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集:再次破戒

夜裡的空氣漸漸涼了,山路的疲憊也隨之沉落,被晚風與靜謐悄然吞沒。遠足過後的溫柔餘韻仍在胸口輕輕打轉——三人一狗,在汗水與笑聲裡,竟也短暫卸下了過去沉甸甸的重量。我和小米回到家,屋裡只剩我們兩人的呼吸,輕而綿長。

這種安靜,總在最平和的時刻,悄然提醒我:無論一天多麼圓滿,真正的夜晚,終究會留下一些必須獨自面對的東西。

我坐在書桌前,筆記本翻到最新一頁,上面寫著:「新生活不是移山填海,而是喝完一瓶水、簽完一份合同、走一條從未走過的路。」我合上本子,抱起小米,走回臥室。

「今天表現不錯吧?」我用手指輕撫牠頸後柔軟的毛,聲音很輕。小米半闔著眼,尾巴懶懶地、一下一下拍打我的掌心。





「你也辛苦了。」我低聲補了一句。

窗外蟲鳴斷續,窗邊一盞路燈透進微光。我開了夜燈,把手機放在床頭。明明知道今晚該早睡,腦子卻像沒載入休眠程式,浮躁一絲絲堆疊,越積越厚。

我翻身躺下。隔著窗紗的微亮,彷彿真在說:新生活,確實開始了。我試著想工作細節——明天案子截稿、週末和朋友再聚、遠足結束,終於能好好休息。可呼吸卻漸漸發緊,心慌毫無預警地浮上來,又沉又空,說不出緣由。

「別亂想。」我低聲警告自己。

小米在腳邊呼嚕一聲趴下,喉間滾出一聲輕微的「嗚」。





我伸手拿起手機,在掌心無意識地翻轉。社群軟體的通知早已全數關閉,這套流暢的「自我保護」操作,我幾乎已練成本能。今晚本該如此,可指尖卻不聽使喚,滑開了螢幕。

案子交出後那陣空落落的寂靜,彷彿忽然為某些念頭裂開一道縫。

手機亮起,第一則提醒仍是工作群。「稿件已提交,合作順利。」我輕敲回覆。表面看來一切健康,心頭卻仍空了一角。

「你這個月真的進步了很多。」陳倩儀傳來訊息。

「有朋友罩著我,才不會塌。」我回。





「小米最近身體還好吧?」

「恢復得不錯,週末還能出門爬山!」打字時指尖微微發顫,我努力把注意力釘在這句話上。

她忽然問。

「你還會想起他嗎?」語氣自然得像只是順口一提。

「嗯……有時候還是會,特別是睡前。」我照實回。

「正常啦,我前幾天翻到舊照片,結果還是沒捨得刪。」她說。

看完這段對話,心裡非但沒平靜下來,反而更浮躁了。那種「原來不只我一個人」的共鳴,本該是安慰,卻像在平靜水面投下一顆小石——漣漪之下,一點微弱卻執拗的欲望,正悄悄浮上來。

「我還是有點想去看他的帳號。」我輕聲說。





小米彷彿聽懂了,蜷在被窩裡翻了個身,尾巴輕輕一甩。

我強迫自己打開音樂,反覆聽著幾首舊歌,試圖用熟悉的旋律壓住心裡那點蠢動。可夜太長,像一條沒有盡頭的河,每一次划槳,都像在往崩潰的岸邊靠得更近。

「不要點、不要點、不要……」我在腦中默念,一遍又一遍。

但手指還是不聽使喚——就在某個無聲的瞬間,它滑進了社群軟體的搜尋欄。

「陳浩澤。」我敲下這三個字。

螢幕倏地亮起。熟悉的藍白介面跳出來,瞬間將我釘在原地。最後一次瀏覽時間仍清楚標示著,像一張尚未蓋章、卻已失效的通行證。

他最新一則貼文是三天前發的:「週末工作結束,和朋友一起放鬆。」照片裡他穿著灰色毛衣,站在幾位同事中間,身旁還有一個女生的側影,笑意淺淡,卻自然。





「你就是忍不住,對吧?」我咬著牙,自嘲地笑了一聲。

我明明知道這動作只會讓自己更痛,指尖卻仍往下劃——一寸寸掃過他的表情:不算開心,也不顯疲憊,只是那種我再也參與不了的、輕鬆的淡然,像一根細針,扎得我胸口發悶。

「他現在,一定過得很好。」我從鼻腔裡呼出一口氣,悶悶的。

我點進評論區。同事們留言打趣:「你下次要多請客喔!」底下還有人貼了杯咖啡的貼圖。那些對話輕鬆、日常、毫無負擔,本該與我毫無關聯,卻偏偏像胃裡泛起的酸,一陣一陣灼燒著喉嚨。

「你這麼快就走出來了嗎?」我喃喃。

手指繼續往下滑。又幾張合照跳出來——他和那個女生站在便利商店門口,肩膀幾乎相貼。配文很簡單:「假日夜市,地瓜球真好吃。」底下清一色是「羨慕!」、「幸福!」。

我忍不住點進她的帳號。吳欣怡。照片明亮、乾淨,生活節奏清晰,沒有刻意炫耀,卻總在陳浩澤的畫面裡出現。

我深吸一口氣,喉嚨發緊發癢。手掌背貼著螢幕,指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跳的節奏。





