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典型富二代,三十八歲。他剛被法庭裁定,需繳付十數億元贍養費給前妻。十數億元不是一個小數目,但能吸引到眾多報章傳媒報道的,是他窮極奢華的生活。據聞他曾租用遊艇到克羅地亞赫瓦爾島,不斷地邀請當地的模特兒上船上,展開連續五日五夜的派對。
 
他,上市公司執行董事兼副主席,五十九歲。他早年因為被公開需繳付的巨額薪俸稅,而開始被傳媒稱為「打工皇帝」。他一直被視為香港其中一個富豪的左右手,是名符其實的商業大亨。而今將近凌晨兩點,在這間隱蔽的夜店見到他,令我覺得情況愈來愈在我想像之外。
 
「Uncle.」「世伯。」Michael、Carolyn和Heidi差不多同時開口。
 
「世侄,」打工皇帝對著富二代,不緩不疾地道。「相嗌唔好口。」
 
不僅富二代看見打工皇帝便立即住口,連Michael和Heidi的神色都變得恭敬起來。
 




「冇喎世伯,想識吓啲新朋友,一齊上嚟我架船度玩啫。」富二代不只語氣變了,還作狀拍一拍鬍子保鑣的肩膊。「唔啱玩咪算囉。」
 
「我想同呢幾位朋友傾啲嘢,你過返去Jimmy果邊先,我晏啲再過嚟搵你。」打工皇帝說話時,自然散發出一股懾人的氣勢,讓人不得不服從他的指示。
 
「其他人請跟我嚟。」
 
我們剛才上來的樓梯朝反方向走。我這時才看到,原來這邊還有一扇門。高個子保鑣仍是領頭,然後是打工皇帝、Michael跟Carolyn、我和Heidi,最後是鬍子保鑣殿後。
 
門後是一道再往上走的迴旋樓梯。
 




我們終於來到真正的頂樓。
 
沒有嘈吵的音樂、沒有醉生夢死的富二代們。這裡就像一個舒適優雅的英式高級會所,而面向蘭桂坊的一邊是一整塊落地玻璃。我沒有走過去細看,但我可以想像到,這裡能夠飽覽整個蘭桂坊、以至整個維多利亞港的夜景。
 
我們又找了一張沙發坐下。Heidi坐在我旁邊,Michael跟Carolyn坐在對面。打工皇帝坐在旁邊單人的沙發椅上,而旁邊另有一張沙發椅則放空。這裡仍是有一個侍應專責接待我們,可是他放下了五杯開水後,便離開了我們視線範圍。兩個保鑣這次站得遠遠,是一個確定聽不到我們談話內容的距離。這個近千呎的「高級會所」空間,只要有我們七個人,和窗外無盡的風景。
 
「你好。」打工皇帝伸出善意之手,然後介紹了自己的名字。我當然一早懂得他的名字,但聽他親口說出來,卻仍是不敢想像的真實。
 
「張子銘。」我自然地報上名來。
 




「我有聽過你個名。」打工皇帝這樣說,我很有點受寵若驚。「我知道你有好多問題想問。如果我答到你嘅話,我會盡量答你。」
 
他這樣說得明白,我反而不知道如何問起。
 
「Heidi話The Club有兩種人。一種係下面班二世祖,另一種係The Inner Circle。」我由剛才被富二代打斷的那對話,再開始問起。「咁乜嘢喺The Inner Circle?」
 
「你哋四個加埋Roger,就係The Inner Circle。」打工皇帝直截了當的說出來,卻亦差不多等於甚麼都沒有說。
 
「Right……第一,我冇話過要加入任何嘅組織。」我道。「第二,點解喺我哋幾個?」
 
「唔,你哋都係比較特別……」打工皇帝有點啟齒難辭。「或者咁講,你哋都係有特別能力嘅人。」
 
Well,我應該一早就猜到。
 
這裡不僅是極其神秘的酒池肉林。




 
這裡還是他媽的「變種特攻」聚會的地方。What the fuck。
 
我以為我接受得到Heidi的讀心術,已經算是思想開明的人。但你要叫我相信,這裡七個人當中,竟然有四個人有超能力,那是他媽的甚麼鬼話連篇?難不成他們三個都懂讀心術,就像會考的必修科一樣般普通,而只有我一個連讀心術這樣「基本」的能力都做不到?
 
天。
 
不過現在我得抓緊機會,問他緊接下來、第二重要的問題。「咁點解肥狗……I mean澳門個班人會想搵你出嚟?」
 
「No, no, no……」這時候Michael插嘴。「佢哋喺要老闆個名,唔係要uncle個名。」
 
我差點對一個接一個的驚訝感到麻木,但聽到Michael這樣說後,我心裡還是打了一個突:連打工皇帝都不是他們老闆,哪誰可以是老闆?
 
