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歷十八集:曖昧的界線

一早的陽光尚未完全鋪展,天色還浮著一層微青的薄明。我和容芷晴剛歷經昨夜那場靜默卻劇烈的崩潰——沒有嘶吼,只有長久的停頓、反覆的哽咽,與一句句被淚水浸得發沉的實話。清晨回到公寓,我心裡空蕩,卻奇異地踏實,彷彿剝落一層舊皮,底下是微刺、微涼,卻真實的自己。小米剛用完早餐,毛色蓬鬆,慢悠悠繞著我打轉,尾巴輕快地拍打空氣。我放下包,捧起一杯熱茶,氤氳的暖氣緩緩升騰;翻開待處理的案子,思緒卻始終停駐在芷晴最後那句話上:「分手不是最痛,最難的,是承認自己也會有裂痕。」

原只打算帶小米去公園曬曬太陽,沒想到午前門鈴輕響一聲。開門,是江子軒。他抱著金毛犬阿福,肩線鬆緩,眉宇間少了平日診所裡那種慣性的警醒,多了點溫和的倦意。

「早啊,阿韻。」他聲音低而穩。

「這麼早出門?阿福今天不用在診所坐診?」我笑著打趣,側身讓進屋。





「輪休。想出來走走。」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我腳邊的小米身上,「說起來……有點久沒陪狗散步了。你這週末有空嗎?一起帶小米去社區公園?」

我微怔,低頭看小米——她正咬著絨布球,耳朵豎起,尾巴已搖成一道柔軟的弧線。

「可以啊。不過她最近跑得勤,你家阿福比她大一圈,怕她太興奮,你反而得跟著跑。」我笑說。

「阿福很穩,不怕鬧。她能管好自己,也能管得住小朋友。」他蹲下,掌心輕撫小米的背脊,動作熟稔而安靜。

那種久違的、不費力的平靜,悄然鬆開我肩頸間繃了整夜的筋絡。我們牽著狗,一前一後出了門。公園裡樹影疏淡,晨霧未散盡,浮在草尖與石徑之間,空氣微涼,溫度恰好。





走到開闊的草地邊,我忽然意識到,自己與江子軒竟不知不覺並肩而行,步調一致,話題也由天氣、狗的習性,慢慢滑向更沉一點的地方。

「最近工作還順嗎?看你好像忙了些。」他問。

「案子多了幾個,但家人和朋友都幫襯著。這陣子我學著把生活重新排進日程裡——不能再讓自己只繞著某個人、某段關係打轉。」我說。

「你能這麼想,真的很不容易。」他語氣微沉,「我有幾個朋友,失戀後直接把工作停了、社交斷了,甚至有人……三年過去,連手機裡那張合照都還留著,只是設成了隱藏相簿。」

我靜了一瞬,才輕聲接道:「昨天晚上,我陪芷晴熬了一整夜。她也是剛分手,不是難過離開,而是怕離開之後,自己再也拼不回原來的樣子。」





江子軒腳步稍緩,側過臉看我,神情微斂,像有什麼話在喉間輕輕一頓,又悄然退了回去。

「其實每個人的痛,都不太一樣。」他聲音放得更輕,「尤其當一段關係纏得久、陷得深,放下就不是一場告別,而是一次……重新學習怎麼和自己共處。」

我心口微動,那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浮上來——不是對他,而是對這句話的語氣、停頓,甚至那點藏在溫和底下的遲疑。芷晴昨夜提過,她和江子軒,曾經也有過一段未說盡的牽絆。可此刻陽光正斜斜穿過樹隙,落在阿福的金毛與小米翹起的耳尖上,光斑跳動,溫柔得不容驚擾。我不想點破,也不必點破。有些過往,本就不必再被提起,只要它不再擋住眼前的光。

