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chael不似在揶揄我。
 
他引用的那句話,我清楚記得是《搏擊會》裡畢彼特曾經說過的。他說的時候大有深意,只是我腦筋一時轉不過來,所以不明其所指。
 
不過,其說話當中的意思,我是萬分認同。很多人有一技之長、又或者家財萬貫,就算不自詡是天下無敵、也會認為自己是天下無雙。可是退一步而言,人類其實脆弱之極。不要說活得上一百年已經個奇蹟,單是日常生活,任何正常人也不能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或者不大小二便多於一星期。我們進化了數百萬年,最終還是被最基本的生物本能所控制。那其實跟一隻樹熊或是一條海豚沒有多大的分別。
 
當然我沒有再詳細問Michael為甚麼要這樣說,因為Heidi給我打了一個眼色,示意不用著急去找尋答案。
 
她既然知道她欠我一個滿意的答案,我也懶得再去追問。
 




他們談的每件事情都神秘兮兮,卻又一直不肯給我滿意答案,我心裡早就滿不是味兒。所以我決定了一下車便分道揚鑣,免得繼續下去,反而自討沒趣。
 
而且我不想再被汽油彈襲擊。
 
Heidi想再說些甚麼,可是她大概知道我心意已決,所以一直都沒有開口。
 
很快,我們又來到了中央廣場。
 
這次我們由亞畢諾道那邊轉入停車場。當我們由停車場步行到升降機時,仍是高個子保鑣在前面,然後鬍子保鑣並肩在Carolyn旁邊而行。
 




我跟Heidi說,我有其他的事情要忙,所以先行告辭。她當然知道我在騙她,不過我也算給了她一個下台階。
 
最後,我終於有機會跟她說明Tony的行踪。
 
她聽罷身子竟然一抖。「你話Tony喺Azure?」
 
「Yup...蘭桂坊酒店頂樓。」
 
Michael 聽到了,也停下來望著我和Heidi。「駛唔駛去睇下?」
 




「做完正經嘢先。」Heidi故作鎮定,可是我和Michael必定看得出她心事重重。
 
「Well, okay。咁唔阻你哋做正經嘢喇。」我順勢便要離開。
 
Heidi卻一臉嚴肅地望著我。「所謂嘅正經嘢,就喺帶你去見一個人。」
 
也許他們要招攬我進甚麼黑幫,但我對他們既沒興趣、也沒好感,只想盡快離開這幫人。我心裡面歎了一萬次氣,卻仍然苦無辦法去拒絕Heidi的請求。
 
「60 minutes。」我說。意思是一小時後,無論發生甚麼事我都要離開。
 
「君子一言。」讀番書的Michael突然文縐縐起來,我不禁好笑。「一個鐘後如果你唔想留低嘅話,我第一個保你離開中央廣場。」
 
他說起來好像武俠小說裡的江湖人物一樣,雖然有點突兀,可是那種自然散發出來的俠義味道,卻很適合我的脾性,所以霎時間我也對他有點改觀。
 
我作了一個請先行的手勢,我們跟保鑣一行六人,便走往了升降機。




 
我們又來到了三十八樓。和兩個小時前一樣,本地大漢和尼泊爾大漢仍是站著這裡。燈光還是像空置的倉庫般微弱。
 
不同的是(當然這點我並不意外),當我們行近門口時,兩個大漢一言不發,便替我們把兩扇大門徐徐打開。
 
我經過他們時,其實我可以報以一個友善的微笑、又或者一個不屑的眼神,好讓他們知道他們一早就不應把我拒諸門外。可是,我既然對高個子保鑣心存敬佩,而這兩個人又大概跟高個子是同一夥的,所以我決定低著頭,一言不發地跟著他們一起跨過大門。
 