「簡單啲嚟講,我哋同澳門個邊有啲生意上嘅拗撬。」打工皇帝說。
 




「嘿,right,生意。」我不屑地哼了一聲。「正定偏?」
 
「正門偏門都有。」我想不到打工皇帝竟然如此坦白。「世侄,遲早你會知道,世界上並唔係用兩種顏色就分得開所有嘢……」
 
「Ok,咁你哋老闆究竟係邊個呢?」我不斷地打蛇隨棍上,希望趁打工皇帝還肯回答我的問題時盡量多問。
 
「我哋入房傾。」打工皇帝指著另一邊盡頭的一間房。他沒等我回答,就逕自走向那房間。
 
「Dude,你有冇睇過《Matrix》?」Michael這時候說。「Now this is your red pill or blue pill moment. We can’t help you.」
 
我站了起來,跟眾人的目光逐一相接。Michael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而我永遠不能明白天真的Carolyn在想甚麼。只有Heidi的表情顯得特別焦急,好像怕我會選擇永遠離開這裡,繼續去做一個低調的酒保。
 
我轉過頭,一步一步地走向那房間。我完全不知道我做了一個怎麼樣的決定。
 
「You take the blue pill - the story ends, you wake up in your bed and believe whatever you want to believe. You take the red pill - you stay in Wonderland, and I show you how deep the rabbit hole goes.」





《Matrix》裡的對白,在我腦海中掠過。
 
我歇力地不讓自己太過緊張,然後跟隨打工皇帝走進房間。
 
這房間終於有點辦公室的感覺。只是這所謂的辦公室格局,大概只有上市公司董事才配得上。
 
我們都在等待對方先開口。這樣令人窒息的沉默,好像維持了半個世紀一樣。
 
「咁究竟老闆係邊個?」我重覆剛才我在外面已問了一遍的問題。
 
「我依家唔可以講俾你聽住。」打工皇帝說。「有機會嘅話,我想你親自見佢。」
 
「咁我幾時先可以見到佢呢?」
 




「唔知道。」打工皇帝這樣說,基本上已是在撒賴了。「不過呢啲都唔係最重要嘅問題。」
 
我們就這樣又沉默了十多秒。
 
我還是選擇了先開口,卻甚至不知道這是否一個「重要」的問題。「點解你要搵我哋呢班人嚟搞個咩Inner Circle?」
 
「我第一次見到Roger嘅時候,佢仲係實習醫生。」打工皇帝一邊說,一邊倒了兩杯釀了三十年的麥卡倫威士忌,然後遞了一杯給我。「當年老闆個老竇因為胰臟癌入咗院,但係冇一個醫生有十足嘅把握將佢醫好。唔好話十足,連最好嘅醫生都只係得三、四成把握。」
 
老闆跟他的老爸是誰,我完全沒有概念。後來我才知道,我此刻聽到的,是一個足以讓我隨時人頭落地的天大秘密。
 
「Roger個陣仲係個熱血年青醫生,竟然私底下走嚟同老闆建議,話佢可以醫好佢老竇嘅cancer。老闆眼見病情愈嚟愈嚴重,亦都暪唔過啲記者幾耐,所以就放手俾佢試一試。人到咗死生關頭,有人會決志信主、有人會搵中醫師、氣功師,就係為咗個一絲嘅希望。老闆如果唔係去到最絕望嘅關頭,恐怕都唔會聽呢個後生仔嘅主意。」
 
打工皇帝緬懷著當年的經歷,臉上竟仍然流露出感嘆的一面。他在這時候頓了一頓,我也不好去打斷他。

「Roger又係幾厲害,頭兩個禮拜,掂都冇掂過老闆個老竇。到咗一個月之後,Roger走去巡房,見老闆個老竇精神唔錯,就同老闆講,佢老竇嘅cancer已經醫好咗。老闆梗係即刻去搵其他醫生嚟check。又過咗兩個禮拜,到依家為止,一直都再冇復發。」
 
「但係佢唔係surgeon嚟嘅咩?」我問。
 
「呢個係佢未婚妻死後嘅事,佢先至唔肯去做oncologist,一定要轉去做surgeon……」我到現在為止,都不肯定打工皇帝是實話實說,還是在虛構出整個故事。「但係佢當年點都唔肯收老闆同佢老竇嘅任何報酬。佢惟有同Roger開門見山,話俾Roger知佢自己本身嘅talent。後來Roger亦都講咗佢個妹嘅talent俾老闆聽。」
 
「佢個妹?」我愈聽愈混亂。
 
「我以為佢哋以經講咗俾你聽添……Roger同Heidi係兩兄妹。」
 
「啊……Right。Of course。」我終於明白到,為甚麼Carolyn說Roger只是Heidi的「大佬」、而不是他們的「大佬」。而且這樣也解釋到,為甚麼Roger的樣貌這樣眼熟,但卻不存在於我的記憶中。
 
「仲有……你話老闆本身都有……talent?」我解開了一個疑問,卻有三百個謎團接踵而來。
 
「呢個……都係留返老闆親自同你講好啲。」
 
「Right.」他說起話來每每好像要坦誠相告,但其實一說到關節處就隱晦過去。他縱橫商界近四十年,我要跟他口頭上硬碰的話,當然佔不了上風,所以這刻我也不便發作。
 
打工皇帝繼續說。「老闆當時意識到,遲早都會有人發現佢地嘅秘密,而如果俾啲唔應該知道嘅人知道,就恐怕會對佢地不利。」
 
「所以老闆搞個Inner Circle,就唔係為咗利用我哋,而係為咗保護我哋?」我這時候的口吻已經跟他不大客氣。
 
「無錯,老闆叫佢哋做嘅嘢,完全出於自願性質。」老闆說。「但係你要明白,個人嘅力量係有限嘅。我哋唔係長生不老或者刀槍不入。你哋各人只係有個少少嘅talent……如果唔合作嘅話,其實外邊個世界比起普通人而言,更加危險。」
 
他說的話是如此的荒謬,卻又是如此的合理。我這些年來,一直維持低調的作風,就是為了避免捲了不必要的風波。
 
在蘭桂坊,你要自找麻煩的話,經已太容易了。
 
今天晚上,就是可以寫進教科書的實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