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勿打擾: 第二十三集:公共的陌生
第二十三集:公共的陌生
紅綠燈下的對望、宿命般短暫的一句「晚安」,那股澀意便悄然滲進全身,洗也洗不掉。隔天清晨醒來,昨夜街頭的每一幀畫面仍清晰如初,像一段緩慢晃動的老式投影。小米安靜地蜷在我腳邊,我彷彿也跟著靜了下來;可心跳從未真正平復——踏出家門的每一步,都像在重新學習如何「活在沒有你的世界」。
今晚是張敏臨時發起的老友聚會。群訊息刷得熱絡:「油麻地那家餐廳,七點見!」大家興致勃勃地討論要點哪道麻辣菜、挑哪款甜品。直到我瞥見一句:「陳浩澤今晚要帶同事一起來。」手指瞬間僵住,呼吸也遲了半拍。但還是打開抽屜,翻出那件舊外套,順手拎起小米的牽繩。
「今天你要乖,去見叔叔阿姨,別吵鬧啊。」我蹲下來,輕輕撫著小米的背。
「汪!」牠應了一聲,尾巴搖得又快又用力。
我忍不住揉了揉牠的毛,然後推開房門。涼風拂上臉頰,我深吸一口氣,帶著那點尚未沉澱的浮動,走進城市的夜色裡。
油麻地那家餐廳,有種老派的國際感——地板踩上去微響,燈光偏黃,卻不刺眼,反而透著溫度。門口已站著張敏和蓓蓓,一見我就揚聲招呼:「阿韻!你來啦,快進來,今天人特別齊。」
「好久不見,你們都越發漂亮了。」我笑著迎上前。
「你好像清瘦了一點,是不是太忙了?」蓓蓓湊近些,又彎下身摸小米,「哎呀,小米也來啦,乖寶寶!」
「最近接的案子多一點,幸好有牠陪。」我一邊回應,一邊牽著小米往裡走,尋找座位。
餐廳裡早已坐滿一桌人:張敏、蓓蓓、楊帆、李思思,還有幾位長髮女孩並排而坐。最邊上的空位旁,坐著一個熟悉的身影——灰色風衣、素色襯衫、眉宇微蹙,像一尊靜默的剪影。
「阿韻,這邊!」張敏朝我招手。
「大家好久不見。」我落座,順手把小米安置在腳邊。
「這小狗毛又長了,太可愛了吧!」李思思蹲下來逗牠。
「最近才慢慢養出一點膽量,以前可怕生了。」我笑著解釋。
陳浩澤低頭看了小米一眼,隨即抬眼,極其克制地朝我點了點頭。
「阿韻,新工作還習慣嗎?」語氣平淡,像只是剛好問起天氣。
「還行。」我微笑。
「你最近好像很忙,群裡都沒見你冒泡。」楊帆湊近了些,語氣裡帶著點熟稔的調侃,「大家還說你懶得社交了。」
「接了幾個自由案子,時間排得滿,但過得挺充實的。」我回道,語氣平和。
餐桌上湯鍋咕嘟沸騰,一碟碟菜陸續上桌。張敏抬高聲音:「手機都收起來吧!今晚只聊生活,別光顧著拍照發圈。」
「好,今晚放下網路,好好吃飯。」我笑著附和。
幾人說笑熱絡,有人聊起戀愛裡的瑣碎煩惱,有人講新公司的八卦軼事。唯獨我和陳浩澤,全程話極少。他偶爾側身與身旁同事低語幾句,目光幾乎沒落在我身上;我亦沒主動搭話。兩人隔著一張桌子,安靜得像兩條平行線,不相交,也不靠近。
蓓蓓忽然提起去年大學旅行的趣事:「還記得去南丫島那次嗎?阿韻衝下海搶球,小米在岸邊瘋跑,差點把拖鞋甩飛了!」
「那場面真絕,狗比人還懂搶戲。」張敏笑出聲。
我低頭一笑:「那天小米拉著繩子直往水裡衝,差點把我拖進海裡。」
笑聲在桌間流轉,輕鬆而自然。我偶爾抬眼,悄悄望向浩澤——他正微微頷首聽同事說話,偶爾轉頭與旁邊的吳欣怡交談一句。她穿著淡藍針織衫,語調舒緩,神情從容,像一陣不疾不徐的風。
「今晚你們都帶伴侶來,好羨慕啊。」李思思半真半假地嘆氣。
