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集:認識過去的自己

夜已深沉,窗外只有零星的車燈掠過,樹影在牆上緩緩搖晃。我窩在沙發邊,手裡握著那杯尚有餘溫的熱茶,思緒卻還浮沉在昨晚的派對裡——水聲、笑語、KTV裡斷續迸出的歌聲,像一陣陣潮水,來了又退,退了又來。小米睡熟了,頭枕在我膝上,呼吸輕而沉穩,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節奏。我伸手輕撫牠的背,指尖觸到柔軟的絨毛,心口卻忽然一跳、又一跳地問自己:「這樣的孤單,是真的嗎?那個總在舞台中央、笑得毫無保留的我,究竟去了哪裡?」

不知怎麼地,我忽然很想看看,自己是怎麼一路走到現在的。我輕手輕腳走進臥室,拉開最裡層的抽屜。這裡堆著我一路攜帶的舊物,最底下那個厚厚的粉紅文件夾,是從大學起就隨身攜帶的紀念冊。外皮早已泛黃,邊角微微捲起,像被歲月悄悄翻過無數遍。

我取出來,坐回床邊。小燈灑下淡淡的暖光,把空氣也照得柔軟了些。

「好久沒翻這些了……該不會一打開,又要哭舊吧?」我低聲自語。





文件夾裡夾著幾十張照片,全是大一、大二時與容芷晴、陳浩澤,還有其他同學一起聚會、旅行、排練的紀錄。有些人早已淡出聯絡圈,有些人如芷晴,已成了比家人更親的家人;而有些人——比方說浩澤——則只活在照片裡,活在那些尚未被時間磨鈍的片段回憶中。

我翻出一張,是大三校園音樂節的合照。我穿著白T恤,額角沁汗,笑得毫無防備,像個什麼都不怕的小孩。芷晴站在我旁邊,比著搞怪手勢,臉頰上還黏著一朵褪色的鮮花貼紙。浩澤站在我身後,微微側頭看著我,難得露出那樣燦爛、毫無保留的笑容。我盯著照片上的自己,竟覺得既陌生,又熟悉得令人心顫。

「你看,以前的我,好像真的不怕什麼。」我喃喃道。

小米在地毯那頭打了個呼嚕,我微微一笑,翻到下一頁。那是一張圖書館夜讀的自拍:我和芷晴靠在一起,頭幾乎抵著頭;浩澤一手搭在我肩上,一手搭在芷晴肩上,眼神溫柔而專注,像在守護什麼珍貴的東西。那時的壓力與歡愉交織,我們渾然不覺,只當是青春本該如此。如今回頭才懂,那種並肩而立的重量,原來早已悄悄築成了日後最難跨越的距離。

「那時候,誰想過會分道揚鑣?」我輕聲說。





再往下翻,是一張浩澤幫我調試吉他弦的照片。那天下午,我們在學生會活動室準備音樂節演出,我緊張得手指發僵,他卻動作俐落,眉宇間帶著一點認真,一點耐心,還有一點我當時沒讀懂的溫柔。

「還記得你總說,『失誤沒關係,有我在就沒事。』」我對照片笑了笑,語氣裡有長久的遺憾,卻也藏著未曾褪色的真誠。

翻到後半,是一張畢業典禮的合照。我穿著黑色學士服,手捧鮮花,笑得燦爛又用力。芷晴站在我左側,手臂牢牢勾住我的肩膀;浩澤站在我右側,不近不遠,微微低著頭,嘴角揚起,眼神卻像沉在某個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念頭裡。那時我們都在笑,都在許願,許下「以後誰都不要散」這樣天真又鄭重的諾言。

我指尖緩緩撫過照片上三張年輕的臉,心口慢慢泛起一陣酸澀——那種曾經拚命相信「永遠不會變」的確信,原來最經不起時間輕輕一碰,便碎得毫無聲息。

「以前的我,會不會嘲笑現在這麼容易失落的我?」我問自己,停頓片刻,又輕聲補上一句:「還是……會心疼呢?」





我合上照片夾,翻到最末頁,抽出一本舊日記。大一時寫的,字跡青澀,紙頁微脆,內容零散:考試的焦慮、三明治的甜香、圖書館偶遇的悸動,還有那些尚未命名、卻已悄悄紮根的夢想與願望。

「今天和芷晴一起吃了奶油三明治,考試好難啊,但還是好幸福。」

「下雨天大家一起趕工,雖然狼狽,卻希望這一刻永遠停駐。」

「剛剛在圖書館遇到浩澤,他說等下有空陪我去買書。我好像……特別信任他。」

那些句子樸拙、稚氣,卻真誠得讓人鼻酸。才讀了幾行,我忍不住笑了,眼眶卻熱了起來。

「原來認識過去的自己,比想像中更不容易。」我喃喃道。

小米這時醒了,輕輕跳下床,繞到我腳邊,用微涼的鼻尖蹭了蹭我的腳踝。我彎腰將牠抱起,指尖觸到牠溫熱的脊背,「你看,以前的我連狗都不敢養——怕照顧不好,怕承擔不來,怕連一隻小動物的依賴都接不住,只好把所有焦慮都壓在人身上,壓得自己喘不過氣。」

