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勿打擾: 第二十四集：主角身分的失落

第二十四集：主角身分的失落

「今夜已經足夠成熟了。」

我合上雙眼，任窗外殘存的天光輕輕浮在天花板上，心底只浮起一縷淡而清晰的念頭。隔天醒來，天空出奇地晴朗，澄澈得彷彿特意為我鋪展一頁嶄新的序章。小米蹲在床尾，眼睛亮晶晶的，像把昨夜雨霧裡所有沉澱的淚意都悄然吸走了。我伸手撫過牠柔軟的頭頂，心裡默默重複：「今天，應該值得期待。」可腦中卻仍浮現昨夜聚會的片段——飯桌上的喧鬧與我內心的寧靜，那種近乎割裂的反差，至今想來仍令人心頭微顫。

今天是週末，也是張敏的生日派對。她在朋友圈裡向來是聚光燈下的主角：熱情、爽朗，每年生日必包下一間KTV，邀上一整圈人，熱鬧得理所當然。前一天，她還特地傳來訊息：「阿韻，不許缺席！今年我特別想聽你唱歌！」我盯著螢幕笑了笑，心裡卻悄悄問自己：「我還能在大家面前，自然地唱一首歌嗎？」

下午收拾妥當，我挑了件柔和的針織衫配深藍牛仔褲——不搶眼，也不顯孤單。小米跳上地毯，蜷在陽光裡打呼嚕，尾巴輕輕拍著地板。「今晚帶你去見大家，」我摸摸牠的頭，「你要學會安靜陪伴喔。」





KTV位於旺角某大商場高樓層，那間熟悉的包廂，約莫能容二十來人。推門而入，彩燈流轉、音響低鳴、飲料整齊排開、蛋糕上燭光微晃，歡樂早已被妥帖鋪陳。張敏一眼瞧見我，興奮地小跑過來：「阿韻！快過來！叫你來幾次，終於齊人啦！」

「生日快樂，敏姐。今年想許什麼願？」我笑著遞上禮物。

「只要人都在，就圓滿啦。」她揉揉我的肩膀，眼睛彎成月牙，「不過——我可真等你唱情歌喔。」

「我先點首歌？等一下得幫小米安頓好，讓牠找個安靜角落趴著，別吵到大家。」我蹲下身，把狗窩鋪在角落陰涼處，又倒了小半碗水。

「小米就是吉祥物啦！看牠多乖！」李思思邊擺晚餐邊俯身逗狗。





人陸續到齊，幾乎每位都攜伴而來：張敏身邊坐著新交往的男友，蓓蓓與情人並肩而坐，楊帆牽著女友的手，李思思也與男友十指交扣。唯獨我，與小米並排坐在沙發一隅，成了包廂裡最安靜也最鮮明的「一人一狗組合」。

「阿韻，今天氣色真好耶！」蓓蓓笑著說。

「還好，工作忙一點，但小米健康，日子就穩穩的。」我點點頭。

「你家小米太可愛了，哪天生氣了借我陪一天？」楊帆半開玩笑。

「可以啊，」我微笑，「不過牠離不開我。」語氣輕，卻像一顆小石子，悄悄沉進自己心裡。





酒水一輪輪上來，張敏舉起杯子：「今年生日，至少陪我到十二點以後，誰都不准提早溜！」

大家哄笑：「不能啊敏姐，你是主角！今天全場都是你的！」

「那——節目環節可不能少！」她半真半假地點名，「每人至少來一段！」

情侶們紛紛點歌，對唱情歌。楊帆和女友選了當年校園熱門的戀愛曲，蓓蓓與情人輕聲合著一段韓劇插曲，聲音交疊，像被風吹過的兩片葉子；倩儀新認識的男生也跳上台，拿著麥克風大膽告白。笑語、擁抱、貼臉、耳語……連空氣都泛著微醺的粉紅光暈。

我坐在沙發一角，目光掠過眼前這些熟悉又略顯遙遠的身影。KTV包廂裡燈光流轉，大螢幕上歌詞閃爍，大家笑鬧著點歌、接唱、互喊情話，翻出舊照笑談往事。我忽然意識到，那個曾總在話題中心、合照C位、一開口就帶動氣氛的自己，不知何時已悄然退至人群邊緣，像一幀被調淡了飽和度的背景畫面。

