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天國最近的飲水場: 第十四篇:空投假希望
「那是什麼聲音?」我扯緊披肩的帽子,雨水順著帽檐滑落,冷針般刺在臉上。
海面忽然傳來一陣低沉的嗡嗡聲,起初只是天際一道細線,漸漸逼近,像巨獸在陰雲之下緩緩展翼。我們全都停下手邊動作,目光不約而同朝那方向聚攏,彷彿被無形磁場牽引的鐵釘。
「飛機。」張亮低聲說。聲音不大,卻穿透風雨,讓人心跳驟然加快。
我抬頭望去——灰濛天幕中,一道暗影正由遠而近,輪廓逐漸清晰:一架龐大的運輸機。機身灰暗,標誌模糊,機腹豁然洞開,像一張沉默而幽深的獸口。引擎轟鳴在耳邊炸開節奏,驚得幾隻狗狂吠不止;遠處燈塔的光束恰好掠過機翼,在它冰冷的表面劃出幾道轉瞬即逝的銀痕。
「訊號是自動發送的,沒有地勤回應。」韓導演的聲音從廣播裡傳來,語氣像剛被擦亮的火柴——驚愕裡裹著灼熱的興奮,「鏡頭!全開!這是一生只遇一次的畫面!」
「別給他錄!」我瞪向韓導演,話音未落,攝影機的紅燈已一盞接一盞亮起。阿軒站在我身側,手指緊攥木桿,眼神銳利如刃。
飛機低空盤旋數圈後,機腹猛然開啟,數個銀白物體自艙門滑出,輕飄飄墜向海灘,像被放逐的星塵。人群裡有人尖叫,有人拍手,也有人本能地向前衝去。我下意識按緊口袋裡的錄音筆,指節發白——要把這一切聲音,原原本本挖出來,留給後世。
「空投物落點在北岸,範圍約三十公尺,注意安全距離!」工作人員透過喇叭通報。我屏住呼吸,眼睜睜看著那幾枚銀色箱體重重砸進濕沙,箱體裂開瞬間,白霧噴湧而出,乾冰寒氣如鬼魅纏住夜風,冷得刺骨。
人群像被號角召喚般湧向落點。阿軒一把拽住我手臂:「Kris,別過去,先守醫療站。等他們完成初步檢測,再靠近。」
我被拉回一步,視線卻掙不開——三隻箱子已被工作人員拖至臨時鋪開的防塵布上。箱體上貼著碩大的黑字:VACCINE。字體冷硬,像一道不容置疑的判語。有人高喊:「是疫苗!救援來了!」歡呼聲幾乎掀翻風雨。
「別信這兩個字。」老何伯湊近我耳邊,聲音低啞,像磨過的鐵,「看包裝細節:溫度標籤、密封條、批次編碼——假貨也會印真字。」
「我去拍攝記錄,Kris,妳留守。」張亮說完便轉身,手裡還拎著那台剛灌滿泡沫緩衝液的筆電。我瞥見他眼底閃著光,但那光底下,是藏不住的顫抖:數據要來了,他等這一刻太久。
救援隊員戴上雙層手套,將箱子小心掀開。乾冰蒸騰的白霧籠罩四周,把整個世界雕成半透明的幽靈。我聞到了那股熟悉的冷劑氣味——可又不對:太刺、太澀,像混進了某種化學的寒。
箱蓋掀開的瞬間,白色保冷泡沫翻湧,幾支小藥瓶整齊嵌在凹槽中。瓶身貼著製造批號、冷鏈溫度標籤,還有印刷精良的說明書。
「哇,真的是疫苗!」陸小姐站在人群邊緣鼓掌,笑聲清脆如刀,臉上卻浮起一絲早已算盡的冷意,「我們的表演,成功了。」
我往前挪了一步,靠得更近。工作人員取出其中一支,緩緩注入解凍液,瓶內液體隨之輕旋。有人打開頭燈,微光映在標籤上——確實印著標準疫苗代碼。就在那一瞬,朱娜低頭靠近,手裡捏著一支試紙與便攜試劑盒。她皺起眉,盯著試紙邊緣泛起的異樣色變,像看見了不該存在的化學反應。
「別動,它可能不單純。」朱娜語氣沉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她向來冷靜,是那種目光如放大鏡、能從微光裡析出分子結構的科學人。她從背包取出試紙,輕蘸瓶口殘留液體——試紙迅速變色,色調偏異,毫無疫苗常見的生物緩衝反應跡象,反而浮現出明顯的金屬指示色澤。
