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張子銘,今年二十七歲,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不是一般的過目不忘,而是六歲以後在我眼前發生的所有事情,我都記憶猶新。醫學上的名稱叫遺像記憶(eidetic memory),全球臨床證實的例子大概只有七宗。當然,像我這樣秘而不宣的應遠不止這個數目。但我對六歲之前發生的事情,卻一點印象都沒有。
 
她,馮小剛,英文名叫Heidi,今年三十歲。她一出生便生了一場大病,在兒科深切治療部留院三個月。她父母給她起了小剛這名字,好讓她捱過去。她捱過了,還在我面前一邊喝著第三杯Mojito,一邊告訴我她有讀心術的能力。
 
「簡單嚟講,就係mind reading。」我瞪著眼睛聽她繼續說,連氣都不敢呼一下。「唔係話所有人諗咩都可以知道,亦都唔係啲好實在嘅嘢。只不過係一啲捉摸唔到的想法,然後根據呢啲想法嘅強弱、速度去理解成件事情。當然咁多年嚟,我已經掌握好我自己嘅讀心術竅門。」
 
我揭力壓制著驚訝的表情,但我感覺到我的臉一定比馬桶更僵硬、更蒼白。當然,她也可以是在嚇唬我。我一直跟她對望,一直叫自己別忘記,她是一流的撲克好手。不同於遺像記憶,任何種類的超感認知,至今還未有任何臨床的醫學證明。我一直認為我只是天生比別人聰明那一丁點,卻從沒有想到真的有超越感官知覺的人存在。
 
他媽的,她最好是在說真話。
 




「哈哈,好似頭先個一吓,」她眯起眼晴來向著我。「你係腦裡面講粗口,都唔駛講咁大聲呀嘛。」
 
這個星期五,時間還未到夜深、酒還未沾上一滴,要我相信她的說話也許太早。但不能否認,我的呼吸變得沉重起來。身邊的酒客盡在興高采烈地喝酒,我們兩人的靜寂卻像個異數。
 
Heidi說,她只能感應到山羊座、金牛座、雙子座、獅子座、天秤座的人的想法。而我是金牛座,她的男朋友是水瓶座。她也不知道為甚麼她的能力會被星座影響,反正她沒有深究。
 
所以她知道我在想甚麼,卻不知道她的男朋友在想甚麼。
 
「其實……我一直都冇搵過一個我知道佢諗咩嘅男朋友。」她這樣說──雖然我不知道她為何要跟我說。「水瓶座又好、巨蟹座又好,好似其他女仔鍾意用星座配對去搵男朋友咁。總之,唔好俾我我估到佢地諗咩就OK。」
 




「點解?」我一問完以後,就懂得這是個蠢問題。
 
「當你可以睇穿人地諗乜嘢嘅時候,你就唔會再想知道,喺你身邊嗰個人原來有幾仆街。」她望著我,好像在尋求我的認同。
 
十一、二歲以後,我就再沒有認真看過報紙。每天四十八頁排得滿滿的新聞,原本就是讓善忘的人們去充塞腦袋。要是哪一天全世界的報紙休刊一天,大概有很多人要發瘋。「天!哪我今天要用甚麼充塞腦袋?」我能夠理解他們的心情。可是換個角度,我卻不想被這些無關痛癢的新聞進駐我記憶的每一個角落。
 
三年前,在湖南有一個男人,好心腸借了些錢給鄰居應急。他沒能力償還那筆錢,深感有愧於這個鄰居,竟然殺了這個借錢給他的朋友、然後再燒炭殺死自己的妻子和兒子,最後才吊頸自殺。那小孩死時只有五歲。為甚麼我要記著這件事情?為甚麼報紙一定要盡花篇幅去報道負面新聞?
 
