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人記》第一部：《蘭桂坊的最後一個週末》: （十八）這世界非我家
我離開了蘭桂坊酒店之後，便乘計程車直接回去羅便臣道的家裡。
我又再打去Heidi的巴哈馬電話號碼。
「你所打嘅電話暫時未……」
我不讓她再去說下去，就把電話掛斷。我開始懷疑，究竟Heidi有沒有給我真正的電話號碼。
我打了個訊息，然後傳了給Michael。
「Yes I got into some troubles. Drop you a text later when I'm free to meet up.」
計程車不消十分鐘便來到我家。連瞎子都可以看見，我家樓下最顯眼而且最礙眼的位置，停泊了一輛警車。
Damn。
我走過管理處時，那個好管閒事的看更便走了過來。
「哎呀……張生你返嚟就好喇……」他似乎比我還要緊張。「我巡樓嘅時候見到你屋企度門打開咗，入面啲嘢又立立亂，咁我梗係幫你報警先啦……」
我按下了升降機的按鈕，但在升降機到達之前，我仍是要聽他繼續囉嗦。
「我有打過俾你架……不過呢，你電話就冇人聽……咁我梗係叫咗警察嚟咗先啦……」我對他怒睨了一下，可是他卻完全接收不到我的意思。「個賊呢……可能係我個更之前已經入咗嚟大廈架喇……我自己個更呢我就不嬲睇到好實嘅……完全冇陌生人出入過……」
升降機終於到了，我走了進去，卻驚覺那看更也想要進來。
我左手五指一伸，向他做了一個「可不要進來」的手勢，右手則不斷按下「關門」的按鈕。
呼。
當我一踏出升降機門，就迎來兩個軍裝警員。
「你係咪A座嘅住客？」其中一個警員問。
「無錯。」
「好唔好彩你個單位俾人爆竊。你大廈管理處報警，依家警方接報後係你單位度搜查緊。你暫時唔可以入去單位裡面，但係我哋會有人同你先落一份簡單嘅口供。」
「Ok。」我無奈地說。
這時候走過來的，是兩個看來頗為高級的警官。左手邊那位是個白色襯衣的警員。我瞄到了他肩章上的一枚洋紫荊花及一枚軍星，就知道他是一位高級警司。全港只有九十名高級警司，這時候竟然派上了其中一位來調查這宗爆竊案，我想必然事有蹊蹺。
這位高級警司身旁的那位中年男子，身穿著一套筆挺的西裝，頭髮半秃，架著一副無框眼鏡。他神情嚴肅，眼神裡自有一股攝人的氣勢。中年男子跟高級警司走過來的時候一前一後，故從他們的身體語言看來，中年男子的職級又要比高級警司高。
所以當高級警司一介紹這人時，我差點就要往後跌倒兩步。花了差不多三秒鐘的時間，我好不容易才穩住陣腳。如果你們當中有誰曾經想過，那些政府高官平常都在做甚麼的話，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他們可以平白的在你家的門前出現。
「張生，呢位係保安局副局長ＸＸＸ。」
（時任保安局副局長是誰，大家心裡有數，我自然也不必將他的名字在這裡報上來。）他伸出的右手，我也只好順他的意思握手示好。
這握手的時候，一大堆沒頭沒腦的想法，經已在我腦海中湧現。而當中最大的問題，當然就是昨晚發生的一切：不管是虛報案件、汽油彈、Jumbo遇襲、Michael毆打Tony，或者是僅僅獲悉到Inner Circle所做的一切勾當，都可以是保安局副局長親自找上門來的原因。
更不消說，單單是我現在褲袋裡的電槍，就足夠把我定罪判監。
而我在世界各地賭場贏錢並滾存於巴哈馬等地的事，一則理論上不算是犯法的，二則經已是近兩年前的事，三則我差不多毫無罪惡感可言。所以跟昨天發生的事情比起來，在潛意識裡反而變得次要。
「張生，我可唔可以單獨同你傾一陣？」副局長說起話來自然有一份威嚴，令人不得不服從。
「嗯，sure。」
高級警司推開消防門，讓我們走到消防樓梯，而他則守在消防門後，不讓其他人進出。
「請講。」
「首先我想話俾你聽，我同你以下來嚟嘅對話，雖然係off the record，但係請你盡量合作。咁樣對我哋雙方都有好處。」
通常說「雙方都有好處」的人，其潛台詞是「不過其中一方的好處比較大」。我沒有當面撕破他的假臉具，繼續裝著一個「盡量合作」的臉容。
「我想問下，你近排有冇同人結怨？」
最直接的方法，當然是回答「沒有」。不過我先裝作思考，大概六、七秒後才回答。「喺我印象中冇喎。」