「這是化學摻雜反應。」她聲音壓低,卻更顯銳利,「有致敏劑,還有微量催化劑的指標。」
「不可能!」陸小姐猛地抬眼,鏡片後的瞳孔收縮,怒意翻湧。她本想靠這箱疫苗重建權威、重掌局勢,卻被朱娜一句話攪得風雲變色。
「把試劑給我!」張亮突然衝上前,雙手在泥水與乾冰蒸騰的白霧中俐落操作。筆電就擱在旁邊,螢幕上指令飛速跳動,是他臨時寫就的簡易分析程式。「我立刻上傳樣本資料,先備份!」
旁邊有人已掏出手機直播,鏡頭直對箱子,紅燈亮起。韓導演的聲音在混亂的救援氛圍中被喇叭不經意放大,臉在直播畫面裡扭曲變形,像一張為收視率而笑的面具。
「別播了!」老何伯一聲暴喝,如斷岩裂石。歡呼戛然而止,他目光掃過每張臉,最後定在直播鏡頭上,沉靜而鋒利。
就在眾人各自動作之際,一名身著制服、頭戴飛行員帽的男人從機艙殘骸中被拖出。他面色蒼白,彷彿被海水洗褪了所有血色;機長制服潮濕貼身,胸前徽章半陷於泥濘,身體僵直,毫無呼吸跡象。有人驚呼。「駕駛員怎麼沒了?」
「放下,先確認狀態!」陳醫生快步上前,按壓那人胸口,語氣冷靜如刀:「已死亡,死亡時間不長,但——」
老何伯走近,目光如鉗,手指輕撫過制服口袋,停頓片刻:「通訊器是開啟狀態,顯示自動飛行模式,座標鎖定在島上空。這架機,是自駕來的。」
「自駕?」我心頭一沉,腦中瞬間掠過無數可能——自駕運輸機不懂人心,卻精準執行指令;它不問誰該領貨,只認誰能啟動開箱程序。
一名工作人員從機艙內撿起一份文件,紙張被雨浸得軟塌,邊角捲曲,但署名仍可辨識:一家私營承包公司的出貨單。收貨方簽收欄空白,唯有一行手寫註記,墨跡微暈:『緊急試行方案,視情況開箱。』
「視情況開箱?」陸小姐忽然笑了,那笑裡竟浮起一絲勝利的微光,「所以——我們就是情況。」
「停!」朱娜猛然抬手,眉心微蹙,一個念頭閃過臉龐,「我再檢測瓶塞上那點微黃顆粒——這不是疫苗配方成分,是炸裂穩定劑的殘留。」
現場瞬間從沸騰墜入冰點,像有人猝然抽走整張台布。工作人員倒抽一口氣,破碎的期待在冷雨裡凝成霜粒。韓導演臉色死灰,鏡頭僵停在朱娜與張亮之間,宛如一部無聲運轉的法庭記錄器。
「不可能!」陸小姐聲音發顫,驚惶與不甘交織,「妳說這是炸彈?妳在開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朱娜將手中試管舉高,試紙上那抹異色無可辯駁,「瓶身外層緩衝液呈現催化鹽類與高能聚合物的反應特徵——這類成分,根本不該出現在醫療冷鏈中。」
「那……怎麼辦?」有人開始後退,聲音發乾。誰都清楚,在一個雨夜裡,拿到一箱假的救命藥,可能比什麼都更致命。我手在口袋裡攥緊,指節發白,那枚小硬塊在掌心硌得生疼,彷彿正一寸寸沉進胃裡,翻攪、灼燒,要把我逼瘋。
「先別開箱。」陳醫生語氣沉定下來,「把箱子移離人群,做遠距檢測。若有爆炸機制,乾冰與冷霧或許能延遲反應,但——那只是『或許』。」
「把箱子移到空曠地,遠離帳篷、遠離營火。」老何伯下令,語氣如匕首出鞘,鋒利而無轉圜。
我們合力將箱子拖至空曠處,距離人群與臨時設施足足十幾步。乾冰蒸氣愈發濃重,白霧如活物,在夜色中緩緩蠕動、蔓延。有人取出長桿與鐵鉤,試圖以鉤繩將瓶架遠遠吊離;再調來遠距機械手套,準備在安全距離外操作。每一個動作都極盡謹慎,彷彿我們不是在處理疫苗,而是在拆一枚隨時會響的雷。
