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勿打擾: 第七集:舊物處分日
第七集:舊物處分日
週末的陽光穿透百葉窗,在臉上投下細長的光影。我醒得特別早,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與輕盈同時拉扯著心——像被兩股相反的潮水托著,既沉不下去,也浮不上來。
昨晚在咖啡店,我和容芷晴終於說出口:「斷聯。」語氣平靜,像在確認一項早已寫好的行程。回家後,我抱著小米躺下,睡了很久。夢裡反覆浮現過去:我們一起收拾房間、笑鬧、爭執、把舊書架重新上漆,甚至為誰該倒垃圾拌嘴。可醒來時,屋裡只有我,和蜷在我臂彎裡、呼吸均勻的小米。
我知道,該走到「舊物處分」這一關了。
「小米,今天是大掃除日喔。」我蹲下來,手掌貼上牠溫熱的頸側。
小米聽不懂「掃除」是什麼,只興奮地搖著尾巴,鼻尖蹭著我的手心。我摸了摸牠的耳朵,起身去洗漱。鏡中的自己,眼神淡了些,頭髮微亂,眼下有淺淺的陰影,但整個人不再像從前那樣塌著肩膀、像被抽掉脊骨。
我煮了一杯黑咖啡,沒加糖,沒加奶。第一口苦得舌根發澀——那點尖銳的苦味,恰恰好,提醒我:該清醒了。
接著,我走到儲物櫃前,取出那個一直沒動過的大紙箱。打開蓋子,把所有和「陳浩澤」有關的東西,一併攤在桌上。
那件寬大的舊外套、深藍色的圍巾、一隻杯沿帶刮痕的馬克杯、一盒未拼完的拼圖、小米幼時咬壞的絨布玩具、兩張合照。每樣東西都自有來歷,也自有重量——只要指尖一碰,記憶便自動倒帶,清晰得不像過去,倒像剛發生的現場。
我站在桌前良久,腦中畫面如老電影的分鏡:一格是他在廚房煎蛋,油星四濺;一格是我們爭搶同一杯咖啡,杯子撞上桌角,發出清脆一響;一格是他蹲在地板上,陪小米追滾動的紙球,笑得露出虎牙。
「先從杯子開始吧。」我對自己低聲說。
我把馬克杯舉到眼前。杯沿那道小缺口仍在,是某個冬天,我們搶著喝同一杯熱美式時撞出來的。
「當時還笑說,這缺角很像愛情的殘缺——非得一起帶著,才算完整。」我用指尖輕觸那處微糙的邊緣,指腹傳來細微的阻滯感。
「留下不實用,丟掉又可惜……那就先收進箱底吧。等哪天不痛了,再決定。」
我把它放回紙箱一角,位置不偏不倚。
換成那件外套。分手前幾天,我還曾把它攤在膝上,深深吸了一口氣,想再辨認他留下的氣味——如今只剩洗衣精的淡香,乾淨、中性、毫無指向。
「這外套你大概再不會穿了,卻一直替我擋著書桌邊角,免得我磕著。」我頓了頓,把袖子對齊,領口朝上,摺得整齊,壓進箱底最深處。
合照最難下手。一張是我們頭貼著頭,站在河堤邊,風把頭髮吹得亂七八糟,笑得毫無防備;另一張是小米剛領回家那天,三張臉擠在一塊,眼神都傻氣又亮。我捧在手心看了很久,指腹反覆摩挲相紙邊緣,終究沒撕,也沒剪,只是輕輕放下。
「你覺得我要丟嗎?」我轉頭問小米。
牠湊過來,鼻子貼著照片嗅了嗅,又用牙尖叼住其中一張的邊角,輕輕拉扯。
「不能咬啦!」我笑出聲,心口卻像被那點力道輕輕撬開一道縫。
「那就……留下吧。藏在箱子最深的地方。以後想起來了,再處理。」
我替兩張合照套上透明膠袋,封口壓平。最後,目光落在那盒拼圖上。情人節前夕買的,盒子印著「Together, piece by piece」。我們說好拼完要裝框,掛在客廳牆上。結果只拼了不到三分之一,就停在某個週日下午——他接了一通電話,語氣忽然變冷,而我沒再伸手去碰那些彩色碎片。如今零件散在盒內,小米偶爾叼走一兩片,又遺落在沙發縫或窗台邊,邊角還留著淺淺的齒印。
「留著這個,真的沒意義了。」我語氣篤定,合上拼圖盒蓋。
「這個,扔掉吧。」我一字一頓,聲音輕,卻沒遲疑。
小米靜靜看著我,尾巴緩緩搖晃,像聽懂了似的。
我開始分門別類:留下的捲好收進抽屜,不留的整齊放進垃圾袋,等會兒一併帶下樓。忽然想到,堆在陽台的回收衣物、客廳角落那台早已停擺的舊電風扇,還有櫃子深處幾件再沒穿過的舊衣——不如趁今天,徹底清一清,讓屋子、也讓自己,換個新氣象。
收拾途中,我偶爾停住,腦中忽然滑過一段聲音、一個畫面:他蹙著眉,低頭修理小米咬壞的絨毛玩具;又或是某次冷戰,他把外套隨手甩在門口,轉身離開。如今回想,那痛依舊清晰,卻不再尖銳;反而浮起更多細微的溫柔——那種不聲不響的體貼,當時沒多想,現在才慢慢顯影。