「你還要再翻下去嗎?」我問自己。

理智在嘶喊停步,身體卻像脫了軌——一邊是清醒的抗拒,一邊是慣性的沉淪,兩股力道在體內拉扯,誰也不讓誰。

我點開自己過去截下的舊訊息。那些對話樸素得近乎單調。「晚安,明天早點上班。」、「小米今天是不是太吵?記得提醒牠安靜一點。」

那些語音檔、那些一句句問候,像被反覆加熱的湯,還在,但早已不是當初的味道。

「這些,現在都沒人回了。」我咬緊下唇。

把苦澀死死壓在舌根,低聲說:「你不該再滑了。」

手機螢幕忽然跳出一則紅色提示:「已封鎖,解除請確認。」





「你再進去,就真的回不去了。」我在心裡對自己說。

我用力合上螢幕,想把手機扔出去——手卻停在半空,最後輕輕落在床單上,終究捨不得。

小米往我腿邊貼得更緊,耳朵微豎,眼神帶著一絲戒備。

「你是不是……早就感覺到我不對勁了?」我聲音發顫,輕聲問牠。

小米低低吠了一聲,整個身子緊貼上我的膝蓋,像在把我從深淵邊沿一點點拉回來。

「這種夜晚最難熬的,就是這種自虐。」我喃喃道。

我知道,只要再往下滑一點,指尖一動,就可能忍不住發訊息給他。可過去幾次復合早已證明:沒有哪一次,真能讓我們回到最初。

思緒開始瘋湧。

「要不要,就發一條?」我舉起手機,反覆看著螢幕,像在掂量一句話的重量。

我打開訊息框,鍵入:「嗨,小米最近還很好,你最近還好嗎?」
這句話打了十幾遍,又刪了十幾遍,始終沒有一個字真正送出。

手指懸在「發送」鍵上方,微微顫抖,整個人像繃到極限的弦。

「你真要這麼做嗎?你明明知道——回覆了,只會更痛。」

這時小米翻過身,鼻尖輕輕蹭了我一下。

「算了,我不發了。」我放下手機。

深吸一口氣,把所有打好的字全部刪掉,轉而在記事本上寫下:「今晚又想破戒,但我最後沒發訊息。」

其實,就算今天沒發出去,我也清楚——自己只差半步,就又踩進同一個漩渦。

夜太靜,心跳太急。我走到窗邊,拉開窗戶,讓夜風灌進來。豆大的淚毫無預警地滑落,頰上一陣冰涼,彷彿整張臉瞬間卸下所有防備。

「你說……失戀,是不是永遠都學不會?」我在黑暗裡問自己。

小米輕輕吐氣,靠在我身邊。牠不會說話,但那溫熱的呼吸,是此刻最真實的回答。

「你比我有勇氣啊。」我勉強扯出一抹笑。

閉上眼,那些分手又復合、反覆上演的劇碼又浮上來——全是自己編劇、自己導演、自己咬牙吞下所有痛楚的獨角戲。這一次,我明明說服自己:斷聯就是斷聯,再不回頭。自以為早已築好高牆,築得夠穩、夠冷、夠絕。沒想到今晚,還是敗給了失眠,敗給了指尖無意識滑向手機螢幕的習慣。

我縮回被窩,手機還攥在手心,冰涼的機身貼著掌心,像一塊不肯融化的殘雪。解封、打字、按下傳送……那幾個動作在腦中反覆預演,幾乎要成為本能。我深吸一口氣,把手機塞進抽屜,用力合上,像合上一扇再也容不得猶豫的門。「今晚不許再打開。」我對自己下最後一道命令,語氣近乎懇求。

小米悄悄挪到枕邊,把毛茸茸的腦袋輕輕枕在我頸側,微微嘆了口氣。

我仰躺著,忽然覺得自己像一棟翻修過的舊屋——牆面重新粉刷,地板換了新的,家具也乾淨整齊。可只要夜深人靜,那些藏在牆縫、地板底下的裂痕便悄悄浮現,細微卻頑固。每一個難眠的夜晚,都是與這些暗處裂縫的對峙。

我伸手摸摸小米柔軟的背,指尖的溫度傳過來,像一種笨拙卻誠懇的安撫——安撫牠,也安撫我自己。

「明天醒來,就算再難過,至少還有狗、還有工作、還有一點點想辦法的力氣。」

我低聲說,聲音輕得幾乎被夜吞沒:「不要再重蹈覆轍。把這次的痛,流夠;下次,才真的有力氣繼續。」

自責與悔意在體內翻攪,沉甸甸地壓著胸口。我閉著眼回想:第一次分手後,我發了訊息,不到十分鐘,換來一句更冷的「嗯」;第二次,我硬撐了三個月,卻被對方一句輕飄飄的「最近過得還好嗎」瞬間擊潰,像一堵紙牆,風一吹就垮。

今晚,我差點又點開對話框。但最後,指尖停在螢幕上方,沒按下去——沒再傷自己一次。

「阿韻,你還算……有一點點長進。」我試圖讓語氣輕快些,像在哄一個不肯睡的小孩。

房間很靜。窗外夜色未退,但心裡那些「再見一面」「再聊一次」「再試一回」的幻影,終於淡了些,像潮水退去後留在沙上的印子,模糊、漸淺。

我把被子拉高,蓋到下巴,一滴眼淚悄悄滑落,沒擦,也沒躲。奇怪的是,竟不那麼難受了。

小米的呼嚕聲低低響著,像這夜裡唯一的節奏。我的呼吸慢慢跟上牠,一呼、一吸,緩了下來。

「明天再努力就好。這次……算是勝利一半。下次,可以撐得更久一點。」

我伸手把抽屜拉緊,咔噠一聲,輕得幾乎聽不見。

夜很長,但至少今晚,我守住了最後一道防線。哪怕仍痛、仍自責,至少沒讓一時的脆弱,再把自己打碎一次。

「明天再說吧。」我含著鼻音,輕聲說。

小米蹭了蹭我,毛尖搔過頰邊,那點微癢,竟讓我的笑裡,多了一絲淡淡的、真實的安定。

第十八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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