「先別打開第二個箱子!」朱娜聲音陡然拔高,眼神在螢光燈下銳利如針,「我再檢測一次外殼溫差與封條——若是爆炸裝置,必然殘留熱反應的微痕。」
然而,就在我們將第一個箱子推往空地的瞬間,天際一聲低吼撕裂雨幕。那架運輸機並未降落,而是貼著海岸線橫掠而過,朝我們所在方位投下一具保冷箱。落地轟然巨震,乾冰的寒氣瞬間瀰漫,刺鼻又冰冷。
「又來了一個!」有人失聲喊道。人群霎時繃緊,秩序被驚懼扯斷,像被無形之手攥住喉嚨。
新箱子被拖上岸,外殼依舊貼著那行刺目的「VACCINE」字樣,白底黑字,乾淨得詭異。
「做完就撤!」老何伯一聲令下,更多人迅速聚攏至空地外圍,警戒線再度收縮、升級。我胸口發悶,心臟像被一隻手死死攥住——那種壓迫感如此真實,彷彿再撐一秒,喉頭就要湧出那塊早已硬化的恐懼。
「別靠近那箱子!」朱娜再次厲喝,手中試紙顏色正微微顫動。她目光掃過箱體接縫處,語氣沉得像結凍的潮水:「外殼有電路壓痕,封條內嵌微型引信接口……這不是補給,是設局。」
話音未落,一道冷冽的聲音自帳篷外沿切進雨聲:「把箱子交出來。和平交接,無人受傷。」
老何伯驟然抬頭,目光如鉤,穿透雨幕鎖定聲源:「誰?」
夜色裡,人影在雨簾中浮沉,步履沉穩,卻毫無聲息,像幽靈踏水而來。
「我們是負責撤離的合約團隊,國際連線已核驗——他們指派我們接管冷鏈,即刻運返中央。」那聲音毫無起伏,冷硬如鋼,字字敲在濕冷空氣裡。
領頭者撥開雨幕現身。黑色防護衣緊貼身形,雨水順著鴨舌帽沿潑灑而下,臉龐深陷於陰影之中。他語速極快,聲線在驟雨中如鞭抽打:「證件在此。」
他從口袋抽出一張被雨水浸潤的文件,高舉至眾人眼前——紙面印著清晰簽章、一條標註紅線的運輸路線,以及一行加粗字體:
Emergency Containment and Retrieval Contract
執行單位。
Aegis Solutions
帳篷內霎時竄起一片壓抑的抽氣聲。
Aegis——這名字一出口,彷彿點燃了某根引信。
「我們有合約,也有正式授權。」那男人語氣肯定而冰冷,「為避免現場混亂與引發次級災害,請務必配合。若有異議,我們將依既定程序處理。」
「程序?」陸小姐這回站了起來,語調裡帶著對方的冷硬,動作也透出警覺,「你們手上拿的是什麼?誰來保證——東西交接完,不會直接被你們搬上船、一走了之?」
「現場有監管者全程監督,所有行動皆同步錄音錄影,全程留痕。」男人語氣稍緩,卻未鬆動立場,「請配合完成交接,避免誤判與延誤。」
老何伯靜靜盯著他,目光如兩片淬火的鋼片,沉而鋒利。「把監管者亮出來。錄音先封存,等我們確認通訊真實性後,再啟動交接——這不是你們單方面說了算的獨斷行為。」
黑衣男人緩緩掀起帽簷,雨水順著邊緣滴落,在燈光下,他的臉冷得像一柄出鞘未出聲的刀。「我是Aegis Solutions本次行動的現場指揮官。整體執行權歸我方,請依合約條款配合。」他將證件舉至齊眉高度,聲音低沉如沉入深海的礫石。
我盯著那張證件,指節不自覺泛白。Aegis——那名字在唇齒間滑過,像一滴未落地便已發腥的血。陸小姐眼底掠過一絲壓抑的得色,彷彿一枚棋子終於被對手承認;可我的直覺卻尖銳鳴響,嗡嗡不絕。
