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勿打擾: 第二十一集：出席與迴避

第21集：出席與迴避

週末午後，天氣意外晴朗，社區外的空地早已搭起大大小小的攤位。今天是共同朋友孫瑋主辦的手作市集，也是我們這群老友難得齊聚的一場盛會。

小米在我腳邊輕快地搖著尾巴，彷彿也感染了人潮的熱鬧氣息；我卻不自覺地心跳微快——因為孫瑋早就在群裡俏皮預告：「浩澤可能會來喔，大家準備好了嗎？」
我沒回那則訊息，但昨晚徹夜難眠，腦中反覆推演：怎麼才能低調現身，又避開任何一場正面相遇。

「小米，今天出門要乖喔，媽媽盡量低調，咱們就當群裡最安靜的路人。」我低頭替牠理順胸前蓬鬆的小毛球。

小米「嗚」了一聲，用濕涼的鼻尖輕輕頂了頂我的小腿。我心裡微哂：狗狗的世界只有陽光、氣味與溫度，人類卻總得在毫無預警的重逢前，反覆校準自己的表情、語氣，甚至呼吸的節奏。





踏出家門，陽光把我的影子拉得細長。市集在公園廣場鋪展開來，攤位上擺滿手作蛋糕、拼布小物、復古書籍與二手飾品，空氣裡浮動著咖啡香、糖霜甜氣、油墨微辛，還有此起彼落的笑語與招呼聲。人潮熙攘，有攜伴而來的，有推著嬰兒車的，也有獨自捧杯慢逛的——每個人看起來都那麼自在，唯獨我，像一顆尚未落定的棋子。

我戴著棒球帽與太陽眼鏡，刻意壓低帽簷，試圖縮進自己的輪廓裡。手機忽然震動，螢幕跳出孫瑋的訊息：「阿韻，你到了嗎？我在D區攤位，快來幫我看場！」

「馬上到，正往你那邊走。」我回得平穩，指尖卻微微發熱。

牽著小米穿行於人群之間，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腦中不斷閃過：萬一迎面撞見他怎麼辦？假裝沒看見？點頭致意？還是轉身繞道？新女友會不會就在他身邊？她會不會早已聽過我的名字？

我深吸一口氣，試圖讓呼吸沉下來，然後抬眼，遠遠便看見孫瑋朝我揮手。她穿著鮮亮的明黃上衣，長髮俐落地盤成馬尾，笑容燦爛又精神。





「阿韻，這邊！你來啦？小米也一起？」她笑著接過我手裡的牽繩，順手摸了摸小米的頭。

「嗯，陪你撐場，順便讓小米練練社交。」我語氣如常，卻悄悄把牽繩收短了些。

「你今天怎麼這麼低調？帽子都快遮到眉毛了？」她歪頭打量我。

「最近眼睛乾澀，怕光。」我隨口應道，語氣盡量自然。

「是喔？」她拖長音，眨了眨眼，壓低聲音笑說：「怕見到某些人吧？我懂。」





「誰啊？我今天就是單純來逛攤位。」我嘴上不承認，指尖卻無意識地摩挲著手機邊緣。

「浩澤剛才來過，往C區去了。反正啊——」她頓了頓，笑意更深，「待會兒熟人差不多就齊了。」

我輕咳一聲，把話題悄悄帶開。攤位旁已聚起一群老友，有人勾肩搭背，有人舉著手機自拍，也有人笑著朝我喊。

「葉靜韻！來來來，合影！」

「我今天比較素，沒關係，你們拍吧，我幫你們按快門。」我主動退到鏡頭後。

「你最近氣色不錯啊，小米長肉了呢！」老友蓓蓓笑著揉了揉牠的耳朵。

「還好啦，狗吃得比我多。」我語氣輕鬆，笑意卻沒落進眼底。





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游移——既害怕撞見，又忍不住搜尋每一個相似的輪廓。突然，不遠處傳來一聲：「阿韻，好久不見！」心口猛地一縮，心跳驟然失序。

抬頭，是大學同學楊帆，身旁牽著一隻黑柴犬。「楊帆，好久不見！」我盡量讓語調平穩。

「你最近都不出來聚，大家都說你失蹤了，今天總算現身。」他語氣裡帶著熟稔的調侃。

「最近工作比較忙，聯絡少了點。」我順口接上，像早已排演過無數遍。

聊了幾句，我眼角餘光瞥見C區圍了一群人，正圍觀新手攝影師的作品。人群深處，一個高挑的背影倏然映入眼簾——那肩線的弧度、髮尾微捲的色澤、甚至微微偏頭的姿勢，都像一把鑰匙，猝不及防旋開我刻意封存的記憶，眼眶一熱。

