就是這麼運作的——誰有資源,誰就話事。要是妳不喜歡,大可去問問,是誰給妳飯吃、誰替妳擋過子彈、誰在風雨裡替妳撐起這頂帳篷。」
「給錢,不等於給了妳賣命的權利!」我回得斬釘截鐵,手背無意識地摩挲著肩上的包,指尖下那層布料微微發脹,底下硬塊的輪廓清晰可辨,像一枚發燙的證據。我不能讓她走——她是通往Aegis的唯一節點。
門邊圍著的人群先是騷動,繼而沉寂,彷彿一記鼓聲被猝然捂住。
陸小姐從口袋裡掏出手機,轉身欲走,卻在帳篷入口被老何伯一句話截住:「妳別想走——得留下來,等我們把事情弄清楚。」
「妳敢拘我?」她冷笑,語氣如鐵刃刮過石面,「妳們有法律依據嗎?妳們是誰?」
「我們今晚,就是法。」老何伯的話沉穩如印,重重蓋在每個人額頭上。他朝兩名保安點了點頭,他們立刻上前,將陸小姐與小林隔開,動作乾脆,眼神警戒,嚴防任何私下接觸或訊息傳遞。
陸小姐倏然一笑,眼底寒光如刃,口袋裡的手機在帳篷外透入的雨光下閃了一瞬。她說:「好。既然妳們想把事情鬧大,我陪妳們鬧到底。」
她重重坐下,像被硬塞進椅子裡的惡客,嘴角揚著一絲毫不掩飾的輕蔑。
帳篷內,每雙眼睛都盛滿疑雲與倦意。我胸口那枚硬物沉得幾乎壓彎脊骨,但我咬著它,像咬住最後一寸不屈的骨氣。
老何伯從防水包裡抽出一張卡片,攤在掌心端詳片刻,又緩緩收回,藏進另一個更深、更暗的口袋。「今晚有人守證據,誰動它,就是動全體的底線。妳們都記住這些名字:Kris、老何伯,還有那些被掉包的錄像——誰敢碰,我就讓他知道,什麼叫後果。」他目光如鋼,掃過每一張臉,像在宣判,也像在立誓。
「您說得太重了,何伯。」陸小姐冷笑一聲,手腕已被兩名保安穩穩扣住,眼神卻仍閃爍著不甘與盤算,「不過我倒想看看,有誰真敢動這張卡。」
「那就別試探。」老何伯回得更冷,語調不揚,卻字字如釘。他將防水包重新按進那深暗的口袋,動作沉穩,像把一柄出鞘的刀,重新摀進火光裡。
帳篷內霎時沉靜,只剩雨聲淅瀝,與遠處潮水撞擊礁石的悶響,一聲聲,敲在神經上。
小林跪在地上,肩膀顫得幾乎散架,聲音嘶啞:「我……我真的不知道這是什麼計畫,我只是接活。求大哥留情,我全說,全部說清楚……」他像要把肺裡的毒一併咳出來,濕漉漉的眼睛死死盯著地面。
「說。」老何伯只吐出一個字。
空氣頓時凝滯,像被攪動的淤泥,所有目光如針,密密扎在他背上。
小林喉結滾動,吞了口氣,語速急促:「他們在碼頭北側集合,有車來收我們的包,說是運去安全地點。膠帶是我貼的,是陸小姐的人交給我的,還親自示範怎麼貼——我以為只是運器材,根本沒想到標籤底下,印的是Aegis的標誌……我真的不知道!」
「誰帶頭?」我問,雙臂環緊肩上的包,聲音冷得像淬過水的刀。
小林抬眼,飛快瞥了陸小姐一下,嘴唇顫著,低聲念出一串名字與時間——全是她身邊常露面的幾張面孔,像一串滾燙的彈珠,在我腦中撞出刺耳回響。
陸小姐盯著小林,眉梢掠過一絲不耐:「小林只是個搬運手,別把所有罪都往我身上扣。我只是委託人,執行方式、操作細節,是他們自己的事。」
她試圖用語句抽身,可每個字都像陷在泥裡,拖著遲滯的重量。
「誰把誰交給誰,誰在什麼時間點收錢、轉帳、簽單——這些,我們會一筆筆查清。」老何伯語氣如鐵錘,砸在帳篷中央,也砸進每個人心口,「妳若沒做惡,證據照交司法;妳若有牽連,別指望溫柔。」
陸小姐的笑徹底消失了。她沉默下來,帳篷裡只剩雨聲、潮聲,與人們粗重而壓抑的呼吸。
生死與利益的界線,早已被雨水泡軟、浸透,模糊成一片無可辨識的灰。
「先整理傷者,先把張亮的生命維持住。」陳醫生打斷了帳篷裡瀰漫的疲倦氣氛。他已將監測儀器調至最穩態,語速沉穩卻毫不遲滯,對助理交代:「血液立刻送化驗、腦部掃描準備、體溫嚴格控管。」聲音忙碌而不亂,像一把能將混沌重新收束為秩序的利器。
我將手輕放在張亮肩上,指尖觸到他微弱卻真實的體溫。腦海中,「Done」二字如火種般躍動不息。我一遍又一遍,把剛才海底的畫面與岸上這場對峙串連起來:光纜、黑珠、Aegis、陸小姐、小林……這條線越拉越緊,漸成一張網——網裡纏著想掩蓋的罪,也兜著亟待曝光的真相。
「Kris,妳記得那時間戳、那ACK的回應點。我要妳把所有原始錄音與影像,備份三份。」老何伯靠過來,語氣沒有威嚇,只有務實的重量。「一份藏在營地最深處;一份與張亮的醫療與證據資料一併交給信得過的外部聯絡人;一份,妳自己貼身保管。」
「我會。」我答道,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背包側袋。心裡有個聲音清晰響起:誰先拿到原始檔,誰就握有定義真相的權力——或扭曲它的自由。我們不能讓任何人,只用一夜,就把這些碎片拼成對我們不利的故事。