「請出示授權編號,我們即刻核驗。」老何伯語氣冷硬如鐵。空氣瞬間凝滯,連雨聲都像被掐住了喉嚨。
黑衣男人唇角微揚,似笑非笑,抬手按下通訊器側鍵,語氣驟然轉為居高臨下:「指令已確認——MOB-RED協議已啟動。交接即刻執行,請勿延宕。」
「我們要的不是口頭確認。」老何伯聲音沉穩如磐,字字砸地,「給我們上級聯絡窗口、單位代碼與直撥號碼,我現在就打回去查驗。」
男人頓了一瞬,目光在老何伯臉上停了半秒,終將通訊器遞出。陸小姐立刻上前一步,眼神如刃:「既然要核實,那就快。災情不等人,別拿程序當擋箭牌。」那語氣裡藏不住的急切,像一縷不該在此時浮現的火苗,讓我後頸一涼。
我伸手接過通訊器,指尖微顫。螢幕上跳出的號碼格式熟悉卻又陌生——老何伯只掃一眼,便如鷹隼鎖定獵物般盯緊。他沒多話,轉身掀帳而出,撥號回撥。雨聲驟密,敲在帆布頂上如鼓點,時間被拉得又薄又長。
「哪個單位下的指令?」我壓低聲音問,風把話吹得細而飄。
老何伯將耳機緊貼耳廓,靜默數秒。再回頭時,眼神已沉如深潭:「號碼確實通聯成功,但路由被轉接兩次——最後一跳,來自一家註冊於開曼的私人通訊節點。合約與授權文件屬實,但委託方身份存疑。我需要原始、未剪輯的現場錄音與監控存檔,才能簽署交接文件。」
黑衣男人面色一沉,掌心微顫:「核驗耗時,而時間就是風險。若持續阻撓,我方保留依合約採取必要行動的權利。」
「必要行動?」老何伯冷笑一聲,指節重重叩在文件封面上,聲如釘入木:「強行奪取,就不是行動——是搶劫。這份證據,我今天絕不讓任何人以任何名義帶走。」
「不要動!」
我急跨一步,將身體擋在箱子前。雨水順著額角滑下,在臉上滾成冰冷的珠子。帳篷裡的空氣又濕又沉,我的聲音有些發顫,卻仍死死盯住對方:「這些東西我們必須檢查——你們不能私自帶走任何一件。」
黑衣男人冷冷地掃我一眼,那目光像刀鋒刮過,短暫停頓後,眼底掠過一絲極快的計算。「妳是誰?憑什麼管這些?」語氣裡滿是輕蔑。
「我是記者,Kris。」我沒掩飾,也沒退半步,「現場每一秒,我都會記錄下來。如果你們真有合法授權,等核驗完畢,立刻離開;如果沒有——我們有權保留證據,並即刻聯絡國際救援機構。」
他盯著我,忽然低笑一聲。那笑沒有溫度,反倒像金屬在暗處摩擦。「一個拿著攝影機的小記者,也敢對上Aegis?」他聲音壓得很低,卻字字清晰,「妳以為國際救援會來?這裡是荒島,法律遠在天邊。再說了——真相有時很貴。妳們有沒有想過,交出來,或許才是最好的出路?」
話音未落,他身旁一名黑衣人已倏然出手,伸手便去拎其中一個箱子。我本能撲上前,雙臂一撞,泥濘與力道交錯,箱子在兩人之間劇烈搖晃,像一截被搶奪的獨木。
「放手!」
老何伯一聲斷喝,機槍槍托重重砸向地面,震得帳篷布嗡嗡顫動。那聲響如雷劈下,連風都頓了一瞬。他目光如電,瞬間將方圓數步之內壓成一片無聲的禁區。
黑衣男人臉色一沉,側頭低語幾句。下一秒,他右手已從腰側抽出一把短型電擊器——銀灰金屬在昏光下泛著冷光。時間驟然被壓縮,心跳聲大得震耳,連呼吸都滯在喉頭。
「千萬別大意。」
我心裡一沉,舌根發乾。海風從帳篷口灌入,捲起地上幾片紙屑,像幾隻掙扎的白蝶。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所有人的手都懸在半空,像隨時能掐住誰的咽喉。
他沒猶豫半秒,電擊器尖端猛地劈向箱體金屬扣——「噼啪!」一簇細小卻刺目的火花迸濺而出,鐵扣應聲鬆動,箱蓋微微彈開一道縫。