進入了大門後,我才發現,原來這邊只是一條約四米長、三米闊的空間,空間的另一面又是一扇大門。這次卻沒有人替我們開門。
 
很明顯,這裡只有我是第一次來到這裡。但我敢肯定,他們第一次來的時候,跟我只會是同樣地詫異。
 
這時候,Heidi從我身旁暗地裡牽著我的手,就像我們從Midnight Express的後門逃出來的時候一樣。
 
大漢把在我們後面的門關上。要不是Heidi手心的溫暖給我那丁點兒的真實感的話,我還真的會以為,自己在二次大戰時納粹黨屠殺猶太人的毒氣室。這天晚上,我體內的腎上線素已經夠高了。
 




這時前面的大門自動打開。
 
我跟隨大隊進入了這地方,但顧盼著這片空間,一時三刻,卻不知從何說起。
 
首先,我這時候才發現,耳朵裡傳來震耳欲聾的音樂。天花近三層高,而我深信整層辦公室都被打通成這一大片空間。中間是長方形的吧檯,兩邊則排滿了一張張弧形的沙發。沙發上全坐滿了人,而每檯都看似有專屬的侍應服務他們。這裡除了五光十色的鐳射燈外,就差不多沒有其他燈光。長方形吧檯後是舞池和通往上層圍著四邊的平台,就在一個中型版的洛衫機夜店Exchange L.A.,又或者是台北的Luxy。
 
But god damn it,這裡分明就只是一間夜店!
 
當然,我沒有忘記這夜店的守衛如何森嚴。更何況,我在蘭桂坊流連了這麼多年,可從來沒有聽聞過這家夜店。
 
當我再細看看近沙發旁的客人,卻立即明白了這裡的狀況。
 
店裡面的人,我有過半是認識的。
 
當然,我的「認識」只限於從報章雜誌、道聽途說地得悉他們的樣貌和名字。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全都是非富則貴的富二代。而剩下我不認識的一半,我大概有個明白──就是那些二、三線的所謂模特兒。




 
現在我明白到,為甚麼站在門口的大漢覺得我如此可笑了。這裡的人,大概都有錢到一個地步,The Club會自動邀請你成為它的會員。要是你走到門口撒賴的話,則代表你還未夠資格稱得上謂有錢人。
我雖然靠從澳門賺回來的幾個物業讓我衣食無憂,可是我當然稱不上他們心目中所謂的富豪。
 
算了,反正我也不屑成為他們的一分子。
 
這時候高個子保鑣已經離開了我們一夥,只得由Heidi繼續領路。但其實沒有保鑣也沒有所謂。畢竟這裡有數十至上百個富二代在喝酒賣醉,這裡的保安應該比我想像中更加嚴密。更重要的是,我又回到了熱鬧的人群和吵耳的音樂之中,那種久違了的安全感不其然又再次回來。
 
Heidi帶著我們穿過舞池裡起勁的人群,然後走上樓梯。我看著這些樂在其中的青年,大概有十數個是未滿十八歲的「富三代」吧。我不禁懷疑,他們當中有多少個嗑了藥。這也就可以解釋為甚麼這些人會跟旭仔聯繄起來,然後Roger又「碰巧」替他們急救。
 
樓梯是歐陸經典式的設計,下半部份是近四米闊的樓梯,而上半部份一分為二,往上層左右兩邊平台。我們走到右手邊的平台,找了張沙發坐下。這裡比下面那一層較少人,但仍是每張檯有一個侍應準備接單。在我們不遠處坐著的,正是剛用逾十數億元贍養費,要跟妻子辦離婚的一個富二代。由這裡望去下面的吧檯和舞池,很有一點隔岸觀火的感覺。
 
Michael跟我各自點了一個威士忌加冰,而Heidi又點了一個Mojito。Carolyn則點了一杯鮮橙汁。鬍子保鑣仍是默不作聲,只是站在我們旁邊,注視著下面一層的情況。
 
Michael最先打破沉默。「Molotov, really? Where the fuck they think they are in, Macau in nineteen nineties? 」




 
「不過有樣嘢可以肯定,」Heidi說。「佢哋唔喺要嚟搞出人命。如果係嘅話,唔駛用汽油彈咁麻煩,一支AK-47都搞掂。」
 
「佢哋要老闆個名,冇咁易。」Michael說。
 
「Excuse me,」我又插嘴了。「有冇人可以話俾我聽,究竟發生乜嘢事?」
 
「Easy man, Heidi話信得過你,就自然會講晒所有嘢俾你聽。」Michael道。
 
Heidi看著我不發一言。
 
對不起,你怎樣看都不能把我看穿。因為事情太過混亂了,我完全不能夠整理我的思緒。既然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甚麼,你又怎.能.知.道.我想甚麼?
 