「別急,誰知道明天遇見誰呢?」蓓蓓笑著接話。
我朝她眨眨眼:「我覺得狗才是最穩定的伴侶——來,為小米乾杯!」
眾人哄笑舉杯,白飯、燜牛腩、清潤冬瓜湯在燈下蒸騰著暖意。我低頭輕拍小米的頭,她今天格外安靜,只乖乖伏在我腳邊,耳朵偶爾輕抖一下。
飯後,張敏提議拍合影:「今晚情侶一組,單身的也來一張!」
「我和狗一組,誰也別搶我家小米。」我笑著打趣。
大家站在餐廳門口,街燈暈黃,細雨微涼,手機螢幕的光與雨霧交織。我站在最邊上,小米端坐在我身側,毛髮被風輕拂。浩澤與欣怡並肩而立,傘沿微傾,姿態自然,氣氛平靜而妥帖。
蓓蓓湊過來,壓低聲音:「阿韻,看你今天笑得最自然,比去年精神多了。」
「有狗陪著,心就落得實一點。」我拍拍她手臂,語氣輕而真。
攝影師快門閃動,捕捉每張臉、每道眼神、每種姿態——彷彿都在為某個新階段作註腳。可我心裡卻浮起一絲難以言明的閃躲:人就在眼前,卻像隔著好幾年光陰,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
晚餐散場,餐廳外細雨未歇。
「下雨啦,大家帶傘了嗎?」張敏揚聲問。
「沒帶的湊一湊,別淋濕了!」楊帆笑著提議。
傘陸續撐開,人群漸漸分流。我牽著小米,獨自站在邊緣。浩澤與欣怡共撐一把淡灰色長柄傘,步調一致,緩步前行。蓓蓓轉頭問:「阿韻,要不要跟我一起撐?」
「謝謝,我這邊有帶。」我揚了揚手裡的小米專用雨衣包。
我牽著她慢慢走出人群,雨珠細密落下,地面浮起一層薄薄水光,倒映著街燈與人影。就在餐廳門口,浩澤恰好側身而出,與欣怡在簷下短暫駐足——而我,牽著狗,低頭走過。
「再見啦,大家下次見!」陳浩澤朝眾人微笑揮手。
「有空一起聚喔,別只顧工作嘛!」張敏笑著回應。
大家說說笑笑,浩澤和欣怡撐著傘走在前頭。我心頭微漾,卻強自鎮定,牽著小米低調跟在後方。
雨勢不大,卻恰好讓街燈暈開一層柔光。我望著浩澤的背影,他與欣怡共撐的傘沿浮著一圈細細光暈,兩人說話時語調輕緩,神情溫和。
我並非沒想過主動寒暄——只是話到嘴邊,終究化作一聲無聲的凝望。
我與小米並肩走到斑馬線前。雨珠敲在傘面,節奏清冷而規律。浩澤和欣怡一步步朝反方向走去,始終沒有回頭。
我停下腳步,逼自己不再追視,也不再勉強加入任何話題。雨勢漸大,傘下視野朦朧,現實裡的我們,原來早就是各自奔赴的過客,再不是曾經牽過手的那對。
「你今天很乖喔,小米。」我蹲下身,輕輕抱了牠一下,「媽媽今天不難過,只是……有點空而已。」
「嗚……」小米依偎過來,用鼻尖溫熱地蹭了蹭我的手。
我穿過馬路,雨珠裡迷離的光影映在臉上。腳步放得慢了些,卻也沉穩了些。那頓共進的晚餐,人人都顯得成熟、安靜,我卻忽然覺得,自己與從前那個世界,隔得比想像中更遠。
回家的路,在小雨裡顯得格外長。樓下燈光清淡,門口的木地板微濕微滑。我拎著傘、抱著小米走進玄關,迎來一種久違的寧靜。
關上門的瞬間,眼底浮起一層遲遲未落的淚。外頭明明正下著雨,我卻再不像從前那樣,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今天和他同桌,卻像路人一樣。情感,真的會被時間沖得徹底陌生嗎?」我坐在沙發上,輕聲自問。
小米鑽到我腳邊,用鼻尖頂住我的掌心。我看著牠,心裡湧上一絲細微卻確實的滿足:至少還有狗陪著,至少這份陪伴,是真的。