小米搖著尾巴,輕巧地朝阿福靠過去。「你看,小米居然敢主動了。」我故意岔開話題,語氣輕快,像是在逗狗,也像在緩和什麼。

「她勇敢了好多。」江子軒低聲笑,目光溫柔地追隨著兩隻狗,「其實小狗有時候比人還快走出陰影。」

「阿福對陌生狗一向很有耐性,我之前還怕他太高冷。」我說。

「高冷嗎?」他側過頭,眼底浮起一絲笑意,「其實是溫柔,只是不輕易親近——就像某些人一樣,需要時間,也需要空間。」

空氣忽然靜了一瞬。那種微妙的曖昧不聲不響地浮了上來,像晨光裡浮動的微塵,輕、暖、難以言明。關心是真誠的,溫柔是自然的,而某種未說出口的期待,則悄悄懸在話語的縫隙之間。





兩隻狗在草地上輕輕碰鼻,鼻尖相觸又分開,像在玩一場安靜的戀愛遊戲。

「江子軒,你……有沒有覺得,過去的遺憾,有時反而成了現在的養分?」我下意識問出心底盤旋已久的疑問。

他點點頭,語氣沉靜:「嗯,確實。我以前總糾結,分開是誰的問題——是不是我太倔強,還是太懦弱?後來才懂,那些遺憾從來不是判決,只是提醒:往後要更溫柔一點,也要多留一點喘息的空間給自己。」

話音落下,我腦中不自覺浮現芷晴的樣子。昨天她哭著說:「我最怕的,是再也沒有可以依靠的人。」此刻聽他用這樣柔軟的語調談遺憾,我喉頭微緊,幾乎要脫口而出:「那你……還會怕再受傷嗎?」

他卻先笑了,「會吧。以前可能更怕。現在學會了——不管什麼時候,都要把愛多留一點給自己,也留一點,給那些願意真誠陪伴的人。」

對話漸漸沉靜下來。陽光穿過樹影,在草地上灑下斑駁的光點。阿福在旁打滾,小米追著自己的影子繞圈,又忽然停住,歪著頭看我們,尾巴輕快地晃。

我心裡卻始終浮著芷晴的影子。那句「你和芷晴……真的再無聯絡了嗎?」在唇邊滾了又滾,終究沒說出口。我不想在這樣安靜的早晨,拆開彼此的過去;只想好好守住這一刻的平穩與溫柔。





「你家小米今天特別開心。」他笑。

「她就是乖,只要有安全感,就什麼都不怕。」我輕聲應道。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我臉上,語氣真誠而溫和:「那你呢,阿韻?你最近……快樂嗎?」

我靜了一會兒,才說:「現在好多了。雖然還是會懷疑、會心軟,但經過那麼多次崩潰與療癒,才慢慢走到這裡。謝謝有工作、有朋友、有狗,還有……偶爾有人願意陪我聊聊,我就覺得,沒那麼怕了。」

他點點頭,「我覺得你已經走得很遠了。人只要還願意再嘗試,世界就不會太壞。」

我低頭,指尖無意識地撫過小米柔軟的耳尖。心裡那條界線依然清晰——對江子軒有欣賞,有信任,甚至有一點難以忽視的牽動;可我仍不敢往前,怕一不小心跌進從前情感的輪迴,更怕在芷晴還未真正癒合時,無意間跨過那道不該越界的距離。

「這陣子我最珍惜的,是狗,是姐妹,不敢奢望太多其他。」我安靜地說。

「有時候,只要有人懂你,就夠了。」他聲音很輕,「不需要標籤,也不需要規劃未來。」





阿福忽然跑遠,小米鑽進長椅底下,追著光影來回竄動。我們在草地上坐下,風很輕,時間很緩。

「有一次,我以為自己這輩子再不會談新戀情了。」我笑了笑,語氣坦然,「但現在反而覺得,有沒有關係都沒那麼重要——只要有人,在我喊救命時,第一個出現。」

他看著我,眼神溫潤:「你現在特別懂得照顧自己,這是最不容易的。」

我沉默片刻。空氣裡那種默契的靠近,像一頁紙輕輕翻過,又像一步未踏出的腳尖懸在半空。心裡仍有一層薄薄的保護膜,不撕開,也不退讓——只是靜靜守著,那點尚未命名、卻已悄然生溫的可能。