「阿韻，你要不要來一首？」倩儀把麥克風遞過來，笑得燦爛。

「你們多唱一點，我怕我一開嗓，大家集體退房。」我笑著推辭。

「少來！你以前可是我們這群人的主唱兼氣氛擔當！」張敏立刻接話，語氣裡全是熟稔的調侃。





「現在好多情歌我連點都不敢點了，怕唱到副歌就破功。」我拗不過，仍只是笑著搖頭。

蓓蓓挪過來，挨著我坐下：「最近好像很少聽你點歌了，反而常見你戴著耳機聽些奇奇怪怪的聲音——是不是越來越懂得照顧自己了？」

「是啊，現在專心聽狗叫，少聽人唱情歌。」我自嘲，順手摸了摸蜷在腿上的小米。

音樂一輪接一輪推高氣氛。情歌如潮水般湧來，張敏的生日蛋糕也在笑鬧中端上桌。蠟燭微光映著每張臉，大家圍攏拍照，輪流送上祝福：「希望你們今年愛情順利！」、「伴侶都在身邊，幸福滿分！」……

我坐在最角落，看情侶們互相餵蛋糕、笑鬧調侃、指尖交疊。心底浮起一絲難以言明的疏離——彷彿這個世界早已默認，愛情是群體的主旋律，而「單獨的我」，已不再是這首歌裡必要的聲部。過去聚會，我總搶著講笑話、點情歌、主動串起話題；如今，歌詞裡每一個「永遠」、「歸屬」、「深情」，都像一記輕叩，提醒我：那個曾理所當然站在聚光燈下的位置，已悄然空了下來。

話題也漸漸滑出我的軌道。前排女生細數戀愛裡的甜蜜糗事，後排男生聊起房貸壓力與裝修煩惱，每句開場白都自然帶出「你們家」、「我男友」、「我們最近」……我插不上話，只能安靜地抱著小米，看牠打個呵欠，像在替我應和這場無聲的退場。

「阿韻，下一首換你！」張敏又舉起麥克風，笑聲清亮。





「今晚我只負責鼓掌，外加現場演唱《狗狗搖籃曲》。」我仍笑著推辭。

「那也要一起上台啦！」她不由分說拉我過去合照。

我走到舞台邊，大家圍著螢幕齊聲合唱《朋友》：
「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

我握著麥克風，跟著哼唱，聲音卻像隔著一層薄霧，連心跳都彷彿悶在玻璃之後。唱完一遍，我悄悄抬眼——蓓蓓正側身摟著男友肩膀，張敏與新伴侶十指相扣笑作一團，李思思則靠在情人肩上，髮絲輕揚。

「你們都好幸福喔。」我低聲說，語氣輕得像怕驚擾了什麼。

「阿韻，你也有小米在身邊啊，幸福值一點都不輸我們。」蓓蓓湊過來，語氣真誠。

「哈哈，對啊，我現在是『狗本位』人生。」我抱緊小米，笑得自然。





歌單繼續滾動，氣氛愈發熾熱，甚至出現了經典的告白橋段——張敏的新男友在眾人起哄下，為她清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全場歡呼如潮。我站在一旁，懷裡的小米安靜伏著，耳朵微微抖動，彷彿知道，這一晚，我不需要開口，也不必發光。

螢幕上的歌詞一行一行緩緩浮現：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

我心頭一顫。那年在KTV，陳浩澤、容芷晴和一群人圍著點歌機笑鬧，我站在舞台中央，麥克風握得穩，笑容燦爛，腦袋裡塞滿了自信與一點點刻意的炫耀；而此刻，我只坐在最暗的角落，懷裡抱著小米，靜靜聽著同一首歌，聽著過去的自己，一點點沉進一種難以言說的失落裡。

「阿韻，你怎麼一直不說話？」張敏湊過來，語氣裡帶點溫柔的探問。

「今天比較安靜，最近在學著當個好聽眾。」我笑了笑，「你們都唱得真好。」

「有什麼心事，隨時找我喔！」她拍拍我的肩。

「謝謝你，敏姐。」我輕聲說。





派對漸入尾聲，大家開始點各自的歌，有人喊：「這首誰來主唱？」
我笑著擺擺手：「讓給你們年輕人吧，我現在啊，老了，多聽、少唱。」語氣半真半假，卻也沒人再挽留。

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節奏裡——有人高歌、有人打拍、有人依偎著伴侶低語。我蜷在KTV包廂最暗的角落滑手機，張敏的朋友圈不停更新：自拍、合照、情侶互動、標註「人生最美時刻」……照片裡偶爾有我，但總是在邊緣，安靜地站在一旁，而小米，總是貼在我腳邊，或被我抱在懷裡，成了我存在感最溫柔的註腳。