「不許!」
張亮箭步衝前,用身體死死壓住箱子。電流餘溫在他肩頭竄過,他渾身一顫,卻沒退,反而把臉貼上冰涼的箱側,像擁抱一個沉默而灼熱的秘密。那眼神亮得驚人,像一根被拉到極限、卻仍未斷裂的鋼絲。
「放開!」
黑衣男人再度逼近,伸手直取箱體。指尖距箱角僅剩一寸——
「誰再動這個箱子,」老何伯低吼,聲如裂岩,「我用我的方式,終結這一夜!」
槍口在雨霧中亮起一點紅光。他沒開火,可那抹紅,像一記無聲的烙印,狠狠釘進每個人的瞳孔深處。我站在原地,胸口像壓著一塊滾燙的石頭,喉嚨發緊,針扎似的——我知道,只要這條線被扯斷,後果,會痛得讓人記一輩子。
黑衣男人終於收手,臉色陰沉如鐵:「好,我們等核驗。但妳們得清楚,Aegis有明確指令。若有阻撓,我們不排除使用武力。」
「我們也有底線。」老何伯聲音不高,卻像鐵錘砸進水泥地,「底線是證據不外流,底線是人命不當籌碼。妳們可以等,我們也會等結果。但若有人耍花招——」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對方每一雙眼睛,「我不保證,還會不會手下留情。」
氣氛緊繃如弦,誰都沒動,誰也不敢先眨眼。這不是對峙,是三種野獸在暗處彼此嗅聞:獵人、困獸、賭徒。雨還在下,一滴一滴砸在掌心,像在替每個人寫下選擇。
黑衣男人終於收起那張所謂的授權文件,將證件重新塞回防水保護套,語調冷硬如鐵:「好,先檢驗。讓我們的技術人員進來,現場取樣,監測溫度與化學成分——我們必須確認,這是可用的疫苗。」
朱娜立刻上前,手裡已握好試紙與試劑:「我們也做檢測,現場公開,不私下交接,所有數據即時同步、全程可查!」
「公開?」他冷笑一聲,「公開不等於安全。我們提議三方檢測:你們、我們,再加上一個中立的第三方。妳們敢不敢?」
「誰是第三方?」老何伯問。
他嘴角微揚,那弧度沒有笑意,只有一種預設節奏的掌控感:「一個國際第三方——兩小時內抵達。」
話音落下,像一顆釘子敲進空氣裡。可誰都清楚,那「中立」二字,此刻比雨水還難捉摸。我抬眼望向帳篷外連綿的陰雨,再低頭看著那幾箱鎖著命運的冷瓶——它們靜靜立著,像幾枚尚未引爆的引信。
我悄悄將手按在胸口那個小硬塊上,用掌心覆住那張身份卡,像為它蓋上一層無聲的膠。外頭的世界在雨裡晃動、模糊、失重;而我心裡,正一筆一筆記下每個人的表情、每句話的停頓、每一個被雨水打濕的時間點——
這些,都會是我們日後反擊與自保的子彈。
「亮,那邊的瓶塞不能隨便碰,先用試紙。」
我聽見朱娜的聲音在帳篷邊緣拉長,手套上的動作快而不慌。
我靠近那個被打開的冷箱,乾冰的白霧像死者的呼吸,瓶身排列整齊,標籤字體工整而冷峻——「VACCINE」。有人喊著歡呼,有人朝箱子撲去,可我肚裡卻像被針紮了一下:那張我吞下去的卡還在那兒,像一顆未熄的火種,忽明忽暗。
「先別動,先檢測溫度,別靠太近。」
老何伯的聲音沉下來,把歡呼聲硬生生扯斷。他的眼睛像鐵鉗,掃過每一雙伸向疫苗的手。
「我來。」張亮半俯身,筆電擱在膠布上,螢幕上指令亂跳,他一邊敲鍵盤,一邊用酒精棉片仔細擦拭小瓶蓋邊緣,動作像在執行一場精密手術。
「我先取一滴做試驗。」朱娜伸手進去,果斷利落。試紙蘸了瓶口凝結的冷液,顏色瞬間變化。她眉頭一蹙,聲音驟然冷下來:「不是疫苗標準反應——這顏色顯示有金屬催化劑,還有不明合成助劑。」
