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勿打擾: 第十四集:故地重遊
第十四集:故地重遊
我送走容芷晴後,家裡只剩下我和小米。她臨走前特意叮囑:「今天天氣這麼好,有空帶小米出門走走,別老窩在家裡。老地方、老咖啡店、老公園,都可以再去——但別再把自己悶在房間裡,慢慢煮爛了。」語氣輕,卻藏著沉甸甸的關切。
「知道了啦,先開窗,再決定去哪。」我笑著點頭,悄悄用指尖按了按還有些浮腫的眼尾,掩住昨夜哭過的痕跡。
小米在門口繞圈,見我動作遲緩,便用鼻子輕輕頂我的腳踝。「再等一下嘛。」我蹲下來對牠說,「今天……我們慢慢來。」
天光清亮,我換上柔軟的針織衫與舊牛仔褲,繫上小米的新牽繩。陽光斜斜淌進客廳,茶杯邊緣泛著微光,沙發布紋也顯得溫潤清晰。我忽然發現,經過幾輪徹底打掃,屋子真的空了許多——舊物少了,心也跟著輕了些。空氣裡有種乾淨的、微帶皂香與陽光氣息的淡味,像一間剛整修好的小旅館,陌生,卻讓人願意推門走進去。
出門前,我翻開手機行事曆,只見今天下午整段空白。「就排一項任務吧,」我對自己說,「去走一走。結束,也是開始。」
小米一踏出門就活絡起來,輕快地往前拽。我順著熟悉的小路走,經過巷口那家總飄著玫瑰香的小花店,也路過巷尾那攤總在午後支起遮陽傘的豆花攤。陽光把一切照得通透,街景如常,卻又像隔了一層薄紗,既熟悉,又微微生疏。
「我們今天去哪?」我半是問小米,半是問自己。
牠甩甩尾巴,鼻子朝前一揚,彷彿在說:「去最常去的地方。」
我便依著記憶,帶牠走上那條曾和陳浩澤一起走了無數遍的小徑。路燈、牆角那台老舊的雜貨櫃、冬日總飄著烤地瓜甜香的轉角……都還在,像被時間小心封存過。只是今天走過,身邊少了那個人的呼吸、腳步,與偶爾伸手替我撥開低垂枝椏的溫度。
老咖啡店到了。木桌椅靜置在店外,窗台垂著翠綠的吊蘭,門口小黑板用粉筆寫著:「今日特餐:鹽可頌、蜂蜜拿鐵」。光線從玻璃門內漫出,溫潤不刺眼。我站在門口,心口微顫,既不陌生,也不全然安心。
「要不要進去坐一會兒?」我蹲下來問小米。
牠抬頭看我一眼,又望向店門,短暫地停頓了一下。「你還記得嗎?這裡是我們三個第一次一起喝咖啡的地方。」我聲音很輕。
小米晃了晃頭,耳朵微動,像在回想,又像只是聽風。
我牽牠在戶外坐下,點了一杯黑咖啡、一塊鹽可頌。端上來時,我仍選了靠窗的老位置——過去我們總愛坐那裡,看人來人往,聊無所終的話。只是這次,只有我,和一隻安靜陪坐的狗。
我望向玻璃窗,映出自己的側影:頭髮染得明亮,雙頰仍浮著昨夜未退的倦意。那畫面像一張被妥善保存的老照片——色彩未褪,質感依舊,只是框裡的人,已悄悄走進了另一個季節。
鄰桌有戴耳機寫筆記的學生,也有低聲說笑的情侶。就在我端起咖啡、指尖剛觸到溫熱杯壁的瞬間,餘光瞥見門口走進一對年輕男女。女孩挽著男孩的手臂,男孩自然地攬住她的肩,笑聲清亮,步調一致,像早已習慣彼此的節奏。男孩穿著深色風衣,側臉輪廓、微揚的下頷線,竟與陳浩澤有八分相似。
心口猛地一縮,呼吸頓住。我下意識轉頭多看一眼——明明知道不是,可那一瞬的姿態、那種無需言語的親密,卻像一隻無形的手,猝不及防把我拽回幾年前的某個午後。
「是我看錯了,不是他。」我低聲說,聲音輕得幾乎被風吹散。
可還是多看了幾秒。陽光從他們身後傾瀉而下,把兩道依偎的影子拉得細長,斜斜覆在木地板上。那畫面,像極了某個同樣明亮的午後——我們也坐在這裡,共飲一杯咖啡,相視而笑,以為那種溫暖,會一直延續下去。
小米用爪子輕搔我的膝蓋,像在提醒我回神。
「沒事啦,媽媽只是突然想起以前的事。」
我勉強笑了笑,轉身望向窗外。
「你會不會也覺得,世界上很多畫面總在輪迴?」我低聲問小米。
它眨了眨眼,叼起椅子下掉落的一小塊麵包,在我腳邊安靜地啃著。這再尋常不過的小動作,卻成了我重新落回現實的支點。
我喝完咖啡,告訴自己,是時候起身了。牽起小米,往公園走去。
陽光灑在公園小徑上,浮塵在光裡輕盈飛舞;路旁有人遛狗,有老人緩步慢跑;草地中央,幾個孩子正玩著泡泡槍——泡泡升得又高又遠,像人生裡那些不斷向外擴散、卻始終透明易碎的夢。