「Well,你之前幾次喺Midnight Express見到我,」Heidi喝了一口剛調好的Mojito。「我都係嚟screening。」
 
「Screening?」我猜懂了三分,但我還是有點託異。
 
「就係睇下你有冇資格加入Inner Circle。」
 
「Inner Circle?唔係The Club咩?」愈多愈多不同的新噱頭。我的偏頭痛不知不覺間又再次發作。
 
「The Club有兩種人。」Heidi繼續道。「一種就係你喺下面個層見到個啲有錢人。另一種,就係我哋幾個。」
 
「我哋呢種……冇錢人?」我對The Club一開始就全無好感,所以這時候不禁反唇相譏。
 
「No pal, in the Inner Circle……」Michael這時候時意洋洋地說。「You have to prove you are the unique.」
 
「Mike, we are not unique snowflakes...」這時候輪到我引用《博擊會》的對白。
 
「Ha, you are most certainly right. Cheers.」說罷他又喝乾了他的威士忌。
 
這時候,又有人節外生枝,好像眾人都約定好在今晚弄一場大龍鳳。
 
「Hey靚女,做乜咁靜局呀?」原本坐在遠處那個剛離婚的富二代,不知道甚麼時候已經走了過來。
 
「Sorry,我哋傾緊正經嘢。」Heidi冷冷的說。似乎她跟我一樣,都對這些富二代不屑一顧。
 
那富二代摸一摸自己下巴的鬍子,眯起眼笑著道:「Ok, ok……不過我聽日咁啱得閒,睇吓你有冇興趣上我架遊艇玩啫。」
 
富二代完全無視我們其他人的存在。我今晚受的氣已經夠多了,而這些富二代我一開始便看不順眼。當我正要站起來跟他反臉時,鬍子保鑣卻後發先至,擋在那富二代和我們中間。他依然是繼續沉默無話,不過其用意再明白不過──就是要請他離開。
 
「行開啦,我同靚女傾緊偈。」富二代說。
 
鬍子保鑣紋風不動。
 
「點呀依家,」富二代指著鬍子保鑣的前額道:「你份糧邊撚個出俾你架吓?食屎食懵你呀?」
 
鬍子保鑣還是沒有說話。其實無聲狗咬死人,所以我知道,說話愈少的人愈危險。
 
「乜撚嘢呀你,以為自己黑衫黑褲又唔出聲,好撚型呀?」富二代罵得性起,而且我看得出他喝了不少酒。「到我打到你爆撚晒缸時,睇吓你仲型唔型、仲出唔出聲?」
 
恐怕不把酒杯在富二代的頭上敲破,不到明天日出他也未罵夠。
 
Heidi當然懂我在想甚麼,所以一手按著我已經握著酒杯的手。可是Michael跟我也同樣心思,正要站起來出手襄助鬍子保鑣。到Heidi讀懂他的想法時,已經來不及去阻他。Carolyn卻像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完全沒有因為這個富二代而動怒,逕自喝著自己的鮮橙汁。
 
就正當富二代揮手出拳,Michael也剛好站了起來,要替鬍子保鑣擋格開這一拳時,我們的身後突然有一把蓋過音樂的聲音大喝:
 
「停手!」
 
我聽其聲音,就知道是跟喊「Fire in the house」的是同一個人,亦即是說高個子保鑣正在我們身後。
 
富二代跟我們都停了手,然後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過去。
 
這時候高個子保鑣旁邊,還站著一個五十多歲、一臉慈祥的伯伯。可是他不是甚麼「伯伯」,而是一個鼎鼎有名的大人物。我清楚記得,他是本港其中一家上市規模最龐大的公司的執行董事兼副主席。
 
看來,這人就是他們的「老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