「什麼?」陸小姐聲調陡然拔高,臉在霧氣中瞬間泛白,「你說『不明助劑』?這箱子是空投,不是恐攻——」
「妳以為空投就等於救援?」老何伯打斷她,語氣像鐵鑄的,「先把這些瓶子移到空曠地,我要戴防護手套,做遠距檢測。」
那時,岸邊海面又掠過一道人影,救援飛機低空掠過,又迅速消失,像天幕上一閃即逝的鬼影。就在眾人分神的瞬間,一名黑衣人從機艙殘骸中被拖出——穿著飛行員制服,胸前徽章黏滿海水與泥沙,早已僵硬。
「駕駛員怎麼了?」一名保安急問,腳步在濕滑的甲板上打滑。
「死了,可能是自動駕駛到這裡。」陳醫生俯身檢查,語氣簡短:「脈搏消失不久,先處理現場!」
我看著那具僵硬的人形,心頭一沉:自動駕駛投放?或許有人想把「救援」做成一場演出——在荒島上擺放令人感恩的箱子,只為收割更大的話語權與利益。
「不要急著打開第二個箱子!」朱娜低喝,眼神銳利如刀,「先做化學篩查。我剛才的試紙反應異常,外殼還有微熱殘膠,標籤像是經過回路處理的。」
「回路處理?」陸小姐臉色再變,職業本能讓她立刻從危機中抽出一句商業化的質問:「誰會做這種事?誰在對我們下手?」
我倒抽一口冷氣,心裡那股不祥的預感越發清晰。箱子被小心抬到空地,乾冰白霧與海風糾纏翻湧,人群像受驚的魚群圍攏又退縮。張亮抽出其中一瓶,用微量移液筆蘸取一滴,螢幕上指令飛速閃過,彷彿正拚命在混沌中撬開一道門。
「不能直接上機抽血檢測!」陳醫生立刻喝止,「外層可能有惡意化學殘留,先把樣本送臨時實驗台,嚴格按標準流程檢測。」
「我送去上傳!」張亮幾乎是喊出來的,指尖在鍵盤上敲得幾乎失控,「我把樣本資訊碎片推到幾個匿名儲存點,ACK確認後再執行下一步!」
「你瘋了?別冒然上傳!」陸小姐怒斥,她感覺失控的局面像斷線風箏,心裡盤算的利益正被風撕扯得四分五裂。
我伸手想拉開她,可就在那一瞬——海面另一端又有人影滑過,一個銀色小包墜落,悶響如炸彈。乾冰箱再度落地,白霧翻滾,人群再度被誘引。
「又來了?」有人驚呼,語氣裡竟夾著一絲期待,「兩箱?天啊,救援來得比我們想像中快!」
「別靠近!」朱娜厲聲喝止,快步上前檢測新箱。她將試紙蘸入瓶口,顏色立刻變異,隨即猛地後退,臉上浮起真正的恐懼:「這不是疫苗——是化學混合物。外殼還有微型電子接口,像能被遠端啟動的裝置。」
空氣在那一瞬被抽空,悶得令人窒息。我的手幾乎撐不住鏡面,喉嚨發涼,肚中那張卡片像活物般滾動。陸小姐踉蹌退後一步,向來得體的笑容凍結成一道尖刺,鋒利而危險。
「妳在說什麼?」韓導演忽然從側邊冒出來,攝影機還舉在手上。他臉色驟變,像舞台上的演員突然讀錯台詞,「這是救援!有畫面能拍!」
「不!別拍!」我一步衝上前,用力按熄他的攝影機,聲音冷硬如鐵,「如果裡面有炸藥,你的鏡頭會被用作另一種證據——別讓任何東西被移走!」
老何伯的眼神沉得像墜入深海的石頭。他一把抓住箱子一角,指尖細察接口位置。當他指腹輕觸那金屬邊緣時,箱子內部竟微微震動,金屬接點發出一聲輕嗶。
那聲響,像手機訊號接通,又像心電圖上斷續跳動的最後一格。
「這是計時器?」我低聲問出,聲音輕得像一縷煙,卻彷彿揭開了某種令人窒息的真相。
就在這時,箱體邊緣傳來一聲短促的震響——「咔」!一個小小的金屬蓋子應聲彈開,一道刺眼白光猝然迸射,瞬間引爆箱內預置的乾冰霧劑。濃白霧氣轟然擴散,如活物般翻湧而起,裹住整片空地。