「聽你這麼說,我覺得跟你聊天,竟比寫日記還像一場溫柔的療癒。」我半開玩笑地說。

「那當然——我上班就是專業聆聽者。」他舉起雙手,裝模作樣地比出「專家」手勢。

我們都笑了。





「你家阿福……也是失戀後領養的嗎?」我問。

他點點頭,語氣輕了些:「算是吧。那陣子整個人像被抽空了,阿福一來,才慢慢找回一點呼吸的節奏。現在有牠陪著,我才真正覺得——世界不只是痛苦,還留著溫度。」

「小米也是。」我微笑,手指不自覺地撫過牽繩,「牠來的時候,我剛學會怎麼不靠別人,也能把日子過下去。」

「所以我們都一樣,」他側過臉看我,眼神溫和,「有狗在,柔軟才會回來。」

我心裡一暖,話到嘴邊,竟有些輕微的顫:「你……以後想和誰一起走下去嗎?」

江子軒靜了一會兒,目光落在前方小徑上搖曳的樹影:「現在還不想急。以前總想把感情框進某個角色裡,現在反而覺得——朋友能陪最久,其餘的,都是緣分。」

聽見這句話,我胸口莫名鬆了一寸。原來我們都在同一條線上,不進不退,不推不拉,默默守著那道安全的距離——不讓曖昧越界,也不讓期待變成新的負擔。

「我也是。」我笑得真誠,「現在願意相信時間。感情有也好,沒有也好,最重要的是,我還有力氣愛自己,還有隻狗,肯不問原因地陪我。」

「很棒。」他點頭,語氣很輕,卻很實在,「我喜歡你這種想法。」

陽光漸高,我們沿著社區邊的小徑緩步前行,小米與阿福在前方追逐打鬧,繞著彼此跑了一圈又一圈。

「這週末還有什麼計劃?」他問。

「很普通,和芷晴約了喝咖啡,順便理理手邊的案子。她最近狀態也慢慢回來了。」我說得誠懇。

「很好。」他放慢語速,「你們像家人,不用急著找新方向。」

公園出入口處,幾位老人倚在長椅上曬太陽;街角花店飄來一縷淡雅的梔子香。走到分岔路口,兩隻狗各自停步,回頭張望,尾巴輕晃,依依不捨。

「今天謝謝你陪我散步。」我說。

「也謝謝你照顧小米。」他微笑,「她很好,也讓阿福多交了一個朋友。」

「以後有空再約吧——不用特別安排,有狗在,就很有安全感。」

「好。」他點頭,「朋友,本來就該一直在身邊。」

我們揮手告別。我牽著小米往家走,心裡那點複雜的情緒,像被風輕輕拂過的水面,漸漸平靜下來。對江子軒的欣賞、對芷晴的牽掛、新舊情感交織的微澀與溫柔,都在這場散步裡悄然拉開距離,也悄悄留下一點餘韻悠長的可能性。

踏進熟悉的小區,陽光暖暖灑在牽繩上,小米忽然停下,轉頭望我,黑亮的眼睛像在問:「媽媽今天,心情不錯吧?」

「你說得對,寶貝。」我彎下腰,輕輕摸摸她的頭,「今天有狗、有朋友、有一點點成長——就夠了。」

回到家,我坐下來,打開筆記本,寫下此刻的心情:

「今天第一次覺得,曖昧的界線不必害怕;友誼也可以很溫柔,很踏實。不用急著為關係貼上標籤,留一點空間給自己,也留一點餘地給朋友。剩下的,都交給時間。」

窗外陽光靜靜灑進屋裡,小米蜷在腳邊,安靜地呼嚕。我閉上眼,心裡默念。

「慢慢來,一切都會好。」

第二十八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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