我脫下外套,用毛巾擦去臉上的雨珠。客廳裡很靜,我拉開窗簾,見樓下街燈映得窗外的雨絲如銀色棉絮——清冷、真實,卻不再撕心。
「我們慢慢把過去都擦乾,就只剩下現在了。」我低聲對小米說,「未來,應該會更輕一點吧。」
小米「汪」了一聲,像在附和。
我泡了杯熱牛奶,坐在沙發上,翻出記事本,把今天的心得慢慢寫下:「同桌如陌路,但沒什麼再痛苦。
雨落在傘外,人都走在自己的天氣裡。」
杯子底下還留著一圈溫熱,蒸氣微微模糊了我剛才反芻過的種種感受。我低頭望著小米,牠半闔著眼,彷彿整晚都在替我守著這個世界,不至於塌陷。我把牠抱上膝頭,輕聲說:「你今天也很勇敢喔,媽媽其實……沒那麼難熬。」
我靜靜坐了一會,讓每一拍心跳,都慢慢沉落、收斂。外頭的雨還在下,樓道隔牆那頭,住戶的低語隱約可聞。這小小的社區裡,每個人的夜晚都在平行前行。我終於明白,所謂剪不斷的情感,原來就是這樣——在同一間屋、同一張桌邊,多年知己忽然成了陌生人,卻也沒什麼大不了;日子照過,心也照常跳動。
「你是不是覺得我今天很堅強?」我輕輕問小米。
牠沒回話,只打個小哈欠,把腦袋埋進我的手掌裡。
「對啊,其實沒人真的需要在人前表演痛苦。能把這些酸澀悄悄藏到夜裡,反倒是自救的第一步。」我笑了笑,在紙邊補了一句:「長大以後,難過的感覺,竟也能變得安靜。」
我拿起手機,點開群聊——張敏已上傳幾張合照, caption 是:「今晚大家都很棒,下次再唱K!」蓓蓓則貼了幾張餐廳門口雨中的自拍,朋友們在底下留言一片歡快。有人@我:「阿韻下次一起唱首情歌啦!」我只回了一個笑臉:「好,下次我帶小米一起熱場。」
訊息刷過,我關掉螢幕。那一刻,心裡說不清是輕鬆,還是微微的落空。從前我總把每次聚會當成存在感的考驗,今天卻只想做個低調的旁觀者:有人問,就笑;沒人問,就靜靜陪著狗。
窗外的雨聲漸小,我走到窗邊,望向對面大廈——燈火一盞盞熄去。人生大概就是這樣:一桌人的熱鬧,終歸要沉入夜裡的安靜;一時的疏離,也能慢慢釀成溫柔的距離。
「小米,明天我們還得起早散步。」我低語。
牠耳朵動了動,尾巴輕輕一晃。我輕拍牠一下,「放心啦,媽媽沒事。今天只是……多走了一步而已。」
我把記事本合上,放回抽屜。這本子裡記過太多過去的碎片,也悄悄積攢了越來越多此刻的勇氣。明天開始,就是新的篇章——不必非做誰的主角,也不必證明,誰的幸福裡缺了我什麼。
夜色徹底沉靜下來,我把燈調暗,窩回床上。小米跳上來,把自己圈成一小團,安靜地伏在我膝蓋旁。我摸著牠的背,呼吸聲在房間裡慢慢貼近、協調。
「晚安啦,寶貝。」我輕聲說。
牠嗯了一聲,喉間呼嚕輕響,小小的寧靜,就是這一晚的答案。
人生好像總是這樣,不斷往前、不斷進步——哪怕今天同桌如陌路,雨夜像把世界隔開,我仍有力氣說:「現在的我,不再因你的存在而崩潰。」
我知道,這世界仍有許多不易與不甘,但只要還有狗、有真正親密的朋友、有一點屬於自己的勇氣,就還能繼續過下去。
「請勿打擾」不只是隔絕外界,更是提前寬恕了自己的脆弱。
我合上眼,任窗外最後一縷微光浮在天花板上,心底只浮起一個淡淡的念頭。
「今夜,已經足夠成熟了。」
第二十三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