更駭人的是箱體外側的金屬接縫處——一縷淡黃色粉末悄然滲出,隨即在氣流中飄散、懸浮、擴散。我耳邊立刻響起幾聲壓抑不住的劇烈咳嗽,有人踉蹌後退,有人抬手掩口,喉嚨裡滾出撕裂般的嗆咳。
「毒性擴散!」陳醫生厲聲大喝,同時已將口罩與急救包精準推向早已伸手待命的助理。動作乾脆利落,像一位在災變課堂上從不遲疑的教官,每一步都踩在危機的節點上。
「退後!所有人立刻後退!」老何伯聲如驚雷,我腳下一滑,幾乎跌倒,卻被一隻手臂穩穩拽住。我下意識攥緊胸前的防水袋,指尖發燙——那張小小的卡片緊貼皮膚,像一塊燒紅的炭,沉沉墜在胃裡,又燙又重。
化學粉末在空中彈跳、懸浮,白霧則黏膩如油,糊在臉上、睫毛上、嘴唇上。被噴濺到的人面色瞬間泛青,劇咳不止,眼淚不受控地滑落。陸小姐腳背擦過一縷黃粉,膝蓋一軟跌坐在地,表情像一尊被重擊後崩裂的石像,嘴唇顫動,吐出的卻是斷續、無意義的音節。
「撤離!立刻撤入帳篷!解封醫療器材,全員配戴N95!」陳醫生的指令如港口警鈴,尖銳、清晰、不容置疑。救援人員立刻行動——有人拎起大桶清水沖刷地面與箱體周緣;有人飛快組裝臨時排風裝置,將濃霧導向海面;有人已架起空氣檢測儀,紅光頻閃。
我視線模糊,胸口那張卡卻像一枚烙印,灼熱而固執地提醒我它的存在。我忽然明白:這箱子不是藥,不是援助,甚至不是誤會——它是誘餌,是精準設計的開端。誰會造這種東西?目的又是什麼?我抬眼望向遠處仍在低空盤旋的運輸機,想從它冷硬的側影裡尋得一絲線索,可天際只有一片低垂的灰雲,沉默地覆蓋一切。
「鎮靜!防毒!通報!」老何伯站在帳篷入口,一邊吼,一邊將我按到一旁穩住,「所有影像即刻存為鏡像,分三處備份,原檔任何人不得攜帶離場!」他的聲音像一把鋒利的斧,劈開混亂,斬出秩序。
我喉頭發緊,幾乎要嘔出來。那張卡在胃裡沉得發硬,卻又奇異地穩住我——它不是負擔,是錨點。我想起張亮站在塔頂的最後一眼,臉被白光切開,像被時間斬斷的瞬間;想起他按下按鈕時那聲低沉的「Done」,不是結束,是交付。他那一擊,或許沒炸毀什麼,卻震開了一道裂口——有人正用「疫苗」當釣餌,誘我們現身;再以化學反制、偽裝救援,把我們逼入更深的絕境。
「誰會做這種事?」我終於問出口,聲音沙啞,混著憤怒與冷汗。
「Aegis會做,或者……更糟的承包商。」老何伯語氣沉冷,像冬風刮過肩胛,「把救援變成陷阱,只是手段之一。目的從來不是讓你感恩,而是讓你裸露——裸露得越徹底,他們就越容易掌控證據流向、話語權,甚至……你的記憶。」
世界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擰緊,呼吸變得艱澀。但有一點我無比確信:張亮的「Done」必須守住。不能被偽善的救援掩蓋,不能被突襲的毒霧抹消,更不能被任何一雙想奪走真相的手,輕易撕碎。
「把箱子封存,海事組與Aegis所有人員原地留觀,未經確認,不得觸碰、轉移、開箱。」老何伯下令,語氣如鐵,像一把鎖,牢牢扣死所有變數。
我心裡清楚:這場戰鬥,才剛剛開始。
有人用疫苗當誘餌,有人披著救援的外衣來奪走我們的聲音。
而我,Kris,已吞下那簇火種——咬緊它,護住它,不讓它熄滅,也不讓它被任何人奪走。
無論代價是什麼。
空投假希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