「嗯哼……」他顯然對我的答案並不滿意。「咁你近排有冇去澳門賭錢？」
這一個問題來得快，我被他突然這樣一問，神情一定有所閃縮。我定過神來，知道不能靠撒謊來騙過這副局長。
「對上一次係半年前嘅事。」
「有冇有意無意之間得罪人？」
「冇，我輸住錢返嚟香港嘅。」那全都是實話──我上一次輸掉的錢不是去了別處，卻正是給Heidi贏了過去。
「張生，我好想你同我哋合作。我可以坦白同你講我知道嘅嘢，希望你聽完之後，亦都可以坦白同我講你知道嘅嘢。」
我沒有說甚麼，只作了一個「但說無妨」的手勢。
「首先，你嘅名係我哋保安局嘅其中一份監察名單上面。」他從容不迫地說。
我雖然有了準備，但還是被他的說話嚇倒。不過這是自然流露出來的神情，也正好不會被他懷疑。
「點解我個名會喺呢份……監察名單……上面呢？」我問，而且我是由衷地問。
「名單上嘅人有啲係搞民運、有啲係行蠱惑、有啲係恐怖組織嘅成員、有啲係需要特別保護嘅秘密政要。但除咗幾個特別出名嘅名人之外，其他人喺名單上嘅分類，係屬於最高機密。」
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我已經大概猜到了八分。
「如果你冇犯事嘅話，我哋係冇權去監聽或者跟蹤。我哋只係靠監察入境處最簡單嘅出入境記錄，同警方嘅報案記錄，去決定究竟有冇特別嘅事情發生。」
「當有人報案話你嘅住址俾人爆竊之後，我就收到通知，然後嚟到呢度。所以你要知道，保安局到呢一刻為止都係中立嘅。我哋要係聽到你講出事實嘅真相嘅時候，先可以決定究竟係要保護你、抑或監視你。」
「嗯哼。」我不置可否。
「咁你依家有冇嘢想講呢？」副局長又問。
「唔好意思，我真係冇得罪人喎。」
副局長用他那凌厲的眼光向我掃過來，可是我卻沒有退縮的意思。
「我想問下，你做盛行？」他突然轉過話題。
「酒保。」我想也沒有想便回答說。
「唔好介意我咁問──好似好少酒保可以住係羅便臣道架呵？」他明顯地在刺探我。
「Well，」我早防到他有此一著，也不怕跟他「坦白」起來。「我兩年前好彩，係賭場贏落唔少錢。之後樓市差嘅時候買咗幾間樓收租，依家叫做過得去。」
「明白，咁我冇其他嘢問喇。」副局長正想推開消防門，但又轉身跟我說。「係我哋嘅監察名單上面，有幾個人尋日從澳門入境香港嘅記錄，唔知你識唔識佢哋。」
「我喺澳門冇乜朋友……」
「可能你聽過佢哋個名都未定呢？」不要以為政府公務員就全是好逸惡勞、庸碌無能之徒。眼前這個副局長，其說話技巧之高明，就可比之打工皇帝。
「Well，okay。」我找不到說「不」的理由。
「王洪昇。」他不徐不疾地吐出三個字。
我雙目一瞪，喉嚨差點就要被嗆倒。
他又再說了三個名字。他每說一個名字，我的臉色就越是難看。
不只是肥狗，而是澳門最大那幾所賭場的「打手」全都來了香港。他們幾個在保安局的觀案名單上面，也就罷了，算不上是甚麼大新聞。我卻不知道他們各自帶了多少嘍囉來香港，卻沒有出現在名單上，這才叫人擔心。
副局長當然看到我臉上形色驟變，就等我開口說話。
「我有聽過王洪昇呢個名……佢係澳門其中一間賭場嘅……保安主任。」其實其餘三個人名字我也倒背如流，不過我不想向他揭露太多底牌。
「咁你應該知道，王洪昇並唔係乜嘢保安主任，而係幫賭場做嘢既打手。」副局長說。
「Yup，我知道。」
「Ok，咁你自己小心啲。」副局長說，又伸出手來握手說再見。「你知道……如果警方有證據去懷疑你犯事嘢話，佢哋可以攞warrant去監聽同跟縱你。到時候保安局就唔需要再直接嚟問你攞資料。」
他的話說得明白，就是不要栽著警方手裡。要不然，他就有方法去獲悉我的一切秘密。
他跟高級警司離開後，另外一個普通軍裝警員又跟我在單位內問了一些基本的問題，就像是對上一次回家的時間、財物損失的價值等。其實根本就沒有甚麼財物損失，可是為了避免引起警察們的懷疑，我還是說我被偷去了好些現金。
待所有警員都離開後，經已時近中午。
這時候我收到Michael的短訊。
「HK Sanatorium & Hospital. 35/F. Come over when you are free.」
我心中暗叫不妙──莫非Michael在家裡時，正好碰到前來搗亂的人？抑或是Heidi和Carolyn 遇到甚麼意外？