「你在看什麼？」楊帆問。

「沒什麼，就是人有點多。」我搖搖頭，語氣輕淡。

腳步卻已悄悄移動，試圖用攤位與人潮掩住自己。身旁的小米忽然繃緊牽繩，朝另一側探頭嗅聞——牠對氣味的敏銳，向來遠勝於我對人心的判斷。





這時，李思思推著嬰兒車過來，蹲下來笑著逗狗：「小米，好久不見啦，還記得我嗎？」

「牠有你的味道，當然記得。」我微笑，話音卻在尾端微微一顫。

「你怎麼一個人來？今天大家成雙成對的，你太低調啦。」她半開玩笑。

「我和小米就是一隊啊，現在最看重這種組合。」我笑得自然，像這句話早已長進骨血裡。

「也是，狗比人可靠吧。」她笑出聲。

我正想接話，耳邊卻清晰傳來身後一句：「你今天好漂亮，欣怡。」語調溫柔，輕快，像一陣久違的風，拂過我耳際最敏感的神經。

我微微側身，視線掠過右側人群——然後，停住。





是他。陳浩澤。

他身旁站著一個女孩：長波浪髮、膚色白皙、穿著純白短裙。
她就是吳欣怡。

兩人距離我不過二十步遠。
他看起來神采不錯，側臉輪廓熟悉，眉眼依舊，只是神情比從前柔和許多。吳欣怡站在他身旁，微微仰頭與他低語，兩人笑得自然，毫無隔閡。

我幾乎本能地想轉身離開，可現場人潮湧動，避無可避。只得深吸一口氣，不自覺縮了縮肩膀，試圖讓自己更不起眼些。小米拉著牽繩往回走，卻忽然停步，歪著頭，朝那方向疑惑地張望。

「你家狗今天不太活躍啊，是不是被人群嚇著了？」蓓蓓在旁問。

「嗯……可能人多，有點怕生。」我勉強應道，聲音放得輕而平。

我不敢直視他們，只用餘光捕捉零碎片段：浩澤抬手替欣怡撥開一縷滑落的瀏海，她笑得眼角微彎；兩人並肩挑選手作包包時，指尖在布料間輕巧一碰，又若無其事分開——那點微小的親暱，像細針，一下一下，扎進我刻意維持平靜的心口。





心裡悄悄對自己說：「你不是已經學會冷靜了嗎？別因為別人的幸福，又把自己推回那個黑洞。」

可身體比理智誠實。那種混雜著自尊與脆弱的悶痛，毫無預警地漫上來，像退潮前最後一陣急浪。理智在耳邊低語：「只看一眼，別動，別反應。」感情卻固執地，一遍遍描摹他們並肩的背影，彷彿那是我唯一還能觸碰的舊日殘影。

這時，浩澤忽然回頭——或許是察覺了什麼。他眉頭微蹙，目光掃過這邊，停頓不過一瞬。我立刻垂下眼，抬手撫上小米的頭，假裝正低聲跟牠說話。

「你冷靜點。今天只是普通出席，不需要誰來證明你還在這個圈子裡。」我默念，試圖把自己拉回旁觀者的位置。

笑聲在人群裡流動，朋友們談天、拍照、試戴飾品，像什麼都沒發生。孫瑋還熱絡地拉人合影，我只能擠出一個自然的微笑，強迫自己接話、點頭、附和。

「阿韻，來試試這個手工草編髮夾，好看又防水！」蓓蓓遞來一枚亮橙色髮夾。

「謝謝，我試試。」我接過，語氣平穩，將髮夾別在帽沿邊緣。

「欣怡，你這條裙子太美了！逛攤位誰當你的攝影師呀？」李思思笑問，話音未落，目光不經意往我這邊一掠。

「阿韻可是攝影達人，老底片收了一整盒呢！」孫瑋順口接話。

「我今天純粹來逛逛，大家多拍就好。」我輕聲婉拒，語氣不帶波瀾。

市集喧鬧如沸，我卻像一根繃到極致的弦，每一寸神經都警醒著。怕迎面撞上，怕目光交會，怕一個不經意的停頓就洩露所有。我悄悄繞著攤位走，用距離築起一道看不見的牆。

「你最近還好嗎？看你上次聚會後，話好像少了很多。」李思思忽然問。

「還好，工作比較忙，生活也……挺平順的。」我緩緩回答，刻意壓平語調，不讓尾音顫。

「你知道嗎？其實大家都很欣賞你變堅強了。」孫瑋笑著說。

心裡微暖，卻也浮起一絲難以言說的落寞——那種被肯定的溫度，竟比被理解更讓人空蕩。

「你們今天都很幸福啊。成雙成對，我和小米，是這裡最小的隊伍，不過……也挺自在的。」我自嘲地笑。

「這才是真本事，一個人能開心，才叫厲害！」楊帆立刻接話。

我努力跟上朋友的話題節奏，可目光仍不由自主地飄向遠處。人潮流動間，浩澤與欣怡已移到另一區，並肩而行，偶爾低語，偶爾牽手，商討著什麼。距離拉遠了，我看不清表情，只覺得他們的世界，早已悄然合攏，再沒留一道縫給我。