「你有什麼想說的嗎？」蓓蓓悄悄坐過來，伸手輕輕抱住我。

「我覺得有點失落……但好像也沒那麼難接受——畢竟，現在的我，真的不一樣了。」我說得坦然。

「你比以前沉穩多了，不用總拿自己跟別人比。能好好過自己的日子，才是最難得的本事。」她說。

「現在啊，我只能在小米身上找點主角光環了。」我自嘲地笑。

「那也很好啊，狗狗的愛，從來不講條件。」她低頭摸了摸小米的頭。

夜愈深，包廂的燈光一盞盞調暗，只剩螢幕微光映在每個人臉上。張敏舉起杯子：「下次，一定要全員到齊！願你們都幸福，都開心。」

「會的！」大家齊聲應和。

我笑著舉杯，嘴角揚起，心裡卻不再有昔日那種熾熱的激動。生日歌唱到尾聲，笑語漸歇，大家互道晚安，牽著伴侶、挽著朋友，陸續離開。我牽起小米的牽繩，推開包廂門——外頭街燈昏黃，拉長了我的影子，小米緊貼著我腿邊走，暖暖的呼吸拂過我的腳踝，像這整晚，世界僅剩的、不離不棄的依賴。

我站在商場外，夜風微涼，輕輕拂過臉頰。抬頭望去，霓虹燈光在遠處閃爍，像一場尚未落幕的戲。我靜靜呼吸，也靜靜感受今晚的心緒——原來年歲增長，並非只是皺紋與白髮的悄然來訪，而是世界在不知不覺間，悄悄換了主角。每個人都在自己的舞台上更換身份：有人升格為主角，有人退居幕後，有人轉身成了觀眾。而我，也不再是那個被簇擁、被期待、被頻頻點名的中心；那些曾熱絡圍繞的愛情話題，如今聽來，已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清晰卻不再屬於我。

「小米，我們現在是在邊緣啦，不過也沒什麼好怕的。」我低聲說。

牠用鼻尖輕輕蹭了蹭我的手背，溫熱、柔軟，小小的動作，卻像一句無聲的承諾——世界再大，總有一種溫暖，不講條件，不計位置，只靜靜守在你腳邊。

等人群散盡，我拖著步子往家走。路燈一盞盞亮起，映出熟悉又疏離的輪廓：街角那對情侶，笑語輕快；轉角咖啡店門口，昔日好友並肩而立，談笑如舊。我望著，卻不再心頭一緊，也不再下意識調整自己，試圖擠進他們的節奏裡。沒有羨慕，也無需融入。只有小米亦步亦趨，腳步輕快又踏實，每一步都像在說：你不必追著誰的光走，你自己的影子，已經足夠完整。

回到家，我坐在書桌前，泡了一杯熱茶。水汽氤氳上升，模糊了窗外的夜色。小米在地毯邊轉了幾圈，最後蜷進我腿邊，把身體整個貼上來。我翻開記事本，筆尖停頓片刻，才落下字句：

「我們都在不同的位置長大。當主角的日子固然耀眼，但安靜的一角，也能守住自己的滿足。今晚在KTV裡看世界流轉，笑聲與歌聲此起彼落，而我坐在角落，捧著一杯溫茶，竟覺得前所未有的輕鬆——也許，這才是真正的成長。」

我合上本子，輕聲對小米說：「以後不必再強求誰的主角。能安穩做自己的配角，已經很幸福。」

牠低低「嗚」了一聲，把腦袋埋進我掌心，呼吸溫熱而均勻。

窗外夜色沉靜，我也終於沉靜下來。世界依舊不停輪換角色、話題、伴侶的陣線，但我已學會不焦慮、不比較、不強求。就這樣，在自己的節奏裡，過好自己的生活。

「晚安，小米。」我低聲道。

夜晚拉長，每一寸寂靜，都被牠溫熱的呼吸悄悄填滿。我不再害怕被忽略，也不再恐懼失落——因為我終於懂得：安靜的配角位置，不是退場，而是一種選擇；不是殘缺，而是一種完整。

第二十四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