因此我沒有再看報紙。實事上,我差不多過著隱世的生活。真諷刺,我每天卻在這城市最熱鬧的地方工作,真的是大隱隱於市。我家裡沒有報紙、也沒有電視。迫不得已才會上網,而其他時間都在看書。十八歲那一年,我很有讀《追憶逝水年華》的念頭。可是一想起我會把整套書二百多萬字記進腦海時,便打消了這個想法。維持這樣低調的生活,外人看起來,還以為我是在崇尚波希米亞風的嬉皮士。
 




如此一來,Heidi不想交一個她知道其想法的男友,箇中的道理顯然簡單不過。與別人相處本身已經夠難了。當你知道身邊的另一半心底裡的想法的時候,你還可以繼續裝作若無其事嗎?
 
真相既是如此殘酷,我們才會習慣去忽視它。
 
 「普通人希望與眾不同,我哋反而要花心機去做普通人。」她喃喃地道。
 
我還未發現,我已經開始同情她了。
 
如果讀者中有甚麼奇能異士的話,相信你們也一直能夠理解我們的處境。
 
「你想我點幫你?」
 
「我懷疑我男朋友一腳搭兩船。」
 
唔……男朋友。




 
我問她怎麼知道。她說她雖然不知道他想甚麼,但她見識過太多的男人。當然,「見識」於她來說比一般人更有說服力。我想說的是,其實只要情況允許,所有男人都會出軌。那應該是寫進教科書有關男人的定義一欄,沒有甚麼好大驚小怪。
 
當然,我沒有說出來。也當然,我沒有說出來,不等於她沒有讀到我的想法。
 
「我男朋友叫Tony,係政府做嘢。你識佢。」
 
我認識六個在政府工作的Tony,但一時之間,我聯想不到那六個Tony當中,誰跟Heidi有關。但很明顯,我們在「認識」這字的用法上,跟普通人的認知不同。
 
「黑框眼鏡、羊咩鬍。」
 
又有客人過來。我掏了兩瓶樽裝Corona加青檸給他。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他的名字,但他總是要兩瓶樽裝Corona。他付了鈔,示意我不用找續。
 
黑框眼鏡、羊咩鬍的Tony。
 




「Right,Tony,政府AO。黑框眼鏡、羊咩鬍。嚟嘅時間唔固定,但一定唔係禮拜三或者禮拜五晚。每次嚟都係同嗰兩、三個同事,David、 陳仔同一個我唔知咩名嘅朋友。Weekend 會order Sauvignon Blanc,其他時間就order嘉士伯。」他們兩個從來沒有在同一個時間來這個酒吧,所以剛才一時三刻之間,不能聯繫起兩人在一起。
 
「聽落去……你好似比我仲了解佢。」她第三杯都喝完了,便要我倒第四杯給她。
 
這次我換了些沒酒精的飲料來調這杯Mojito。一方面,她從來沒有喝多過兩杯Mojito;一方面,我仍然懷疑她的能力。
 
她瞄了我一眼,我便知道不妙了。
 
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
 
她知道我在想甚麼。我惟有用不多不少的蘭姆酒去重新再調一杯Mojito。
 
「但係佢冇乜可疑嘅地方。」我說。
 
「星期三呢?」




 
「去馬場賭馬。」我看著她一乎不相信的樣子。「佢地至少兩次提過,禮拜三要去跑馬地。佢地又唔知道我嘅秘密,冇必要係我面前講大話。」
 
「你可唔可以打聽一吓佢嘅行踪?」
 
「No。」 我一口拒絕。
 
自從我知道我擁有這樣的能力,可以帶來多大的災難時開始,我就習慣避開所有麻煩事。不出鋒頭、也不逞英雄。賭場上碰到過不少老千,避開不跟他們對賭便算了;酒吧上也有不少老外專來狩獵醉倒的女生,我也總是隻眼開隻眼閉。
 
我知道這樣生存下去,並沒有讓我足以成為英雄,而只是僅僅令我不致變成懦夫。有些事情,管不了,也許不是甚麼壞事。至於後來我捲進了這場風暴之中,也不是在我控制範圍之內。
 
我在這個時候不經意地向酒吧的門口一望,然後心裡暗叫了一聲。
 
「Oh sh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