窗外夜色愈深,雷聲漸遠,卻不等於安靜。帳篷口那位年輕的海事女領隊被允許坐下,通訊器靜靜置於桌上,泛著幽微的光。她的團隊留下一名成員在旁配合身份核驗。老何伯命人將所有進出名單手寫於一張浸濕的紙上,再逐一比對、錄下每人的聲紋,並標註確切來訪時間——耗時費力,卻毫無妥協餘地。
「妳以為這樣就能堵住一切?」陸小姐忽然站直,眼神如刃,語氣裡壓著一絲狠意,是不甘被監控的刺,也是對權力被質疑的反撲。「妳們在這兒自以為是,外面的人擁有的力量,不是妳們能抗衡的。」
「妳不必提醒我們誰有力量。」老何伯語氣平靜,卻像一堵牆,穩穩擋下她的鋒芒。「我們知道。但我們也有底線——有些事,做了,就該承擔後果。」
對峙的溫度又升了一寸。陸小姐沉默片刻,才冷冷開口:「我會配合核查。但我也要保留法律手段。若有人散佈不實訊息,毀我名聲,我必追責到底。」話音落下,像一顆靜默的定時炸彈,預示著風暴尚未抵達,卻已蓄勢待發。
「那就走司法程序。」我接話,語氣不帶情緒,只有一種近乎冷硬的清晰:「我們要的是真相,不是誰的復仇,也不是誰的遮羞布。證據必須保全,程序必須透明。任何人若非法干預、竄改、威脅——我們同樣會留存證據,一一對應。」
小林在一旁低聲抽噎,手緊壓著額頭,彷彿正承擔某種不可言說的重量。陸小姐臉色陰鬱下來,她的立場正被質疑,也被證據牽引。那一刻我明白:我們要守住的,不只是資料——還有那些命懸一線的人:被金錢誘惑的弱者,身處權力中心卻仍可能被犧牲的陸小姐,以及此刻躺在擔架上、呼吸微弱卻仍握著真相線索的張亮。
「好。」老何伯終於落定結論,「今晚分三班守護,兩人一組,任何人不得單獨行動。天亮後,我親自帶人,將全部證據移交至中立的海事司法援助團隊,完成正式登錄,並同步請求外交途徑介入——把牽涉的私人承包商、資方、研究單位,全部納入調查範疇。」
他目光掃過每個人,最後停在我身上:「Kris,妳今晚必須將錄音、影像與時間戳,做成三份完整備份:一份交我保管;一份與張亮的醫療與證據包一併封存;一份,妳隨身攜帶。若有人強行奪取,我要妳第一時間摧毀或隱匿——絕不能讓它們,成為槍口下的籌碼。」
我咬緊牙關,點頭。那道命令像被刻進骨裡,冷、準、有分量。
帳篷外雨勢未歇,海的脈動從未停歇。但帳篷內,每雙眼睛都凝向那幾個字:保全、登錄、司法。
「我會做。」我說,聲音不高,卻穩如錨。
我走回張亮身邊,將一份剛完成的時間戳、兩段海底錄影、以及那段收到ACK訊號的原始回放,輕輕放在他枕畔。「等妳醒來,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我低聲說。
他手指微動,緩緩握了握我的手,氣息斷續,卻清晰:「妳……要活著,把它交出去。」
帳篷口,那位年輕海事女領隊仍坐在原地,目光偶爾飄向門外。她的團隊成員在帳篷外踱步,低語不斷。我瞥見她眼神一瞬的動搖——也許她真只是中介;也許她知情更多;也許,她不過是被推上台面的傀儡。而小林,像一塊被撕裂的布,蜷在角落,手心緊攥著那本記載報酬的筆記,指節泛白。
雨聲持續,夜愈沉,帳篷裡的呼吸卻漸次沉穩下來。我把手覆在防水袋上,指尖觸到那張金屬記憶卡——它薄、冷、輕,卻像一顆不能遺失的火石。我們剛從深海搶回一點真相;現在,要用命守住這點光。
「今晚會有人來——試圖拿回東西,或試圖談條件。」老何伯忽然開口,語氣裡沒有恐懼,只有部署的冷靜:「若是打仗,先築防線;若是談判,人必須留在中立地點,全程錄音,全程公開——誰出的錢、誰下的指令、誰簽的字,每一筆,都要記進證據鏈。」
我重重點頭,眼底燃起一簇不熄的火:「我把名字、時間、IP、ACK回應點,全部整理成清單,交陳醫生備份。他今晚駐守醫療帳篷;另兩位技術人員會同步將檔案加密、分流,存入三份離線金屬硬碟,分置三處——就算有人暴力闖入,我們至少還有一份複本。」
「好。」老何伯下令,帳篷內頓時響起腳步與低語。雨聲未歇,夜還長,但我們已有路徑、有分工、有意志。那張卡片在我身上,像一個秘密,也像一句誓言——它提醒我,我們還能對抗,因為我們還握著光。
帳篷裡的人影逐漸被夜色收攏:有人打盹,有人守崗,有人低聲推演下一步。帳篷外,海浪拍岸的節奏沉穩如鐘,彷彿正默默計算著時間。遠處海面,黑珠如星火零落浮沉——但今夜,它們被我們的槍口、電流與決心壓制,只是暫時。真正的風暴,仍在遠方集結。
缺氧深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