「現在你成了我唯一不會離開的家人。」我低聲說,把小米輕輕放在膝上,「這算不算一種進步?」





我又翻了幾張舊照片。畫面裡的我眉眼清亮,笑容坦蕩,身旁總有笑臉,身後總有熱鬧。那時的我,會因一場突如其來的晴天興奮,會為一句溫暖的話雀躍,對每個人敞開心門,對每一個明天毫無防備。

「可現在呢?」我輕聲問,聲音像浮在空氣裡,「興奮留給了別人的喜悅,期待交給了愛情的承諾,責任推給了職場的標準,最後剩下我,得一個人站穩所有搖晃的邊界。」

「阿韻,有沒有後悔過?」我問自己。

心裡浮起一陣長長的空白,不是答案,而是某種尚未沉澱下來的潮聲。我想哭,卻只是閉了閉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現在的人生,工作、友情、家庭、感情,像一盤被徹底打散又重新洗牌的桌遊——規則模糊,玩家流動,連勝負都難以界定。那些曾以為會陪我走到最後的人,有的早已散入各自的人生軌道,有的偶爾發來一句「最近好嗎」,更多的,只剩通訊錄裡一串編號與ID,安靜得像未曾存在過。

「怎麼會有一天,得靠翻照片,才能確認自己曾經真的快樂過?」

我合上相本,抽出幾頁泛黃的日記——大學時的莽撞、初入社會的惶惑、熱戀時的熾烈、分手後的靜默……每一頁都寫滿斷裂與重建。關於陳浩澤的猶豫、芷晴的坦率、家人的沉默、工作的拉扯,那些字句早已不再只是記憶,而成了我血肉的一部分:孤單,但不再逃避;敏感,卻學會辨識;努力,偶爾疲憊;自憐,卻不再沉溺——只是,再也沒有了當年那種,不問理由也敢相信明天的自信。





我忽然很想與過去的自己和解。

「親愛的,那個真的很勇敢的人,會原諒現在跌跌撞撞的我嗎?」我寫在日記本的空白邊緣。

「也許會。也許除了我自己,再沒人需要一直懂我的脆弱。」我輕聲自答。

「其實,就算再努力想成為誰的主角,時間終會證明:每個人都只能一再地、誠實地,做回自己。」我低語,「你不必再懷念那個站在萬人中央的青春——安安靜靜過日子,本來就是一種成熟。」

我打開抽屜,把泛黃的照片與舊日記一頁頁收好。尾指微微發麻,但心緒比剛才沉靜許多。

「你有什麼想問我嗎?」我低頭問小米。

牠只是貼過來輕輕蹭我,眼神清澈,像在說:「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就好。」

「長大以後才真正明白,世界不會為你的遺憾掉一滴眼淚。」我喃喃。





「但每個深夜,都該對自己說一遍:你已經撐過最難的日子了。」我補上這句,語氣平穩。

我站到窗邊,把房間的燈調得更暗。夜色裡,我與自己的輪廓悄然重疊——大學時那個穿著寬大T恤、在社團活動中大聲發言的我;剛畢業時熬夜改案子、靠咖啡撐過凌晨三點的我;熱戀時撒嬌耍賴、相信愛能抵禦一切的我;分手後咬著牙把眼淚吞回去、仍堅持出門買菜煮飯的我;還有此刻,學會獨處、不急著填滿寂寞的我。

「每個時期都很重要,每一道疼痛都值得被看見、被認識。」我對自己說。

我拉開窗戶,涼風裹著城市夜裡淡淡的氣味拂過臉頰。樓下還有幾盞星星點點的燈,社區鄰居在廚房裡做夜宵,笑語隱約傳來——大概跟我一樣,沒事的時候,都在默默與過去和解。

我走回書桌,想起今晚在KTV包廂裡那種突如其來的疏離感。那或許不是最不堪的孤獨,也不是最深的失落,而只是成長裡,一場安靜卻必然的過渡。

「你以後還會怕融入群體嗎?」我低聲問自己。

「不會了。只要生活是我認同的模樣,安靜,也能長大。」我回答得堅定。





小米這時輕輕「喵」了一聲,像不自覺地替我打氣。

我坐下,把舊日記一併收進紙箱。蓋上蓋子的瞬間,心裡真正浮起一絲溫暖。

「謝謝你,過去的自己。」我小聲說,「你讓我走過最亮的時刻,也陪我熬過最暗的時刻。從今以後,哪怕所有主角都換了人,配角也能寫出自己的故事。」

我翻了翻手機,看見群聊裡昨晚KTV的合照底下還在刷評論:大家開心、笑鬧,沒有人真的記得誰站在中央、誰站在角落。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已把所有舞台上的焦點,悄悄還給了時間;學會在安靜裡,過自己的日子。

「阿韻,晚安。」我彷彿聽見過去的自己,正笑著對我說。

「晚安。」我回應,心裡有一點釋然。

躺到床上,小米蜷在腳邊。窗外的夜燈一盞盞熄去,整座城市像一個巨大而溫柔的懷抱。我拉緊被子,閉上眼,腦海裡最後浮現的,仍是大學時的自己:那個能大聲唱歌、無所畏懼、相信愛情會永遠明亮的女孩。

「祝你安好,也祝我現在安好。」我在黑暗裡笑了。

「請勿打擾」——是我給過去的自己,唯一溫柔的失聯信號;也是我給未來,最堅定的期盼。

第二十五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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