桌上最後剩下一條舊狗繩。繩身內裡早已磨得毛糙,是小米剛來時用的第一條。
「小米,你已經長大了,該換牽繩了。」
我摸摸牠頸後柔軟的絨毛,打開抽屜,取出上周特意買的新繩——嫩綠色,像初春剛抽芽的葉尖。
「來,換一個新開始,好不好?」
小米安靜坐好。我蹲下,解開舊繩扣,指尖觸到那點毛躁的磨損;換上新繩時,舊繩在我掌心輕輕一顫,彷彿卸下某種沉積已久的重量。
「新繩戴起來很帥啊,帥小孩。」
牠被我一誇,立刻啪嗒啪嗒繞屋跑了一圈,還興奮地跳了兩下。
這時手機輕響一聲。是辛勤琪傳來的訊息:「文件已寄到你郵箱,記得交給客戶。還有,週末要不要一起丟舊東西?」
我回:「正好在收拾家裡,一起丟吧。」
沒多久,門鈴響了。開門是辛勤琪,手裡提著一袋舊報紙和幾顆廢電池。
「阿韻,今天幹勁很足嘛!」她把袋子往地上一放,目光俐落地掃過客廳一圈。
「東西太多,光是想該怎麼分類就累了。」我苦笑。
「收拾舊東西,一開始心情一定亂。但你只要把第一樣放進回收袋,後面就會越來越順。」她語氣沉穩,像說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
「你家那個拼圖盒,不是上次就說要扔?還捨不得?」
「怕扔了會後悔……可我也知道,那盒拼圖,永遠拼不完了。」我抓抓頭。
「那不如扔一半——挑幾塊小米咬過的留下,當紀念。」她說得輕巧,卻剛好切中我心裡那點猶豫。
我沒多想,立刻打開盒子,只挑出一塊邊角被狗牙啃得發皺的拼圖片,其餘全倒進回收袋。
我們把收拾好的紙箱、舊衣、壞家電一併疊到走廊。「一起下樓?」我問。
「走吧。」她拍拍我肩膀,「順便,把心裡那包垃圾也一併扔了。」
到了樓下回收站,四周已有些忙碌身影:有人在分類酒瓶,鄰居正清空舊報紙堆。董伯伯拄著拐杖站在一旁,笑呵呵指揮。
「葉靜韻,今天終於肯把舊東西丟啦?」他打趣道,「女人啊,心裡裝太多舊東西,會卡住的。」
「董伯伯,您今天也收拾?」我笑著問。
「我幫你們年輕人看門!有什麼不要的,快點給我——回頭真有用,還能撿回來!」他嗓門響亮。
「伯伯,要是您要拼圖,這盒可全被狗咬壞啦。」
「唉,破的就破吧。」他擺擺手,順手把身旁一根壞掉的舊扶手扔進回收桶,「人生哪有啥完整?」
我和辛勤琪把紙箱、拼圖盒、那件再沒穿過的外套、還有幾隻積灰的杯子,一併放進回收口。動作那一瞬,我沒回頭。
「好啦,清掉了。」辛勤琪拍拍手。
我深深吐出一口氣,彷彿周身卸下了一層久壓的厚衣,輕得幾乎要浮起來。
回到樓上,我一邊拖地,一邊把剩下的東西塞進紙箱,搬上高處收好。那些合照與少數紀念品雖還沒丟,卻已悄然退到一個不常開啟的角落。
下午的陽光斜斜灑進屋內,小米在新牽繩上繞圈,追著自己的影子玩。辛勤琪坐下來喝水,靜靜看著我忙。
「你下一步,就可以寫一張感謝清單了——感謝自己,沒讓這些東西陪著你到老。」她說。
「我覺得今天心裡的空間,確實多了一點。丟東西的時候很痛,但真的有種解脫感。」我坦白。
「捨不得不是問題,不放手才是。你願意開始丟,就已經贏了一半。」
她忽然轉了話題:「待會兒要不要一起去公園遛狗?你家小米瘦了,該多動動。」
「好啊,讓牠在新牽繩上好好秀一圈。」
「還有,以後要是再有舊東西想處理,隨時叫我,或叫芷晴——一起丟,總比一個人扛輕鬆得多。」
「謝謝你們,真的。」我誠懇道。
「想謝,就去把新生活過好一點,別再被舊東西牽著鼻子走。」她利落地收好水杯。
我們牽著小米去了公園。草地上,牠在新牽繩的範圍裡自由奔跑。陽光下,牠身上掛著的,不再是過去的重量,倒像是一點點未來的光。
辛勤琪站在一旁,忽然語氣格外溫柔:「阿韻,有些東西,該結束就結束。剩下的路,才會走得輕鬆。你還年輕,人生還有許多拼圖,可以重新組合。」
我朝她笑,一直笑到眼尾微彎,彷彿胸口那道緊繃已久的縫,終於因這一大箱遺物的清空,透進一縷明亮的光。
「往前走吧——有我、有芷晴、有你自己,還有小米。日子不會只剩失去。」
回到家時,夜色剛剛降臨。我站在清空的桌前,安靜了很久。
「放不低,所以不來往。但其實,我已經離出口,又近了一些。」
小米跳上我的膝頭,輕輕舔了一下我的手。
「明天開始,我們都要認真活。」我抱住牠,讓自己徹底落回此刻。
第七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