我在長椅上坐下,任小米在我腳邊打滾。這裡曾是我們的「老地方」:浩澤每兩三天就帶小米來追球。有次我不小心把手帕遺落在長椅上,他專程折返尋找,嘴上笑我健忘,手裡卻仔細疊好那條手帕,說:「有我在,你永遠不會真的丟東西。」
如今想來,那個「有我在」,其實早已過期。
我忽然怔住,目光停在草地一角——一對情侶正低頭為懷裡的白狗套牽繩。女孩抱得輕柔,男孩彎腰時側臉溫和。那畫面像一幀舊底片,猝不及防地疊上記憶:無數次,我和浩澤也這樣蹲在草地上,目光交會,笑著等小米叼回球;旁人總說,我們像新婚夫婦。
他們太專注於彼此的世界,連抬眼都帶著一種我久違的安然。我心裡驟然浮起一絲近乎夢境的失落——原來,我早已不是誰故事裡的主角了。
「就停這一秒,好不好?」我在心裡輕聲說。
小米察覺我的停頓,回頭望我,黑亮的眼睛裡沒有追問,只有靜靜的陪伴。
「我們走吧。」我低聲道,不再看那背影。
牽著小米穿過公園,那對情侶漸行漸遠。青草香浮在微涼的空氣裡,像一場溫柔的送行。臨出公園時,我仍忍不住回頭——遠遠的,那背影與曾經的自己悄然重疊。一秒的恍惚後,我用力眨了眨眼,逼自己轉身離開。
「過去的事,就只能看一看、回憶一下,不能久留。」我一邊走,一邊像唸咒語般對自己說。
繞社區一圈,天色漸暗。心上的哀傷不再尖銳,反倒沉澱出一層淡淡的釋懷。
路上,昨晚與容芷晴的對話又浮上來:她說「不能再傷到快沒命」,也說「有合適的人,慢慢來,先做朋友」——此刻聽來,格外清晰、沉實。
「你看,我們今天並沒遇到什麼災難,也沒誰突然問我們還會不會回頭。」我輕聲說給小米聽。
「這樣安靜地走過熟悉的路,沒有誰在等你,也沒有誰非要理你。反倒讓人明白:放下,不一定要同時失憶;有時候,只是你選擇不再原地站崗。」
公園出口那家奶茶店,女店員正擦著玻璃。見我牽著小米走近,她微笑招呼:「阿韻,好久沒看到你來啦,最近還順利嗎?」
「還好,最近比較常帶小米去遠一點的公園。」
「精神看起來好多了,頭髮也長長了,漂亮不少。」她笑著稱讚,語氣真誠。
「謝謝啊,最近天氣好,我想換點空氣。」我接過她遞來的奶茶。
我們閒聊幾句,聊狗公園的聚會、聊天氣轉晴;她也提起自己失戀後,是怎麼靠著一隻老狗,熬過那些難眠的長夜。
原來,有些傷,不必說破;有些癒,就藏在這些不刻意的日常裡。
「說不定下次有機會一起去社區聚會,讓小狗們多交朋友。」她揮手道別。
「一定。」我笑著應下,牽著小米繼續往前走。
快到家門口時,小米忽然撒腿奔向路邊的電線桿,像接收到某種只有牠才懂的新訊號。牠低頭仔細嗅聞良久,尾巴輕輕搖晃,最後才慢悠悠踱回來。牠向來如此——一邊用自己節奏與規則,重新認識這個曾與我們共同生活過的世界;一邊以最樸拙、最不設防的方式,悄悄安撫我。
我蹲下來,手掌輕輕覆上牠的頭頂。
「你說,人生是不是也像這樣?有些氣味走過,總得留下一點痕跡;有些過去,停駐半秒就該抬腳繼續往前。」
小米只是靠過來,用微涼的鼻尖輕輕蹭我的手背,什麼也沒說。
樓道的燈光忽明忽暗,小米上樓時總會在轉角處停一下,回頭確認我還在身後。那種不必言說的信任,忽然讓我眼眶發熱,卻又奇異地感到溫暖。
進門後,我脫下外套,將小米的牽繩掛回玄關的鉤子上。廚房流理台上,還留著今早吃剩半塊的鹽可頌。我掰下一小角丟給牠,自己則坐在陽台邊,把今日的天空看得格外仔細。
風從窗縫鑽進來,拂過髮梢。不遠處,孩子追逐飛盤的笑鬧聲斷續飄來;社區廣播裡,氣象主播語調平穩:「未來幾日天氣晴朗,適合戶外活動。」
這些再尋常不過的聲響,竟比任何承諾都更讓人踏實。
我翻開記事本,在今日頁面寫下:
「午後再走一次老路,看見過去的影子停在那兒,卻終於不必撕心裂肺地痛。人生大抵如此——想通的人會明白:有些背影,只該『呆望一秒』,然後,就該鬆手。」
寫到這裡,眼角仍有些酸澀,但胸口不再像從前那樣悶得無法呼吸。
夜色漸沉,樓道裡陸續響起鄰居互道晚安的聲音。小米蜷在地毯邊,慢條斯理地磨著爪子。我的身體,終於一點一點鬆弛下來。這座城市、這些街道、這間屋子,都還在;生活,也還在。
「想見的人不一定會再出現,但每一天,總還有許多微小卻確切的期待。」
我輕拍小米的背,然後在安靜中關掉主燈,只留小夜燈泛出一縷柔光。
「晚安,過去的自己。
晚安,未來會更好的我。」
第十四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