「不用給舊回憶太多面子。」我在心裡重複，像一句咒語，也像一句告別。

市集漸入高潮。朋友們分食攤位上的小點心，有人舉起新買的首飾炫耀，孩子在草地上追逐打鬧。小米見狗多了，終於按捺不住，甩著尾巴奔向一隻柯基。我蹲下來，手掌順著牠的背脊輕撫。

「你要開心一點——媽媽今天雖然有點慌，但……真的沒什麼難過的理由。」我低聲說，像安撫牠，也像安撫自己。

幾個人湊過來合影，我站在旁邊幫按快門。蓓蓓趁機湊近，聲音輕得只有我能聽見：「你不用急著融入那些情侶圈。這年頭，單身才最自由。」

「嗯，我懂，也……慢慢習慣了。」我微笑，眼尾彎起，像真的無事。

正要按下快門，一道側影忽然掠過鏡頭邊緣。我手一頓，迅速側身，把自己藏進一株老樹的陰影裡。浩澤與欣怡並肩走過，他低頭幫她調整背包肩帶，動作熟稔而自然。我眨了眨眼，淚意湧上，卻用力吸進一口氣，把那點濕熱壓回眼底，融進市集浮動的煙火與人聲裡。

「阿韻，拍完就去吃冰棍吧！」孫瑋在群裡喊。

「你們先，我再陪小米轉一圈。」我語氣輕鬆，像真的只是隨意散步。

我拉著牽繩，走向市集外圍的小徑。人少些，風也靜些。小米亦步亦趨跟在我腳邊，偶爾回頭望一眼喧鬧的人群，偶爾抬頭看我，黑亮的眼睛裡，映著我模糊而真實的倒影。

草地邊上，我忍不住蹲下來，雙手輕輕揉著小米的耳根。「寶貝，今天媽媽可能表現得不太好……但你不會丟下我，對吧？」

小米低低「嗚」了一聲，安靜地趴在我腿邊，把頭枕在我膝上。

我吸了吸鼻子，喉頭微哽，還是努力擠出幾句話：「沒事的……就當是今天的畢業禮吧。從今以後，我們會更穩一點。」

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我硬是逼自己轉身離開。人群比剛才更喧鬧，市集已近尾聲。孫瑋照例召集大家合影，我依舊站在最後，手裡握著相機，負責按下快門。

拍照時，我下意識掃過人群——浩澤和欣怡站在最邊角的位置。眾人笑鬧、比手勢、喊口號，鏡頭裡，他倆同時揚起笑容，燦爛得毫無縫隙。

「大家準備好了嗎？三、二、一，Cheese！」我按下快門。

照片定格了熱鬧的瞬間：夕陽熔金，灑在每個人的臉上、肩上、髮梢上；我的影子、小米的影子，都安安靜靜落在同一幀畫面裡，不喧嘩，也不缺席。

合影結束，朋友們三三兩兩散去。楊帆走過來，輕拍我的肩：「阿韻，你今天真的很棒，沒有躲起來。」

「應付人群，本來就是練習啊。」我笑著回應，語氣盡量輕鬆。

「嗯。不過如果你累了，我們改天單獨約喝咖啡——你現在，真的好多了。」他說得溫和，不帶一絲試探。

「好，下週見。」我點頭。

市集謝幕，人潮漸稀。我牽著小米，在溫柔的暮色裡走出公園。耳邊還縈繞著朋友們零星的笑語，像風吹過樹梢的餘韻。我深吸一口氣，悄悄在心裡說：「你今天真的做到了。痛還在，但這一次，你沒有逃，也沒有折返。」

低頭看去，小米正安靜地在草地上理毛，偶爾用濕涼的鼻尖輕輕蹭我的鞋面——那觸感，是世上最樸素、也最確鑿的安慰。

回家的路上，夕陽把小米的背影鍍成暖金色。我的心裡有些疼、有些委屈，卻也奇異地踏實——這場市集之旅，在猝不及防的重逢與刻意避開的沉默之間，我守住了自尊，也守住了自己。

「我們回家吧，寶貝。」我低聲說。

小米「汪」了一聲，輕快地邁開步子，領著我，走向那條熟悉、安穩、只屬於我們的路。

原來，再多熟悉的背影，再多未出口的遺憾，最終，都得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回屬於自己的方向。

第21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